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积雨云压在天边,即使现在是上午十点,天色依旧如幻夜般暗淡。我靠在甲板的栏杆上,丝毫不在意身后那片曾经吞噬了无数生灵的深渊。强击号的大副从舱室中摸索了出来,他扶着墙大声朝我喊道:“菲利普博士,外面的风浪太大了,您还是下到舱室里来吧!”我微微颔首,在船还没有被身下的巨浪抛起来时,我快步走下舷梯。西舱的防水门发出了呻吟,一股汗水夹杂着皮革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果然,相比于外界“清新”的海风,这里简直就是泥沼。那些粗俗的水手们在餐厅里大声喧哗,朗姆酒的味道顺着走廊传来,我打开了通往中厅的门,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在我即将打开门的时候,一道火焰燃起,富尔顿船长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亮下,他用火柴点燃了那根玉米棒做的烟斗。船长摸了摸口袋,拿出了一根同样的烟斗递给我,却被我礼貌性地拒绝了。船长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重新把烟斗塞回了船长服的口袋。在深吸一口烟后,船长开口了:“菲利普先生,根据记载,我们应该快到了吧?”我点了点头,“如果您祖先的航海日记没有错的话,确实是这样的。”船长把手插回口袋,飞逸的火星如萤火虫般飘舞,“希望没有白来,如果我们真的找到那个岛屿的话,我会按照约定与您进行分成的,不过您的朋友已经待在房间里一整天了,真的没有问题吗?”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请不必在意他们,他们只是有点晕船而已。”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耐烦,以及那隐隐约约的竖琴声,船长的脸上挂上了苦笑:“哦,菲利普先生,你也知道,像我们这些在海上谋生的人,总要找点乐子,不然长时间凝视大海会让我们发疯的。况且这样的天气,水手们总要找点事干。”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拉开了舱门。船长很知趣地告辞。在道别后,我走进了房间。
当我用房门把这间屋子与外界隔开后,我连忙点燃一根海木兰净化舱室内的空气。博曼与尼尔在床铺上睡得正香。我点起了煤油灯,开始研究船长收集到的那些资料。但不管我如何努力,注意力始终也不能集中到那些拉丁文上。渐渐地,我的大脑开始放空……
一个月前,富尔顿船长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我,在与他长达一个钟头的交谈中,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船长的祖父是一名知名的冒险家,但在一次正常的出海中失踪了,整个船队十二艘船全部消失,当时船上的货舱里装的是大量的金币。而就在前几天,船长在一个拍卖会上买到了自己祖父的航海日记,日记上记载了他们最后一次出海的地点。船长的家世已经衰败,而曾经那个显赫的家族,如今仅剩下一艘船。他十分渴望能得到这笔丰厚的遗产,以此来振兴家族。通过研究笔记,船长发现最终目的地位于西印度群岛附近,那里是一个流传于当地人口中的诅咒之地。他希望能有一名民俗学者随行,以此来找到祖父船队的下落。而他又恰好听闻我是在相关领域小有名气的民俗学者,理所当然的,船长专程到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来邀请我一同出海。我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这件委托,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的船长有些喜出望外。不过我却有自己的目的。我要求,能够带两个朋友一起。船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于是我把博曼与尼尔叫了过来。经过半个月的研究后,我们已经大致确认了那座岛的大概位置,而船长也告诉我可以启航了。于是我们三人登上了这艘双桅蒸汽船,踏上了前途未知的旅程。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拉开门,一名水手神色慌张地站在门前。看到我,他飞快地陈述了一下他的来意:原来前不久风浪停了,情况变得有些诡异,船长希望我们可以到甲板上去看看。我跟着水手来到了甲板,发现风浪确已平息,不过海面上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无由头却浓厚的大雾笼罩了一切。我隐约看到水手们在桅杆上爬上爬下,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紧张,顺着烟斗发出的光,我找到了船长。他正一手扶着前桅杆一手拿着海图,尝试着辨别现在的方位。发觉到我过来,他显然是长出了一口气:“先生,你来了”他摘下大檐帽,把海图夹在腋下。我低声询问着现在的状况。船长正要回答,突然间,一旁的水手大叫一声,我们连忙看去,只见他用手指向海里,双腿不住地颤抖。船长阴沉地问他怎么回事?那水手声音颤抖着说道:“水……水里有东西!”船长厉声呵斥:“出海多久了?看到水里有东西也能吓成这样”那水手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一个声音喊了起来“右舷方向,有船靠近!”
