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Dec 11, 2022  

血肉世界

 

作者:血肉荚人生

 

无论远近,所有的事物都在蠕动,像40度天气下,空气因为密度不均而扭曲一样。

一丝丝殷红从粗糙的树皮间的缝隙中出现,从人们的发丝间出现,从空气中出现,吞噬一切。

街上的人变成了由肉堆砌而成的臃肿之物,行走运动的时候全身上下肉波荡漾着,波动一直传递到脚下踩着的黑色果冻状地面。又不时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丢入到鲜肉垃圾桶中。

房屋都变成了四四方方的肉粒,远处的高楼是个大肉柱子。一只只没有羽毛,被剥了皮的鸽子从那里起飞,然后重重摔在黑色果冻地面上。

邓阿思眼神麻木的看着这一切,感受着来自冬季的严寒,冷风从衣领灌入其中,除了把自己裹得更紧以外,别无他法。他转身进入到肠道一般的血肉小巷中,推开横膈膜样的玻璃门,看到了前台人员——一堆血肉。

那堆血肉发出了女人的声音,邓阿思干净利落的回答对方。“有预约。”“邓阿思。”“好的,谢谢。”

他被领到四号房间前,门牌号上面臌胀的,下一秒就要爆发似的青筋是这么显示的。

推开门,邓阿思感受到了空调的温暖。房间里有两个带靠背的圆形沙发,中间有张矮桌,上面放了一个烟灰缸和录音机,下面有一个黑色垃圾桶。

沙发上面坐着的医生正全神贯注,查看邓阿思在网上填好的资料表,顺便抬头示意他可以把衣服挂在门后的衣钩上面。

“邓阿思邓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对吗?”

“随你便吧医生。”就脱衣服这会儿时间,邓阿思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液,不过现在好多了。“这些事情都太无所谓,你怎样都好。”他坐下后觉得沙发很柔软舒服。

说实话,一开始李星只觉得这是个寻常病人,但在见到邓阿思以后,他完全改变了这种粗浅甚至是愚蠢的想法。因为邓阿思的言行举止中透露着一股正常,这是一种感觉。精神病人和正常人总会有所不同,就像是在玩找不同游戏一样,不是这里不一样就是那里不一样。例如眼神,神色,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肢体抽搐……换句话说,邓阿思给了李星一种很不寻常的感觉。他想,如果不是来看病的话,没人会知道这个身价百万的小富豪是个神经病。

同时,在邓阿思进来的时候,他嗅到了一股若有如无的怪味道。因为没有事先准备,其实是觉得没有必要,所以现在他得出去一趟拿磁带。“请您稍等我一下。”

“没事,小心慢点。”

……“谢谢。”

几分钟后,李星重新坐在邓阿思的对面,桌子上多了一个录音机,他伸手摁下开关。“咔嚓”,磁带开始记录。邓阿思的注意力被旋转的磁带吸引了一小会儿,几秒钟。

“十二月二十六日。九点四十二分。记录者李星。患者邓阿思,你确保自己处于清醒状态下吗?同意录音吗?”

“是的医生,一切正常进行就好。”

这对话让李星感到不舒服,一般的病人,如果是一般的病人的话,有一半会迫不及待的开始向他倾诉所遇到的麻烦和困境。而剩下的一半则可能已经神经失常,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对话——逻辑完整思维敏捷,搞得自己像是病人一样。

他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在本子上面随便乱花,这能让他冷静下来,也会让大部分病人觉得专业,反正他们又不知道也不会猜到。

“幻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医生,这个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甚至连你接下来要问的问题都想好了。因为我看过很多医生,资料上有这些信息。那时候我还在美国,大部分心理医生的第一个问题都是这个。我总是回答说一切始于01年那场车祸,但是对于这一点,最近却变得不太肯定……我觉得这一切发生的比我记忆中的时间更早,它只是一直在潜伏。”

……对于生养自己的地方,邓阿思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和留恋。记忆的模糊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则是他在很早的时候就被送走了。他在那里奔跑,呼吸和生长的时间只有六年,只占他现有人生的五分之一,所以有比盲山村更值得怀念的的地方,这一点并不足以为奇。

