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无瑕之地

Nov 14, 2024  

无暇之地

写下这份记录之前,请允许我做一些并非无关紧要的声明:我拥有一个健康且成熟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健全心智,思维能力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且比许多人更为敏捷,随文附上的心理评估和脑部诊断会证明这一点。诚然我此前受了些皮外伤,现在也已经完全康复了。我被允许在疗养院内随意走动,与神智清醒的病人交谈,甚至协助医护人员进行一些非专业性的工作。昨天同事前来探望时,愉快地透露说校方已经完成了对我的状态评估,正在起草复职邀请函,最迟下周五将派专人呈递给我。

疗养院的生活悠闲而乏味,我只好央求家人同事带些书来读,加之自己又有写日记和随笔的习惯,便请护工寻来纸笔,搞些毫无章法,纯粹任由思绪驰骋的创作。阅览室虽然偶尔被我并不擅长的跳棋比赛占用,大多数时间还是相当安静的。难得不用批阅那帮浪漫无知的文学本科生糟糕透顶的论文和习作,我感到多年未有的愉悦放松,一度忘记了致使自己被关在这里的那件事。但临近出院,已无新书可读时,手中的笔开始不受控地催迫着我将那段宁愿使用物理手段,也要将它从我脑海中剔除的过往记录下来。即使扔下笔不再写作,正午时分,那吞没阴影的阳光也使我感到难以抑制地战栗,只因为它如此温暖,明亮,如此想要拥抱我。

即使是最亲近之人也会觉得我脾气古怪,近乎极端的理性,毫无常人应有的同情与敬畏之心。我常因为在公共场合发表彻底的无神论观点被指责为科学主义分子,同事也常常嘲笑我一定是因为高等数学不及格才被迫就职于文学系。我的确待人冷漠,自幼年时就厌恶孩童间的游戏,也不与父母亲昵,但我的大脑绝非精密,机械,不通人情的;相反,它充满幻想,遨游于天地之间,不受任何规则与秩序的管束。在我内心深处始终存在一种最虔诚的宗教狂热——对童话中梦幻王国与乌托邦的深切渴望。在找到这样一块无瑕之地前,我不过是在途中的朝圣者,茫茫荒漠中形容枯槁的旅人。我渴望那样一种世界;健康,和谐,道德与知识共存于每一个居民智慧的大脑中,远在“完美”一词所能形容之上,

但现在,就在我提笔书写的当下,这种想法每次挣脱理智的束缚,冲破思维之海平静的水面,都能掀起足以将我吞没的巨浪。我必须克服一阵阵扼颈般的窒息,压制疯狂的心跳乃至服用药物才能逃脱恐惧的控制。

这是何等的不幸!但我仍应该感谢——或许是上帝,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绝不是我那薄弱的心智让我还能继续生活下去,继续我在隐山大学的教学生涯,至少现在看起来是如此。即使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表明我恢复如初,却无法保证将来的某天,当我走在阳光之下,走在怡人的景色和欢快的人群之中,当我意识到自己得到单纯而无知的幸福之时,那旁人难以置信的恐惧不会伸出它的尖牙利爪将我撕碎。

这一切的不幸开始于那场见诸报端的严重事故。三个月前,一位受雇于某旅行社的司机驾驶巴士经过菲尔山南部盘山公路一处急转弯时,由于疲劳驾驶,汽车冲破护栏,飞下山崖,坠入了湍急的白獾河中。起初人们以为车上五人无一生还,家属们悲痛之余,联合起诉了旅行社,双方开始打旷日持久的官司。十二月三日,事故发生的两个月后,下游城市贝尔纳德警方发电报给路德纳德警局,警局又联络上我的家属以及正准备为他们提供一笔抚恤金的隐山大学。我的长姐收到通知后,立刻在警方的陪同下乘火车赶往贝尔纳德。路上,警官将情况做了进一步的说明:贝尔纳德当地的一家医院早些时间,从几名惊慌的渔夫手中收治了一名溺水男子,随身证件表明此人名叫莱昂·维亚纳,就职于隐山大学文学系。经过比对,警方认为此人就有可能就是不久前那场可怕事故的幸存者——眼前这位由于焦虑,神经质地紧攥着手帕的女士之亲属。

