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肖博士:
我写这封信是考虑到您在历史学方面的成就,恳请您能够解答我的一些关于安徽省池州地区的民俗问题。说到底,这和我回到老家池州市石台县,去参加我伯父下葬仪式时所看到的一切有关。
早在二十年前,我还是十岁孩子的时候,就已参加过类似的下葬仪式。那时按照习俗,我的祖父于山中的棺椁停尸三年后,被择以吉日下葬,埋葬的地点是村子附近的一片荒山。或许是我年岁尚小,我对那断下葬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作为孙辈向着祖父已经入土的棺椁磕头,主持仪式的人不断用米洒向跪着的人们,并在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某些仪式用咒语。
我实在记不得祖父下葬时的更多细节,随着年龄不断增长,我不止一次想要了解流行于石台县区域的下葬仪式。要知道,在政府不断提倡殡葬改革的二十年中,安徽省的池州已经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几个仍坚持土葬的区域之一。然而,石台县不知为何要将逝者停丧不葬长达三年,而那些繁琐的下葬仪式和仪式用语又让人颇感费解。关于这些问题,我曾经查阅了很多资料也没有找到答案,包括询问我的父亲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直到现在,也就是2024年的十一月,这样的习俗仍保留于石台县。据我所知,池州所辖的贵池区、青阳县,以及石台县附近的安庆怀宁县都已渐渐放弃的这样的习俗,改为立即下葬或火葬,而从前繁琐的仪式也一并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中。现在只剩下池州市石台县、东至县,以及其他与这两个县接壤的零星村镇还保留着这一习俗。我个人猜想,可能是由于政府的政策以及年轻一代所带来的新风俗,将这样的下葬仪式逐渐取代。
说回我刚刚参加的伯父的下葬仪式,完整的经历过一遍仪式后的我将二十年前对于祖父下葬的模糊记忆重新清晰而完整地构建了起来。我的伯父比我父亲大一轮,可惜由于早年大量吸烟,在三年前,也就是2021年因肺癌离开了人世。我伯父一家非常重视这场葬礼,甚至让我感觉此前姑姑的葬礼仪式显得简单了些。我曾从我姑父那里打听到,似乎家族对于男性成员下葬仪式的规定更加严格,而女性成员则可以按照家属所愿意的方式安葬。不过基于中国传统风俗中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农村地区出现这样的处理方法似乎并不奇怪。
我想为您描述整个下葬仪式的细节,您可以当做研究材料运用到您此前对中国民间信仰的研究中。当然,我在这些文字中会提到一些细节,希望伯父的在天之灵不会怪罪我的冒犯。
通过对比我祖父和我伯父的下葬时间看,基本上都选择在秋冬季节。我询问过负责主持仪式的风水师,他说十月到来年的三月这一时间段是下葬的最佳日期,此时不仅雨水少晴天多,更是昴宿冲日的吉时。您也知道,中国传统讲求黄道吉日,星宿相衬,十分看重亲人入土的时间。
当入殓师打开棺椁后,遗体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变成了骨骸。此时,入殓师会将遗骸全部取出并清理棺材,其中头骨会被单独刷上桐油,再用黄纸包裹起来。其余的遗骨会按照原本的样子重新拼接,再摆入棺材之中,一层又一层地铺上黄纸。整个过程都是当着家属的面完成,包括取下头骨这样让普通人惊骇的步骤。我注意到我伯父遗骨攥着一件东西,我询问我的大伯母,她说这是“东黄帝君”的符箓,可以让我伯父的在天之灵随神明到极乐世界永生。我以为是我听错了(因为在石台县方言中“华”和“黄”很相似),因为中国神话传说中好像只有东华帝君和黄帝,二者是不同的人物,于是我再次确认了一遍,的确是“东黄帝君”这个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名讳。我猜测,或许是在人们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将这些神话人物逐渐合二为一,最终以讹传讹地保留下来。
