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杂菌
经常浏览贵阳本地网站,或者贵州都市报、贵阳晚报这样传统媒介的读者可能有所了解,2024年4月17日发生在王宽寨至小孟工业园这一片区的森林大火。至此以后,我的博士生导师毕摩赤惹和同期的博士同学安忆源宣告失踪。警方在贵阳市以及周边地区搜寻无果后,通知我回到贵州民族大学老校区的教职工宿舍,帮忙收拾我导师遗留下来的有关于贵阳彝族史的相关材料。
说来也奇怪,失踪人员的物品应当由失踪人员的家属代为回收,不过鉴于我的导师毕摩赤惹是一个独居的中年学者,警方让学生代为处理他的学术成果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他失踪后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我的学业。
其实我选择贵阳彝族史作为研究领域,仅仅只是因为我作为贵阳本地人,选择更冷门的研究能够被录取为博士在读的可能性更大而已。不过对于我的导师,贵州民族大学彝族史教授毕摩赤惹和我的同门安忆源来说,研究贵阳彝族史有着重大的意义。
我还能清晰记得我参加第一次师生见面会的场景,除我之外他们两位的自我介绍都颇有渊源。赤惹教授回忆他从四川大凉山考出来,一步步拿到四川大学历史学博士的时光,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能看到他眼中有亮光的时候。我的这位导师一直以来将研究彝族历史作为毕生的目标,每当他说起自己祖上的荣光时,仍然展露出掩盖不住的骄傲。
而我的同门安忆源虽然在身份证上是汉族身份,但据他所述,他祖上是活跃在明朝的彝族土司家族水西安氏,他的父亲再给他取名时希望他能够时刻记得祖先的起源,这也是他研究贵阳彝族史的动力。可能有些读者对于水西安氏不甚了解,因此我仅以我浅薄的知识给读者们解释这段历史。明朝中后期,水西安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被合称为贵州四大土司家族,水西安氏和水东宋氏同为贵州宣慰使共掌贵阳府,并以贵阳府以西的鸭池河为界。水西安氏,根据《贵阳府志》记载,在明朝洪武年间因归顺明廷有功,被明太祖朱元璋赐姓安式,直至康熙年间因举兵叛乱而被改土归流,从此与汉族融合。安忆源再和我之后的相处中,也时常提起他们家族的故事,也算是我们在生活中与学术相关的探讨。
实际上,在贵阳彝族史的研究中,我曾对赤惹教授的名字产生过能够的兴趣。毕摩赤惹,“毕摩”的意思在彝语中代表着巫师和长老,有时这两个角色是合二为一的。在彝族传统风俗中,只有德高望重且知识渊博的人才能担任毕摩,通常毕摩可以不必理会土司的威严。我不太能理解为何“毕摩”能够出现在人的名字里,而且我也不了解“赤惹”的意义。我曾问过导师,但他没做过多解释,只是让我多去图书馆查找彝族人名的起源。不过,偶然间曾听导师提起,他的名字同贵阳过去的名称,甚至祖先的地位有关。
然而赤惹教授对待我和对待安忆源的态度截然不同,甚至一度让我感到嫉妒。在我的印象中,导师是一个极其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几乎不会和我寒暄或谈论生活上的事,只是在学术上他倒是对我非常认真。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公事公办”是最恰当不过的。而与指导我时的压抑气氛不同的是,赤惹教授对待安忆源则更像是许久不见的亲人,有可能是同根同源的缘故,他们在一起讨论事情时就显得更亲切一些。