我的长姐戴安·维亚纳一见到那张仍处于昏迷中,由于寒冷和缺氧泛着青紫色的骇人面孔时就认出了我,立时半是欣喜半是悲痛地大哭起来,这自然是事后旁人告诉我的,我对当时以及之后许多天的记忆都近乎空白,等我完全拿回身体的掌控权时已经在圣玛尔达疗养院干净的病床上了。据一位如今与我非常要好的医生说,刚入院时我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高度警惕着周围的一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不断尖叫着声称要从此地逃离,但又对自己身在何地一无所知。他们不得不先用束缚带将我固定在病床上,分几次注射了大量镇静剂才让我彻底安静下来。这位医生对我的经历感到十分好奇,他打一开始就不认为我这种表现是病理性的,只能是受到了真实且具体的惊吓。

但不论是这位医生完全出于善意和探求的提问,还是最早报道了那起事故的《路德纳德之声》专栏记者承诺给予大额报酬的采访,不论是警方出于职责所需的询问还是家人的担忧与关切,我都不愿意向任何人讲述从事故之后到获救之前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愿意”并不准确:起先我自己也无法记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整天整宿地缄口不言,专心在脑中寻找并拼凑完整那些记忆的拼图;而当我自己看清那块完整的记忆画像时,很快意识到是我潜意识中的防御机制破坏了这幅可怖的场景,不禁对自己可恶的探求欲望恼恨起来。我对所有人隐瞒了恢复记忆的事实,期盼着自己也能彻底地遗忘才好。但就如我开篇所言,有些东西在暗中逼迫我写下它,记住它。

那场事故来得并非毫无预兆,彼时,我正坐在巴士左侧靠后的位置上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想象着自己即将开始的愉快旅行。我计划趁着天气还没有完全冷下来,乘车翻过菲尔山及其周边的低矮丘陵,前往西部干燥的平原,探访那里的散居村落,收集一些有关古代智慧邦国的民间传说。巴士不疾不徐地驶入盘山公路后,路况变得糟糕起来,惊险的拐弯一个接一个。车身晃得我睡意全无,不过其他三位乡下打扮的乘客看起来满不在乎,继续令人厌烦地嚼舌根子,他们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种恶劣的环境。我望向左侧斑驳幽深的山林,金色的落叶乔木在大片大片绿得发黑的针叶林中格外醒目。饱含松针香味的空气闻起来湿漉漉的,眼前的景色却像笼着一层灰扑扑的,不祥的烟色幕布。我把头转向右侧,听着岩壁下白獾河发出阵阵呼吼声,在脑中努力描绘它打着旋儿湍流而过的模样。一簇簇泛着白沫的浪花在澄澈的河水中起伏跳跃,

在一声类似于爆破的沉闷巨响后,我真的见到了它们——我随着整辆车迅速地下坠,大脑停止了运作,但只有一瞬。容不得思索,我忠实的身体已经给予回应并立刻行动起来:我紧握住座椅前的扶手,双脚拼命抵住座椅不让自己坠得更深;在巴士落入水中的一瞬间,我用力撑住窗框,猛地一推,从已经打开的车窗冲了出来。脱离了这辆越沉越深的巴士。我一出水面便试图呼吸,水立刻灌入口鼻之中,急流中抓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东西,只能无助地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我的手臂在水中机械地疯狂挥舞,很快就耗尽了力气,我开始耳鸣,似乎只能听到慌乱的心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继而视线逐渐模糊,任由自己在绝望中失去了意识。

我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中醒来,感到背部正遭到不间断的撞击,怀着脊柱将要碎裂的恐惧,我努力睁开眼睛。本想喊痛,张口却变成一串几乎呕出肺部的咳嗽,一股淡粉色的血沫喷了出来,溅在应该是橡木制成的光洁地板上。

我意识到自己此刻俯卧在某处,正在经历操作生疏的糟糕急救。好在并不需要我抗议,或许是看我醒了,他们停止了拍打我的背部。我很想提醒施救者错误的急救方式可能会加速死亡,但现在很明显不是抱怨的时候。我试着用胳膊支起身子,却只徒劳的感到一阵麻木和酸痛。此时有人挽住了我的手臂,帮助仍十分虚弱的我坐直了身子。我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原来是被放在了一张长餐桌上。我一想到自己应该是被离路德纳德不远的沿河村落中那些虽然愚昧却朴实善良的乡下人救起,顿时极为安心,开始为接下来的感谢打着腹稿,

同时抬起眩晕胀痛的头想要看清自己的救命恩人,却被目之所见所震撼。我并不是见到了什么骇人可憎的畸形面目,也非触及自己所见所想的边缘,见到了什么超越认知的域外生命,但这丝毫不能减损我的震惊。我仿佛生来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人类,那种连最杰出的雕塑家也无法塑造出的,即使被描述成阿波罗和阿弗洛狄忒也显得亵渎的——人类,至少我的感知告诉我他们与我同源同种。

