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上一次回村的时候，那块土地已经荒芜了。

这事很自然地就发生了。穷人向往钱，农村向往钱。青年劳动力向外流，剩下的只能是老弱幼童。孩子们是很难指望他们会去那块土地上的，那里杂草丛生，几乎都不能用来当作玩乐的场所，况且孩子们的老人们也不会允许孩子们到那块土地上的——因为就连老人们自己也都不去那块土地了，那块土地太贫瘠，早在几年前在上面种下的作物就年年地愈发枯萎下去。每当秋季到来，零零落落的作物成熟之际，那块土地还会传出低鸣，上面的作物和杂草就随着低鸣变得灰色。原先还有胆大的老人试图征服那块土地，只可惜最后迫于精力有限，也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这种恶性循环似乎让那块土地变得更加阴暗。

总之，那块土地的荒芜是板上钉钉的事。起码最开始……不对……应该说，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一

今年我回村的时候，破天荒地看见在那块土地边上堆着小山一般的砂石，与之相呼应的，是一台锈迹累累的挖掘机停在那块土地不远处，上面的驾驶员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起来是还没收到开工的命令。

土地上的杂草倒是早被人清理干净了，拔得连根都不剩，一眼望去的平坦堪比马路。一时间我没想明白这是要在那块土地上做什么。后来在问过村里人后我才知道，原来是某个地方的大老板出资买下了那块土地，打算建一座农村水乐园。农村水乐园？我第一次听到时也是讶异到不能理解。先不说从来就没听说过水乐园建在农村的，我们就说这地形，虽然我们村地处江南，虽然我们村确实有地块种植水稻；但是啊，地处江南不意味着处处是水乡，有地块种过水稻但是那块土地从没有种过水稻呀——它距离水源有着几十米远呢！

这荒唐的主意注定会失败。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是从商业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自从我得知这件事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也说不上好坏噩梦，就是会梦到建在那块土地上的水池里的水，总是在不停地变换着颜色，那颜色顺着在水池里玩耍的孩童们的身体，偷摸着爬上他们的四肢；在梦的结尾，孩童们依然在水池中玩的很开心，只是身上爬满了怪异色彩的脉络。

在奇怪梦的干扰下，这座水乐园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就从我们村中拔地而起。在它建成之后，那偶尔来打扰我的奇怪梦却好像与之刻意关联一样地也消失不见了。

起初我还很担心地每天去看到那座农村水乐园里来玩的孩童们，生怕他们会跟梦中一样染上怪异的色彩。可梦终究是梦，我每天去看，每天都只看到水是清的，孩童们身上也一干二净的，并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情况。这也使我隐隐不安的心放松了许多。

不再专注水乐园的“水质”问题后，我开始关心起水乐园本身起来。据说这农村水乐园耗资几百万，但近几个月平均每天的客流量却连一百都达不到。客流量越少，水乐园的收费越高，就这样陷入了恶性循环。

二

水乐园终于还是倒闭了，在它苦苦支撑六个月后。

大老板跟他的荒唐梦一起滚蛋后，水乐园马上被拆得一干二净。那块土地也很识相地迅速恢复成过往的样子，几乎没要几天，就从浸满水分的土块变成了干燥荒芜的土地。

土地回来后，村委会打算把它改建成足球场供孩子们玩乐，这主意据说是村长的儿子，也就是村里的孩子王提的，不得不说，这提议比大老板的水乐园高明了不止三倍，但仔细想来，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一来是村子本来就没什么钱，前些年把土路修成大马路就把村子里的钱花的七七八八了，如果不是因为缺钱，村委会也不会决定把那块土地卖给大老板搞水乐园；二来是村子的孩子们平时上学都要到镇子里去，早上六七点就要到校，晚上四五点到家，这一来一往，哪还有什么时间去足球场玩呢——别说还有作业的事，充其量是周末的时候几个孩子一起去踢一会球；三来是村子里各个宗族的不对付，固然孩子们的观念和受到的影响是无所谓的，但老人们还是有权劝阻孩子们跟哪个孩子玩、不跟哪个孩子玩的，这往往会把孩子们之间的关系搞的不伦不类；四来是孩子们自己，孩子们尚且不懂事，不懂得关心照顾他人，喜欢逞能耐、拉帮结派，有时因为一点小事就会闹得四分五裂，互相赌气，不再一起玩，在这样偶尔就会爆发的小情绪下，把那块土地改建成足球场实在不算是明智之举。

但离奇的是勾心斗角的村委会竟然通过了这份改建的提案。改建的工程也即刻被提上日程。

这次开挖掘机来的还是上次那哥们，我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给村委会里的人下了药，好让自己能有份工作。

伴随着挖掘机“咔咔”声而来的，是那久违的奇怪梦：这次我梦到了那建成的整个足球场都发着极光的色彩，像幕布一样绚丽地挂在我的眼前，孩童们热闹地在其中嬉戏着，仿佛舞台剧中的角色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披着五彩斑斓的奇异光芒，他们在踢着球，争夺着球，随着一人奋力抢过球权又潇洒地带球过人后，那颗梦幻的球体被踢进了球网，宣告了其中一队的得分。我欣慰地看着这片愉快的场景，直到那颗梦幻的球体缓慢地转向了我——我也不知道这么形容是否准确，那颗球体本身并没有什么能够标识的地方，它是很光滑、完美的一个球体，像是纯粹的光芒聚成，它只是转动了方向，可能是风的影响，可能是惯性的原因，但我却没有缘由地觉得它是在“看”着我。

这场梦我只做了一遍，但却异常地清晰，梦中那波谲云诡的场景即便不说是美到让人忘乎所以，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了。

几乎又是一眨眼的功夫，足球场就建成了。

只是又如我所料的一般，足球场最后也还是衰败了。似乎是与梦中的它所相对，梦里它有多绚丽，现实中它就有多惨淡。足球场刚建成的头两个月，孩子们还经常一起到这里来踢球，可在那之后，足球场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整整三个月，都没再有一个孩子来到这里，好似这里有什么诅咒一样。

三

在足球场荒废了有一年后，那块土地又被拆毁了。只是它似乎真的有什么魔力，把那本混着水泥钢筋的泥土又迅速还原成了枯燥衰败的干土，仿佛这一切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在我的心中，也逐渐萌发出一个有趣的想法，这个想法肯定比水乐园和足球场这种疯狂的想法要更加贴合实际，当然我也明白这块土地一定会回归荒芜的这一事实。

于是我置卖掉了我的家产，终于能如愿以偿地买下了这块土地。

那么也该说说我那有趣的想法了，那就是：

我要在这块土地上种上椰树。

我是说，谁会不愿意看到那片绚丽的光彩从椰树的顶上照亮整个村子呢？我甚至觉得它能够照亮整个世界，用它那迷人的色彩。

当然它肯定还是会衰败的。我们村子的气候不适合种植椰树，这是自然的事。

但到了那时，想必我还能想出更加好的点子，让这块独属于我的土地的光芒，被更多的人所看见、所热泪盈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