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李凭箜篌引

Mar 3, 2025  

作者:combat217

 

李贺……我知道你那天看到什么了。

旻桢来到岩溶洞洞口,回头望向高悬的圆月,圆月那头的存在也在默默注视他。

李贺……李贺呀……

他颤颤巍巍地念叨着,钥匙被他摸得油亮。他凭着直觉往深处走去,直到发现一条可容一人宽的地下流水,深吸一口气后,连裤腿也不提,便只身踏进。

老父老母,我来追您了!

……………………

两年前

“小桢啊,恭喜你升到档案总管了。”

”借您吉言呐。”旻桢讨好地笑了笑。

“你年纪轻轻升到这个位置,不靠家境,也不屑找靠山,这年头真是国宝级别的呀!”老刘的鱼尾纹颤了颤,随即就蔓延遍整个眼角。

”刘兄好生幽默!”旻桢跟着笑得开怀,但心底早已躁动不安:“您这次来,可是有什么高见愿跟我分享?刘兄是务实的人,您这次来肯定不是光说闲话,我当然知道的!”

老刘憨憨地笑了几下,便收敛了笑意:”我们去档案室说说?“

旻桢读懂了老刘的神色,便也缄口,一言不发地领着老刘进了档案室。他先送了老刘进去,然后再检查门外的行人来往情况,便仔仔细细锁上门,找到了角落的老刘。

老刘转过身,眼神还盯着仓库库门,上扬的嘴角挤不出一丝笑意,他便点点头,以示回应。

”刘兄,您放心说。仓库这边的墙隔音质量好,您别担心。“

”旻桢啊。“老刘突兀地开口,昔日那位幽默亲和的中年人身影似乎被丢在档案室门外了。

老刘继续道:”我知道你聪明,但你毕竟刚上任,有些事情我得跟你嘱咐一下。“

旻桢认真听着。

…………

”您说的都是真话?“

旻桢疑惑。

老刘的眼珠子藏在肥厚的眼皮下,微微透露出寒意。

“嗯。”他看了旻桢好一会,才回应。

“仓库设计成这样,是有道理的……”老刘若有所思地挺挺身子,一直在搓胡渣的手突然停下:”小旻,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你一直都很关照……我之前逗你说,因为我喜欢认孙子,“他顿了下,拼尽全力只挤出个干瘪的笑容:”……你是个,有天赋的年轻人……同时又充满活力,天不怕地不怕,很像我年轻时候……“老刘咬紧牙关,恐惧地感到眼眶有些温热了:”我知道我拦不住你的,你一直如此。可我不想让你落得跟前几个总管一样的下场,所以我把本不该让你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但是,“他苦笑:”命是你自己的……我管不了你呀,管不了你……我管不了你该怎么生下来,也管不着你该怎么死出去这个世界。“他挠了挠眼角,古铜色的手摆了摆,就无言离去。

旻桢便也不送了。他正全神贯注地消化那些听上去好像都市传说的信息,不经意间看向老刘警告过他”不要打主意“的那行档案架。

他黑若死水的瞳孔迸射出一阵狂热的光。

……而一年后后老刘就听说旻桢进了牢子。他特地请了假飞回A城想看望他,给他买点他爱吃的解解馋,没想到他在局里工作的朋友说,旻桢早疯掉了。

”怎么个疯法?“老刘恍惚地问。

”……简直跟头畜生一样。到处乱啃乱抓,时不时嚎一嗓子,而且……唉,随地大小便,已经弄脏好几条衣服了。”

老刘提着一袋热乎的饭盒,像木偶一样滑稽地绊了一跤,跌出门外。

 


 

旻桢躺在监狱的床板上,凝神听着牢友们的呼吸,忍俊不禁。

这一年来他没睡过什么好觉,每天夜晚都抓紧时间破译那些发黄发脆的李贺草稿。他安心地想到,那些人还没发现李贺把钥匙藏进了哪,就合上眼沉沉睡去。

这是他一年来睡得最香的一次。

“阿黄。“旻桢看向狱友,笑盈盈的。

被称作阿黄的瘦子吓了一跳,一转头,又极快地再一转,转回去了:”你你你,你干啥。“他加快了抠指甲的频率。

”你知不知道,庄周梦化蝶的故事?“

阿黄挪了挪,试图拉开距离。

”是蝴蝶做梦变成庄周,还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了呢?这梦啊,这所谓现实啊,界限何在呢?“