正前方对我报以微笑的是一位将橘红色长发绾在一侧耳畔的年轻女士,身着大方的葱色棉麻质地长裙。她绿色的瞳孔与火焰般的发色,出乎意料地不同于吉普赛人和邪恶的林中女巫,神秘得如此庄严,绝不是任何未开化种族的相貌。她身后另有一男一女,穿着同样优雅得体,眉眼之间皆有古老传说中英雄与君王的风采,应该拥有稀少而高贵的血统。我又看向仍然搀扶着我的那一位,瞳孔如黑曜石搬闪烁,让我联想到偶然见过拍东方相貌,但却高大英俊得多。这几位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气质非凡,每一个人都有超凡脱俗的完美五官,如此健康端正,又极具特色,完全无法将其调换到其他人脸上;身材也是无可挑剔的,没有任何一位艺术家配得到这样一位屈身做自己的模特。但我无法找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无法将他们归入到所知的种族与谱系之中,他们的发色。瞳色和肤色都不相同,却无法找出一个模范来,更不用说对比优劣了。甚至可以说,评判他们的想法本身就是对自然最和谐之韵律的破坏。

我无法抑制心中涌起的情感——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自卑攫住了我,我在他们眼中该何等丑陋啊!我们中间最英俊貌美的人在他们面前也会感到自惭形秽,或许这就是人类面见众神的感觉?难道我已经死了吗?我此时正在以一个傲慢无知的可怜模样接受众神的审判吗?他们是世界各地,各个民族,各种信仰中的众神,还是上帝所造就的众位天使?还是说,溺水对我的大脑和感官造成了奇特的损伤,使我的视觉发生了非凡的异常,而我过往在美学和生物学上的积累都遭到了彻底的摧毁?

“我——你们?”我磕磕巴巴地挤出两个词,我对他们能理解我的语言深信不疑,却十分担心自己是否能理解他们的语言。

“抱歉,希望没伤到您,我们还没有学到急救的正确方法。”对面的红发女孩轻声说,声音比天籁更为动听,将之比作夜莺或者任何雀鸟或乐器的声音都是亵渎的。

我感到一阵慌乱,又庆幸对方能熟练地运用与我相同的语言。先前在脑中酝酿的种种说辞此时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局促地连声说:“没事的,没事的。”

红发女子看出了我的不安,转身为我端来一杯备好的热茶,琥珀色的茶水有橙花的香气。借着喝茶的间隙,我抬眼打量起房间。很容易看出我身处在一栋民居的餐厅内,陈设出乎意料的朴素,甚至没有一幅显示自身审美品味的挂画,但家具的摆放与配色却很显然花了一番心思,不需多余之物点缀便可看出主人极高的艺术素养。而与之相连的起居室则让我更为倾心,隐约可以看到一侧的墙边有巨大的接顶书架,被装帧奇特而精致的书籍塞满。

待我感觉好一些能够行动之后,他们又扶着我走到起居室,将我安顿到一张编织躺椅上,给我拿来毛茸茸的毯子保暖。在我仍昏迷时他们就为我换上了一套相当合身的衣裤,而我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已经被拿走烘干了。

早先搀扶我的黑发男孩将已经干了的证件还给我时介绍说他叫成田,红发女孩是自己的妹妹梅雷迪斯。成田告诉我,他们已经找了医学教师为我配制药物,希望我稍作恢复再将我送回路德纳德。

“医学教师?”我问:“是这里的医生吗,还是说,你们是医学生?”心中暗忖,依他们的急救技术来看,后者显然不太可能。

成田似乎思索了一会才回答说:“费舍尔先生是我们镇上唯一的医学教师,您也可以认为是一位医生吧。”

我游历过的村镇和聚落中间,倒是有一些地方确实如此:那里的人只依靠世代相传的经验治疗各种病症,没有执照医生,甚至可能由萨满或祭司兼任医生之职。或许这里也有类似的传统,但显然这是重视教育的文明之地。

我心中一闪而过的疑虑消散了,继而转向起居室那扇宽大明亮的窗户,希望能通过太阳的位置与周围的环境对所处之地多一些了解——请允许我过于贫乏的想象力,只能以这样一个比喻引出所见到的景象:如果将我过去几十年所到过的地方,或者将人类目前所能见到的种种自然景观比作许多间不同的屋子,那么这些屋子——豪华的或者简陋的;高雅的或者庸俗的;被文明改造过的或仍然蛮荒的——虽然样式有别,风格不一,绝不雷同,但都有一个不可质疑的共性,即时间在其上留下的痕迹。那种无法被新式建筑或工业改造的,跨越亿万年甚至人类无法估量的时光所留下的陈旧之感,

