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仇家九女一脉, 每代出一女,以此女为嫡系,男子须入赘,且须由嫡系主持祭祀。我的姑姑便是这样的一位嫡系。我们两家是挨着院住的,关系密切。堂姐大我两岁,我和她打小——其实现在我才十几岁——就玩得很好。
我没见过城市,我们这的人一概只是听说过城市。村子里有来过生人,但也不是从城市来的。一切与传说中与城市有关的,在我们村乃至我们所能到达的一切地方,统统见不到。
村里很多人常常生疑,我们村是不是与寻常世界间画了一道无形的分界线把两边都分隔开来。他们从不表现在外,但提到城市时他们脸上的一点向往,我们是看得出来的。
于是那天,我和堂姐离开这个村子,从林边的河岸开始,一个在下面河滩边小路、另一个在防洪青草坡上的石板路,撒丫子跑去。我们跑,穿过了另一个村,再跑,再穿过一个村,还是农田原野……
我们飞奔着,跑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跑得越来越快。我在石板路上借着高坡看见远处有跨了三四十米远的链锁桥,看见有似乎无止尽的田间小路,看……最后,我们终于乏了,停下来撑着膝盖歇口气,眼睛依旧睁得很大。眼前冒着的不是金花,而是永远永远找不到尽头的青绿的早稻田和稀疏农户人家。
那段经历就像梦一样,朦胧着,不清。
我向母亲诉说过这段往事。她却用奇怪的目光看向我,问我,为什么我没见到过城市。
难道是我去过又忘了?我跑去问堂姐这个问题。堂姐那天答了些什么我也同那离开村子疯跑的记忆一并模糊了,也不知她是否曾见过。
至于有关乡亲们的表情……会不会是我的记忆被谁改动了呢?
…… ……
咱们村的人啊,不忘本。长辈们总是会将口口相传的故事作为教义讲给每个年幼的孩子。
妈妈于是给我讲故事:
仇家的老祖先辈,原先所聚居的地方发了战乱,便一路向南逃难。路上经了处水土好的地,老祖宗觉得再这样逃下去实在是前路无尽,就此停下脚步。于是一连十数年来仇家都在此安居乐业。
有一日,凉风吹过灿金稻浪,雾白透着淡蓝的天底下,每一穗稻谷都弯下来,千潮万涌地指向了林边未有人去过的一处。
当时老祖宗正主持着逃难前原定规矩下的祭祀,让九个儿女,以自愿的原则,分一个去探查究竟。八个兄长都不愿意去,以表明自己不敢忘本。只有九女见老祖宗没什么言语,抱起自己刚四岁的孩子,支会了一声便独自前往。
九女赤足踏在了田间的土路上。阳光骤然热烈起来,风也更急更凉;路的尽头,灿金的稻浪在下翻涌。
九女抬起头。左右是繁秀的林冠,下是断垣般排列、长了青苔的石阶。石砖蔓延上去,在斜阳与稻浪的映衬中成了灿金色,越向上越朦胧。九女看不清,却心知这是石像——神像。
这尊灿金石像宽大如禅坐的僧人,甚至高过了林木,仿佛与天同高,却又似乎仅仅只是高过林木三四尺;它使人产生一种空间上的矛盾感,却又在这矛盾下显得格外神圣。
石像开口说话了:九女,你所来为何?
九女一愣,随即跪下叩首道:我愿让我的一脉子孙,生得聪明伶俐,平安喜乐,危难当头时可得先知。
石像说:你可归去,你的愿望我已知晓。
九女拜谢,想要离开,但转过身去,腿脚却动弹不得。九女恍然,凄然地笑了笑,叮嘱了孩子几句,紧接着回首,一纵身跃入了石像。
九女之女回去后向老祖宗讲述了这件事。老祖宗自然不信,便说,既然你已经成了先知,不妨做个预言。
她张口道:村中将会连年有大灾,要向灿金石像拜祭才可解除。
次年村中大旱,再次年涝灾。
老祖宗当即带领全体村民向石像献祭,同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从此九女一脉在仇家为尊,子孙辈常出先知,一生虽无大喜却亦无大灾大患,祖祖辈辈从未离开过村土。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
故事本身倒没什么奇异,但我经历的有些事,使得故事的一些细节显得诡异且耐人寻味起来。
…… ……
在这里,天永远是雾白色泛着点淡蓝的,阳光永远是刚刚好照在人脸上感到温暖的,风永远是微凉的。除开阴雨天,日日如此。我们听说过很多名字很有趣的书,但并不能拥有。我们永远找不到城市的入口,居于一隅有如封闭在监牢。
我和堂姐戏称这种看似温馨美好、实则空虚死寂的生活感受为“温凉的白开水解劳作后的渴热”,很贴切。劳作后,喝的水要么热些要么凉些,好歹有一个彻底。
只有一处地方不会让我们感到“温凉”——那尊“灿金石像”。说是灿金,但石像本身就只是石的原色。只是到了秋天,稻子成熟,夕阳拂过那金黄的稻浪,灿金的光芒尽数折射在石像上,让其显得格外温馨、静好与亲近的神圣。最奇的是,那石像竟让人看不出高低来:有时觉得只高过林稍两三米,有时又觉得高过云霄;且那石像上部,是真真正正的从未有人看清过。
据传说,这尊石像是一座真神。每年姑姑都会主持祭祀。不过我看看那乱苔烂石,只是摇摇头。就连以后将必然会接过祭祀主持任务的堂姐,都也不大信。就我们俩的观点来看,说这石像是神像倒还不如说它邪乎。
…… ……
我经常很天真地问堂姐一些问题。
“阿珏姐姐,你觉得世上有神吗?”