可是这一切随着赤惹教授和安忆源的失踪烟消云散了,我必须考虑通过整理导师留下的笔记和资料完成我的毕业答辩,于是我在警方通知我前去整理的三天内前往了他此前一直居住的宿舍。实际上我很不喜欢去老校区,虽然地铁三号线已经通车多时,从新校区到老校区相比过去也更加方便,但我仍然要从东一门通过环绕又狭窄的坡,走到位于都匀路一侧的教职工宿舍。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贵州民族大学已经搬到花溪大学城多年,可赤惹教授仍旧不愿意搬到新的宿舍,固执地守在这点的老房子里,哪怕每天要更早出门。
与大多数老的大学校区建筑一样,暴露在外的六十年代的砖瓦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古旧而斑驳,有时单元门上的铁门还有大量被撕毁的小广告痕迹,只不过对于铁门上的锈蚀来说,这些小广告反而让这栋建筑显得没那么古旧。穿过阴暗狭窄的楼梯走廊,很多的声控灯上已经布满灰尘和蛛网。相比于其他已被租出去的房间相比,赤惹教授的房门是最好认的,因为他不过农历新年,故而看不到已经泛黄掉色的福字和对联。
进入房间,一股潮湿的、轻微腐朽的木头味道充斥着我的鼻腔,这显然是时间和环境共同运作的结果,也是贵阳这个多雨的城市老房屋的共同特点。环视房间一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支格阿鲁射日的蜡染画,在画的附近摆放着各种年代的书籍,基本上都是关于彝族历史、文化等等相关的著作和文献。这些书被有序地摞在客厅地板上,大约半个人那么高,客厅内除了一套看起来年久未动书桌椅以外并未发现任何别的什么家具。桐油刷过的木质卧室房门被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任何被隐藏的秘密,不过警方只给了我导师放在办公室内的家门钥匙,或许也应当给予这位贵阳彝族史领域专家一点最后的体面。
我几乎一周都在这个房间中度过,除了晚上回到我自己的宿舍休息。为了方便读者们理解,我将所有我能整理出来的,赤惹教授关于贵阳彝族史的笔记全部罗列出来,或许读者朋友们也会像警方初次看到这份整理档案时那样震惊,但内容的可信度取舍还需要读者自行判断。
根据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所述,彝族的祖先英雄支格阿鲁在出生后因吵闹被天神所不喜,天神派出魔王捕杀支格阿鲁母子。支格阿鲁的母亲为了能让儿子活下来,将他扔进龙的巢穴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龙的养育下,支格阿鲁成为了一名拥有一身神力的战士,并发誓要为母亲报仇并建立自己的族群。
支格阿鲁带着老鹰向天庭进发,在路上,他见到了一名身着白衣的女神,于是向女神询问天庭的方向,女神没有回答,反而询问了他的身世。支格阿鲁将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神。女神说,支格阿鲁若不是龙的孩子,那便是神之子,因为在白衣女神到达人间之时尚无凡人,是龙诞下了人间所有生灵。于是,白衣女神建议支格阿鲁先去寻找自己的起源,再决定是否去天庭复仇。没多久,支格阿鲁在梦中见到了一位黑衣女神,和白衣女神不同,祂让支格阿鲁产生了发自内心的亲近和熟悉感。还未等他询问,那黑衣女神便开口道:
