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稚妖
虽然医生说11岁孩童不太可能罹患痴呆,但我的病确实正日渐加重。我时常对面前本该熟悉之事物感到疑惑,也不知该如何对某事作出何种反应;我也总被提醒,某件事我已在某个时间重复上百次。我父母为此痛苦不已,可我无论怎样回忆这病的伊始,都只是返回到那诡异无比的早晨……
那本是很寻常的清晨,父母下地挖红薯,我因疾病而留于家中看动画。尽管前一天便有人因臆香花死在我们村,而且我既想不起这天的日期,又看不清电视上的画面,但我仍感受到莫名的安逸。原本这安逸可持续至我浑噩入坟墓,却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父亲十分高兴地跑回来,告诉我村中来了一变戏法的;父亲兴冲冲地便要带我去看。
事情从这一刻起变幻至我难以理解的程度。当我们来到村口的,锈迹斑驳的卡车做成的舞台前时,我认识了此后,某种意义上使我一家痛苦数年的人——许清海叔叔。他站在那卡车舞台上敲锣打鼓,大声吆喝:“南来北往皆注意,天马行空在这里。看中国古老秘术,得酒肉餐桌谈资!”他吆喝时还往我这瞟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并挂上更诡异的笑脸。父亲似乎没注意到那略带侵犯性的眼神,将我举过头顶挤在人群最前面。在父亲头顶,我看见村民们摆着没有五官的脸,如纸人一般木楞地呆立。不知为何我对此毫不在意,甚至父亲将我放下时,我仍盯着许叔叔那古怪笑颜,都没怎么思索为何右手边的吴村长如此惶骇。
许叔叔看人数差不多后,便将铜锣顺手搁在一旁的方木桌上,然后表演了几个小戏法。戏法十分精彩,却无人为其喝彩,而许叔叔对此毫不在意。他再次拿起话筒道:“接下来的表演需要一位助手,谁愿意做这个志愿者呢?”语毕台下便举满手臂,除了我、父亲以及颤抖得吴村长。许叔叔支出右手食指,在台上点着人头,最后点中村西的姚二爷。后者十分机械地迈步上舞台,在许叔叔为其准备的红木椅上正襟危坐。许叔叔右手舞动于空,停止时便握着一把亮银色雕花短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刀比在姚二爷右脖颈。我不自觉贴紧父亲,感受他体温与安慰的同时紧盯台上动作。许叔叔又很讨厌地笑了下,而后开口道:“善恶极天,赐我为仙。坤灵寰宇,大道无边。”话音一落,许叔叔便挥刀削去姚二爷头颅,动作麻利迅速犹如空挥。姚二爷脖颈断口处未喷涌任何猩红,反而似镜面一般光滑。他的头颅滚在地上,弹跳着来到我脚边,双眼好似黑洞凝望着我。我双眼不自觉滚出泪珠,一直到父亲揩去它们并喊出我的名字,我才不再哭泣。父亲让我如若害怕便回家,我听话地钻出人群。当我挤开最后一排人时,看见人群后方不远地枇杷树,倚靠着一女孩儿。
她看上去比我年长些,穿着针织的宽松羊毛大衣,且周身带着非常悲伤的气质。有些怪异的是其头部用五色布捆了四道符,一道大符遮掩双眼及鼻子,其余三道小符挡嘴及双耳。她看见我,嘴角从符纸两旁勾起,似乎很悲哀地笑了一下,然后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后,她便开口问道:“不喜欢看吗?”
我点头并努力作出勇敢的表情回道:“不喜欢,很无聊。”
她又笑着道:“我也不喜欢,但爸爸总是能用那些伎俩挣到钱。”她头颅低了下来,但笑意微微停留于嘴角。她站直了身体复问道:“你叫什么?”
我回道:“唐莲香。”
她也回道:“我叫许柠,柠檬的柠——你住在这儿,那你知道哪儿有臆香花吗?”
