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S·T·乔西
译者:千岛五更
S·T·乔西(S.T.Joshi)全名:苏南德·特兰巴克·乔西 (Sunand Tryambak Joshi)1958年生于印度普纳,洛夫克拉夫特权威研究学者。
曾在纪录片《可怕的感染力:洛夫克拉夫特生平及影响力》及《洛夫克拉夫特:未知的恐惧》中登场。
以下内容来自:S·T·乔西(S.T.Joshi)在Barnes & Noble《H.P.Lovecraft·The Fiction·Complete and Unabridged》(2008)年纽约版上撰写的导论。
如果H.P.洛夫克拉夫特能够目睹自己及其作品在身后所取得的轰然成就,他将同任何人一样大吃一惊。他的小说故事——数量不过七十,只有三篇是短篇——从著名的学术集到大众市场的平装本,印刷过无法计量的版本;从孟加拉语到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在全球范围内译出二十五种语言以上;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的故事如同圣经文本,受人察微知隐,部分批评家将其排入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之列。最有趣的是,洛夫克拉夫特本身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他那阴郁、瘦长的容貌能从恰好不过的面孔上一瞄而见,在这个人的想象中,一众宇宙恐怖生物充斥着整个世界,他冰冷地强调着人类的微不足道,以及他们在一个四周无光、神灵皆失的世界里卖力生活。部分H.P.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神话特点非常谬误,但他的生活、工作的大致轮廓却是可炳若观火的。
1890年8月20日,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出生于罗德岛州的普罗维登斯。他的母亲家血脉显赫,可溯及十七世纪;父亲家上追英格兰的中世纪时代,洛氏家族的部分成员在十九世纪早期移民至美国。1893年,洛夫克拉夫特家在早年间就遭遇了祸难,其父,温菲尔德·斯科特·洛夫克拉夫特(Winfield Scott Lovecraft)身受瘫痪,不得不移入普罗维登斯的巴特勒(Butler)医院中住院,五年后因“麻痹性痴呆(paresis)”(3级梅毒)去世。深受精神创伤的洛母莎拉·苏珊·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Sarah Susan Phiilips Lovecraft)回到娘家,她在处理与独子的关系时,时而过度保护,又时而保持一种怪异的情感距离。对洛夫克拉夫特来说,他的祖父,肥马轻裘的实业家惠普尔·菲利普斯(Whipple Phillips)是他父亲一个度身定造的替代品。他打小就开始研究文学与科学(特别对化学和天文感兴趣),并在斯莱特林荫路学校(Slater Avenue School)和希望街中学(Hope Street High School)里接受了零星的正规教育。早在七岁,他就开始写作,创作了短篇恐怖故事(后来受到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en Poe)的影响激励),八岁时发现爱伦·坡让他兴奋不已)和科学论文。但糟糕的健康问题——尤其在于,似乎是一种心理并发症——拖垮了他,因而不得不在1908年从高中辍学,连文凭都没有拿到。
接来下的五年,洛夫克拉夫特深入浅出,少有会见友人,除了读书外几乎不涉猎其它事情。他得以从茧中脱离,方式非常奇怪,在阅读过一些当时风行的小说杂志后,他难以忍受弗雷德·杰克逊(Fred Jackson)这名作家在《大商船(Argory)》登发的伤感式罗曼蒂克故事,于是撰写了一封长信批评杰克逊的作品。后者的拥护者群起抗议,洛夫克拉夫特也因此写了更多回信予以反击——这次的信件则采用了十八世纪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的讽刺诗体。这次事件吸引到了担任联合业余报业协会(United Amateur Press Association,UAPA)的总裁爱德华·F·达斯(Edward F.Dass)的注意力,后者邀请洛夫克拉夫特加入协会。洛夫克拉夫特欣然同意了。
UAPA是个由全国各地业余作家组成的小型团体(以及建立更早的组织全国业余记者协会(National Amateur Press Association,NAPA),洛夫克拉夫特也在之后加入其中),他们发表篇幅短小的期刊,与其他会员之间彼此传阅。洛夫克拉夫特发觉到,这种彼此亲近、和谐无害的社会团体恰是治疗他社交恐惧症的一方良剂。他风驰电掣般在UAPA贡献了大量刊物——其中主要为诗歌和散文,还发表了13期自己创立的业余报刊《守旧者(The Conservative)》,以反映自己在政治及文学上的保守主义观,这对一个把自己定位于18世纪的人来说恰如其分。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洛夫克拉夫特开始同意发表自己早年写的故事,并在得到部分好友,尤其是W·保罗·库克(W.Paul Cook)的加油鼓励后,他开始创造出更多故事来。1919年,他发现了爱尔兰奇幻作家邓萨尼勋爵(Lord Dunsany),这犹如一针强心剂注入他的作品之中,为了模仿他那位新偶像笔下优美典雅的幻想色彩,洛夫克拉夫特为此创作了十数或更多作品。
时至此时,洛夫克拉夫特还未曾考虑过正式出版自己的作品,然而就当他的两篇故事登发在一本名为《家庭酿造(Home Brew)》且粗制滥造的半专业杂志上时,1923年纸浆杂志《诡丽幻谭(Weird Tales)》的创立登时吸引到他加入其中。其中几位同事——包括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这位诗人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自己的幻想故事一举成名——敦促他拾笔创作,洛夫克拉夫特最终照做了。他的小说可读性高,洛夫克拉夫特很快成了为杂志撰稿的固定角色。事实上,在1924年似乎就有人(J·C亨内伯格)询问过他是否愿意担任杂志编辑,但这个岗位需要任者调迁至芝加哥工作。对洛夫克拉夫特来说,要想拒绝这个工作,上好的理由都有几个。