“我的孩子!请原谅我不能同你相认,你是我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当年,你的父亲追杀你仅仅是因为你的吵闹,我并不想你幼小的生命消逝,便狠心将你扔到人间。为了补偿你,你和你的后代可以在人间代行我的权力,你那些信仰我的族人也能得到我的恩赐。如果你和你的族人受到了威胁,便呼唤我的名字,我会让你的兄弟姐妹们去人间帮助你。”
待支格阿鲁梦醒之时,看到白色的牛和马匹向他聚拢,身着白衣的人向他臣服。而他和他的后人以母亲赐给他的颜色——黑色为尊,领导着人民降妖除魔、耕作养殖,不断地壮大起来。从此之后,身穿黑色衣服的贵族阶级被称为黑彝,彝语中称作“诺”,在彝族聚落中处于统治地位;而身穿白色衣服的平民阶级被称为白彝,彝语中被称为“曲”,属于被统治阶级。他们还将动物纳入崇拜的图腾之中,其中最为尊贵的几种动物图腾:龙、虎、狼、羊、鹰之中,虽然只有羊是食草动物,但身份却比其他食肉动物图腾更加尊贵。
虽然在三国之前彝族先民保持着部落形态,但从西晋时期开始彝族部落逐渐合并为几个奴隶制酋长国家。直到隋末唐初,彝族领袖皮逻阁联合白族统一六诏,建立南诏国。然而在唐朝军队不断进攻和内部混乱积重难返的情况下,南诏统治之下彝族国家相继独立并相互攻伐,其中最为强大的是慕俄格和罗氏鬼国。罗氏鬼国以毕摩巫术立国,首领自称大鬼主,信奉支格阿鲁的母亲女神蒲莫娌伊。毕摩自彝族有历史记载以来,一直代表着知识与经验的化身,罗氏鬼国人相信毕摩可以施展巫师进行仪式,同女神蒲莫娌伊和祂的孩子们交谈。不过并不是任何有知识有经验之人都能成为毕摩,只有出生时间与母亲相冲的黑彝孩子,在接受上一任毕摩的悉心教导后才能成为毕摩的人选。除了寻常的知识,毕摩候选者必须还要学会与女神沟通的方式,也就是和先祖对话。因此毕摩的候选人必须血脉纯净,不可与任何白彝或外族通婚,以断绝血脉污染的可能。成为或即将成为毕摩者,需要将姓改为“毕摩”,以表明自身的身份和特殊地位。
在五代十国之时,罗氏鬼国通过毕摩巫术获得战争的胜利和国家的发展并占领当时的矩州,也就是今天的贵阳,并将城市改名为“黑羊箐”以显示对女神的忠诚与感激。不过在汉文和彝文之中对于这段历史的描述有所不同,《贵阳府志》记载:“唐时杨立伩以征黑羊箐授官。黑羊箐,今呼黑羊井。唐末宋初时,罗、宋氏互争,罗氏呼矩州为黑羊箐。”而彝文文献《篾蒲勾》则称五代十国时罗氏鬼国大鬼主主色攻入矩州,将矩州改名为黑羊箐并派儿子若藏驻守尽管两本书对贵阳彝文名来历的叙述不尽相同,但关于罗氏鬼国获取这场胜利的记载却大致相同,即通过毕摩巫术仪式祈求女神和神子击败敌人。
同时期另一个强大的彝族部落慕俄格也曾被黑彝阶级统治,并信仰女神蒲莫娌伊。然而他们对女神的崇敬仪式更加残酷:统治阶级将白彝作为人牲献祭给女神和祂的子嗣。虽然一段时间内慕俄格的国力一度超过罗氏鬼国,但这也激起了白彝的强烈反抗。不久慕俄格的黑彝被赶出了国家,取而代之的是白彝阶级统治整个国家。在北宋时,罗氏鬼国大鬼主德盖受宋仁宗诏安任矩州刺史,迫于罗氏鬼国军事实力和国力,慕俄格与罗氏鬼国合并成为明朝水西安氏的前身。除土司从白彝阶级改称土司阶级成为贵族外,统治阶级依然由黑彝阶级担任,白彝仍旧是平民。土司似乎一直成为被毕摩玩弄的政治工具,只有外交和粉饰门面的作用,白彝阶级仍旧被黑彝贵族作为剥削和献祭的祭品。虽然白彝在此后的时间里不断反抗,但在黑彝的强大实力和中央政府的支持下,一次又一次地被镇压下来。
水西安氏的土司们和白彝阶级仍旧暗中反抗,拒绝任何形式与黑彝通婚的行为。当然,黑彝为保持女神血统的纯净也禁止与白彝通婚。如此过去了千年,直到建国后移风易俗情况才缓和许多,但仍有固执的家族坚守着过去的信条,拒绝与非本族群的人诞下后代。