但此处却完全不同,这是崭新的世界,是美诞生之初的模样,超越一切美学和语言学理论,在一切公理与定律之上的原初之美。我觉得自己的视觉,尤其是对色彩的感知受到了冲击与挑战,就像一个因神迹得以看见的盲人,第一次面对造物主与他所创造的世界那样满怀好奇与感激。我甚至觉得连西沉的太阳都更加饱满,温暖,有了近乎人格化的慈爱与热情。我顿时发现自己因久居现代文明而遗忘了先祖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是一种难以饶恕的罪孽。即使是身体上的痛苦,此时也微弱而不可感知了。

我从躺椅上起身,内心涌动着冲出门去,用尽感官的能力感知这已经被揭开面纱的,真实世界的一切的渴望,却又被先前看到的那占用一整面墙位置的书架吸引住了。我一时间无法相信那些被谨慎地深藏于各个大学与各大图书馆的书籍被如此轻率地摆放在普通人家的起居室中,堂而皇之地供所有看到的人翻阅。更不敢想象其中甚至有一些,是令最博学的人感到疑惑,意志最坚定的人感到战栗的神秘藏书,其中就有我年轻时曾小心翼翼地读过,如今再也不敢翻开的某个不可言说的剧本,以及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手抄卷,它们涉及各个学科,用各类语言书写,数目虽不算多,也足够令人叹服了。

我指着其中一本我不愿提及名字的书问成田,这是否为传言中经过多次易手,最终被收入亚历山大图书馆并引发一系列灾难的藏品,他回答道这只是其中一件的副本,又向我解释藏书是此地的世代传统,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些连他们自己也无法保证其确切来源的书。但这些家庭藏书自然不及镇子里的图书馆。成田也强调说,某些在我们的世界被认为是禁忌的知识,他们同样不会接触,因为他们的好奇心已经与自己世界中的万物达成了微妙的和谐与统一。

我注意到成田与我的对话中贯穿着两个划分明确的概念,将我与我所在的世界,和他与他们所在的世界进行了明确的区别,似乎证实了初见他们时的想法:我应该已经在时空概念上脱离了原先的所在,那个有我的家乡路德纳德和我家人同事的世界,但究竟是时间上的跨越,还是空间上的,或者二者都有,我尚不很明确。

听到我陈述自己的疑惑。成田并没有给予正面回答,只是说:“不时有一些外来者,他们跟你的遭遇类似,将你们送回来处,我们也自有办法。”

我又向他诉说自己幼年时期就生发出的深深渴望,以及为此所做的各种基于阅读学习,实地探访和科学总结的种种努力,向他求证这里是否如我所想。成田给出了一个较为谨慎和保守的回答,并告诉我他们将允许我在此地多做停留,以便亲自求证。

我自然感到高兴,但另一种渴望也从心底滋生,我开始希望自己能留下来,在这里渡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是一生。这种念头虽然微茫,却尖锐无比。

梅雷迪斯端着一个盛满液体的小罐子回来了,我接过这罐散发着一股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刺鼻气息的容器,很难相信里面黑褐色的液体是能够治病的药物。梅雷迪斯看出了我的忧虑,替我转达了医学教师的歉意。

“我们平时并不会储备药物,也没办法迅速培育出菌种或是制造提取物,只能采取这种比较古老的方式应急。但您放心,有相当大的数据佐证这种药物的安全性和治疗效果……”

我皱了皱眉:“你说你们这里没有药品?”

“对,因为普珀镇上的居民并不会受伤,也不会生病。”梅雷迪斯轻描淡写地回答。

当天晚上,成田和梅雷迪斯兄妹二人代表普珀镇邀请我参加为了迎接我的到来特意准备的欢迎晚宴。我感到惊惶,不知所措。梅雷迪斯安慰我,没必要如此大惊小怪,镇上每周都会在中央广场上举办各种活动,每个人都很乐意参与——尤其是当有外界客人误入此地的时候。这些人通常聪明敏锐,拥有所处世界中的某类特长或真知灼识。能为普珀填充许多自外而来的智慧,非常受欢迎。即便真是如此,我仍感到不可思议和分外荣幸。