我身体惊颤一下,这表现被她看出来,她又笑了——她真爱笑,跟许叔叔一样,不同在她笑得更有亲和力。她撩开大衣,露出更宽松的微微隆起的白色衬衣,接着把衬衣也卷起,敞露出胀鼓得可怖的腹部。那肚子膨胀如孕妇,在肚脐周围小蛇似围绕了数条红紫的血管。她吁气后告诉我,她母亲因癌症死后,她便患上肿瘤。许叔叔的积蓄为治疗她母亲而全消耗殆尽,不得已他学习了戏法,并四处表演筹钱。直到数星期前,许叔叔得知了臆香花的存在,便想借臆香花来治好她的病,于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我听她说完,看那令人惶骇的腹部多了一份悲伤。
“那我带你看吧。”我对许柠姐姐说道。
我引她穿越村庄,走过粗糙的混凝土大道,来到村南的禁山河。河那方便是绿牢山,生满了诱人且危险的臆香花;长辈们说那花的花粉会使人产生幻觉。自我识字起,就不断听说那花害死人的事:4岁时村南李叔叔家,他83岁的老母在绿牢山失踪;6岁时村中心张爷爷家,他的孙女儿莫名失踪;8岁时村口李二嬢家,她瘦小的儿子在禁山河边失踪……然而尽管臆香花如此危险,吴村长依旧照其家族祖传的方式,年复一年地祭祀那些恐怖之物。
言归正传,我带着许柠姐姐来到禁山河旁,让她得以于安全处看清那些花朵。她看着那些花便掉了嘴角,语气含上一丝愤怒道:“那便是臆香花吗?真是些狗日的。”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怒骂,也不好意思询问,只得静静地站立一旁等待。待到她似乎看完了,又扭头挂起那笑脸对我道:“走吧,小莲香,我们回去。”她左手牵着我的右手,哼着我听不真切的歌儿,慢悠悠带着我回去村口。
村口许叔叔的表演已然结束,村民们皆离开尽了,只留下许叔叔同我父亲在交谈些甚。许柠姐姐牵我走近他们后,父亲兴奋地转身对我说:“这位许叔叔要在我们这里住段时间,这期间他们会一直住在我们家里。”之后我们乘许叔叔的卡车回了家。
是夜许叔叔去洗漱,不知何时取了符纸的许柠姐姐,突然寻着我道:“你知道你其实没有病吗?”未等我对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作出反应,她便牵着我的手,带我到许叔叔的房间。许柠姐姐让我坐在床上,而后自顾自翻找起许叔叔的背包来。她很快翻出一本书,然后交给我道:“看看吧,你应该可以从上面看出什么。”
那书封皮为腌臜的深棕色,用暗红色丝线装订;封面无有任何画或字词。翻开至扉页,其上金字书写:“释怀教道人黄蛇著”。翻开至后面,皆是些我看不懂的文字,诡异的排列组合成宛若蚁群般的章句。又翻几页,我看见似是许叔叔的注释:“恶极天通常被认为是世间大恶所化成;善极天则被认为是恶极天为排解寂寞所创造;臆香花则是恶极天为讨好善极天所创造。”我难以理解这注释,于是又往后翻看。直至翻到一用简体字书写的文章,我才终于能完整阅读。那上面预言般写着我今天所发生的事,而后面则是:“……吴少云(村长)散播出谣言,称许柠腹中为其父许清海之子,并称父女俩是想将许柠腹中子献祭给臆香花,以换取法力……在**月**日,吴村长联合大部分村民,打伤许清海,并将许柠烧死……”
我放下书,不知所措的望着许柠姐姐道:“你……会被烧死?”
许柠姐姐诡异地笑道:“对!”
我急忙扯起许柠姐姐的手道:“我要带你离开!”我牵着她不同早上那般温暖柔软的手,走出家门往村外去。我们行过混凝土大道,踏上山路,在将要出去时,一个背包女人出现在前面。
“喂!”那背包女人大叫着奔过来,“你,你是这附近的人吗?”
