起初看上那只猫,是在一个朋友的朋友圈里。
“帮转,纯血统布偶三个月,求领养。”
实话说我一向反感这种基于人类审美过度繁育的“血统论”,甚至我觉得,血统狗比老家的杂交野狗显得乖巧,是因为它们的智商已经被近亲繁殖硬生生降低了许多。所以我在此声明,我看上那只猫,完全因为它的美貌……还有,“免费领养”的诱惑力。一只带有所谓血统证书的纯正布偶猫正睁大它那双无辜的蓝眼睛,等待我这样一位缺钱但从不缺虚荣心的主人把它领走,这简直赚大了。
送养人是个比我年龄稍长的主妇,“我马上要生孩子了,所以不得不把保禄送出去。”女人把手谦逊而优雅地交叠在一起,纤细的手腕和修长的手指都被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首饰伺候着。
“猫叫什么来着?”我有些跑神,又或许是她说了个不常见的宠物名字,在我印象里,所有的猫都叫咪咪。
“保禄,我和丈夫是天主教徒,所以给小公猫起了宗徒保禄的名字。”
我有些愕然,心里总觉得哪里好笑,但又不能表露出来。说起来,我与信仰宗教的人交流的时候总有一种局促感——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会不会冒犯到他们。
女人不仅把疫苗本和血统证书齐全的猫送给了我,还教了我一些基本的养猫知识。临走时,我左手拎着有装载保禄的航空箱,右手则用来拖拽一个更加沉重的大纸箱,里面放满了原主人附赠的猫粮,猫砂,猫零食和猫玩具。反正是挚友的好友,对于这份略显过度的慷慨,我没有一丝不堪受赠的愧疚。
保禄在我家适应得很快:白天它时常趴在我给他添置的别墅级原木猫爬架上晒太阳,晚上则依偎着我才能安眠,有他在我身边,我那因为独居太久而麻木的心都柔软了不少。
但没过多久我开始失眠。
保禄在我家待久了,攒足了安全感,就暴露了作为一只猫的本性,开始夜间跑酷。我本来就因为精神状态不好而浅眠,他在各个房间上蹿下跳,不知道碰到什么就会发出响声,偶尔他还要在麻绳柱上磨爪子,这些不规律的声响让我在夜间的每分每秒都可能被吵醒。而每次我被吵醒的时候,保禄都极其乖巧地坐在我的床边,前脚并拢,圆睁着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无辜地看我,让我怎么也没法狠下心来把它锁在笼子里。
我只好找医生开了些助眠的药。“会有依赖性吗?”我有些疑虑。
“按我告诉你的用法吃就不会,而且你养了宠物,对你精神状态的恢复利大于弊。”医生认真地对我说:“宠物有时能起到很好的陪伴和心理治疗功能。而且,您家的猫真的很漂亮。”
“啊,谢谢。”自从我养了保禄,就恨不得给每一个我遇到的人看它的照片,托它的福,我在公司的人缘都好了起来,虽然我可能讨人厌,但谁能拒绝仙子降世一样的布偶猫呢。几位同部门的女同事还打趣说要一起来我家吸猫,但如果她们真的要来,我必定是要拒绝的。因为保禄见不得陌生人。
保禄害怕生人的境界是极高的,我爸妈听说我养了猫,特意开了一上午的车来我家看,虽说看猫可能只是看望我的借口,但那天我们仨费了极大的力气也没有找到猫,我非常沮丧,以为猫从哪里逃出去了,可我家在十楼,又特意为它做了封窗,门也是关好的,他几乎没有溜走的可能,
“说不定是怕生躲起来了。”爸妈安慰我说,
虽然嘴上应和着,我的心却一直悬着,直到第二天我送爸妈回家,我们都没有见到保禄。
“你不会是用养猫当借口,骗我们来看你吧?”我爸笑着问。
“哪有这个必要啊!”我被他这种想法逗笑了,心里却还在想着保禄此时是不是正在被小区里的野猫欺负。
当我沮丧地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保禄就端坐在客厅的茶几上,优雅地甩着尾巴,朝着我看。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冲上去把保禄抱在怀里,完全不再去想它到底是从哪儿出现的了。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之后,家里偶尔来客人,保禄总是会失踪一段时间。我之所以说失踪,当然基于我对自己家的了解和敏锐的洞察力。因为我不喜欢打扫家具的底部和缝隙,家中安置的大件家具都是下接地面上贴天花板的,床底也做成了放被褥的柜子,至于空调顶和板凳底这种无法避免的角落,扫一眼就清清楚楚了,保禄虽然来我家时只有三个月,但体型足以让它无法完全隐匿在我家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了。至于门窗,我更是仔仔细细检查过的,没有什么破损,所以只能说,他会失踪一段时间。
我也试着用罐头和零食的香味,或者它喜欢玩的铃铛声引诱他出来,但统统不管用,他就是不出现,直到我家除我以外的人离开为止。