盲山村的天空让他记忆深刻,因为那里总飘着一片厚重的云彩,晴天的时候是白色的,下雨的时候是黑色的,总一成不变的漂浮在那里。在离开盲山村以前,他从未在老人嘴里听到过类似万里无云这样的词汇,甚至是纯洁天空的样子也不知道,导致他总以为天空是白色居多,蓝色才是点缀。年幼的他曾经奇思妙想,假如哪一天云落下来的话,就在也没有人能够找到这个本就隐秘存在于群山中的村落了。哪怕现在有了北斗卫星,他仍觉得就是从天上也看不见盲山村。因为那云,拜那云所赐,盲山村的夜空总是更加的黯淡,且没有星星。

他还记得盲山村的雾,一年四季都有,在春冬季节最浓,有时候远远地只看到一双腿在行走,完全看不到上半身。那种时候最适合打猎和捉迷藏了,小孩和大人都开心。

邓阿思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因为大前天刚过完六岁的生日。他的父亲邓活虎提前几天在山上蹲伏,当天拖着一只一百多斤的野猪下来了。它的嘴里滴着血,一直从山上蔓延下来。两颗有些淡黄色的大长獠牙被加工做成了一串珠子,经由邓活虎的手来到了他的面前。此后,他成为了孩子们当中最闪耀的那个。

除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天以后一切都变了。父母开始吵架。他那个打猎的父亲居然开始写东西了!要知道他们祖上好几代都是猎户,鬼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开始写东西?恐怕真的只有鬼才知道吧!而且自从开始提笔写字以后,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并且从不让人打扰他,否则后果自负。你懂吗?就是那种后果自负。他曾幻想自己会在父亲的教导下成为一名同样优秀的猎人,但现在……

那天早上吃的是窝窝头,就着咸菜,还有野猪的大腿肉。但是小邓阿思吃的并不香,父亲和母亲沉闷闷的,最近氛围不太好。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刚刚六岁的孩子,察觉到不对劲后吃饭细嚼慢咽,尽量减弱声响。就只是这样。不相信的话角落里那个被摔破的铁盆能证明这一点,还有那根削好特意准备的棍子。木材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很坚韧,它的威力绝对不小。

他一边细嚼慢咽减小音量,另一边又极力想要快点吃完,这样就能够离开这里了。在这里,他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面的猫头鹰,就像是村子爷爷鸟笼里面的那一只,无用的肩膀耷拉下来,肌肉萎缩。但是很胖,确实被养得很好。

离开的时候,父亲仍在写什么东西,母亲在灶台边上拿丝瓜刷锅洗碗,丝瓜刮过黑色铁锅沿发出很长的声音——唰——唰——因为那声音父亲变得有些烦躁,小邓阿思加快步伐,经过杀宰猎物的木墩,血把那块地都染上色了。在离开院子转过弯以后,小邓思感觉背后猛然一松,压力徒然下降,都敢大口呼吸了。

那时候还是早上,有雾气且路上人很少,所以他完全不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去往秘密基地——吐沫泉。孩子们都有秘密基地,就算没有也会自己造一个,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这样。

吐沫泉会吐白沫。现在邓阿思知道了,那是因为压力太大,太多的空气进入水中,最后出现肉眼难以察觉的小气泡导致的。但是小邓阿思不知道,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觉得吐沫泉是一种不可思议。部分老人说,很早以前那场大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源源不绝地流动的口子。他们指的那场大水不是存在于史料记载而是神话传说,比如大禹治水或女娲补天。幸好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诺亚方舟和灭世洪灾,否则的话吐沫泉就又要背上几宗罪名了。

吐沫泉的泉水从地底石缝中喷涌而出,形成了一条溪流,不深却足以使得小孩子殒命,这也是为什么大人们极力阻止的原因。但是人总会错误估算自己的能力,特别是无畏惧的孩子们。邓阿思还记得大人们那可笑的恐吓,将吐沫泉的白沫和生物死前口吐白沫的行为联系起来,编织成一个个善意的谎言,使之成为不祥的存在。但结果显然是无用的,孩子们抓惯了独角仙和掏鸟蛋,迫切需要些别的稀罕玩意儿。

水刚喷出来的时候压力还很大,完全是纯白色的或者说乳白色,要流动一会儿才会变得清澈见底。石头的棱角被远去的泉水带走,静静地躺在河床下。掀起大块的鹅卵石,惊得小虾米和螃蟹疯狂逃窜,若是有黄鳝的话,那真是谢天谢地。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寄生虫和丝绦虫的孩子们就在溪边上生火,把大花鞋(青蛙)串在碳化过的木棍上烧烤。