理由之一,自己刚刚与索尼娅·H·格林(Sonia H.Greene)结婚,这位俄裔犹太移民在1921年加入业余记者协会。经过一段略显乏味的甜甜蜜蜜后,他们结了婚,并定居于索尼娅在布鲁克林的公寓。然而,对这对新人的各种麻烦突如其来,最重要的是,在纽约百货公司担任经理的索尼娅失去了这个高薪工作,从而蓦然间收入全无,被迫前往美国中西部从事女帽生产工作,并将洛夫克拉夫特独留在纽约之中,这座大城市宽广无垠、进步先进,还有那些“外国人(foreigners)”全然不同于自己出生的那座静谧安宁、底蕴深厚的小城。
最后,洛夫克拉夫特为了神智清醒而决定回到普罗维登斯,并于1926年如愿实现。索尼娅在这些计划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尚不清楚,但洛夫克拉夫特的两位姨妈——她们在其母亲1921年去世后曾抚养过他——代表着镇子即有头有脸的贵族,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则明说自己“接受不了”侄媳在镇上当一名女商贩。洛夫克拉夫特默许了姨妈们的决定,索尼娅也知晓两人的婚姻到头了。他们离婚于1929年。
洛夫克拉夫特回到普罗维登斯后,如脱缰野马般创作了大量前后从未经历过的故事。九个月里,他写出了诸如《克苏鲁的呼唤(The Call of Cthulhu)》、《梦寻秘境卡达斯(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The 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以及《异星之彩(The Colour out of Space)》。此时可能出于洛夫克拉夫特创作一部历史性质的专著《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之由,对他所称的“怪奇小说”的性质与目的有了一定明确的概念。
1927年,在一封给《诡丽幻谭》编辑弗兰斯沃斯·莱特(Fransworth Wright)的信中,洛夫克拉夫特概要地表述了自己的想法:
“如今,我所有小说故事都建构于这样一个基本前提上,即人类普遍的律法、利益以及情感,在广漠的整个宇宙中,毫无功用、没有意义……为触及真正意义上的外部空间之实质,无论时间、空间还是维度,人们必须把诸如有机的生命、善与恶、爱与恨抛之脑后,那所谓人类这一渺小暂存的种族身上的一切局部属性,也从不存在。”(这段曾被某人截取半段断章取义)
这意味着洛夫克拉夫特在很大程度上跳脱出了先前的恐怖小说传统——也在很多地方背离了整个西方文学传统,后者习惯性地,且似乎是无意识地重视人类在宇宙间的中心位置——他则会强调人类在超乎时空的宇宙间的微不足道。为达到此目的,他主要通过描写出一众来自太空最深处的庞然大物——称其为“神”的人类除了将它们当作神格参拜,根本无法理解这些生物。由此可见,洛夫克拉夫特把超自然恐怖与一种新式科幻小说相糅合了,《异星之彩》刊载在先锋科幻纸浆报纸《惊奇怪谈(Amazing Stories)》上,则不足为奇。
随着洛夫克拉夫特在一个个故事里发展自己的虚构神话——这些元素整合成了一片新英格兰地区,包括如阿卡姆(Arkham)、金斯波特(Kingsport)、敦威治(Dunwich)以及印斯茅斯(Innsmounth)等城市;“禁书”丛愈加繁多,如疯癫的阿拉伯人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Abdul Alhazred)笔下的死灵之书(Necronomicon),通过此书可以一瞥宇宙之物,以及窥见人类与它们正面遭遇;还有一群神智清醒、投身科学的主角闯见无法想象的奇异怪物,因而扭曲了他们的精神——读者及其后上的作家们始而注意到这一神话背景下的新奇的连贯性。然而,只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自称洛氏门徒的奥古斯特·德雷斯(August Derleth)才给洛夫克拉夫特作品起了一个名字——克苏鲁神话。(实际上史密斯也曾说过这个词)诸如德雷斯、弗兰克·贝克纳普·朗(Frank Belknap Long)、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以及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Howard)等作家都开始基于克苏鲁神话创作故事,或创造属于自己的平行神话。洛夫克拉夫特常常欢迎对他作品的借鉴,主要因为他觉得不同作家对他那些人造怪物的借用,会使得其更加可信。
随着洛夫克拉夫特作品日趋发展,他本人偏离传统的超自然主义越来越远。事实上,他从未使用过如吸血鬼、幽灵和狼人这类惯用招数:《畏避之屋(The Shunned House)》里是别具一格的通灵吸血鬼、《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里对炼金术的使用以及追求永生不死则是对老式哥特派的致敬。但在最具特点的作品里,洛夫克拉夫特彻头彻尾地设计出了属于自己的概念与生物。
1931年,当他写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南极小说《疯狂山脉(At the Mountain of Madness)》,他已准备好阐述自己崭新的美学信条了:
“时辰已到,要正式反抗时间、空间与物质,必然要假定与所知现实全然相异的形式——且当其只满足于用这样一些图像,即组成了这一可见可测的宇宙的补充,而非反悖。于是,如果不是一种非超自然式的宇宙艺术类型,又有什么可以平息这种反抗呢——同时又要满足同根发源的好奇心呢?”