让逝者手握这样的陪葬物入殓,在地方传统中并不少见,很多地方会让逝者手握钱财或者生前最喜爱的物件。只不过我伯父手中的符箓,这样的图案我并没有见过,于是我按照我自己的记忆画了下来随附到这封信中。
完成入殓后,风水师会将所有的晚辈聚集起来跪在已经准备好的坟茔前,举行后续的仪式。风水师掏出一纸文书念诵悼词,因为我从小在贵阳长大几乎从未接触石台县方言,因此我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内容,其意义也不甚明了。大概就是我伯父的生辰以及祈求东黄帝君保佑他的在天之灵早登极乐,保佑子孙后代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之类的话。然而,我听到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悼词中提到我伯父是这一代老大,承担起去见东黄帝君的责任。我很好奇为何会提到这样的事情,因为我伯父膝下无子而我是后一辈的老大,我还有三个堂弟,不管是在外省上班或是在新西兰留学的,这次下葬全部都到场了。
念完悼词后,风水师开始撒米,让所有跪着的晚辈接住他抛洒的米以求取黄金万两。仪式中所撒下的米都是黄米,而不是我认为的白米,小时候的记忆得到了修正。完成整个流程后,我伯父的坟茔随着一阵阵激烈的鞭炮声开始封土,一块巨大的墓碑被众人拉上山来立在墓前。这块墓碑和我祖父的非常相似,碑身大得出奇,甚至超过了成年人身高的一半。起初我以为只是家族的人为了彰显财力和孝顺,直到这次下葬仪式结束后我才意识到,这似乎是我家族的传统。
结束下葬仪式后,我准备去询问风水师是否有那些悼词的文字记录,以便寄给您作为研究材料。可是,在我刚刚接近风水师的时候,便听见他默默说什么还差得远之类的话,脸上表现出遗憾的表情,仿佛有什么未竟的事等不到他做完。等他看到我后,便立即将遗憾的表情隐藏起来,转而露出温和却虚伪的笑容。我向他询问悼词的具体内容,他却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我。我对他的行为不明所以,只当是他担心我会将他的那些说辞泄露出去,影响到他在村子中的下葬生意。
没办法,我只能靠我自己去寻找相关的资料和线索。我很好奇那位东黄帝君是一位怎样的神祇,以至于我从来没在任何历史书籍和民俗典籍中见到过。我也很好奇为何祖父和伯父墓碑如此巨大,而风水师独独提到他们是家中的老大,又在下葬之后露出事业未竟的遗憾神情。
众多的疑团困扰着我,我想查找资料却无从下手。巨大的疑惑形成千斤重的压力,让我在睡梦中不断重复同样的梦。在梦中我身处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湖边,漫无目的地在湖边行走。四下无风,浓雾遮住了我的视野,只能通过触碰湖水感受到毫无波动的湖面。我的耳畔萦绕着很多人杂乱而空灵的颂唱,那些声音虚无缥缈。我试图仔细聆听这些颂唱的内容,但越是努力去理解,越是只能听到更加模糊的声音。虽然周遭都是大雾,但我仍然能隐约看到雾气中有什么生物掠过,通过猛烈的扇动声就知道那是长着巨大翅膀的生物。让我更加恐惧的是,这种会飞的生物似乎不止一只,在这梦境的湖面雾气中盘旋,如同傍晚时分将要归巢的鸟群,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好在耳畔的颂唱能够让我平静下来,如果不去深究内容,这梦中的颂唱声反而让我感到安定。
接下的几天里都是同样的梦境,当我的伯母将伯父生前的笔记交给我后,从前的疑团渐渐有了些头绪。这些资料我会在之后寄给您,在此我先简单概括一下。
伯母在交给我这些资料时叮嘱我,在百年之后要将这些资料都交给家族下一代最年长的男性就如同现在交予我一样。这些资料分别是我的先祖们、我的祖父还有我的伯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写下的,实际上只有我祖父的资料泛黄且破旧,一看就知道被岁月不断侵蚀,其他的资料看起来是近二十多年以来才写的,大概是我伯父将先祖们的资料重新转抄了一遍。
一切的起源于先祖在一百多年前对东黄帝君的一场祭祀仪式,原本东黄帝君被称作黄天上帝。那时整个皖南地区都是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在洪秀全在《劝世良言》的指导下领导全国上下身着黄衣,侍奉黄天上帝。而洪秀全本人自称上帝之子,一心想让黄天上帝降临人间,帮助他消灭清廷夺取政权。于是在他的带领下,他让太平天国信众在势力范围内的大湖附近举行祭祀,颂唱他从黄天上帝那里听到的神谕,祈求上帝降临。