“…应该有吧,”堂姐思考了片刻,“神不一定对世人特别友好,但是是祂创造了人类,所以祂应该是愿意帮助人类的。”
“这是你希望的神,对吗?”
“嗯。”
“祂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会让人失去敬畏之心。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称呼,我觉得可以称祂为[那位]。”
“这样也行吗……”
“行啊,当然行,毕竟是我想象中的神,我就这么称呼咯。走,姐带你去吃枇杷。”
“好!”
二
昨天夜里,姑姑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去世了。按照规矩,我们对石像进行了祭祀。香火缭绕,弥漫了整个林子。
我原本以为事完了。但是当我正拨弄着门口老了的野菜梗时,堂姐带着害怕与震惊的面色出现在了我身后,压低嗓音,让我今晚一点出头的时候翻窗出门在墙脚藏着,等听到她家门口传来划火柴点火的声音,就悄悄跟着她和姑姑过去,要见机行事,不可发出一点响动。我原本不想大晚上不睡觉偏要出去跑动的,但堂姐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彻底被吸引住了。
她说:
那里,会有我们一直都想知道的答案。
…… ……
晚上八点,我就设了闹钟,塞在枕头下。
一点的时候,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轻便的衣裳,翻窗落地。后窗边的土地上腾起一阵尘土,我差点咳嗽起来,赶忙屏住呼吸。很快我就听到了隔壁姑姑家开关门的细微响动。我听到应该是姑姑划了一根火柴,噗地一声点燃了油灯,接着是两个人人走远的声音。我立刻弯下腰匍匐前行。
她们在去石像那里。
深入林间些许,黑暗中的那点灯火忽而一停。我立刻滚入身旁树后的灌木中。堂姐不安地张望着。我知道她在看我有没有跟上来,遗憾无法回应。
堂姐放下一只和人差不多大小的袋子,从拎着的蓝白素色手提袋里取出一件件物什。姑姑一件件接过,开始布一个阵法一样的东西。布下后,姑姑点了一支腕口粗的白蜡,恭恭敬敬放在正中,退后两步,拉着堂姐一同下跪。
约莫半盏茶的时辰后,白蜡的焰心显现出一点石灰色。石灰色愈发浓重,最后蓬出焰心,化作石灰色的嘴状石头。姑姑磕头,堂姐于是也跟着磕头,八下。
石头发声了。它发声的时候石头没有一点变化。
它说:先知血脉啊,寻我所为何事?
姑姑应到:母亲仙逝,尸体应当回去了。
石头:善。
堂姐跑去从那只大袋子里抱出了姑奶奶的尸体,小心翼翼地。
姑姑起身来,帮着她将尸体抱到石像边。石像看上去很朦胧。她们把尸体一拋,那石像就将其吞没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应当“回去”了…感觉这句话好耳熟…我趁着沉默仔细地思索起来,偏生就是回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说法。
姑姑打破了沉默:神,您是仁慈的,请您将边界打破吧,您的子民已经饱受沉闷无趣的折磨。我们请求您,请求您,将原本属于我们的重新赐回我们!
石头…神说:何来无趣?此间乃吾为诸子民所辟造之胜地,以避外界艰险者耳。
姑姑说:那么神,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外界的事物?是一种对我们的考验吗?