除了贵阳彝族历史之外,彝文文献《篾蒲勾》还记录了罗氏鬼国在举行仪式后的盛景。自毕摩向女神祭司祈愿后,受祝福的黑彝怀孕妇女几乎都诞下双胞胎或三胞胎,罗氏鬼国饲养的牛羊马匹数量也不断增长。进攻矩州时,罗氏鬼国依靠毕摩仪式将巨型的女神子嗣带来凡间进攻敌人,《篾蒲勾》记载女神子嗣“似羊似树,遮天蔽日”。然而,康熙年间改土归流之后,再未见对于女神子嗣的相关记载,或许被当成淫祠邪祀被排除于正史之外。
我将整理的所有文史资料交给警方,警方内部对于这些资料是否能够在公开场合传播产生了激烈的讨论。不过结合警方手中已有的线索来看,绝大多数有资格参与毕摩赤惹副教授和安忆源失踪案的警察认为,公开这些资料将会引起恐慌。当然,我对这样的推论不置可否,直到警方将安忆源家人整理安忆源遗物后安忆源失踪前留下的日记本交给我时,我才对整个事件的严重程度才有所了解。
与其称这个本子为日记本,或许叫他写满日记的笔记本更加合适。这种笔记本在街边任何一家文具店都能买到,本子的页面状态能够很好的反映出安忆源的心理变化。从开始几页安忆源的文字工整有力,再到最后几页如同遭遇巨大恐怖产生的焦虑下写下的颤抖而癫狂的文字。尤其是在日记最后,像是被潮水不断浸湿后又干涸的纸面,并在末页用涂黑的几个大字提示看到的人将笔记本交给我。他写下文字的力度已经将笔记本尾部封面彻底穿透,我能从这几个字中想象出他当时的绝望和痛苦。
日记内容基本是用汉文和彝文混杂而写,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安忆源在彝文方面有如此造诣。而日记中的内容颠覆了我对这位导师和我这位同门的日常认知,我大概给读者们简述一下日记中的内容。
在入学之后的师生见面会上,安忆源的自我介绍引起了赤惹教授的强烈兴趣。在此后的学术交流中,赤惹教授因他的彝族渊源而对他格外照顾。2022年6月15日,在成都举行的彝文化学术交流会上,赤惹教授将安忆源引荐给云南彝文化研究院的副院长蒙则。安忆源对赤惹教授如此关照他这样一个刚入校不到一年的博士生相当感激,同时也很疑惑为何我们的导师只带他参加学术会议、认识学术大牛,而单单忽略了我。赤惹教授解释称,我对于彝族文化并没有血脉上的亲近,即使是深入研究贵阳彝族史也并不会在学术界有所作为,安忆源深以为然。
在不到两个月后,也就是2022年8月10日,蒙则副院长造访贵州民族大学民族学院并和赤惹教授座谈,安忆源和我都参与陪同。晚间时分,赤惹教授让我先回去休息,他们三位继续谈论关于彝族历史信仰的问题。蒙则副院长表示,要保护彝族传统文化就必须将彝族传统的蒲莫娌伊女神信仰重新找回,赤惹教授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并展示了他关于彝族传统信仰的研究成果。而希望找寻祖源的安忆源也对赤惹教授的研究颇感兴趣,当即向二人表达出愿意为彝族传统信仰贡献力量的意愿。
在此期间,在云南彝文化研究院和贵州民族大学民族学院资源的共同运作下,赤惹教授的研究有了相当成果。包括蒲莫娌伊女神信仰的起源、历史发展以及在典籍中的一些侧面表述,这让赤惹教授和安忆源兴奋至极。然而不停地深入研究给安忆源带来了频繁的多梦症,并伴随着强烈的焦虑和痛苦,甚至在白天也会偶发恍惚。他不止一个晚上梦见自己身着一席白衣躺在石台上方,周围有数只黑色的山羊正在不断啃食自己的身体。根据安忆源的描述,那些山羊像是被某种可憎的手段被迫粘合在一起,因而长着与正常山羊数量对不上的蹄子、眼睛和嘴巴。这些山羊凭空出现在石台周围的森林中,并时刻不停地撕咬他身体的各个部分,而他却能在梦中真实体会到灼人的痛苦,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苏醒。安忆源曾向我和赤惹教授寻求帮助,除了我会带着他参与其他活动转移注意外,导师只是宽慰他过度投入研究了而已,并承诺让他休息几天。