我跟随兄妹二人走出醒来时所在的这栋房子,这正是他们与父母共同居住的家。天色已晚,室外沿路亮起盏盏介于橙黄和乳白之间的柔和灯光,并不像我所见过的电灯或煤气灯那样频繁闪烁或是昏昏沉沉。光线并不刺目,沿路的建筑和花草树木却在这奇异灯光的映照下如同白昼般清晰可辨。梅雷迪斯和成田并没有换上我预想中参与晚宴应当穿着的礼服,我也仍旧穿着他们为我换上的棉质套装,随他们走下阶梯,穿过房前的花园,沿着由细腻灰色岩石铺就的主路向镇中央走去。

路两旁散布着一栋栋精美考究的民居,其间以花园或苗圃相隔,沿街有店铺零星点缀其间。在灯光和迷蒙的月色中,建筑都呈现出一种柔美的雾蓝或烟粉色,因此即使它们风格有些许不同,也不会显得杂乱无章。路上没有汽车,只有三三两两与我们去往同一方向的行人。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片由馥郁的淡紫色鲜花与长着伞状树冠的高大树木环绕的圆形广场。广场一侧是布置妥当的晚宴场地,另一侧伫立着一座六边形的三层大理石喷泉池,每个角上都雕有鎏金银四翼狮首的兽类。每条边则有繁复的藤蔓浮雕装饰。

一支小型乐队正在临时搭建的低矮木台上调音,赴宴的居民陆续到场了,我又一次在内心发出惊叹。在此之前,由于我只与将我救起的几位居民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这宛如新生的小镇便使我的潜意识产生了一种偏见,以为普珀的居民皆保持着年轻时的容貌,至多不过有些未长成的孩童。而眼前所见却让我对这狭隘的观念感到一丝羞耻——美绝不会任由几个自以为聪明的头脑将其紧箍在单薄促狭的理念之中,而是如同夏至日正午的阳光一样照耀它之下的万事万物,不留一丝阴影。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描述,也无法使未见之人得以理解乳牙和雀斑,皱纹和华发的美感,我必须承认,这种永远只会让人想到缺陷和衰老的表征,在我们的世界绝不可能给人这种美感。即使我们的神话也不会去刻画美神暮年的模样,但此时我却亲眼所见,迟暮的美神也胜过人间年华正盛的少年。

他们见到我,或是上前问候,或是站在远处朝我招手,点头微笑,保持一种既不过度热情,又不会显得生疏的,得体而令人舒适的礼仪,并不会令身体仍然虚弱的我感到疲倦和尴尬。我跟着兄妹二人走到一张铺着洁净亚麻布的圆餐桌前,一对中年夫妇已经在此等候了,正是二人的父母,个头高挑的父亲告诉我,镇上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许多机会成为这种宴会的中心人物。“没错,生日啊,婚礼啦,都会在这里共同庆祝的,您不必拘束,只要享受这份快乐就好了。”母亲接着说,她也有一头靓丽的红发,瞳孔中闪烁着愉快的神采。

我感到难得的惬意与放松,享用着一道道值得称赞,令人难忘的菜肴,杯中霞光般赤红的葡萄酒也是普珀本地酿造的。宴会接近尾声时,我惊讶地发觉这丰盛的食物没有造成丁点浪费,可见节制也是此地推崇的美德之一。晚宴结束后,众人分工协作,共同打扫清理,正如他们共同布置准备了这场宴会一样,我也尽自己所能做了些清洁工作。不多时,广场上只剩下三五成群散步谈天的人,清冷的夜风和随之而来的朦胧芬芳。

当天晚上,我被邀请借宿在梅雷迪斯家中,镇上并没有为游客或路人准备的旅店,来自外界的客人都会借宿于热心的镇民家中。返回住处途中,我谨慎地询问起普珀镇上如果不存在疾病,是否存在死亡?男主人温和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并告诉我死亡是与新生一样值得庆祝的事情。

“死亡也值得庆祝?”我诧异地脱口问道,难以想象如果我生活在如此和谐的世界,始终与美丽的景色,无穷的知识,高尚的居民相伴,怎么能够平静地接受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到我身上甚至为此庆祝,怎么不会因为总有一天会被从如此美好的世界上抹去而感到难过和痛苦。

“可满怀遗憾地死去是极为痛苦的事情”我说:“难道它不比疾病更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吗?”

“请原谅”男主人仍然温和地说:“我们并不会感到遗憾,虽然我们热爱生活本身,对世间万物甚至我们世界之外的知识感到好奇与渴望,但我们的渴望总是得到满足,期待总是会被回应,当然,我们也不会产生无法被满足的无尽欲望,我们生活在平衡之中。”.