神说:是为于彼先知血脉之考验。
姑姑面色黯淡:是我们错了。母亲她老人家,原本就上了年纪,却被乡邻们灌醉,酒后失言。请神对我施以惩戒。
神说:吾未降神罚,因其诚可谅。
姑姑拉着堂姐叩首:恩谢神的仁慈与怜悯。
堂姐突然开始哭了起来:但是,我们想看看外面啊!我们不甘心,就真的一辈子……
姑姑狠狠地拽了她一把,说了句“小孩子别瞎说话”,随后面向神像,跪下请罪。
堂姐还在哭。姑姑在不断地叩首。
神沉吟了一会:可。吾唯有一要求。
风呜呜地吹了起来,掀起阵阵林涛,树影如魔鬼般嚣张地晃动着。乌鸦“哇”地叫了一声,林间陷入了莫大的寂静。
“将彼九女一脉,献祭于我。”
姑姑犹豫了一下:“好。除了我女儿。”
神说:“那便开始罢。”
这一切本像是默片,那一刻却全变得鲜活了起来。
姑姑说:“好。”
神像焕发出了灿金色,朦胧、美好与神圣的。
姑姑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本黄纸簿子,刷刷刷地翻了起来,用手指蘸了滚烫的白蜡蜡油,在数十张上面留下蜡点。我借着明月,隐约看见那纸上,一页页的全是朱砂笔记下的人名!我感到自己开始浑身颤抖了起来。那尊平时永不温凉的灿金石像,它…祂就是一个恶魔!
是啊,怎么会有真神要求活人祭祀呢?
但祂本来就是神啊,不然九女一脉怎么会常有先知?
此刻我只能在令人痛苦的寂静中等待。
半盏茶后我才明白了那蜡点的用途。九女的所有血脉,都僵尸夜行一般来到了林边。
姑姑高举双手:“听好了,弟兄姊妹们!”
“我们在为了全村人出去见到外界而作牺牲!你们也想看到外界的城市,对吗?村里人现在有希望了。只要将我们九女一脉献祭,他们就能出去了!”
“我们是伟大的!”
姑姑开始要布阵了。
我依然躲在灌木里,浑身颤抖。我知道为什么在姑姑点蜡时我没有反应了,因为我原本就在这里。而现在,祂开始检点人数!
祂发现我“不在”了!
祂,神像,居高临下地将手伸向地面上灌木里的我……
…… ……
闹铃响了起来。我被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
那些,都是梦。
但如果,这梦是真的呢?
【这个梦是真的!一切都会发生!】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我思考片刻,起身,却似乎是被谁的手按在了床上:“大晚上的睡不睡觉了?还设闹钟?”
我努力地在黑暗中辨析着,没有看到任何人。
“谁?”
“是我啊,我是你爹!你说说看,大晚上的,你在这给我不安生,我们其他人还睡不睡了?赶紧躺下去接着睡!”
我胡乱挥舞着手臂,确实似乎触碰到了人体。
于是我费力地挣脱开,把这人的手用什么东西捆了一下,立刻翻到窗外。我听到了开关门的细微响动。应该是姑姑划了一根火柴,噗地一声点燃了油灯,接着是两个人人走远的声音。
她们朝着神像的方向走去。我想,她们的背影在我对于被献祭的惊惧的瞳仁中,一定像两个黑夜中的幽灵。
我跟上前去。
树林边,我遥遥地看到身后亮起了火把,混杂的呼喊声,知道是人们在寻我们三人。
一幕幕都像是被编排好了的戏码,与我的梦境完全重合,逐步呈示着命运齿轮的审判推演。
我们族人被一个个抛入石像。
祂发现我不在了。
就在这时,祂忽然轻笑了起来。
“既已为先知血脉,为何要来?”
“先知的血脉,不也还是您赐给的么。我若不来,您也会有办法让我来。那个阻拦我的人,也是你派来动摇我的意志的吧。”
那些人都已经没入了灿金石像,姑姑不耐烦地要拉住我拖进去,却被祂出声阻拦了下来。姑姑回头望了一眼村子,走入了石像。
只余下堂姐和我了。
堂姐两眼迷离精神恍惚的样子,口里念叨着。
“这是哪儿…我是人…[那位]一定会救世人……”
“城市呢…城市,为什么我记得我好像见过……”
“…不存在的…什么祭祀…我为什么要叫他过来,为什么……”
祂听着这些呢喃,忽然大笑开来,放肆地,没有一点神灵的尊严。
“啧,真是傻。先知的血脉,平安喜乐什么的,都是九女赐给你们的啊哈哈哈!你们一代代人,死去了就将尸体送‘回去’,何苦呢?”
“今日我是要汲取了这些力量了,你,和你旁边的那个,都会死!我会成神!”
“那么,通往外界的门也是个谎言?”
“呵,石像基座,上数四,左数十三。”
祂,不,它的话音刚落,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它是不是有诈,抓住堂姐的胳膊就冲向灿金石像的那块砖。
敲裂。
“——锵啷!”
我眼前一黑。昏迷前,我感到我们俩似乎是被很多人围住,火光四溢。我听到很多人像是在争论。“小玖她大晚上带两个孩子来干嘛”“孩子还好吗”“小玖的尸体上没什么痕迹”……
三
“当时我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你看到什么了吗?”
“其实我也什么也没看到。”
堂姐端着人家接济的粥坐到床头来:“你发烧了,早点休息,我先想想办法在这里找出路吧。”
“真好,”我发了一声叹息,“好歹是离开了那种喘不过气的地方。”
“嗯。”
堂姐愣愣地看着我吃粥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道:“那你说,村里人还有机会出来吗?”