这种仪式需要九人身着黄衣,在晴朗夜里的大湖边颂唱神谕,直到黄天上帝的居所从湖面的大雾中出现,天使飞到信众们的面前,就可以让更多的信众颂唱神谕迎接黄天上帝的到来。然而,清廷的攻势愈发凶猛,再加之这些信徒们对仪式的熟悉程度低,导致太平天国范围内的大湖居民大范围出现祭祀失败的状况。一次又一次的祭祀失败让天使震怒,便降下神罚让信众死伤无数,于是很多人不得不违抗洪秀全的命令停止这样的祭祀。洪仁玕也曾劝洪秀全放弃这样愚蠢而又疯狂的自杀仪式,将注意力转移到稳固地盘抗击清廷上来。可是,由于在徽州府附近的祭祀仪式取得的初步成功,使得洪秀全始终坚持这个疯狂的仪式,直到太平天国灭亡。
而我的先祖正是这此祭祀的参与者之一,他们按照天王的祭祀方法,在离现在石台县不远的太平湖召唤出了黄天上帝的居所和天使,天使似乎对他们的仪式很满意,对待信徒也十分友好。尽管如此,但天使的可怖形象却让先祖惊惧。根据先祖的描述,这些天使看起来像是乌鸦和蝙蝠结合的构造生物,但身上的腐烂让他只能想起战场上那些无人看管的尸体。还好先祖和一起进行仪式的信徒都是参加过很多场战斗的老兵,但就是这样也依旧让他们不敢直视天使的真容。
天使掠过天际,我的先祖看到在太平湖上的雾气中,猛然间升起一座高塔。虽然有迷雾笼罩湖面,但先祖仍能感受到那绝非这片土地上存在的任何一座塔,一定是黄天上帝的居所。就在他们即将进行下一个祭祀仪式,使更多信徒祈求黄天上帝时,清军对仪式地点发动了突袭。或许是走漏了风声,亦或许是太平天国信众中出现了内鬼,祈求黄天上帝的仪式被打断,天使又开始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直到再无活物,我的先祖躲进尸堆中装死才逃过一劫。此外,还有通过各种方式存活下来的寥寥数人。虽然最终仪式还是以失败告终,但据坊间传言,天王洪秀全在天京陷落前,在天使的指引下去谒见黄天上帝,以上帝之子的身份回归祂的身侧。
太平天国运动被镇压后,朝廷颁布法令禁止祭祀黄天上帝,违者斩首,但天王成功回到黄天上帝身边的传言,却让众多曾经太平天国的信徒坚信自己能够让神祇下凡救世,对抗腐朽的清政府。于是我的先祖以及其他对祈求黄天上帝抱有幻想的人们将黄天上帝之名,化作东黄帝君,以避开清政府的禁令效果。先祖将这些祭祀资料传给高祖,此时正值西方列强叩开国门,大量西方书籍通过走私进入皖南。那时安徽首府是安庆,距离高祖所居之地不足百里他在安庆找到一些关于西方如何称号东黄帝君名讳及其符箓样式的记载。他将当时曾和先祖一起举行过仪式的幸存者子孙私下召集起来,和他们一起绘制或制作符箓,只可惜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们不知是从何得知,在金陵曾有一名洋人借助东黄帝君的符箓让神祇下凡,可最终他承受不住赐福爆体而亡。于是,高祖和这些幸存者后裔约定,家族中无论谁去世,都要手握东黄帝君的符箓入殓,向神祇表明忠诚,也是向神祇献祭自身的灵魂。高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让东黄帝君下凡的手段,但均以失败告终,他在日记中提到总是梦到先祖举行仪式的场景。
曾祖的那个时代政权更迭、军阀混战,动荡的局势并不支持他像先祖一样举行祭祀仪式,在机缘巧合下,曾祖结识了一个留过洋的仪式幸存者后裔。此人声称在自己母校位于美国罗德岛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曾记录了让东黄帝君下凡的办法,便是用九块比人还高大的巨石碑摆成“V”字形,让信徒们穿上传统的黄袍、颂唱古老的神域,请求东黄帝君回归。不仅如此,在天使的指引下,越多的天使则会让东黄帝君更快找到降临凡间的道路。可是,在军阀眼皮子底下弄到这么多石块并摆出如此怪异的阵法,实在是令人生疑。于是,曾祖与幸存者后裔约定,家族的人死后将这种巨大石块制成墓碑并排列成这样的形状,但仍然没有任何效果。