“至于痛苦,这是只有在书本上才能见到的词句,它的意义需要由教师传授给我们,包括心碎,悲伤,绝望等等词汇在内,确实是我们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们出生,成长,衰老,死亡,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如同这世界的杰作,展现它应有的一切模样,这当然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深夜,我在客房中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辗转难眠,主人家饲养的一只皮毛光润,体态轻盈的黑猫在床边打着呼噜。往昔那些我在书本中读到的,在脑海中勾画的情景如今被具象化,怎能让我不心生羡慕之情。我一想到自己总要回到那个充满痛苦的庸俗世界,一想到这可能仅仅是我在旅途中的一个幻梦,甚至是在我落水后濒死之时大脑对身体的麻痹和催眠……无尽的失落就会一浪高过一浪地啃噬着我。

但好在我醒来了,在客房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主人家的黑猫仍在身边陪伴着我,第二天的太阳也仁慈地投下暖意与光辉。

早餐桌上,成田问我是否介意今天与他一起行动,他受邀协助镇公学的格雷女士进行本年度“博物馆周”其中一日的讲解活动。据称普珀的博物馆在他们的教育中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想到这对我在民俗学和人类学方面的研究一定有非凡的意义,我欣然应允,并由衷感谢他为我提供这个机会。成田一家人在早餐时的交流是普珀居民沟通方式的典型:他们使用本地语言交谈时极少使用助词和代词,词汇的选取也是偏中性与谨慎的,普珀当地方言的发音与我在东欧考察时路过的一个白人聚落类似,但更简洁,语调上也更加活泼。梅雷迪斯会为我翻译部分内容,我惊叹于这些谈话含义之深刻,远超大学相关学科中一般学者的水平。

普珀博物馆就坐落在鸢尾广场南侧,昨晚路过时的一瞥让我将那座拥有雪白廊柱的砖红色建筑当做了市政厅之类的所在。博物馆从外部看上去并不算宏伟气派,但当我随着镇公学二年级的队伍进入那扇敞开的浅褐色高大木门时,却感觉到空间仿佛扭曲拉伸一般,变得十分深邃且宽敞。虽然每个展厅的藏品都丰富到了奇观的地步,可通过恰当的装潢和精巧的灯光调度,参观者的目光始终集中于面前的几件展品,并不会产生眼花缭乱之感。

博物馆按照楼层为展厅做了划分:一层是包涵政治,经济,艺术和宗教的人文展区;二层是囊括物理,数学,生物和天文学等领域的科学展区;地下一层是独立于图书馆之外的档案馆,今天要参观的展区则在更深处的地下二层。成田向我解释道:这层的展出对于普珀来说极为重要,却不同于其他展区,其中的展品完全不属于普珀本地。

我们走下长长的黑色大理石阶梯,随着越来越深入地下,空气变得迟滞而肃穆。拱形走廊的四壁也被粉刷成庄重的暗色调。我忽然感到一丝没来由的不安。走在我身边的格雷女士——一位身穿墨绿色套装裙,戴装饰性眼镜的金发女人,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转过头对我笑了笑:“您的到来让我们感到荣幸,这既是巧合也是难得的机会——这个展区与您的世界息息相关。”

“与我的世界息息相关?”我问道。

“我们面前的这个展区包含如下部分:疾病,刑罚,战争,事故与自然灾害。当然,这并不像您世界中的此类展馆一样,为了纪念甚至猎奇,而是旨在让普珀的学生理解何为痛苦以及相关的负面情绪。这既有利于增强学生对一部分知识的领悟,更能够培养他们——或者说我们的完整人格。”格雷女士一边向我讲解,一边带领我们走进其中的一间展厅。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感到疑惑:难道自身不具备产生痛苦这一情感体验的人,能从刻意营造出的环境中体会到痛苦吗?难道一生不会遭遇负面事件的人能从模拟出的负面事件中体验到真实的感受吗?