我点头道:“昂,对的。”
那背包女人道:“太好了,我叫虞双,我听说这附近有座被遗弃的臆香村,村后面有臆香花,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遗弃?”我皱起眉头,“你瞎说什么,臆香村没有被遗弃,对吧,许柠姐姐?”我转过头,却发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于这瞬间,可怖而不祥的念头充盈我的大脑。我迈开步子朝村子狂奔,不顾身后虞双的呼喊。当我跑到村中,看到的却是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景象:到处是残垣断壁,野草从村道中、瓦砾间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生长出来。我的家,我熟知的所有建筑皆破败如同荒野坟茔。
“怎么会……”我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切。
有人从背后拍上我的右肩。我回过头,只见虞双气喘嘘嘘道:“你怎么突然跑得那么快?还有你……你!你衣服怎么!”
我低下头,看见的是同样破败的衣裤。
虞双牵起我的手道:“我们中幻觉了,走,我带你出去。”她牵着我转过身,突然发现周围环境不知何时变换为,似乎是学校走廊的地方。她呼吸骤然加快,其间还夹杂一点哭腔。“别过来!”她突然尖叫起来,撇下我的手飞奔离开。虞双离开后,没有符纸的许柠姐姐从走廊的黑暗里走出。未及我明白这一切,她倏地将我扑倒在地。
夜空中悬挂着两个油彩色的圆月,好似两颗眼球在凝视着我。我从地上爬起,听见背后有一阵儿吵闹声,于是转过去。只见许柠姐姐被一群五官都是嘴的孩童包围。他们大声唱着腌臜的童谣,语词皆暗指谣言里许柠姐姐与许叔叔的关系。我皱眉走过去,轰走那帮小儿,牵着她便要回家。许柠姐姐嘴角又从符纸两侧勾出,但远没有之前那么富有亲和力。
或许是因为许柠姐姐对那些谣言,实在太过在意了吧。
回家后,许柠姐姐被许叔叔喊去洗澡。我还想看动画,却被许叔叔阻止。他将我叫入他的房间问我道:“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吗?都跟我说说。”
我努力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看你的戏法,带许柠姐姐去看臆香花,回家,嗯,好像就这些了。”
许叔叔抿着嘴,努力笑了一下道:“没关系,听我说,臆香花是恶极天的弃子,它会让人看到自己的恐惧幻象,你不能害怕,明白吗?”他嘴角颤动,“对不起,小莲香,让你经历这一切……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吧。”
未及我问清他所说的话,他便将我请出房间。母亲等在门外,沉默地抱着我回了卧室。她轻声哼唱着熟悉的歌谣,将我哄入梦乡。
翌日我起床时,发现外面竟仍是夜空。“妈妈!”我高声呼唤母亲,却没能将她招来。我下床走出房间,只见家中静悄悄无一点儿生气。“妈妈?爸爸?”我再次呼唤他们,还是没有回应。
这时又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唐莲香!”我回头见是虞双。
虞双!我突然一惊,浑身汗毛倒竖。我方才又不知不觉地入了幻觉!我等虞双跨过残垣,而后问她:“你去了哪里?你又怎会晓得我的名字?我分明不曾告诉过你。”
她咬着下嘴唇,吁气坐下道:“我,我跟你说说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吧。”我在她身前找了个倒塌的平整断墙坐下,听她说起她的故事。
虞双曾是自贡城内一中的学生,在读书期间遭遇了校园霸凌。那场霸凌一直持续到她毕业,懦弱的性格使她不敢将此事告知其他人。直至大学毕业,高中的阴影也没有散去。就在她参加实习时,一个乡村来的实习生给她讲了一个传说:“在臆香村的绿牢山上,生满奇幻瑰丽的臆香花。它能为弱者所用,帮弱者复仇。”之后她通过四处打听找到臆香村所在,于是来到了这里,却不想刚进村便中了幻觉,看见曾使她痛苦无比的回忆。而在幻觉中,她碰见了一个穿着针织宽松大衣,挂着诡异笑容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告诉了她唐莲香的名字。
