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篇文字是我在寒潮来临的晚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想到的,那时我在听《O Come, O Come, Emmanuel》,自然地生出一个想法:我从未见过雪。但我深知自己也不断地梦到雪花纷飞的场景,它们在我的梦中失却了现实的冰冷,却留下虚幻的光影。莎德尔的心中一定也充斥着无意义的雪花吧,否则她又如何能承载那种寂灭的重担呢?多说无益,看看罢了。
作者:锈眼(和勿忘我)
莎德尔从未见过雪,从她有记忆以来,自己就从未离开森林与草原。
她总会梦见雪,它们从自己的皮肤上剥落,向着四周扩散,她的身躯也渐渐消融。她梦中的一切都在接触到雪花时变得苍白而不可触及。那些雪花苍老而扭曲,如同一团糜烂的雾气般吞噬了她所恐惧、所期盼的一切,她的头发被染得雪白,但天地间已不再存留他物,她孤寂地行走在某个平面上,哭声将自己从睡梦中惊醒,却从未被真正的听见,仿佛那已经成了她生活的旋律。
瓦图很担心莎德尔,却也只能在她从床上惊醒时起身抱紧她,轻拍她的后背,指骨摩擦脊椎。那些夜鹰都沉默的时间里,他用自己干瘦的肩膀支撑着哭累后无梦而眠的莎德尔。他在那时想到过什么,他不停地向昏睡的莎德尔道歉,他们拥在一起,用眼泪诅咒世界。他们换过无数个居所,从中东到北澳,从新英格兰到中国,但他们没有逃离那些人影,莎德尔苍白灰败的那些梦境也始终如影随形。她空洞的痛苦没有再增长,仿佛那些苍白恶化的雪花已经藏匿,渗入并冰蚀着生活。莎德尔每日无神地看向那早已被眼底积雪覆盖的世界,不论车窗外的景物如何化作虹色的流光,不论海滩边的泡沫如何折射闪耀的阳光。
莎德尔记得,瓦图经常神经质地扭头看向他自己的背后,看向窗外那片多变的天空。他整晚整晚在书房做着什么,门锁死了,其内传来他沙哑的低语。每到他们安顿下来的夜里,屋外的围墙上就传来沉闷的扑翼声,而莎德尔从不敢探头到窗外,她在冥冥间拒绝着真相。
然而,在那怪异扑翼声响起的第一个夜晚,莎德尔被积雪覆盖的梦境中出现了一个佝偻诡异的身躯,它在莎德尔的梦境中盘旋,仿佛是黑夜的残影,莎德尔身上四散的雪花随着那模糊的身影旋转着、碰撞着,最终向着梦境中灰蒙蒙的深空飞去,让莎德尔得以看清她的梦境。
她记得瓦图教她算术时抓耳挠腮,她记得瓦图带她上街时用斗篷和兜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是贫瘠中非的冬天,街上破铁皮和塑料管铸造的摊位上摆放着自己从未见过的饰品,镀金的星月耳环与手工银链一起排放,供人挑选,玛瑙与蓝宝石镶嵌的手镯闪烁着迷人的微光,它们的颜色随着阳光与月色变幻,木制的民俗乐器演奏着不着调的盲目音阶,使天空灰败而迷幻,将这片街区抽离,注入静谧与祥和。
她忘记了自己在学校的经历,但她记得瓦图护着她的头,双眼血红地抽出了吹箭,那些同龄的小孩是在有人尖叫着倒下时才一哄而散的,那时,她感到周身都在被灼烧。之后,他们几乎是逃离了新英格兰,在“螟蛉”号的逼仄船舱中,瓦图叼起了一根焦黄的象牙烟斗。
她在梦境中的雪散去后见到的正是那些拼接在一起的狭隘街道,它们失去了颜色与实体,在她面前不断变换重组,那混沌之下似乎孕育着更加宏伟可怖的建筑,但她无心细看:那只带走积雪的生物落在她面前,无面的光滑皮肤反射着光线。灰雾散去了些许,一个明亮的雾团照耀着莎德尔的世界。
“是你吗?”