《疯狂山脉》说的很清楚——那些如阿尔哈兹莱德(称之为“神”的生物与太空的外星人别无二致——则完美地展现了这种全新理念,并通过许多方面成为他最伟大的幻想作品。即便如此,洛夫克拉夫特仍可笔力捷健地写出作品《印斯茅斯的阴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这部作品很大程度上缺乏南极小说中那种明显的“宇宙主义”,反而描绘出一副令人难忘的场景,即深海混种生物侵入了日薄西山的新英格兰的某个穷乡僻壤。
然而,洛夫克拉夫特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过得并不一帆风顺。1931年弗兰斯沃斯·莱特拒绝刊载《疯狂山脉》,这令洛夫克拉夫特大为震惊,后来他承认道:“我结束自己卓有成效的小说创作生涯,这次拒稿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在这段时期创作的几篇故事,如《魔宅梦魇(The Dream in the Witch House)》、《门外之物(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并不特别成功。但谈到他倒数第二部作品时,话题就要一转,《超越时间之影(The Shadow out of Time)》对宇宙主义的宏大探索仅次于《疯狂山脉》。这两部作品均刊载于《惊悚科幻小说(Astounding Stories)》,也是恰如其分的。
洛夫克拉夫特在生命的最末几年饱受疾病侵袭——自1934年早些时候,他似乎就已患上肠癌,但从未治疗过——加之,他对自己作品的价值以及寿命不断地加深怀疑,最终于1937年3月15日去世。他与杂志和书籍出版商打交道时的漫不经心、作为处于热爱而书写的“业余”作家的绅士姿态,均导致了自己从没成功地将作品集售卖给大型出版商,仅仅在去世前几个月,他那不太可信的欢乐就是目睹一本印刷着梦魇图样、粗糙装订起来的半专业版《印斯茅斯的阴影》出版。但在此时,他主要借用通信这一媒介,已经收获了大批朋友和同事。其中两位年轻作家奥古斯特·德雷斯(两人通信的十一年里从未见过面)、唐纳德·旺德莱(Donald Wandrei)(两人只在普罗维登斯和纽约见过几面)致力于用精装本保存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他们建立了阿卡姆之屋(Arkham House),将洛夫克拉夫特处于遗失边缘的作品从纸浆报纸里打捞拯救出来。阿卡姆之屋版本的《异乡人(The Outaider)》是个里程碑,但接下几年,更多有能力的人物编写了文本,修订了之前版本中印刷与文本错误,并添加注释以阐释作品中的文学、历史、神话以及科学元素,使他的作品经久不衰地引人注目、可供阐述。
理性铭记,洛夫克拉夫特首先是个科学理性主义者。他的小说看上去是在舞台上搬上了一组组眼花缭乱的奇异怪物,他华丽炫目的散文似如诡异的作品。但洛夫克拉夫特,从其信中所揭示的一般,是个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他高度崇敬科学事实,在他眼里,宗教、唯灵论以及神秘主义的幻觉里只有蒙昧愚蠢。至于他的散文风格——曾是那些否认洛夫克拉夫特伟大之人的重要争论点——显而易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为了最大程度上建构起情感影响,并与那种充斥于故事之中的诡秘离奇(outré)相协调。随着职业生涯向前发展,洛夫克拉夫特束缚了部分华丽的文风,因此,他的散文转变成为一种近乎精准的工具,用来传递恐怖小说和科幻作品之间的交融,这也奠定了其后期作品的风格。
有关洛夫克拉夫特文学声望的历史过程,能够当作文学欣赏变化的趣味一章——最早被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等人斥为低俗作家,其作品受到德雷斯、福利兹·雷柏(Fritz Leiber)及乔治·T·韦策尔(George T.Wetzel)推崇,德克·W·莫兹格(Dirk W.Mosig)、唐纳德·R·柏勒森(Donald R.Burleson)等批评家的文章推动了对洛夫克拉夫特学术研究的变动,最终企鹅经典、美国文库出版了他的作品,接纳他为一位严肃作家。洛夫克拉夫特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一边值得高水平批评家的尊重,又在流行文化、电影素材、角色扮演游戏及其它媒体改编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人物。洛夫克拉夫特的魅力中所彰显的别具一格的多样性,预示了二十一世纪及以后,他会一直作为一位拥有持久影响的人物。
——S.T.Jo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