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相信我曾去过那里。
我对那里的描述越是详尽,他们就越觉得我的精神问题实在严重,以至于我现在不得不在这间还算舒适的病房,交不算高昂的费用——这多亏了我的医疗保险,虽然我从未想到它会以这种方式起效。他们称这里为疗养院,但这里是只有重度精神障碍患者才有资格待的地方。
他们第一次带我见林医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会有事的:那是一间有大窗子的谈话室,冬天的阳光铺在绿植的叶子上,桶装水在咕噜噜地冒泡,沙发很软。林医生用一支木簪把长发斜绾在左边,一只手托着下巴,认真地听我抱怨别人如何不信任我,以及那里的情况。
谈话大约进行了两小时四十三分,结束时林医生朝我笑了笑,转身打印出诊断书。
间歇性精神分裂,伴有严重的妄想和强迫症状。
我并不恨她,我恨我自己,我的确不应该把那里说出来,他们警告过我的。
如果你要证明某件事为真,那你必须在一些关键节点上给出足以令人信服的证据,否则你话费在细枝末节上的口舌越多,就越像是在努力圆谎。比如当他们问我那里的名字时,我答不上来,他们又问哪里居住的是高加索人,日耳曼人还是印第安人或者汉人,我也答不上来,他们又问语言,我也不知道。但我认为我不知道这些很正常,我并不具备任何民俗学或者语言学上的知识,也不是人类学家。
我也不知道用哪个名字更合适:桃花源?蓬莱?亚特兰蒂斯或者伊甸?事实上我觉得都不合适,那只是一个地方而已,我也只是一个误入者。
某天我骑自行车沿着城市中的小路回家——我一直走这条路,走了三十年了——我一直骑直到路灯亮起,原本只需要二十分钟车程的目的地却怎么也到不了,似乎所有科幻悬疑或者穿越故事都是这么开头的,你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忽然一切都陌生了起来。这话只对了一半,不是“忽然”陌生起来,而是慢慢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温水煮青蛙”,虽然毫无科学依据,但当我描述这种感觉时,这句俚语无疑是最合适的。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迫切地要找到它,我唯一的交通工具。但是哪儿也没有,再找也是白费力气,我甚至用了最原始的方式,边拍手边大喊:“自行车!自行车!”好像在召唤什么活物似的。
这喊声确实招来了什么活物,姑且说是一个“人”,一个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女性,手中拿着一个发着荧荧火光的球。
“自行车!”她模仿我的声音喊:“自行车!”
我叹了口气,天黑了,那个火球并不能让我看到她真实的样貌,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仔细分辨那声音,首先我能听懂它,其次它像极了我在银行或者酒店碰到的那种标志性的服务行业嗓音,礼貌得有些机械,最后它的确是个女声。
火球向我靠近,我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是无害的,然后试图说些什么:“我迷路了。”
那个女声嗤嗤地笑:“我迷路了”这声音又模仿我,然后说:“不是的。”
当我们间隔约有三米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很美,不像人类,像某种猫科动物,但她的五官确实与人相同。她裹着一条似乎是焦黄色的披肩,长长的黑色连衣裙以她站立的地方为圆心形成了圆形的起伏波纹,我开始担心她或许没有脚。
那个球也清晰了,像唐朝的葡萄纹镂空金属香囊,但似乎是木制的,里面燃着一团火。
“你只是不小心,每个周期都会有人不小心。”她把“人”字发得很重:“天火会把你送回去。你得跟我去见天火。”
“我,我为什么相信你?”我没有不相信她的意思,只是处于陌生环境下本能地这么说了一句。
“因为你是人,人不能在这里生存,你会死。”她还是用那种礼貌到机械的声音说。
“好吧,但我的自行车呢?”人总是更关心眼前的东西,而不是生死。
“被大地吃了,这里不需要它。”她笑了。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跟着她从黑暗中来到一座城市之前,这个世界的太阳温暖了许多,可是为什么阳光能够从雾气中穿过,雾却不消散呢?我小声嘟囔着。
“那不是阳光,那是天火。”女人走在前面:“可能很难理解,我们看你们的世界也是。”
“所以那些雾是什么?我看不清城市里的建筑,只觉得它们很高。”
“那就是雾。”女人熄灭了手里的火球,把它顶在头上:“雾计算我们的时间。”
我忽然想到许多神话故事:“我在这里会很快得老去然后死掉吗?还是说你们的食物对我来说有毒?”