“那一定是许柠姐姐。”我说道。但是许柠姐姐一定不会有诡异的笑脸,一定不会。
她说完点起篝火,抱着膝盖道:“我怎么如此傻,竟然随便听信了传说,把自己单枪匹马地送进这危险地方来。”
我磨了磨牙齿道:“嗐,你放心,最后我们都会出去的。”我起身努力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对她道:“睡一会儿吧,先休息一下,等放松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她一言不发地躺下,侧过身不知在想什么。我倚靠一块矮墙闭上眼。
我做了个梦,梦里是一家餐厅,许叔叔和一个道士坐在一座桌子旁。许叔叔神情恳切地哀求那道士,让他加入什么八百道人。那道士用似是义肢的右手,捏着吸管搅动杯中饮料喝了一口,而后从掉了色的黄包里拿出我先前看过的深棕色线装书递给许叔叔。许叔叔谢过后,拿着书离开餐厅。这时候那道士回过头,对我招手道:“过来吧,小莲香。”我不知为何听话地走过去,坐在方才许叔叔坐的地方,即那道士对面。
我这才看清楚道士的衣着,内里是白灰色起皱的衬衣,外套一件褪色黄道袍;他右手是一条义肢,背后还背着一根长锏。他自我介绍道:“你好啊,小莲香,我叫黄蛇,是八百道人的成员。”
“八百道人?可是书上说,你是释怀教的。”我疑惑道。
他笑了两声,喝了一口饮料道:“八百道人是释怀教的俗称。”
我点头问道:“所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蛇道长鼻子出了一段气,半咪一只眼道:“我唯一知道的是,许清海为了救他女儿,求着我要加入八百道人,而他加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处理臆香灾。”他抖着腿,“然后他在第一天到臆香村时,就被吴少云杀害,他的灵魂跟臆香花约定,等报了仇,他就带臆香花出去。”
我皱眉眨了两下眼道:“那他是还没报完仇吗?”
黄蛇道长摇了摇头道:“他已经报完仇了,但他不可能会带臆香花出去,绿牢山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禁锢住臆香花,一旦让臆香花真正泛滥成灾,那便悔之晚矣。”
我因急切而支吾道:“那,那快去救他呀。”
黄蛇道长看孩子似略显宠溺地笑道:“傻孩子,我们都很忙呢,这世界上的事儿多了去了,而且啊,”他又喝了一口饮料,“我相信他,知道他一定可以自己解决的。”他用吸管指了指我,“不过我倒是可以教你些护身法。”他从包里拿出一把短剑交给我。
黄蛇道长介绍说,这剑为春秋时期的礼剑。剑柄为虺纹镂空设计,黄金剑柄上镶嵌青色松石。铁铸剑身亦有虺纹,靠近剑柄用大篆书写“道癫元始大帝”六字。
“那是我朋友的一个称号。”黄蛇道长漫不经心地指着那剑身六字道。
而后他教我一个手诀,那手诀是这样的:双手先各掐一个道诀,而后右手从上,左手从下调换左右;右手小指自下而上钩住左手小指,右手食指再自上而下钩住左手食指,最后双手中指竖起紧贴。
“此乃维司诀,也是我那朋友教我的,凡人难以自学,但你肯定没问题了,你只需谨记,使用此诀时变换的第一个世界不可回头。”
“为什么?”我问道。
黄蛇道长举杯咬着吸管笑道:“除非你不想活了,另外,切记幻觉害怕现实里的镜子,一见便会消散。”
他说完,我浑身猛然一抽惊醒。我大喘着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积满灰尘的车里。我右手边副驾驶上用钥匙压着一张纸。我拿起来,只见上面写道:“唐莲香,这是我的车,你开它离开吧,我想了想,还是要复仇,希望我们能再见吧。”落款是虞双。我捏着车钥匙瘫在椅背上,闭着眼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摸见腰间一物,拿至眼前发现是梦中黄蛇道长赠予的礼剑。我将剑与钥匙比在眼前,心中踌躇着。对比时我目光越过这两样东西,落在车内后视镜上。
“幻觉害怕现实中的镜子……”我嘟囔着黄蛇道长的话,将钥匙抛在副驾驶座椅上,手伸向那后视镜。我将它往下移,逐渐对上我的脸。月光投射于镜子,反射出后排、前排以及车内其他物体,可……
唯独没有我,没有我!