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一些,船长从怀中取出伸缩望远镜看了过去,不一会儿,他既兴奋又紧张地把望远镜递给了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地看见那里有船的影子。不一会儿,它的身影愈发得清晰。当肉眼能够直接看到它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艘船破破烂烂,仿佛刚从水中捞出一般,海草与其他水生植物挂在上面,腐臭的气息是那样的刺鼻;一张残破不堪的风帆悬挂着,上面不知是用什么液体涂了一张塔罗牌的图像:命运之轮。船长低声对我说:“是幽灵船吗?看来我们真的接近了。”我点了点头,小声回复道:“幽灵船的出现符合了这里的传说,那座岛应该就在这附近。”这时,船长突然浑身僵住,我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艘船把撞角对准了我们,加速向我们冲来。
“敌袭!快开炮!”船长的胡须都在颤抖,飞溅的唾沫溅到了几个水手的脸上,水手们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行动起来。随着大副一声令下,七门滑膛炮怒吼着射出炮弹,只不过有些炮弹落入了水中;有些炮弹打在船体上,却像皮球一样被弹开。大副连忙更换指令,让船员们换上铅弹。随着又一轮齐射,炮弹在那艘原本就破烂不堪的船体上又开出了几个洞来。但这丝毫没有阻止它冲向我们。船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看到这里,我的嘴角微微上扬,只见那艘船在即将撞到我们时,却像雾一样变淡消失了。
水手们瘫坐在甲板上,像濒死的鱼一样贪婪地吸食着那原本并不甜美的空气。人们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望向雾气背后的真实,在阳光与月光的共同照耀下,那座岛屿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陆地的诱惑远大于一成不变的深渊,随着船长的一声令下,水手们扬起风帆,微风带着我们驶向那片阳光与月光共同照耀下的梦幻之地。
随着船逐渐接近岛屿,船长愈发地兴奋。透过水面,他能看到许多沉船的残骸。当一艘有着美人鱼船首像的三桅帆船映入船长眼帘时,他不由得叫了出来:“那是我祖父的船,一定就是这里了!”正当大副想说点什么时,众人却感觉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龙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几名水手飞快地跑下甲板。不一会儿,一名水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船的底部被不知名的物体撞出了一个缺口,海水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船舱。好在经过水手们的抢救,我们唯一的座驾不至于沉眠于海底。但坏消息是,在彻底修好底部的缺口前,我们无法轻易移动。
船长思索了一会儿,决定留下大副和一些水手来维修船,而他和我们坐舢板到岛上去探索一番。对于这个决定,我没有异议,于是我到下舱室叫醒了博曼和尼尔。当我们三人回到甲板上时,船长和水手们已经整装待发了。配备着弯刀与滑膛枪的水手们整齐地坐在舢板上。当尼尔出现时,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毕竟海上航行女人可不多见。水手们早就对两名神秘的客人抱有极大的兴趣。而其中的一位居然是个女人。虽然尼尔以轻纱遮面,但她傲人的身材也足以吸引足够多的目光。有个别水手甚至吹起了口哨。大副意外地看向船长,见船长没有说什么也就没有多言。我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他们说:“这位女士是这位先生的妻子,是一名著名的地质学家,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而这位先生也是知名的古文字学家。”船长点了点头,让我们与他坐进了同一个舢板。船上的水手慢慢把小船放入水中,小船带着我们驶向了那座太阳与月亮共同照耀之下的小岛。
趁着海水上涨,我们接着浪头冲上了小岛。水手们把小船拉上沙滩,船长拿出日记递给我:“先生,接下来就靠你了。”我把日记递给尼尔,尼尔扫过一眼后,把脸贴近博曼耳边说了些什么,伯曼把她的话转述了出来:“我的妻子说,日记上写的地点是在有落叶的山脊旁的一个神庙,而这里都是热带的植物。很明显不符合笔记中的情况,我们应该向着东南方向走,到达海岸山脉旁边的森林便可以有一些线索。”船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们,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日记上也说到他们搁浅后被一群鱼人追杀,被迫跑进一座神庙里。”船长迟疑了片刻,决定按照我们所说的去做。他招呼水手们把船系好,便与我们向海岸山脉走去。
走了许久,植被的种类逐渐由了热带品种变成了温带品种,致使景色更加奇妙了。一旁的森林里充斥着虫鸣,头上的阳光被高大的树冠挡在外面,一旁是笼罩在洁白月光下的林中空地。一只鸽子衔着月桂叶站在空地中央,一名水手试图跨越过界线,他旁边的水手想要拉住他,但谁知他刚跨过那道界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停了下来,惊异地看着那里。船长吩咐下去,两名水手端起鱼叉慢慢地靠了过去。鱼叉毫无阻拦地穿过了那条线,什么异变也没有发生;但直到那两名水手的手伸过去后,他们就仿佛被什么咬住了一般。一名水手被旁人眼疾手快地拉了下来,而另一个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被拉到了界限外侧。几声惨叫传来,一团鲜血淋漓的内脏被抛了回来。而那只鸽子却不屑的咕咕两声,飞走了。
在短暂的默哀后,我们继续上路了。一路上,几乎所有人都离那条线远远的,只有博曼无所谓地走在那里,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不知走了多久,几根生着青苔的巨大石柱出现在我们面前。船长的眼睛亮了,因为这意味着马上就要到达神庙了。一名水手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石板,上面有一只带着大檐帽单框眼镜的章鱼头像,头像下面有许多奇怪的象形文字,我连忙招呼博曼过来,博曼淡定地推了一下眼镜:“这应该是伊希瓦娜文,是拉丁语系中一个非常罕见的分支。”他把手按在那些文字上,逐字为我们翻译:“当黑暗笼罩天空,群星回归自己的位置,无形的死者之门会为活人开启,大洋下的城市也将浮出水面……需奉献皇者之血,耕耘者之心,与不劳而获者之手,方可开启……躲在阴影中吃狗恶魔哟,请仔细小心你的周围。”随着翻译的完成,船长好奇地问道“这上面说的都是些什么?”“大概是某些异教徒与原始人的献祭仪式吧。”我满不在乎地说道,博曼与尼尔同时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摊开手,耸了耸肩,向他们挤了下眼睛。“那剩下的这些呢?”船长指着石碑背面。博曼大概地看了一下:“它们的性质好像一个秘密结社,他们的首领被称为“王者”。不过绘鲤是什么怪名字?”博曼看向我,我眉毛一挑,道:“不知道,也许是某种鱼?”