他们玩得很开心,直到小邓阿思在漫过膝盖的水里面摔了一跤。那完全是个意外,就和其它的许多意外一模一样,就和你出门不小心忘记拿钥匙或关煤气一样,小邓阿思只是脚滑了一下。那鹅卵石太滑了,一层薄薄的黄绿色青藻附着在上面生长,简直胜过黄鳝那黏黏糊糊的皮肤。他的手为了保持平衡完全张开,胳膊往前探。结果是他趴在那里,没有躺在水里面也没有呛水,只是衣服前面全湿了。

很糟糕,他该怎么和母亲解释?说自己不听话到吐沫泉玩摔了一跤?唯一欣慰的事是自己虽然犯错了但是没有受伤?虽然只是想象事情还没有发生,他甚至都没有在回家的路上,但是仍然觉得屁股疼痛难忍。他想到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存在——曾经茁壮成长现在在他家中的那根棍子。

——突然!一阵疼痛打破了他的幻想,将他从未发生的恐惧之事中拉了回来。剧痛触发了人体的保护机制,那是凌驾于大脑之上的控制权——应激反应。他迅速的缩回了手观察伤口。可能是蛇或者黄鳝干得,它们都有非常非常棒的牙齿和咬合力,甚至能把手指咬下来;螃蟹?或许吧,但是这里一般没有那么大的螃蟹,小螃蟹夹起来根本没有这么痛;蚂蝗?更不可能了,那东西咬人不轻不痒的……

但是非常匪夷所思,他没有在手上找到任何伤口,哪怕是在遭受了掉手指那样的痛苦。太痛了,如果把他对盲山村的模糊记忆比作一张地图的话,痛苦就像是一根钉子把地图钉在了脑海中。他反复查看自己那完好的,连蹭破皮的痕迹没有的手。还有,他的手在缩回来的时候,从躺在河床上的无数鹅卵石中抓了一颗回来。长大后的邓艾思猜那应该属于应激反应的一部分,和人被电击时会紧握电线一样。

那颗鹅卵石和它众多的兄弟姐妹一样稀松平常,圆润无比,握在手中像是婴儿的手。如果小邓阿思不小心把它丢掉的话,就再也找不到了。但在孩子心中就是那么的独特,连顺眼的血痂都能成为宝贝藏到枕头里。有一阵子他相信是那块石头咬了他,那段时间他在看聊斋志异什么的,满脑子都是些奇思妙想。他给石头喝父亲杀死猎物的血——泡在血中,抱着石头睡觉说话,甚至是把石头藏在祖宗的牌位后面……

……这是个带点滑稽的故事,李星心中觉得好笑,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的话,他一定会大笑出来而不是面带微笑。但他只相信那些可笑的部分,对于另外一些完全忽视了。盲山村上空的云?看不到星星?手部剧痛却没有伤口?怎么可能呢,完全是精神病人的臆想罢了,非常典型。

“所以,你现在觉得的原因是颗鹅卵石,对吧?”

说着,他拿起笔来开始在本子上写,在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邓艾思开口说话。“妄想症”,他说了这三个字。李星的心脏跳起来打了他的胸口,好像在玩蹦极一样。因为滑稽故事而产生的喜悦烟消云散。这个病人使他不适,刚才不适感消失了,可现在又卷土重来。好像一场风暴席休息后积攒了更大的能量!因为他在同一时间写下了三个字——妄想症。

这怎么可能?!这真的是一位精神病人吗?

“你说什么?”李星装作没听清,但他的语气已经产生了变化,变得紧张起来。

“我说妄想症啊医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这么看待自己。一位妄想症病人。”邓阿思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说太多话让他口干舌燥,所以又多喝了几口。

李星看着本子沉思了几秒钟,他在思考,在安抚自己那像受惊小马一样的心脏。要冷静,要冷静下来,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个房间里面必须得有一个人是病人!必须要有一个人不正常!

显然易见,邓阿思就是那个病人。他自己是这么说的,病历上也是这么写的。激素水平,全身CT,核磁共振、血检等等一切正常,大脑也没有病变和肿瘤,脑神经没有放电异常,可就是能看到幻觉,绝对的精神问题。绝对的精神病人,没错就是这样!