我的祖父经受过新社会的教育洗礼,并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甚至一度想要和政府一起将这些旧社会遗毒一并铲除。可是不知道为何,祖父的想法终究没能彻底实现,这些近似邪恶的习俗被保留于皖南池州的贫困县中。祖父从年轻时就被仪式的梦境所困扰,起初他以为只是被周遭的邪教狂热分子所影响,造成他日思夜梦。可直到曾祖离世,将那些资料交给他时他才发现,这和先祖所经历的仪式场景非常相似。至此,祖父开始听信那些由幸存者后裔担任的风水师所说的,梦见仪式场景的人即是与东黄帝君有联系之人,便开始积极准备后事。祖父发现,家族中拥有梦境感应祈求神祇仪式的人,都是家族中每一代最年长的男子,于是他将所有资料交给伯父,自己则在家中等待生命的终结。
然而,伯父温和的性格让他不忍自己和后代延续同样的命运。我伯父与我伯母只有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两位堂姐。由于那时计划生育的政策执行非常严格,再加上伯父不愿再将东黄帝君的精神印记传递给下一代,因此他们不再生养男孩。在世纪之交,曾经的一些太平天国时期仪式幸存者后裔请求我伯父与他们一起,重新在太平湖举行祭祀东黄帝君的仪式,被我伯父婉转拒绝。然而,最后一刻时他动摇了。到去往太平湖的那天夜里,他偷偷地离开了去往太平湖的汽车躲回家中。据说那天夜里几乎大半去的人都宣告失踪,本地警方仅在太平湖边找到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便以猛兽袭击村民草草结案。然而,伯父也一直被仪式梦境困扰,直到他病重,而过去需要很多人去请的风水师主动来到我伯父家,向我伯母揽下了处理后事的工作。
将这些资料全部整理完后我意识到,去找到这个风水师是破解其中奥秘的关键所在。我又找到老风水师,将资料中的一些记载和盘托出,质问他为何还在使用符箓、巨石碑等等已经被证明是邪教愚蠢的旁门左道,作为召唤这根本不存在的神祇的手段来荼毒我的家族。他却反问我是否梦见了仪式的场景。我只能看到一片浓雾,并不能观察到任何的细节。风水师听罢我的叙述,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让我回去等待祂的指示。我被他的嚣张跋扈,和莫名其妙的话给激怒,便下定决心等从您这里获得确切的理论和证据,就和公安机关一起将这个荼毒我家族多年的,源自太平天国时期的邪教公之于众。
在我离开风水师那里的当晚,我的梦境发生了变化。虽然梦境中仍然能听见耳畔萦绕这模糊又清幽的颂唱,但雾气减轻了许多。我能看见湖畔一群身着黄袍的人们正在低头朝向湖水的方向颂唱,我还看到雾气中黑暗高大的巨塔旁飞动着数只大鸟。不一会儿,这些大鸟向我飞来,在我头顶盘旋,我能大致回忆起他们的模样,与先祖所看到的天使的描述相当,他们扇动着已经腐烂破损的蝠翼,拖动自身令人作呕的身体在天空中俯冲。具体的细节我已经想不起,也不愿想起那些可憎的生物。忽然间,身着黄袍的信徒数量变得多了起来,湖畔不知道什么时候树立起数块v字形排列的巨型石碑,似乎与英国巨石阵的高度相当。此时,天空撕开一个黄色的口子,迷雾渐渐散去,我忽然意识到那并非什么口子,而是一颗巨大的眼球在天空中不停蠕动。这群大鸟看到后,朝着它的方向飞去,此时眼球中不断冒出类似于章鱼一般巨大蠕动的黏滑触手,并不断向我伸来。我想要逃却没法逃走,我知道自己在梦境中,想强迫自己醒来,可仍是徒劳。
连续几天我的梦都如出一辙,几乎快将我折磨得濒临精神崩溃。我发疯似的跑到风水师家中,不管他是否是一位老人,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质问他释放了什么妖术,让我的梦境变得如此可怖。然而风水师却疯了似的大笑起来,说我即将接近世界的真相。我当时气急败坏,顾不得什么长幼有序,扇了这老头一巴掌。可他不怒反倒是笑道,让我过两天和他一起去参加在太平湖的东黄帝君祭祀仪式,便可以知道一切的真相。
反正我已经收集了许多证据,为了能收集更多这邪教的罪证,便一口答应下风水师的邀请,并准备在现场多收集一些证据。太平湖的仪式将在我写下这封信后的两天举行,届时我会在现场收集更多的情报交给您,而现在我先把这一部分资料作为调查研究的部分寄给您。
我想,是时候揭穿这个以传统殡葬习俗为幌子,实则进行邪教仪式的地方邪教组织的真面目了。如果我在一个月内没有任何消息,请您将这些资料作为研究成果公开,以警醒其他被邪教蛊惑之人!
再次感谢!
此致
祝安
2024年11月18日
于安徽省池州市石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