我们沿着青石铺就的地板继续前行。不多时,一座气势恢宏的神庙出现在我们面前。门口依次竖立着长着翅膀的章鱼、穿着袍子的人、无面抑或千面之像、一个如同泡泡的聚合体,以及黑色不定型存在等塑像。一看到这些雕像,有的水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念着天主保佑,更有一些甚至干呕出来,船长强打精神,问道:“先生,这些都是什么?”“大概是他们所崇尚的神灵。”我冷漠地回道。这时,一阵轰鸣声响起,只见台阶上方的石门缓缓旋开,露出了黑暗的洞口。水手们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走到一半,只听机栝声响起,无数的利箭从神庙上方射出,有几个倒霉蛋当场被射成了刺猬。剩下的人更加小心地向上走去。一路上倒是没有什么机关,一行人慢慢地走进了神殿内部。
神庙的内部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可是却意外的空旷,只有一个高高的祭坛。但此刻,几乎所有人都被祭坛下方的东西吸引了。那里是一堆骸骨,以及一箱的金币和宝石。水手们欢呼着扑向了财宝,船长则与我走向祭坛。祭坛上只有一具骷髅,骷髅头上的船长帽与船长如出一辙。我从骷髅的手中取下了一本书,在短暂地翻阅后,我把它夹在腋下;船长则好奇地盯着那朵从骷髅嘴里长出的花。那花有着异于寻常的颜色,似乎地球上任何一种已知的颜色都不足以来形容它。我对船长说:“看来这具骷髅应该就是您的祖父了。”村主任故作忧伤地摸了摸眼角,从骷髅的嘴里摘下那朵花。
失去花的骷髅很快变灰化为一堆粉末。随着花的摘下,一阵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原来不知何时,一群浑身破破烂烂的生物从财宝中爬了出来,它们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有的地方甚至腐烂出了小洞。那张如同犬科动物一样突出的嘴,里面参差交错的犬牙可以轻松撕裂肉体。而惨叫的来源正是一名被咬断手臂的水手。水手们掏出武器与怪物们战斗到一起,但对未知怪物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们的意志。终于,随着怪物的嘶吼,最后的水手也被分解成了地上的尸块。船长掏出弯刀苦笑着说:“先生,看来我们要交代在这里了。”我平静地回复道:“不,留在这里的只有你。”船长不解地看着我,只见博曼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把竖琴,奇诡而壮美的旋律从他的指尖挥洒出,奇异而壮丽的诗篇从他口中飘散开来。只见船长从腿部开始石化。我缓步走下台阶,与博曼向大门走去,而怪物们则顺从地为我们让开了路。船长大喊:“为什么,菲利普先生?为什么你要骗我?”我淡然地说道:“没有什么,富尔顿先生,你不过是知道得太多了。”
在石化到半腰后,那朵花挣扎着扎入船长的肉中。血红色的根茎如同伊甸园中的毒蛇,缓慢而致命地盘旋而上,直到那来自星空的花朵以获胜者的姿态傲然怒放于窥密人之口中。
石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关上,我嬉笑道“又是一件完美的作品,不是吗?社长能不能不要把图书馆的书乱扔,给我们增加工作量。”博曼把头颅摘了下来,抱在怀中:“没办法,剩下那些人只能交给尼尔了。”我和博曼,不,应该是诗人回到了海边。Nil摘下脸上的面纱,一张带有鳞片的绝美脸庞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嘶哑又亵渎的歌声从她的嘴中飘出,为船上的人奏响了最后的挽歌。海兽巨大的触手从海里面伸出,将船拉入了深渊。为那片凄惨之地又增加了几分怨魂。我摘下手套,将带蹼的手伸入海水,“这里可是个游泳的好去处,喂,诗人,让秧歌快点过来。”
远处,一艘巨大的幽灵船缓缓驶来,剩下那些依旧沉眠着的乐章。
“喂,诗人,让秧歌快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