可你猜怎么着?这家伙表现的太正常了,像是正常人一样。搞得我像是个病人一样。

等等,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你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的李星,你知道的。当你把钱几十万几十万的从富豪口袋里面骗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故意把咨询费和治疗费的标准提升数倍,时常对病人发火,有些人就吃这一套,按他们的话说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越大,一分钱一分货。现在那些有钱的傻子发觉自己被骗了,但是却没有直接找上门来,而是想了一个法子来捉弄自己。

就是这样李星,幸好你一直在小心提防着这一天的到来。看看那个脸上写满虚无主义的病人,说是病人其实更像是一个心理专家!

是啦!事情就是这个样子。那些被骗的蠢猪们围在一起想了这个办法,请一个心理专家来对付自己,好让自己出丑甚至是失去这份工作!说不定他们正通过微型摄像头和录音设备看自己的窘相呢,还喝着一百万一瓶的罗曼尼康帝庆祝。

听听那家伙刚才都讲了些什么,盲山村什么的可真是精心编造,下了好一番功夫吧,我想他看了不少爱伦坡和斯蒂芬金的书。是啦,什么检查报告都是假的,包括身份在内,那些富豪们很容易做到这点,他们虽然蠢但在社会上很有能量,这难不倒他们。

既然你们想要玩玩我就陪你们,只要我不让你们输得太惨就行,同时还要让你们有点乐子,这样或许就没事了。钱?几十万对于你们这些蠢猪富豪来说什么都算不得,一个车轮子都不止几十万!我只不过是骗了你们一个车轮子罢了。

在这场游戏的最后,我会找出那家伙讲述的可笑故事中的逻辑漏洞,然后以胜利者的身份揭穿谎言!”

在邓阿思看来李星失神了好一会儿,大约有二三十秒种。他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直到李星从思绪的海洋当中脱身出来。“不好意思,我有点跑神了。我们聊到那里?鹅卵石对吧,你觉得鹅卵石咬了你,并埋下了产生幻觉的隐患。可为什么会是鹅卵石?你说过它很普通。”

“为什么不是呢?非要将它描述的多么不可思议才能增加其可信度吗?我只是陈述一件事情的真相而已,它该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谁都无法改变。再说了医生,为什么不是一块寻常鹅卵石呢?说不定它就是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那只蝴蝶,扇动翅膀,几周后就能在某地产生一场龙卷风灾害。”

“你是指蝴蝶效应?”李星在本子上继续乱画,心想你可一个劲的胡扯吧,我总能够找到故事漏洞的。

“我不知道,如果能把事情一清二楚的说出来的话,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十一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雪。棉絮团状的雪夹杂着指甲盖大的冰雹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李星的美女助手提着茶壶进来添茶,这让战局得到了缓解,至少李星是这么觉得的。邓阿思依旧无所谓,他是渴但没有那么的渴也不会渴死,只是有的喝更好。

“我叫人帮你把车挪开了。”她说。

“谢谢。”

“谢谢。”

李星伸了个懒腰问:“你累吗?不如我们闲聊些别的怎么样,能够好好放松一下,也能让我更好地了解你,对病情有绝对的好处。”他的目的在于或许能够从谈话当中套出些线索来,继续浪费时间在虚假的病情上面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如果邓阿思足够优秀的话,那么他就很难找到漏洞。

邓阿思缓慢地摇头拒绝,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太过出格的变化,十分得平淡,没有激烈的情绪表达。

“谢谢我不累,而且柔软的沙发已经足够我放松了。你接下来可能要问幻觉出现的时间是否蕴含着某种规律,就算我已经在简历中写了幻觉的样子你还是会坚持让我再说一遍。对吧医生,就算你改变了顺序,可这两个问题你迟早会问的,我就直接坦白告诉你吧,这样子更好。如果你累了,那就静静地当一个聆听者,这样就足够了。”

邓阿思讲述了他眼中幻觉的样子,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当属替换机制。例如之前幻觉中的玻璃门,在幻觉中就会变成一层类似横膈膜一样的东西,两者的透光率接近。如果玻璃门碎掉的话他会听到,幻觉并不影响真实世界的物理性质,该是什么还是什么。再说幻觉出现的时间,完全随机无法预测。但是在来临前的几分钟内,他会察觉到周围的异样。

李星看着对面没有人的沙发发呆,邓阿思已经在十五分钟前走了,现在是三点三十二分钟。他伸手摁下录音机的停止键,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这口气在胸腹内已经憋了很久。

他感叹道:“为了对付我,那群富豪找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怎么也找不到邓阿思的漏洞,于是起身来到窗前,打开窗户让冷冽的寒风帮忙清醒一下。半个小时过后助手进来了,她一边惊讶地说着什么一边迅速地把窗户关上。李星满脸通红,头发和脸上都沾了不少雪花。

“还有一位病人预约的几点?”