一年后的火把节,也就是2023年8月10日(农历六月二十四),蒙则副院长和赤惹教授同一群从西南各省而来的、年龄各异的彝族同胞身着黑色盛装来到贵阳大十字附近的黑羊巷,也就是中华北路到正新街之间的这条巷子,以庆祝火把节为名聚集在这里。相传黑羊巷内有一口古井名曰“黑羊井”,是当年罗氏鬼国攻入贵阳后所挖,目的是为了祭祀女神。后因日寇轰炸贵阳,被废墟掩埋而只余残碑。赤惹教授邀请安忆源参与今年的火把节活动,并嘱咐他不必刻意去穿盛装。在导师的指引下,这群身着黑色盛装的彝族同胞通过中华北路的一个通往大十字地下通道里的暗门,来到黑羊井遗址的内部。整个通道狭长逼仄,显然是由于城市下水管道中生活污水长时间穿过而发出恶臭难闻的气味,路面湿滑如同潜入沼泽,只有不断旋转的排风扇透着外界微弱的自然光,若不是有人带领,很难让人有继续深入探索的兴趣。然而,穿过令人作呕的通道后,安忆源看到石壁左右两侧都有长宽约两米见方的壁画,通过这两幅壁画所展示的笔墨厚重程度可以看出,壁画因遭受下水道潮气的长期浸泡而不断脱落,之后又被不断修补。壁画中间是一个单人床大小的石台,石台表面虽然能看出时间的痕迹,却被清理的很干净,看得出是定期被维护的样子。壁画似乎描述了罗氏鬼国的彝族先民的祭祀活动,第一幅壁画是一个的黑色小人将一个白色的小人放在看似桌子的平面上,其他的黑色小人双手举向天空,似乎在祈祷着什么。第二幅壁画则是一只巨大的黑色山羊伸出舌头吸吮白色小人的身体,上方天空中)一只黑色巨手扔下白色的牛、马匹和人类,以及更多黑色的更小的小人,而一旁的黑色小人则在一旁跪伏似乎不敢面朝大手和山羊。似乎罗氏鬼国也曾进行惨无人道的人殉活动,与文献所载的慕俄格人牲仪式类似。不过我不太相信真会有吃人的山羊存在,或许只是彝族先民们将信仰异化的结果。
然而,安忆源却震惊于壁画上的场景同自己的噩梦高度相似,甚至感觉壁画的图案活动了起来,便突然惊厥而头晕目眩左右颠倒,还是赤惹教授在一旁伸手将他扶住才勉强站稳。安忆源的癔症似乎因为壁画而失去控制,他看到了黑色的山羊从画中扭曲着翻滚,逐渐爬出来靠近他,在他耳边嘶鸣吼叫,即使是无数种猛兽的惊惧后发出的悲切的哀嚎也无法形容这样的声音。安忆源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他恍惚中好像看到,有个穿着白衣的人被指引躺上了石台,又听见其他所有人用分不清是彝语还是其他什么语言的颂词默念祷告。之后,安忆源便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昏迷状态。
此后的时间中,安忆源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但每次我询问他时,他总以学业压力太大、睡眠不足为由搪塞我,而我也因为准备学术期刊投稿并未太过关注他的状况。安忆源日记本后面的文字已经相当难懂,他的思维思绪已经无法从他的破碎且凌乱的语句中提取出来,我只能通过一个个毫无逻辑的词汇猜测他的意思。自他上一次昏迷的三个月后,也就是2023年12月之后,赤惹教授)不止一次要求安忆源和他一同去董家堰附近王宽寨周边的森林考察古代彝族战场遗址。但安忆源一直以身体和精神不适为由,拒绝赤惹教授的要求。不过在2024年4月初,在赤惹教授的强硬要求和安忆源本人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双重作用下,他们前往了王宽寨远离花溪湿地公园一侧大将山脉深处的森林之中。在出发之前,安忆源依靠仅剩的理智写下了最后那几个力透纸背的文字,似乎在提示我整起事件将会带来严重后果。