旻桢痴笑着,脸上浮现出两团红云。他迷醉地看向汤锅里半露的鱼头,年迈的鱼珠痴呆地望向他。那条鱼吃力地舞动着自己的骨架,不时有滚烫的汤点甩在它的肉脸上。

“您老,身体倍硬朗啊!”旻桢哈哈大笑着,用碗筷为它配乐。

“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晚风扬起了温柔的翅膀,永远随我的马儿走……”

不知名的乐声突然从四面八方渗来,就像是晚风荡出来的水的涟漪。

“马儿!马儿!……”

“啵啵啵……”鱼嘴也越来越兴奋地张合起来,让旻桢有了它们仿佛在向他对话的错觉。

汤锅里的鱼头越来越多了,很快,肉汤溢出来,溢出来,变得越来越浓稠,越来越粘腻,就像某种生物的血肉浆糊。

旻桢的歌声被鼻腔里翻涌的鱼腥和血锈味打断了。他左顾右盼,像弹簧一样从床板上跳起来,好像屁股被谁咬了口。

狱友们的头变成了鱼骨模样,但身上的囚服却比之前还要整洁。他试探地戳了戳鱼骨,立刻收了手——这鱼骨仿佛是那箜篌曲的巡游地,他手一模,那箜篌曲在他耳畔,在他脑海里回荡得愈是清晰。

“这是个什么调调……”他纳闷着。

监狱大门变成了一个喉咙眼模样,那栅栏早已消失不见。旻桢屏住呼吸,绕过汤锅附近的腐烂肉糜,径直走出这压抑的格子间。他不自觉地回头看,汤锅里的鱼头,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的”狱友“都齐刷刷地向他望来。鱼珠化作一滩血水流淌,旻桢惊奇地看到那血水正以未知的规律,形成人类史上闻所未闻的怪异符号,而它们空洞的眼窝仿佛在诉说某种别离的叹惋。

”前面不是回头路吗……“旻桢试图翻译它们的沉默。然而箜篌声在他耳畔低语,已经在催他前进了。

你已踏入无尽之门。

走廊的墙壁如此写道。

旻桢咬咬牙,埋头往门外冲去。

阿黄半夜突然惊醒,发现旻桢倒在一圈白线上。他凑近一看,那白线渐渐成了一个图案——八卦?他眯起眼睛,这才发现那圈白线本是一颗颗饭粒。

一出来,洁净芳香的空气率先净化了鼻腔。

清风拂晚,玉轮湿光。墨染山骨,琼露凝芳。天地悠悠荡荡,独我一粒惶惶。

李贺不记得这儿有座山,但直觉告诉他,他和这山已不是第一次相遇了。漆黑、浩瀚的山体悠哉悠哉地跟昔日梦境中的幻影重叠,一下子,那成夫人、老鱼仙、瘦鬼蛟的模样全都历历在目。李贺慢悠悠地挪着步子上山去了。

旻桢一眼就望到了黑色的山脉。他以为那山本是离他十分近的,没想到越朝那走,山就越小,仿佛是在渐渐远离他。

箜篌声突然飘忽起来,就好像有块石头打乱了涟漪娉婷的裙摆。旻桢这时下意识地看向天空,才知道那隐约扰乱他的不安感从何而来了:“空山,凝云,颓不流啊。”他缓缓吐句。远望见一黑点飘入山林,便快步跟上去了。

箜篌声渐渐盖过其他声音,李贺觉得这曲调仿佛是出自自己血肉深处的灵魂吟唱,使得其他一切奇花异木都黯然失色了。就连妖冶的芙蓉也自愧不如地哭泣;原本淡去七情六欲的香兰,此刻竟止不住地发笑了。

李贺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稍一疏忽,碰上了意想不到的物体。

山是夜色吗,夜色是山吗?现在究竟是几点了?为什么白云竟然映在空中,正呆滞地注视地上的一切?

旻桢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是监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扒开散发着枯萎腐臭的藤蔓——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当他不经意地扒开一道稀薄的藤帘时,一张人脸倐地扎进他的视野。

“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双腿像笨拙的鱼鳍不听使唤,试图尽可能远离那张诡异的脸。他缓了好一会才恢复些许理智,颤巍巍地哼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一瘸一拐地拿着随手捡来的木棍,”啪“地一下往那个方向劈去。

”砰“。

这声音并不清脆,像是闷在什么壳子里的低吟。

他疑惑地向前走去,才发现那张人脸原是树皮的斑纹,只是经月光一照,便与人类肌肤有几分神似了。

他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那张脸似乎有点像相貌端庄的老妇,此刻正闭上眼,嘴角微扬,像在聆听这箜篌声。

………………

!!!!!!