“都不是,死了就是死了,没什么原因。”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相信她只是不想跟我解释,这种无奈就好像是你把一件事情跟不同的人解释无数遍,却没有人相信你,你也就懒得解释了。现在正在床上被束缚带捆着的我就是这种感觉,我不解释,他们会考虑放我出去看会儿喷泉。
“那么我会被大地吃掉,因为这里不需要我。”我耸了耸肩,继续跟在她身后,始终看不见她的脚。
“你很难吃。”半晌,她说了这么一句。
原来我在这里还不如自行车。
我不想争辩,跟在她身后半走半飘地穿过城市,我看清了雾里的建筑,它们像一棵棵枯树,基本谈不上什么美感,但也不让人心烦。每栋建筑都有一些枯树枝一样向外伸出的狭窄平台,我看到有人坐在上面读书。
街上稀稀疏疏的人与我们擦肩,偶尔有几个小孩子模样的东西朝我看两眼,大多数头上都顶着不同大小不同材质的镂空球,穿着袍子或者长裙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不像是看不见我,倒像是见怪不怪,
“你们为什么要顶着那个球啊?”我说。
“一种具有实用性的装饰,我们靠它交流。”
“所以你们没有语言?”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觉得自己蠢极了。
“有,但它更高效。”她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确实是追求效率的表现。
“但是那些看书的人为什么不顶一个?”
“怕打扰。”她说:“而且他们不是在读书,用你们的理解,是书在读他们。”
“读他们?把他们自己写进书里?”
“差不多。”
我根本无法计算自己跟着这个猫科女人走了多久,因为我既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需要补充食物和水分,再加上四周的景象都差不多。直到我们走到一座圆形的建筑面前——像一个放大版的头顶球。
“你打算在这里把我扔进火里?”我问:“事实上我觉得待在这儿挺好。”
“跟你交流很麻烦,但你算是话少的。”女人从腰间束着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球朝我扔过来:“还是需要用这个。”
球稳稳地落在我头上,没有重量,只给了我一瞬间的触感,证明它存在。
我以为这个球会给我解释这里的演化,历史,人文或者禁忌,但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是夜巡者,负责送掉进这里的人回到你们的世界。”我听到她说话了,但她没有张嘴,所以这个球只是负责这种程度的交流?
“以人类精神的承受度,确实只能感受到这些。”她这么说,好像是在嘲讽我,但或许只是在陈述事实:“这就是你不得不离开的原因,人的大脑在信息处理和运算方面虽然已经达到堪称神迹的地步,但在这里生活远远不够。你必须被送上祭坛,由天火带你回去。”
我忍不住开始思考:天火,祭坛,麻布袍,这些明明是人类社会初期巫术文明的产出物,猫科动物又是公认“不太聪明”的动物之一。如果说这群有猫科动物长相的家伙能在人类生活空间之外定居并且拥有了高级文明,我也能说我在做梦。
“你们的社会,文学和艺术总是喜欢给所有东西划分等级。你们宁愿相信神不存在,也不愿意相信文明没有等级之分。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研究你们的这种想法,它只与你们语言中的一个词有关:利益。”
“如果你们只用这套评判标准对待你们自己的文明也无所谓,但你们对未知文明也是如此不尊重。我知道你是个无神论者。”头顶球不断地对我说话:“你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很多在其他周期掉进来的人起初以为我们是神,继而问我们神存不存在,当他们发现我们什么也不是,就非常失望。这就是他们不好吃的原因,傲慢。”
“而你对这一切甚至都不感兴趣,你比他们更加难吃。”
“我只想要回我的自行车!”我有点生气:“我对你们是谁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学习不工作我就会饿死,我低贱的工作让我现在都没有成家,从出生起我就因为自己缺失了一只耳朵而备受侮辱,你却责怪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我的世界有没有神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虽然从不帮我,也没惹我生气,一点都不烦人,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他存不存在!”
或许猫科女人的话是正确的,我感到头晕目眩,头顶上的球裂开了。我感到沮丧,为什么要在梦里发脾气,而不是冲着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接着我感到头痛,不得不蹲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情绪,这是你们不能留在这里的第二个原因。”猫科女人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瓶子让我喝了一口,像是烈酒,我感觉好多了。
“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很好奇在这个周期里,天火为什么选择一个在人类社会里被认为失败,并且是个无神论者的你。但天火不是你们文化中的人格神,它只是遵循一些有规律的偏好。现在我大概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因为你们的人类观察图鉴里缺乏一个人类社会的失败者?一个无神论者?还是两者都有?”