我因此认为,王宽寨的森林火灾以及毕摩赤惹副教授和安忆源的失踪,与他们的彝族传统信仰研究有着相当大的关联。我将我的结论和现有的证据提供给警方,警方同样认同我的观点。在2024年4月25日消防官兵完全扑灭该地区的二次火灾,并确认再无复燃可能性后,公安民警与消防官兵对王宽寨到小孟工业园区周边进行了一次地毯式搜索。
在为期三天的搜索中,警方确认了安忆源和赤惹教授的遗体的位置,位于森林火灾的中心火点约200米处,作为唯一参与整个事件的重要证人,我被允许阅读案件卷宗。之后,我和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察同志一样,对案发现场的异样感到震撼和疑惑。
“时间:2024年4月29日
地点:大将山脉王宽寨段
现场描述:受害者6-7人(有1人存疑)其中5人环绕现场中心古石台,四肢呈向内卷曲状。检测血液中HbCO饱和度为44.8%-50.3%,判断为重度一氧化碳重度后昏迷,经燃烧后造成的死亡,经过骨龄测试年龄约30-55岁不等。1人在石台呈平躺状,尸体呈过度脱水后燃烧碳化样,判断为脱水致死后被焚烧,骨龄检测后估算年龄为27岁。
石台附近巨型树状物,尚不能判断为动物或植物。该物体总体约三米,与周围树木高度相当。下盘呈四蹄状,类似某种偶蹄目生物腿部,但也呈现类似树桩的特征。中部呈现巨大团块状,分布数个直径约为30-50厘米不等的大洞,洞中零散分布人类臼齿状物体。上部呈向上的藤蔓状枝条,尚不能判断是否固定生长或可以任意活动。该物体因全部收到灼烧后碳化,经过法医比对,此树状物结构组织中存在成年男性部分DNA,与已失踪的贵州民族大学副教授毕摩赤惹相匹配,其他成分尚不明确。”
我并没有胆量去看警方拍摄的尸体照片,只是瞥了一眼那树状物的照片。我只觉得那漆黑的物体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它身上的巨型空洞让我似乎看到了无数张开合的嘴,而冲天向上的藤蔓也似乎在空中不断扭曲蠕动,随时等待着猎物的靠近。我不知道应当用什么东西形容更好,但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东西被烧毁的状态才是真正对所有人来说最合适的样子。如果它是活物,我只能祈求自己是在梦里,要么我根本不要存在于世上。不知道罗氏鬼国的敌人们是否看到这样的东西活生生地存在于他们的面前,但是我能够想象,那些卑微如同蝼蚁一般的人类士兵在战场上绝望的哀嚎。
我实在是不想关心现场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不过现在警方还未确定毕摩赤惹是否是行凶者,也无法决定这个树状物的来历。赤惹教授家的房间钥匙还在我手上,我打算去他的卧室里看看是否留有什么线索。
我尝试利用铁丝撬开那扇桐油刷漆的卧室门,和我预想的一样,这种有一定年限的房屋门锁都很简单。进入卧室中并不能看到任何光亮,黑色的尼龙布窗帘将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拉开窗帘,灰尘从卧室四周铺天盖地的袭来,几乎要将我淹没。各种大小不一的黑色羊形状图腾遍布于卧室各个角落,虽然形态各异但所有的羊头眼眶中一片空洞,却让我有种无数双眼睛从不同方向上直勾勾地看着我的恶寒。我强迫自己忘记这种不适的感觉,埋头寻找任何可能有价值的线索。我在赤惹教授的床下隔板出发现发现一本笔记和一卷羊皮卷,笔记本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内容都是用彝文书写。而羊皮卷则不同,由一张长约50厘米宽约30厘米的长方形黑色羊皮制成,上面一段段地记载着彝文,显然是有着很长的历史。在文字上方是一双纤细的黑色手掌捧着一颗黑色的羊头,很显然这画的是个女人的手。因为是彝语,作为汉族学生的我虽然学习彝族史,但也不能全部阅读。只能借助手机上的彝文字典,一个个翻找理解。