我甩开车门下车,往村中狂奔。我后背汗毛直立,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我一路奔至禁山河边,龇牙紧握礼剑,怒视着那些臆香花。“操……”我不受控地跌坐在地,捂着脸开始哭泣。
我到底怎么了?这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小莲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河那边传来,是许柠姐姐。
我抬起头,双眼模糊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焦急地说:“啊,我揩不了你的眼泪……”她声音又很快温柔了下来,“快去找我爸爸,他可以救你。”
我努力挥动双手揩去眼泪,视线明晰后却没看到河那边有任何人。我回过头,见身后不再是残垣断壁,于是起身努力往家里跑。家里父母虽不在,但许叔叔的声音从他的房间里传出来。他很是疲惫地喊道:“小莲香,过来吧。”
我走近那房间,看见许叔叔就坐在床上,而他面前正对有一把椅子。他努力地笑着指了一下那椅子,让我坐下。我坐下后,不知因愤怒还是悲伤,声音略颤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许叔叔头斜低一下,又迅速抬起而狼狈地笑道:“救我的女儿,还有阻止臆香花。”
我嘴角颤道:“那我呢?那我呢!”
许叔叔摇摇头:“小莲香,我一直在保护你,而我真的不想也没有让你入局,是臆香花还有你们的村长害了你。”
我上下牙齿敲打着道:“我是幻觉,我不存在了……”
他又摇了摇头,嘴角笑着而双眼悲哀道:“你还在,小莲香,但我已经快不在了。”他吁了口气,“我是父亲亦是丈夫,为了我妻子的遗愿,也为了我的责任心,我不能让许柠就那样子死去,所以我接下了除掉臆香花的任务。但我没想到,吴少云会害我。我没办法,为了女儿和任务,我设了个计,计谋里本没有你,直到我发现你没有离开,我才晓得臆香花把你拉了进来,目的是想逼我放弃。”
我瘫靠椅背,左胸的泵动感逐渐加快。
许叔叔挺直腰杆道:“而现在好了,一切都快结束了,只要你不出错,你们就都可以出去。”他很骄傲地又笑起来,“我的女儿,也可以活下去。”
我撇着嘴道:“可我能做什么呢?我连自己现在几岁了都不知道。”
许叔叔摇头道:“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有用。我跟虞双聊过了,她说在幻觉里,吴少云跟她说了你一直被留在这里的原因,第一支臆香花是这所有臆香花的本体,只有它出去才能让臆香花逃脱绿牢山。而你,”他指着我,“因为我的保护,你是这儿唯一有可能逃出去的,加上臆香花不想让我找到本体,所以它把本体移栽到了你的心脏,这也是为什么你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因为你现在其实是臆香花。”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胸,忽然想到:“所以虞双想让我离开,原来是想让我把臆香花带出去,帮她报仇。”
许叔叔赞同地笑着点头道:“而吴少云虽然活着,但他跟你一样,被困在臆香花创造出来的幻觉里,现在已经跟傀儡没两样。另外虞双在发现自己被骗了之后,也被臆香花给禁锢了,所以你仍然是希望,小莲香。”
“那我要怎么做?”我急忙问道。
许叔叔忽然严肃道:“我要你不怕幻觉,当幻觉不起作用,便自会消散,到那时候,我便可以除掉它。”他将那本深棕色书递给我,“或许你只能看懂一点儿,但保你命便足够了,如若真有危急状况,我会出手。”
我咬牙道:“我明白了!”我接过书来,起身便往外走。
当我走出家门时,身后那承载我童年回忆的建筑轰然倒塌。我踏步又走回去,倚靠冰冷坚硬的残垣,借夜空中高挂的油腻双月的彩光,开始阅读那本书。我不知疲倦与时光地,阅读完所有我能懂的章句后,便起身大步流星地往绿牢山去。
我明白该如何做了,我全明白了!