旻桢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后退,那树皮老妪的眼睛噌地睁大了,但是眼珠子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像先前狱友们一般的空洞的眼窝,而眼窝里的黑暗正折射出不详的寒光。

树皮像胶状物一般缓缓扭动变形,摩擦出一阵”咕叽咕叽“的怪声,就像野兽在咀嚼吞咽,惹得旻桢胃里一阵翻滚。

树皮上面,既有张少女的脸,也有张老妪的脸,然而更多时候,是这两张脸极度不和谐的”媾和“物。那千百万张脸同时发笑,同时歌唱,箜篌声的存在却被空前地放大了,不断敲击着旻桢的耳膜和心智。

旻桢死死抓着木棍,两手不知该助跑,还是该捂耳朵。他到最后连标准的跑步姿势也忘个一干二净,断断续续地吼着高中时的跑操音乐,两手死命捂住耳朵狂奔,已经来不及顾念丢弃掉的木棍。

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

真奇怪……李贺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发现原本身处天穹中央,被称为“众星之主,万象宗师”的那颗尊星此刻不知去了哪里。他再揉揉眼,发现紫皇正袖袍半掩,仿佛作啜泣状。

箜篌声飘向了更高处。一阵衣袍翻飞,紫皇转眼就上山去了。李贺眨了几下,便吃力地加快脚步。

旻桢跌跌撞撞落到一条小径。

李贺吓了一跳,发现是只倒腾四蹄的白兔。他没来得及看清白兔模样,幽静的小路上便只剩下摇摇晃晃的花草,几颗露珠支持不住,不甘地坠向地面。

旻桢是被一阵粗粝的野兽嚎叫惊醒的。

某种巨型的类鸟生物从李贺头顶堪堪掠过,李贺不自觉地回头望,惶恐地发觉自己竟身处万丈之崖,返回的道路比记忆中更狭窄,完全不是给人走的。长安城长眠在月光的摇篮中,十二道大门的顺序却是错乱了,对应“天”的大门却放在“地”的位置,这种错乱的方式透露出某种恶意的背反。

月光给他的沉默渡上银边。他继续向上走,看见一个强壮的男人倚在一棵月下桂边,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提溜其一只白兔。那白兔还不停地扑腾四蹄,月光摇曳在湿润的蹄子上。

李贺无言凝视,又继续登山。他脚步越来越轻快,呼吸越来越顺畅,这次爬山之旅完全不像爬山,他连一点点的酸胀都没有。

“啊!!”“啊————”

旻桢惊恐地挣扎着。

一道裂缝从树干中劈开,越裂越大,就像是一块被裂缝吞噬的破布。那道裂缝逐渐演变为一张巨口,不知名的粘液顺着内部硕大的突刺流淌而下。树干周身此刻长出了扭曲的斧子,那些藤蔓上的凸起却出现了一张张男子模样的脸,怒气冲冲地瞪着旻桢。树上的桂花愈发耀眼,就像是无数个小型太阳。

月亮近在咫尺。李贺加快了步伐,顾不上那些礼节,甩得长袍跟馄饨皮似的大跨一步,登顶了。

然而,世界在他登顶的刹那,像瓷器般碎裂了。那颗月亮渐渐消隐于不知名的虹色介质,取而代之的是硕大的龙珠。

人脸蛇身的生物发出一声嘶鸣,在空中舞动出不符合物理规律和人类视觉成像法则的弧线。箜篌声空前壮丽,仿佛是这个神奇空间本身的呼吸。李贺屏息凝听,眼前闪过无数景象:过去、现在、未来被浓缩成一个永恒的节点,无数个时空弦相互碰撞,焕发出极其诡丽的波动,与箜篌声遥相呼应。

江娥素女的吟唱不能引起李贺的注意了。在这样一幅奇景之下,人类的悲喜与生命的存亡已经失去意义。李贺跟着那条瘦龙的身影,走向了那扇“门”。

旻桢最后看到的,是李贺从荒村古井狼狈地爬出来,向越来越开阔的星夜原野逃去。他的头无神地撇向一边,瘦削烛龙顶着两轮龙珠,从嘴里吐出来一小块东西在他手上,便蹦走了。

天卦怎么摆在地卦上了?阿黄眨眨眼,吓了一跳。

醒来的旻桢行为愈发古怪,不再向狱友传颂他那套“庄周梦蝶”的思想,而是在全神贯注地在墙上乱写乱画。他视他的错位八卦图为珍宝,闲时就爱钻进床底,对着阵图凝神深思。没人知道他这几日在想些什么,没人敢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每次狱警对他进行教育时,旻桢却表现的像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礼貌地迎合他们的话语,还为他们送上在这里难得听上的祝福和赞美。