和文献中记载所类似,毕摩赤惹的姓氏是由大凉山彝族部落毕摩所赐予,他也被赋予了传承血统和毕摩巫术的责任。“赤惹”一词在这个部落中意为“羊之子”,而毕摩赤惹所在的部落也被视为最纯正支格阿鲁血脉的传承。同样,与女神蒲莫娌伊沟通的毕摩巫术仪式,除了可以恳求支格阿鲁的兄弟姐妹“赤惹”帮助和祈求物产子孙丰饶,也能将毕摩自身的女神血脉觉醒,变成神子模样。毕摩赤惹看到彝族传统不断落寞同化,血脉不断流逝断绝,决心再次觉醒自己的血脉。
正如同文献中所提到,必须将女神赏赐之物通过仪式献祭给祂,并呼唤祂的名字再能与女神沟通。然而千年过去,典籍中的女神之名全都是蒲莫娌伊,这并不是女神原初真正的名讳。毕摩赤惹在全国各地不断搜寻,终于发现了贵阳与黑羊之间的渊源。于是他选择到位于贵阳的贵州民族大学做老师,一边寻找与女神名讳和仪式相关的线索。在黑羊井的旧址中,他发现了旧羊皮卷以及地下的壁画,而羊皮卷中就蕴含了仪式的步骤和呼喊女神名讳的办法。毕摩赤惹在参加西南各省彝文化学术研讨会的同时,鼓动那些对自身黑彝血统和传统感到骄傲但对血脉断绝心存担忧和不满的彝族学者,以火把节集会作为掩饰来传授自己对于罗氏鬼国毕摩仪式的研究,其中就有那位云南彝文化研究院副院长蒙则。既然已知晓女神名讳,寻找祂的赏赐之物则成为仪式举行唯一的障碍。他们尝试过白牛、白马、白羊甚至是一些自称白彝的狂热者鲜血,都没有成功。不过,如此窘境通过安忆源的出现得到了转机。
在新生见面会上安忆源自称祖上是水西安氏土司,而该土司阶级曾是黑彝阶级扶持的白彝阶级傀儡,安氏不愿被作为傀儡摆布便也和白彝阶级与黑彝阶级一般,不与任何非白彝通婚,因此安氏土司血脉是最纯净的白彝血脉。毕摩赤惹假意接近安忆源,带他认识蒙则等人,实则暗中调查安忆源的血脉。通过非法渠道进行DNA化验以及安忆源跟随毕摩赤惹研究后产生的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确是安氏土司血脉,也是最好的献祭品。
相信读者读到这里应该明白,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邪教骗局,毕摩赤惹和这群狂热分子为了彝族传说中不存在的女神,竟然运用如此令人作呕的恶毒手段将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献祭。不过羊皮卷上的文字我暂时没有全部弄懂,所以我把最后没能理解的仪式祈祷语句的彝文抄录下来,将笔记和羊皮卷作为证据交到警方手中。
没过多久,警方以“大学教师误信邪教自焚,害死学生”的结论将此案了结。贵州省全省也在各级教育系统严格排查是否有邪教信仰传播的现象,并组织“反邪教,讲科学”的系列讲座。另外警方提醒我该案件细节以及文献研究不宜公开,并承诺会协助我完成毕业答辩,我当然欣然接受。不过翻译羊皮卷后的仪式祈祷语句耗费了我不少的精力,而现在我也终于能弄懂了:
“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不断重复······)
全文完
中国古代有许多信仰需要人祭,直到礼法的出现改为三牲,但是京观和祭旗保留了下来,因为是凶祭,但是少数民族地区一直是人祭,尤其是大凉山,还有蓄奴案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