她上前两步,轻轻地抱住了那比她高两倍的怪物,它用爪子挠了挠莎德尔,她笑着,没有在乎它梦魇般的形体和姿态。
后来有许多怪异的生物造访了莎德尔的梦境。在印斯茅斯的海滨陪瓦图钓鱼时,莎德尔在有着腐烂贝类气味的船舱里浅梦,那些破碎的街道中有奇诡的形体在漫步,它们弯曲身体,跳动着蹒跚于寂静的街道间,仿佛熟识般,隔着沉默向莎德尔举起手臂;在昆扬地底混乱的撒托中某个平滑的冰冷石板上歇脚时,莎德尔在变幻绽放的蓝光之中沉眠,有人群在空地上排起了盛大的酒宴,像在庆祝她的到来;在戈壁滩边的荒弃水井背风面扎营时,莎德尔在呼啸声中醒来,却仍记得梦中那些迷幻的精神体意欲诉说的无尽。
那些空荡的房屋中充斥着喧嚣,小巷扩建、城市延伸,莎德尔的梦永不会有尽头,就连地平线与天界相汇之处,也飞翔着怪异讥笑的巨鸟。她梦见的生物没有离开,它们定居下来,成为了这座荒寂城市的居民。瓦图说,她在幻梦境中开辟了一片大陆;瓦图悔恨地抱着莎德尔,她回以拥抱。她从未感到如此充实,然而她的安慰却使瓦图茫然地后退。
每当这些夜晚在莎德尔的失眠中变得迷乱时,她总会听见瓦图在厨房里拿着黑曜石祭刀处理明早的饭菜,碗柜哗啦啦响动着,掺杂着瓦图的自言自语。
这些事情从未有过结果,莎德尔也渐渐忘却了自己进入城市继续上学的想法。她眼底不再积满冰雪,她的世界繁华而茂盛地生长,她乐得抛却现实,生活在无边际的幻梦之中。
某一天,一个破败的身影从梦境边缘的雾气中浮现,瓦图拄着杨木拐杖来到了她的世界,那些怪异的居民们凝视着他。
“走吧,我们去看雪。”
他们从纵深起伏的横断山脉出发,在刺骨的从冷原吹来的冰风中横穿青藏高原;瓦图用精织的飞毯带他们越过了塔克拉玛干,干燥的沙尘让莎德尔不住地联想起那个自己从未在记忆中踏足过的中澳沙漠;蒙古的草原上奔驰着骏马,她在那里学会了精妙的箭术,猎到的第一只鹿子被年老的牧人烤熟分发。瓦图没有再把自己囚禁在书籍中,他和莎德尔一起在篝火冲天的夜晚与膀子浑圆的蒙古汉子斗酒;向善纺的老妪学习缝补。那些可怖的夜翼不再扑扇,莎德尔也不再做梦,她乐得在清晨早起观望北方,那一线的乌黑预示着大雪。
西伯利亚的冬天弥散着刺骨的寒冷,冷风刮过松树林时发出可怖的呼啸,似是要将灵魂虏掠去极北之地伊塔库亚的神所。在一片冰封的湖边,他们找到了弃置的猎人小屋。壁炉被点燃,床上铺上新鲜干草。屋内,火光映衬着父女俩的眼睛,莎德尔不断地看向被雪水与雾汽模糊的窗户,她在等待着什么。
湖中央卧着一座小岛,上面躺着名裹着熊皮的男子。他看见木门推开薄薄的积雪后,莎德尔冲出了木屋。他跳起身来冲着她挥手大笑,然而莎德尔并没有注意这些。
漫天的雪花不再掩埋一切,转而为自然勾勒起形象而不再具体的轮廓,万物在柔和飘落的完美雪花中变得纯净而单一,仿佛世界只是一块纯白的复杂结晶,而在这天地之中,莎德尔脱掉了自己的兜帽,满头银白色的秀发并入这世界,不再孤立。她戴着瓦图亲手织就的暗紫围脖,在雪地中缓慢而自在地旋转,她的视野中有梦意在沉淀,那些孤寂又热闹的街道在这片树林中浮现,那些居民们以自己的方式欢庆着,那只她久未见的漆黑的生物从天空中乌云的褶皱中俯冲而下,在她面前扬起大片雪花,沉默地在她面前收起了双翼。她知道瓦图就在她身后,他焦黄的胡须慢慢扬起,脸上的皱纹渐渐上浮,或许他在笑,或许他在哭泣,但莎德尔不在乎,她转过身去,拥紧了瓦图。
莎德尔背后传来低沉的扑翼声,她回头看时,发现那双翅膀已落在了狂欢的街道中。它很快没入了嘈杂的庆典里,不再可见,而雪也变得厚而密,周遭事物的轮廓渐渐融化。
瓦图在哭,莎德尔感到自己的头发与他的胡须缠在了一起,接住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冰凉的湿润顺着她的发根浸入脑海,她听见瓦图在祈祷、在告慰。身后街道的狂欢声渐渐变得虚幻而不可闻,但莎德尔没有再转头,她搀着瓦图,坐回了柴火声噼啪的壁炉边,冷风与暴雪被隔绝在窗户外,她烤着牦牛的腿肉,准备听瓦图讲睡前故事。
瓦图从自己背来的沉重木箱中拿出一本古旧的书籍。那晚,莎德尔在梦中看见了缟玛瑙砌成的宏伟城市与其中自在游乐的半神居民;她在扎尔的海边找到了一个灯塔,里面有一个空灵寂静的白裙少女照看着西边的玄武岩巨柱和东边海面的漩涡;她在迷魅森林外的一处草原上猎到了黑白相间的斑马,那时瓦图在驿站里饮用浓茶。
那晚,她在暮色中拥着成群的猫儿入眠,瓦图在她旁边席地而坐,用猫眼琥珀磨制的乐器演奏着古老的旋律,黑夜与清晨相拥时,她的灵魂随着跃动的猫群飞越了重洋,她见到了所有自己梦中的居民,他们彼此相识,说着柔软的熟悉语言,指引她前往极北的高原,而她在其边缘一处垂直的平滑峭壁上发现了那些破碎的街道。
在那里,有一抹黑影在盘旋。那里的街道没有覆盖一丝积雪,灰败的墙壁突兀地傲然扎根于冰封的岩壁之上。那里狂风呼啸,冷原边陲的秘境沉默地注视着莎德尔,但她直觉瓦图就在自己背后。
——Forget.M.not
献给这位可爱的女孩,她是我们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