我踏着禁山河上用几根深黄色麻竹捆缚成的桥,踩入曾使我惶骇至极的绿牢山。一踩上那杂草丛生的土地,我便发觉自己又在村道了。只是这次我不再茫然,因为我晓得臆香花要做什么。我顺着村道,往我记忆里的方向行走,直来在村中心广场。我看见这里团围着许多人,正中央是吴村长的声音。为看清中央的情况,我攀上一棵枇杷树眺望。只见人群中央,村长正大声说着什么。他身前朽出凹坑的方木桌上,置放着那本深棕色的线装书。而他身旁站立着他父亲,那老者身穿暗红色寿衣,笔直且无神地微微摇摆。我看见老者头部皮肤诡异的有着缝隙,呈螺旋状一直深入他衣领。
“许清海以为我们是傻子,呸!他当我们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吗?”吴村长亢奋地挥舞右手,“我请示过善恶极天,他们给了我这本书,书上说,我们应该烧死那个女娃娃,阻止坏事发生!”
我听完后下了树,看见那包着符纸的许柠姐姐在广场外看我,于是赶忙跑去她身边。
“许柠姐姐!”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道:“去采两朵臆香花来。”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就往绿牢山跑。我三两步跃过麻竹桥,采了两朵臆香花,然后往回赶。却是踏上村道的瞬间,我感觉到更多的记忆涌入,悲痛也随之而来;但这只换来我愈加坚定的步子。我踩着记忆穿过村道,回到广场。接着看见了使我曾痛苦至极、日夜啜泣的幻觉。
或者说记忆。
狂欢的人群围着熊熊烈火舞蹈、喊叫,火中柱子上,绑着已焦黑的人形。我记得那是谁,我全然想起来了!如果这是我的记忆,那柱子上的焦尸便会抬起头,像现在这样,用已粘连于一体的五官,冲我悲哀地笑。而我左边一间屋子里,反着微光的长桌上被丢弃着一颗,生着稀松毛发与扭曲五官、四肢,如畸形婴儿似的肉瘤。我听见了,身后那心脏恸哭的声音。于是我转过身去,看见幼时的自己。臆香花从他无力的右手滑落于地,蓝粉双色的花瓣四分五裂。而他面容僵硬地转过身,没命似地往家狂奔……
狗日的!
我回过头,将臆香花随便甩至一旁,而后抽出礼剑来,用力咬破舌尖后将血舔在剑身。“你们才腌臜!”我怒喝一声,扑向离自己最近的人,一剑搠在脊背,然后用力往上一划,便从伤口间掉落出许多臆香花。抽出剑后,我又奋力搠向另一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直至我计不得数,而他们都扭曲躺满地。那些尸体化作臆香花后,似花粉般飘渺的消散在风里。我跪坐在地,舌尖连心一起使我放声恸哭。
“你都长这么大了!”一声惊喜而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耳朵。
我急忙揩去眼泪,只见许柠姐姐笑吟吟地蹲在我面前,把我拥入怀中。
她没有符纸;她腹部不鼓起;她笑得不诡异;她好温暖。
“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她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
我不争气地抽噎道:“我,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她笑着道:“我相信你。”
我轻轻推开她,看她笑着同村道一起飘散在风里。我握紧礼剑,朝绿牢山更深处飞奔。奔跑时,周围那些从土和树干里生出的妖艳臆香花,扭曲地钻出无数我父母的头颅,不断诱惑我回头。我充耳不闻,于是那些花又变换成许柠姐姐死时的样子,大声向我哭诉。而我只把这些幻象变为愤怒,不断塞入我的心脏。
奔跑得快到山中心时,面前的植物和土地开始扭曲,往上摇摆成一座道观。我毫不犹豫踏入,却见吴村长在里面。他的衣裤同我一样破败,但身形却瘦弱如枯骨。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拾起四根香,用烧着的红烛点燃,然后恭敬地举着香拜道:“我拜了你们很多年,让我成仙吧!让我成仙吧!”他说完将香插入面前红桌上的香炉,然后跪下开始烧黄纸。我看见那香炉后的黑暗里,一左一右摆了两座肥胖高大的神像。左边神像面前的木牌上写着“恶极天”,右边神像面前的木牌上写着“善极天”。而那两尊神像盘腿而坐,身上赘肉层层相叠,直把四肢和五官都遮蔽住。那肉缝间还生长臆香花,在无风的道观里,如蛆虫般摇曳。
我冲上前一脚将燃着的黄纸踢散,扯着吴村长的衣领喊道:“你这狗日的,看清楚!那不是善恶极天!你不是抢了许叔叔的书吗?书上写明了的事,你却忘了!”