“晚饭过后,七点,八点左右。”

“让他联系别的医生吧。”

助手惊讶地看着李星,问道:“对方很有钱,你确定?”

李星没有回答,他一刻也不想停留,拿起衣服径直走了出去。

四点钟到家,他洗澡的时候听到水从雨撒里喷涌而出落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可脑子里全是邓阿思说话的声音。

……“刚开始一直处于崩溃边缘。有一次洗澡,洗头的时候泡沫会从头上留下来所以要闭上眼睛,可等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全是血,雨撒里面四十多度的‘血’还在狂喷!我感觉那次真的要吓死了,周围好几栋楼都听到了我惨叫。警察带我走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幻觉里面,满口胡话的和警察打了起来,人们议论纷纷,都觉得我嗑药太多杀人了。”

等等!李星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邓阿思描述的是真的,网上能不能够查得到?会不会留下什么信息记录,比如说视频或者警方记录什么的。

据他所说那个时间点他还在美国的缅因州生活,又说第一次幻觉是在01年,所以寻找缅因州01年以后的信息就可以了。(早期的网络管控没有那么严格,主要是对敏感词的屏蔽,与现在不同。)

李星裹着浴巾走出洗浴室,警长从门后窜出来跟在后面。那是他养得一只黑猫,四个爪子全是白色,像黑猫警长一样,所以得此名。他先是给电脑开机,乘着这会儿空档泡了杯龙井茶提神,谁知道得需要多长时间,搞不好会是个不眠之夜。

杯子里的热气腾腾直冒,警长乖乖的卧在脚边,电脑主机运作发出翁翁的声音,屏幕亮了又暗,随后再次闪亮,无数的代码在蓝色背景下出现。

这时候,李星听到了怪声,介于管状乐器与风吹过狭窄孔洞所发出的声音之间。他起身来到书房的窗前,仔细查看一番后果然发现了端倪。这窗户并非严丝合缝,而是和墙体之间有着肉眼可见的缝隙。他一星期前就和物业说过这事了,他们肯定没把这事放在心里面,要么就是请来的工人偷懒了。

五点钟,趁着现在还早,他觉得有必要再打电话跟物业强调一下。

五点十五分,李星和物业切磋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坐在电脑面前。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缅因州的地方新闻网,网页上显示出密密麻麻的新闻标题,泡杯茶绝对是个明智之举。学英文也是。最新一期一期在最上方,字体特别的大:缅因州,GDP突破!481亿美元!

时间在与鼠标滑轮赛跑,李星滑动的手指越快,时间便过得越快。一杯茶,两杯茶……又上了几趟厕所,屁股坐得酸痛,警长弓着腰发出疲倦的叫声……还有那风吹过窗户缝隙的声音……点击鼠标左键,下一页,再点击一下,下一页……

01年1月1号,入室盗窃……01年3月18号,失踪车辆……01年3月20号,黑帮交火,几名警察英勇殉职……01年11月3号,小丑恐怖袭击……李星伸了个懒腰,就快看完啦!完全没有任何邓阿思的信息,他就知道,那家伙肯定是个捏造事实能力极强的骗子!什么血肉世界全都是假的!

看了太多的新闻,他简直是见证了缅因州一年以来的发展和各种事情。什么工厂啦经济啦,犯罪什么的,接受了太多信息脑子累崩溃了要,食指也快要抽筋了。最后一页了,他决心看完最后一页就立马去睡觉,跑着去卧室,然后飞扑到床上。对,就是这样。

点击鼠标左键,下一页,他滑动鼠标滑轮,随后目光定格在最后一篇新闻标题上,心脏突然变得不安稳:德里镇疯子,对警察大打出手!