我并不想花费过多的笔墨去描写这些展厅中的展品,它们已经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中出现的够多了,而描写它们的文字,任何一天的报纸和任何一家书店的畅销书单上都能看到。只是那些展品的真实程度实在不可思议,难道他们会去各个世界收集这些照片,文件和模型带回普珀吗?我随着参观队伍前进,成田则时不时为我翻译格雷女士讲解的内容:“……不管是无法探知其来由的纯粹之恶,还是不得不实行的暴力行为;不论是出于受压迫者的反抗还是出于统治者的暴虐,都是不能容忍的。后者我们会在战争展区着重讲解……”

格雷女士冷静的思维和果决的态度令我钦佩,她发言中的许多哲思,我甚至无法完全理解并记录下来。我让自己沉浸于活跃的思维运动之中,尽量不再关注身旁那些令人不快的展品。而当我环视身边那群纯然无瑕的孩童之时,不由得感到更加强烈的不安以至战栗。

他们瞪大那未经污染的双眸,目光像舔舐骨髓的鬣狗一般一寸寸丈量着每一件展品,强烈的探知欲望近乎贪婪而跃跃欲试。仿佛仅仅通过媒介去了解,完全无法满足他们旺盛的好奇心。

“您看,这个展厅的存在非常有必要,无论它是多么恶劣和让人无法忍受,但只要它存在,我们就得了解它,面对它——我是说概念上的存在,因为这些东西在我们镇上并不存在”梅雷迪斯在我身侧小声说。

我一边紧随格雷女士的脚步,一边暗示自己冷静,这一切只是为了更崇高的道德,况且,由于观察对象本身令人憎恶或骇人听闻就否定探究行为本身,只是因为这些行动看起来过于热切和极端了些——这也太片面和感情用事了。

“这是一种极为残酷但相当具有震慑性的刑罚,因此通常是公开执行的。这件刑具被放置在广场中央,以便在执行死刑时能让更多的人观看。如今,在过去使用过它的地区,此类毫无尊严且常常诱发观看者滋生暴力嗜好的刑罚已被废止……”

格雷女士带领学生们停在了一处断头台模型之前,这是进入刑罚相关的展区之后,第一件没有被隔离起来的展品,它被立在过道的正中,看上去极具压迫感。

“我将辅助格雷女士,为学生们做一次演示。”成田说完便走向站在队伍之前的格雷女士。我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或许成田忽视了某些词语间的微小差异。总之,这句话让我感到无法解释的困惑与不安,这种模型要如何进行演示呢?

格雷女士取下眼镜交给一旁的成田,稳步走到断头台前,优雅地俯下身子将颈部卡在断头台的凹槽中。此刻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模型——这个货真价实的刑具,大小的确足够一个体格偏瘦的成年人或一个孩子去“演示”一番,似乎它被制作出来就是用在此处的,想到这里,我的心仿佛被攥住,汗毛直立,感到一阵反胃。

我观察身旁的学生,他们此时表情严肃,神情专注,没有一丝戏谑却也没有任何不安,只是屏气凝神一般地等待着。一切就绪,格雷女士示意成田拉下一旁的操纵杆。

随着操纵杆被拉下,我清楚地听到了表皮被划破,肌肉被切开,血管被割断,脊柱被砍碎的声音,那是真真切切的,绝非任何机器能够模仿出来的,毁灭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才发出的声音!我想要闭上眼睛,但我那活该被诅咒的好奇像钉子一样把我的眼皮牢牢撑住。寒光凛凛的铡刀重重落下,格雷女士那长着瀑布般金色秀发的头真的被完好无损的砍下来了,天鹅般的颈部被斩断,形成了两个完美的切面,每个切面都如同被一层坚固却薄如蝉翼的透明薄膜覆盖包裹住一样,没有任何体液或组织迸溅出来。血液如同殷红的宝石般镶嵌进颈动脉的切口中。仿佛压在实验玻片里的标本一样,连伤口都如此完美无缺。

成田不慌不忙地走到断头台的另一侧,小心而恭敬地捧起那颗美丽的头颅,将它托在手中走向已经起身的格雷女士。我不敢直视那颗头颅中仍闪耀着鲜活生命之光的灵动双眸,它双颊上健康的血色也未曾减损分毫。格雷女士双手接过头颅,举起它轻扣在颈部,切口对齐的那一瞬间,格雷女士恢复如初。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感到双腿有些发颤,赶忙伸手捂住口鼻以掩饰惊恐的表情,并且不让自己尖叫或者呕吐。身旁的学生则仍保持着诡异的寂静,没有任何呐喊或是惊呼的声音,只有少数几人在窃窃私语,更多人则是欣喜而满足地点了点头。

格雷女士再一次发现了我的异样,她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块手帕,为或许惊吓到了我连声致歉,并且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接触外界访客,言行举止难免冒昧。我此时几乎不敢做出回答,更不敢与她对视,只能试图催眠自己相信所见的不过是拙劣的魔术。