吴村长任我摇晃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双手一拍喊道:“哈!你成仙了!哈哈!”他甩开我的手,跑去神像前拿起一块八卦镜,朝我伸过来。那污浊的镜中反射出我的面容,不知何时皮肉皆扭曲成一个“善”。
我甩手打掉那八卦镜道:“这些是假的,你清醒清醒!”
他却仍是拍着手笑道:“你成仙了!哈哈!我嫉妒你!我羡慕你!”
我看他那样闹大为光火,于是抽出礼剑来,想砍掉他身后的幻觉。却是突然,一根藤蔓猛然扎透吴村长左胸,直直将我击出道观。我不受控地摔在一棵树上,跌落于地后,感到脊背似被人劈砍那般疼痛。我龇着牙努力倚树坐起,看那道观极速腐败入泥土,露出握着藤蔓挣扎的吴村长。他似乎终于清醒了,用不知悔恨还是绝望的神情看了我一眼,然后飘散在风里。
吴村长消失后,他父亲又出现在我眼前,而方才那根藤蔓游入了他体内。吴父机械地转头看着我,头上皮肤开始如削水果那样,撑开寿衣螺旋脱落。皮肤脱落尽后,猩红的肉和内脏组织也开始脱落,然后是骨头。那些如节日飘带似的皮肉组织游动于空,然后缠搅成一个不可名状之物。那物鬼哭似怪叫一声,旋即朝我猛扑而来。
我咬着牙,想要抬起剑,却只徒劳的增加了痛苦。却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搂住我,然后又是那熟悉的声音道:“别怕,姐姐在这里。”许柠姐姐抬起我的右手,只是一瞬间,那不可名状之物便僵在原地。无数的臆香花从它身体里生出,将它包裹如恐怖的园艺作品。
那东西许是死了,而许柠姐姐又消失不见。我的脊背不再疼痛,于是再度爬起往深处走。一路上臆香花仍竭尽所能的想阻止我,变换出无数令人作呕的幻象。我脚踩着粘稠的血液,越过无数残缺的,或恐吓或恳求我的尸体。我明白,现在该恐惧的不是我了。
来在绿牢山深处后,我眼前出现一座学校。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走进去,直奔虞双的教室。爬上三楼后,我在302教室寻着她。她似乎受尽折磨,缩在讲台后抽泣。我走上前想招呼她,却见她猛地一抽,然后朝我尖叫着站起,随即推开我奔逃出教室。
“等一下!”我吼道,但显然没使她停住脚步。我追出去,却没看见她的身影。“虞双!”我呼唤道。我焦急地转过身想寻找她,却被眼前景象吓得一惊:在楼道的门口处,村长的头颅怪笑着,以极其怪异的角度横着探出来。
那头颅道:“小莲香,不要挣扎了,你已成仙,为何如此在意这腌臜世界?”
“你想得美,”我拿礼剑指他道,“我现在唯一的愿望,便是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忽然笑出声音,其间合着其他人的音色。而后从那门口,探出更多人的头,他们异口同声道:“你!你!不知好歹!不识时务!”那些头颅开始更往外支,这时我才看清,那些头颅脖颈处相连,合为一个整体。当它完全来在走廊,那莫以名状的身形便展现出来。那是无数我熟知的面容,扭曲而可怖的融合在一起,从缝隙间伸出无数手臂以支撑那庞大身躯。那是花伥,黄蛇道长在书中记叙的东西,由那些受臆香花所害的灵魂幻化而成的傀儡。
“既不识好歹,那便去死吧!”那花伥扭动周身的头颅,怪叫着,怒吼着,向我冲过来。
“有什么招便使出来吧!我绝不饶你!”我收起短剑,双手一拍,掐出黄蛇道长教授的维司诀。手决一成,黄蛇道长和一个陌生孩童的声音便混入我的喉咙道:“鼠辈霄小,安敢为祸人间!”我将那手决对准扑来的花伥,而后一个从未听闻的词语灌入我双耳,再由黄蛇道长和那陌生孩童的声音道出:
“道!生!一!”