李星愣住了,他在心里面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罢了,前几页也有这样的新闻。嗑药过多的,假装神经病躲过死刑的不在少数,当然也不会差一个。他点了进去。

——2001年12月24日。平安夜当晚,于11点3分,德里警局接到多个报警电话,报警人声称听到了惨绝人寰的惨叫声音。“就在我楼上!”“那家伙疯啦!”“我觉得是约翰家那个中国人的声音……”“老约翰肯定被吓死啦!说不定已经被杀害啦!”

警方迅速出警到德里镇威奇汉街,在逮捕过程中遭受到嫌疑人的激烈反抗。在记者采访中,在场当事人哈罗德·加德纳警官说道:“当晚在场的包括我一共有四个人,老约翰被吓得藏在沙发下面,他给我们打开了门。嫌疑人在疯狂大叫,哥几个上去准备给他拷上,没想到那家伙力气大得惊人,于是我掏出泰瑟枪,正中靶心!那可是几万伏电压!从来没有人能扛得住,就是强森也不行,可那家伙居然仍在挣扎!一拳把我眉骨打流血了。所以我同事就又给他来了一枪,那家伙这才安静。”

(配图是几名警察拖着瘫痪的嫌疑人上车,他们的脸上都做过模糊处理。)

后续报道在12月26日。

经医生鉴定,平安夜当晚的犯罪嫌疑人实为精神病患者,且没有犯罪事实,于本日下午释放,并在德里镇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看完整篇报道后,李星整个人都虚脱了,汗液争前恐后的往外冒。虽然照片相当模糊,但是那副身形就是邓阿思本人!他没有必要这么自己骗自己,那就是邓阿思没错。

怎么回事?那家伙跟自己说的竟然是实话。眼下就只有三种可能性了。第一,他得了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现在不过是个装作正常人的疯子;第二,那家伙一直在骗人……不不不,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就算是为了逃脱法律也没有必要装这么长时间,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回国了。最后一种可能……血肉世界,真实存在!

李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距离电脑屏幕越来越远,直到整个后背都贴在靠椅上面。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因为不知所措,到底是那个可能更可怕一些……有病人装正常,当然有过先例,可邓阿思……邓阿思完全不一样。他没有任何的证据,他从心底里觉得,邓阿思像是个——正常人!

风吹过窗户缝隙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仿佛就在耳边;玻璃在细微晃动,震动传遍了整个屋子;电脑主机嗡嗡作响,似乎与李星的大脑一样,处在极限的边缘。

下午两点七分,刚刚结束午睡的陆大军看着会议时间表,旁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像他这样在脑神经领域达到一定成就的人忙也正常,起码这几天的午睡时间都安然无恙可他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他那个占有欲和胜负心极强的天才学生——李星。

这个点,太平洋的那边应该是晚上两点,这个时候打电话应该不是联络师生感情,绝对是遇到了麻烦。他记得自己不止一次提醒过对方,放下胜负心,不要把自己的操控欲望释放在病人身上。看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陆大军拿起电话,半嘲讽的说道:“怎么了,我的好学生。”

“老师,你说有没有一种病,能让人只看得到幻觉……”电话那边的声音急促,喘着气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而且语气起伏不定。陆大军立马就收起来开玩笑的那份心情,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他脸上轻松得意的笑容就不见了。

随着李星的讲述,陆大军脸上的皱纹随之挤在了一起,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

“那个病人,是不是叫邓阿思?”

电话那头惊讶地回答道:“您怎么知道!?”

陆大军睡意全无,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那家伙,那家伙应该被关押了呀!他是怎么……”

“怎么了吗?”李星问。

“总之别管这破事了,对你而言没有一点好处,你可千万别涉足泥潭啊孩子!”

警告。李星从未听过他人的警告,特别是他老师陆大军的警告。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整明白这件事了,任谁也无法阻拦。

凌晨三点半,在李星的软磨硬泡下,一份电子邮件隔着海外重洋发了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邮件看,在经过长达十分钟的心理准备后,终于下定决心点开。

此时,或许是因为后半夜的原因,风大了起来,吹过窗户缝隙的声音显得更加急促,像是在咆哮。

那封邮件是发给他老师陆大军的,上面写道:尊敬的陆大军陆教授,我们明白你在精神心理学的建树以及专业性,所以希望你能够同意我们的邀请,参加这次的实验计划。

事情起因于去年的平安夜,一位精神病人因为扰民而被逮捕,后被送往德里精神病院。但是,在后续的治疗过程中,那位病人向我们展示了他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但是在一开始,病人仍被当做是普通病人。医院首先对他进行了常规的测试,在一周内排除了心理问题,后续又进行了身体检查……结果仍旧是正常。视神经和大脑都正常,没有肿瘤癌变,没有血栓,没有寄生虫,没有淤血,甚至连异常的电信号都没有检测到。