终于在一天晚上,他从裤子里掏出一小块黑色石头。多次摸索,他听到轻微的“喀拉”声,再稍一旋转,取出藏匿其中的一个小卷轴。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些符号的意义——他曾在李贺不为人知的手稿中看到过。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展开这精美的卷轴,发现里面竟然还裹有一颗珠子。珠子通体发黄,细细一看,里面还有若龙腾状的金色花纹。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旻桢盘腿坐在地上,与地板的八卦,墙上混乱的字画浑然一体。再到傍晚,旻桢早就不是之前那个旻桢了。

“可惜这么个小伙……”

“也不知道是不是信了什么不干净的教!”

“听说他不知从哪翻来上一批人留下的书,叫什么……《酉阳杂俎》?”

旻桢在疯人院里两眼一睁,就跑去解读墙上的乱涂乱画。有些符号他在手稿上见到过,有些实在是不知道了。这种文字一看就知道并非人类文字,有很多字形是人类无法想象的。旻桢还想,也许是因为人类感官太过狭隘,不满足阅读这种文字的要求,所以解读起来异常困难。他依稀记得发明这种文字的种族,似乎是叫什么奕祀还是伊什的……

“终极……”

“门钥……永恒真理……”

“尤……游……”

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念道:“犹格索托斯。”

李贺的手稿也提过这个名字,那本唐代神秘机构所著的书籍也有提及……旻桢看着卷轴,又亲了亲手中黄珠,脱下衣服,拿起墙角的笔,将墙上的一个公式和坐标记了下来。

他不断询问着这是否值得:为了一个虚妄的幻梦进行一次维度灵魂互换,在两个维度往返一次,跟着一颗古怪珠子的指引来到梦中的荒村古井。当他盯着那盏海马葡萄镜无法自拔时,他的肩膀如释重负,他在心底里愉快地自嘲道:“我真是个疯子。”他明白自己没有回头路了。于是他跟着衣服上所写的坐标南下到古老溶洞,喀斯特地貌那鬼斧天工的奇迹并未引起他的丝毫注意。他全神贯注地跟随坐标和珠子的指引,踏入一道地下流水来到更为幽深的地方,然后拿着镜子对准某个方位,将珠子嵌进背面的凹槽,按照公式作出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操作。当一切完成后,他长久地吐出口气,仿佛之前的那些年他都是死的,唯有今天他才彻彻底底地活过来,就像从海底浮出海面。

老父老母……

32年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活……为了我儿时的一场梦、为了追求所谓“真实”?

一块石头绊了他。

他控制不住地大笑,笑声被水呛得断断续续。

如今我终于找到这种真实了!不是存在于人类对这个世界狭隘幼稚的幻想,而是这个世界的终极、真正意义上的绝对真理!

老父老母!!

在追逐紫皇的身躯前,他如痴如醉地想到。

……李贺,我明白你为什么拒绝了“祂”的邀请……可是啊,我没有你那般才气,能用那样高度的审美眼光来对冲这个世界的虚无本质……怪不得、怪不得你没有钥匙,也能得到邀请。我得感谢你的拒绝……让我这个平凡的人能加入到参悟真理的机会……

旻桢重重地亲上葡萄镜子。

他身后的两道大门沉重地合上了,而伟大的“祂”——全知全能之神、万物归一者、亿万光辉球体——穷尽人类文字也无法讲明您的伟大——正为他打开通往永恒真理的大门。

这太值得了!!

……然而事实如此吗?

李贺临终前,也还在庆幸自己没有接受邀请。也许他还是放弃不了所谓”人类“这个身份,哪怕所谓”人类“用他们所缔造的文化、制度来打压他,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当”人类“。他的母亲,他的好友、尊师,他所热爱的诗文……他宁愿在这样温暖的幻想走向死亡,也不愿纳入冰冷的真实走向永恒。于是他把那面镜子——那把无法销毁的钥匙丢进古井,让它成为历史的秘密,永远不要被人发现。

还是做梦好啊,当个自由自在的小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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