“这是魔术……对吗?”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般游魂般地挪向那台恐怖的机器,我必须亲自验证它的确如我想的那样,只是一件设计精密足以乱真的道具。

“不,相反,它是由普珀本地的矿产锻造的,轻薄锋利,硬度极佳。”格雷女士跟在我身后耐心地解释着:“我还是建议您不要碰它,对您来说它相当危险……”

但已经太迟了,由于我的疏忽傲慢。待我回过神时手掌上已经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不久我便我感到手臂上占满了湿滑黏腻的液体,被血浸透衬衣也紧紧贴在皮肉上。格雷女士被这一幕惊得愣在原地,我原以为这是因为缺乏急救经验而手足无措的慌乱,忽然开口小声说些什么,等我努力听清楚之后,恐惧立刻抓住了我。“血……这是真的……你流血了……这是真的。”格雷女士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伤口,流血,见到了因为冒失和愚蠢之罪而遭受的惩罚,见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故,她见到了无助,见到了痛苦……她见到了从未看过的,穷极一生也无法见到的,只能在教科书中学习的奥秘。

一阵短暂的沉寂,我怔怔地看向站在断头台另一侧,与我相距不到十米的格雷女士,她也望向了我。在我对上她灼灼目光的一瞬,她忽然恢复了先前那种稳重与平静,语调也像之前那般谦和:“我在书中读到过,如果不受到感染,您的伤口以及目前这些出血量是不会威胁生命的。普珀有理论知识丰富的医学教师,懂得各种医疗用品的制备方法,掌握最先进的缝合技术。”

她这么说着,目光变得锋利,迸发出喜悦的光彩,音调也逐渐激昂而不受控制:“酒精,抗生素,有纱布,缝合线和手术刀!我们一直想知道那些东西究竟如何在实际操作中发挥效果。”她的嗓音越来越高,语速也越来越快:“求求您!让我们看一眼吧,为了让我们了解到真正的痛苦,为了培养他们健全的人格,为了我,为了孩子们!求求您展示给我们看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由您亲自来教授这些课程效果会多么超群,而我们停留在概念上的认知多么薄弱!”

不断涌出的鲜血滴落在地上,失血和格雷女士近乎疯狂的胡言乱语使我头晕目眩。成田蹲下身细细研究着那摊还在扩大的血泊,“如此新鲜”他说着,用手指沾了一些凑近鼻尖闻嗅。学生们则像被父母领到动物园看到大猩猩用工具人模人样地锤进一颗钉子一样发出喜悦兴奋的笑声和赞叹。

“维亚纳先生,请您为我们演示吧!我们还有更多……”学生们说着,十几张俊美的面庞上,圆睁着十几双更加敏锐,好奇,闪着求知光芒的眼睛,都望向我,死死地盯着,期望着这个可爱的宾客,最合格的试验品能高尚地自作牺牲。

我尽我所能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刺耳的嚎叫,显然这种他们从未听过的野蛮之声使他们的精神陷入了一瞬间的慌乱。但这已经足以够我那忠诚的,坚守使命的求生本能带领我飞快地跑向不远处的出口。我听见身后传来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它很快便锁定了方向——我的方向!我顾不得那足以让我昏死过去的恐怖,大跨步跑上通往地面的,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黑色大理石阶梯,循着光亮跑过被拉高扩宽了的展厅通道,穿过两扇厚重的大门。飞奔,飞奔——顾不得那只受伤的手和挂着凝固血块的胳膊,我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坚定的意念!我跑过芬芳淡紫色鲜花盛开的广场,跑过叮咚歌唱的喷泉池,跑过雕梁画栋的一座座庭院,跑过树木葱茏,花香扑鼻的小径,跑过一片片叫不出名字的郁郁丛林,在碧蓝如洗,宛如新生的天空之下,在温暖和煦,普照万物的阳光之中,我尽我所能地跑!跑!我听到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我听到那独属于普珀居民的动人嗓音发出的恳切呼唤,我不敢回头,害怕自己会在这过分美好的幻梦中陷入无法挽回的残酷命运。

我不拘方向地拼命奔跑了许久,发觉前方传来了隆隆水声,我终于又回到了将我送来此处的白獾河畔——为了抓住仅存的希望,不得不相信那就是白獾河。我虽然筋疲力尽,还是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祈求湍急的水流带我离开这里,亦或仁慈地将我直接送还给本应降临的死亡,怀抱着能游出五十米,哪怕二十米的信念,我全力挥动手臂,却还是在一阵急浪的迎头拍打之下,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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