“都不是,你跟我进来。”
我站起身,跟着她走进那个球状建筑。里面并没有火,也没有祭台,只有一块穿衣镜大小的透明物体,四周围绕着漂浮的头顶球——被液体充满的球。
“在你们的语境里,祭品一定是纯洁无瑕,完整无缺的,比如处女,羔羊;或者战利品,比如俘虏。”我没有顶着那个球,她只能开口跟我说话。
“这些球里装的是液态的人类灵魂——你放心,只会取走一小部分,不会影响你回去之后的生活。这里是所有掉进来的人类被送走之前取出的灵魂。我们用它维持你看到的雾。”
“天火有意选取一些特别的人——宗教领袖,教师,媒体从业者——你们文明中被认为最有思想的人,正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思想,让雾气久久不散,维持我们世界的运转。”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你刚才说的,傲慢生成了浓雾,让我们看不到你们的存在?”
“是这样,随着你们文明的发展,雾越来越浓,甚至一个周期中掉进来的人,能够造三个周期的雾。”猫科女人说:“雾气不仅保护我们不受你们的打扰,也保护我们不被天火灼伤,但很显然,雾越来越浓也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我来这里是帮你们消散雾气的?”
“我是这么理解的,你们的文明没有给你‘幸运’,也就没有给你傲慢。你自以为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却无意间成就了真正的宗教精神——受苦,忍耐和善良。”
“谢谢夸奖,虽然我不这么认为。或许帮助你们消散浓雾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或许你可以考虑信仰上帝,他会把你的自行车还回来。”猫科女人说了我们见面以来第一句不那么机械的话,虽然这个玩笑很糟糕。
“作为资历最老的夜巡者,我还是第一次希望一个人类能留下来。”
“不难,像我这样的人多的是。”我苦笑了一下。
“去那块石头前看看,你会看到自己。”猫科女人没有接我的话,只是看了看那块穿衣镜大小的透明物体。
我走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看到了一个人,个子不高,有些瘦弱,苦着脸,缺了一只耳朵,那就是我,在一家电子厂工作的我,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的我,攒钱喂流浪猫的我,拒绝邻居家女孩求婚的我。
没有办法报答父母的我,没有办法给她幸福的我,无数普通人中再普通不过的我。
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只一瞬间,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球从我身体里飘出。那球没有停留在周围其他球旁边,而是飘了出去,猫科女人示意我跟她一起出去看。
那球越飞越高,在被天火照到的一瞬间化作一团汽,接着,笼罩城市的蓝紫色浓雾渐渐变成了白色的淡雾,那些枯树一样的建筑此时看起来像是一座座默默不语的威严塑像,这里宛如仙境。
“我不需要送你回去了,但记住,不要试图把这里的一切告诉别人。”
我已经看不见女人了,这句话随着我眼前闪过的一道光一起消失。
我还在那条回家的路上,只是我的自行车不见了,我想我是太困了,以至于睡在路边做了个梦,自行车被偷走了。
我没有听猫科女人的劝告,这就是我现在在这里的原因。
你可能以为我成了一位到处宣讲我神奇经历的演说家,活该被关在精神病院里,起初我也以为是我的话太疯癫,引起了周围人的反感和恐慌,但现在我之所以写下这个故事,正是因为我发现了事实。我必须用一个唬人的开头引起你——读这篇故事的人的注意,好让你把我救出去。
我所处的这家高级疗养院是有组织的,专门扣押我们这些去过那里的人,他们必须保证这个世界的秘密不被人发现,尤其去过那里的人都是相当有影响力的:宗教领袖,教师,媒体从业者,他们中的任何一种职业都足以给社会带来不小的震动。但我实在过于普通,他们对我的看管反而没有那么严格,甚至他们一度以为我在胡编乱造,只有林医生通过多年与去过那里的人打交道的经历判断出我确实去过那里。
即使你不能把我救出去,也请不要告发我,把它当做一个故事看就可以了。但如果你相信——我恳请你相信:上帝是存在的,魔鬼也是存在的,幸运和不幸都是存在的,当我们的傲慢足以毁灭那个世界的时候,天火会降临到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