其中琐事暂且不论,几经周转以后,病人到了赫尔蒙特教授手中。那时候病人已经放弃了大部分的药物,只服用一些治疗焦虑和抑郁的基础药物。赫尔蒙特教授对病人进行了测谎,至少他觉得病人在胡扯,可他找不到漏洞。于是借助测谎仪,后续又给病人注射了吐真剂。也是赫尔蒙特教授的这番行为,让病人彻底丧失了对治疗的信任。

在治疗半年以后,也就是02年的五月份,那病人强行逃出了医院,初步的让我们意识到先前的行为究竟有多么愚蠢。

患有精神问题的天才为数不少,比如患有抑郁症的亚伯拉罕•林肯,患有躁郁症的贝多芬等等。但他们都症状明显,患病也不严重,可病人已经严重到看见幻觉。

在治疗的时间里面,病人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生活在幻觉当中。有理由相信,他在展示天才的才能前早该疯狂了,可他却冷静的出奇。

在幻觉构造的世界中一切都是由血肉筑造的,那是一个疯狂血腥充满不可思议的世界。可这仍然不能够解释,病人是如何让所有人见而不视的离开医院,摄像头中所有人都好像看不到他一样,他就那样闲庭信步的离开了。

还有些秘密是需要加入我们才能够告知的,我们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加入我们。你会看到康德等许多著名教授。

回到重点来,我们此次会议的目的在于,商议是否重建圣伊丽莎白医院赖来对病人进行收容。以及,脑额叶切除手术。

……

看完邮件的李星才知道,自己到底接收了一个什么样的病人。值得那么多身名显赫的医生聚在一起不说,居然讨论是否切除脑额叶……这可不是1949年,现在进行这项手术可是违法的!更别提地狱一样的圣伊丽莎白医院了,哪里曾经是人体实验的天堂,病人的嘶吼如同是地狱现世!

该死的,或许他该听听这次的警告了,也许就这么一次。

五点钟,不等天亮他就出发了,他必须当面和病人说明白这件事。治疗?自己可没有那个资格。在睡着的那一个小时里,他似乎梦到了邓阿思所讲述的那个血肉世界。红到发黑的血液取代了四大洋,整个世界都流着鲜血。太诡异了,就和邓阿思的经历一样让人想要避而远之,只是靠近就觉得危险。

他站在邓阿思的门前看了看地址,湖拦山大道,404。地址没错,可是为什么没人,他已经叫门叫了十多分钟。

清晨的冷雾被风各种蹂躏,在这过程中风似乎是有了形体一样,缺失冷雾的地方,便是风之所在。

一股气流从街道的另一头拐弯吹了过来,邓阿思感受着将要冻僵的手指,考虑还要不要等了。

“娃儿,你是不是找这家人?”

李星别过头,看到了一个全身裹着破旧棉袄的乞丐。他点了点头,那乞丐便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来。

他接过信封,迫不及待的撕开。

“如果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找我的,我都要和你说回去吧医生,我早已经离开这里了。或许你也能够猜到,我找你的目的并不在治病,只是单纯的想要见一见你而已。

一头雾水是吧,最初我也是这样,但我认为你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总有一天。在这之前,我不能有任何的行为干涉,因为很有可能会置你于危险当中。

只要一切按部就班,那它们就不会行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警告你要小心声音,因为那是它们在你身边的证明。

那声音,就好像是一股劲风吹入狭长的山谷,然后从另一头喷薄而出,又好像是管状乐器奏出的声音。但我觉得将他们混合起来的话,会更加贴切那种声音。”

那一瞬间,李星浑身战栗,因为他想到了自家的窗户,更因为那声音又出现了,就在周围!

他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尽量避开被风吹开的空旷处,走入雾中。

因为那里有声音,介于管状乐器与风吹过狭窄孔洞所发出的声音之间。

因为那里像是拒绝一切外物踏足,就连空气都不允许进入。

因为那里像是有什么似的。

因为那里有……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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