话音刚落,顷刻间爆响一声,旋即周围景象由我身后,似撕裂布匹那般往花伥去,化为猩红的新世界。那花伥顿时一动不动。而后又是一声爆响,接着是新世界。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声音愈来愈快,世界变换也愈来愈快,最后景色化为白茫茫一片,那爆响也融成耳鸣一般的声音。耳鸣声持续一阵,最后变换回绿牢山的景象。那花伥也终于倒下,无数头颅的七窍涌出鲜血,最后连同整个花伥随风消散。我松开手决,大喘着气。直到钻心的疼痛从十指传来,我才知道因为使用的力量太大,十指指甲崩裂了。
但我现在顾不得许多,虞双在深山野林中仍有危险。“虞双!”我呼喊着她的名字。这时我听见前方有哭声传来,于是往那边去。跑了数十步,终于看见虞双哭泣着彳亍于花丛间。“虞双!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呼喊着向她跑去。
然而她却大哭起来,喊道:“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转身便奔逃。
“等等!”我追着她,一路跑到悬崖边。
我两步赶上前,将要抓住她时,却见她脚下一滑,跌出悬崖。我不知自己是否也疯了,竟然直接扑了出去。她就在我面前,我却如何也无法追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我一起坠落。我心下急切,于是伸出右手。那一瞬间,好像天地倒转了,崖下水潭连同虞双一起向我倒灌来。我连忙抱住她,坠落又开始了。我感到自己撞到了什么,好像是树、石头等物,最后砸进了水潭里。
我似乎是昏了过去,看见自己正站在村口那卡车舞台前。许柠姐姐站在我身旁,而许叔叔在舞台上。他看见我们,很舒坦地笑了下,说道:“结束了,小莲香,结束了,我也该离开了。”
许柠姐姐焦急地走上前道:“但是,你不是说,你最后会跟我们一起吗?”
许叔叔摇头道:“抱歉我骗了你,我注定是活不了的,”他身上开始长出臆香花,“它不会放过我,我要带着它一起去轮回洪流,一起投胎转世直到它不再是臆香花。”
我也着急起来:“可是,黄蛇道长他肯定能救你……”
许叔叔笑道:“来不及了,你们就好好的活着吧,至于我,就让我和我妻子相见吧,我想她了,再见,”他终于忍不住哭出来,“许柠,我永远爱你。”
“爸爸!”许柠姐姐哭喊道。
“许叔叔!”我也焦急地喊道。
突然我又惊醒,发现自己浑身湿透,枕在虞双的腿上。她哭泣着,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睛越过她的脸,穿过透着阳光的翠绿树叶,看见那如羊群般惬意的白云。我颤抖着伸出手,疲惫地说道:“天,亮了。”
后来虞双报了警,警察和救护车一起来。他们搜寻了整座绿牢山,都没发现那所谓臆香花的踪迹。我被送入医院,医生说我的恢复速度惊人,上午入的院,中午便可完全出院。警察告知我已失踪整整七年,期间父母一直未曾放弃寻找我。警察们将我送到父母家,开门时,满头白发的父母拥着我哭笑。他们憔悴了不少,皱纹使他们比同龄人看起来更年迈。他们谢过警察,而后在一家苍蝇馆子里,为我安排了一场小宴会,跟他们一起逃出来的村民们都参加了这场宴会。
再后来,父母为我盘下一间小超市,让我可以有个事情做。虞双辞了原来的工作,跟许柠姐姐一起来帮我。她辞职时,人事说那实习生也走了,走的时候还穿了件老旧褪色的道袍。曾欺负虞双的那些同学,都不明原因的疯了,有人传说那是虞双的报复,也有人称是害我失踪的那所谓臆香花做的。不过那终归是传说,如同他们说许柠姐姐有时无法被镜子照到那样,只是偏僻角落里的耳语。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许柠姐姐已成为新的臆香花,紧握着我的心脏,在比永恒更久远的时间里,不断地泵动、泵动、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