在家里只有我的时候,我始终在保禄的监控范围之内,很多养猫的人都描述过自己如何被家中的猫窥视,的确如此,猫是一种很适合做侦查员和监工的动物。当我意识到保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而回头看向它的时候,总能跟一双蓝色的眼睛对视,有时是圆睁的,有时是眯着的,有时它乜斜着瞄,有时它高傲地俯视。但我渐渐从这些目光中察觉到一个共同点——冷峻。一种只有人类眼中才流露出的,深邃到难以捉摸的冷峻。而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它似乎意识到了我已然读懂它的眼神,进而迅速地换成一副及其无辜而温柔的面孔。是我独居太久产生的过度反应吗?我问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起猫的微表情了。
保禄在我家里更像是个租客,但如果你家也有个租客,你肯定不希望他有什么让你难以忍受,甚至感到恐惧的怪癖。
最近同事总是说我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又差了,有些好事者甚至调侃我谈了个不让人省心的女朋友。我懒得理会这些八卦,但当我对着镜子检视自己的时候,也惊奇于我憔悴的疲态。
不应该啊,我饮食一向很健康,每天都会适度锻炼,而且每晚都睡得很好……吗?
于是我打算停一天药试试。
我按照平时的休息时间关灯躺下,按照医生的吩咐,睡前不玩手机,可能是药物成功调整了我不安的睡眠,很快我就在静谧安闲的环境中入睡了。
而我果然又被保禄的夜间跑酷惊醒了,我这么想着,费力地睁开眼睛,而一双巨大的,冷峻的蓝色眼睛正死死地与我对视。我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呼在我脸上的热气。
是的,我看见了,在黑暗中,它张大嘴巴,伸出带有一根根毛刺的社团,舔了一下鼻尖。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虽然我知道对面是只猫,但我一刻都不敢闭上眼睛,当你面对一张比你的脸还要大的猫脸时,我打赌你也不敢轻易闭上眼睛。
“保禄!”我轻轻喊了一声。
回应我的却并不是习惯的,温柔的喵呜声,也不是惬意的呼噜声……而是一种类似于炖汤开锅时的咕噜声,它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鼻尖。
伴随着那种咕噜声,我疲倦地闭上眼睛,我不认为这是场梦,我比谁都更熟悉我家猫的脸。可我无法入睡,那咕噜声还在继续,我感到一阵刺痛,像是被电了一下。我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它的原主人说自己要生孩子了,我当时觉得奇怪,一位即将生产的孕妇,为什么如此清瘦。
怪声还在继续,我试图再次睁开眼睛,但我不仅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一种强烈的倦意裹挟着我,我闭着眼睛,但无法入眠。我一遍遍唤醒自己的意识,集中精力再一次想要睁开眼睛,这次我成功了,但我宁愿我没有这么做。
我又一次与那双眼睛对视,这次我强压住恐惧,头部可以稍微转动了,我清楚地看到了书桌茶杯和床头灯,这确实是我的卧室,我的夜视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我这么想着,眼珠向下转了转,我看到了一片黏连的红色森林,粗细交织的管子里流动着猩红色的液体……血,我的血……我看到一颗硕大的猫头,我的血管被悉数连接在这颗头颅上,不断地给它供血,不断地……那些纠缠盘错的血管……我想要叫出声,却又被那倦意裹挟着,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了。
我开始做梦,至少这证明我还活着,梦中的我被绑在一张锈蚀的钉床上——我似乎在参观某个博物馆时见到过这种刑具,能把人血放干的残忍刑罚。那些长钉戳穿我的身体,我却流不出一滴血。
关掉闹钟的时候,我坐起身,看见保禄正优雅地侧卧在我床边,舔舐着爪子为自己洗脸。它见我起床,起身快步走到我腿边蹭我,我弯下腰抚摸它的头和背,直起身的瞬间差点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击倒。果然不应该随便停药啊。
“喵呜”保禄冲我叫,每次猫粮碗空了它都会发出这种声音,于是我会给他加猫粮或者开一个主食罐头,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默契。这次也不例外,猫粮一粒都没有了,真是能吃啊。
我走到镜子前面,今天的气色果然好了许多,但我的同事们总有新的玩笑可开。
我叫保禄,我家世代信奉天主教,爸妈就给我取了宗徒保禄的名字,希望我如同他一样,无畏而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