“不知道。”
她若有所失的样子。
“我头昏,就先睡了。”我放下碗。
“好。”堂姐又愣了两秒后才回过神,起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我陷入了沉眠。这是一个清醒梦。
原本满是落花流水之景的梦境中幻化出了那尊灿金石像。
石像发出了轻笑。
“我说过,我会汲取所有力量的。”
“你们都会死!”
梦境如同玻璃般出现了裂纹,登时崩催。
我浑身颤抖地坐了起来,想要告诉堂姐,旋即又担心这样会让她陷入恐慌,躺下缩进被子。
后半夜一夜无梦,直至破晓。
…… ……
我们向这户人家道谢,离开。
莫名其妙地,不到三十分钟我们就被抓住质问是谁,又被送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先是说了解我们情况,了解完了又说是给我们记录入资料。晕头转向搞到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分,我们被送进了一个叫孤儿院的地方。
“好麻烦啊。”我低声抱怨。
堂姐应到:“既来之则安之,先睡吧。”
我拉了拉身上盖着的沉闷的被子,闭上双眼。
梦境逐渐将我覆盖。
梦里,我正和堂姐正坐在水井边的地上,仰着脑袋看我妈织毛线衫。长针一压一-挑捻,手指翻飞,韵律地反复着。指间灿金的针织物向下流淌倾泻。
针织物的样子缓慢成型。正当我和堂姐要为完成而欢呼时,灿金色一晃,呼地膨开来,又重重落地,扬起四处的尘土。
是灿金石像。
它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放你出去?你出来了,我也就有机会能摆脱【那位】了 ,哈哈哈哈!”
“[那位]是谁?”
灿金石像的声音透露出了明显的胆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灿金色光芒大作,梦境碎裂。
我陷入了深思。连灿金石像都怕的,是什么呢?不过当下最需要关心的是,它现在能够出来找我们。而一旦它找到了,我们将必死无疑。
但[那位],真的如堂姐的想象那般存在?
…… ……
翌日,我和堂姐被上了一天“生活常识”课。城市和我们仇家村真的很不一样,能看到些非同寻常的事物,也算是没有白白经受这么一番苦难了。只是我们很快就要死了。
“喂,阿佩阿珏,你们好点了没?怎么老是两个人自说自话的。”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们:“是不是我听错了,有人在喊我们小名?”
怎么可能,”堂姐说,“这里没人知道我们小名啊。”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们小名,阿佩,我是你爹!你们到底在聊什么啊?”
“好吵,我好像幻听了。”
“我也是。”我回应堂姐,紧接着我回想起了梦,便凑过去问她,“姑姑有教你什么辟邪的方法吗?”
“可以画符,”堂姐顿了顿,补充,“但在这里,就算有效我也没有材料啊。”
“知道了。”
晚间我缩进了被窝,希望这不怎么舒服的床让我放松下来。
睡意袭来。梦里又见石像。
我每天晚上不断地做梦,每次都会以见到灿金石像告终。它变得越来越凶残,为了示威不断说要在梦里杀死我。
我如蝼蚁般仓皇逃窜,提心吊胆地担心下一秒它就将如大象踩死小虫样轻松地让我去死 。
我不敢睡觉。我怕做梦。我夜里疯狂地尖叫让自己不要入眠。
孤儿院的管理员忍无可忍,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
走得时候,堂姐用种很担忧的目光盯着我,说她猜我是做噩梦了,她会很快就想办法找材料画符给我送过来。
我颤抖着点点头。
…… ……
他们把我绑了起来,给我注射了几针什么药物,出去把门锁上了。
“希望这孩子能清醒点,别老说胡话了……至于阿珏,她是嫡系,应该没什么问题,很快就能好了。”
“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嫡系不嫡系的啊?”我嘟囔开。想到没什么事可做,我干脆平躺在地。
奇怪,我为什么前几天没睡都不困,现在眼前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了……
沉眠。
梦里,我奔跑在乡间田野中的小道上。黄昏下,我一直向前跑,迎着风。紧接着,我认出了这是通往灿金石像的路。
我缓缓止步。当我回过身想要跑回时,我发现我的腿诡异地弯折了一个角度,继续向着石像那处奔去。
因数日来被噩梦所折磨,我沉默了一下,旋即调整了面朝的方向,腿则立刻随之变化弯折的角度。
再调整,再变化。
“为什么会这样?!”我最后面朝林边大吼出来,发泄着。
几只鸟受了惊,噗愣愣飞出树林, 飞向远外的田野,引得树冠,一阵阵颤抖。
我盘腿坐下,想等着梦自己结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黄昏依旧。静止的美好画面本可以让人静心,但这里如此寂静,以至让我心里发毛。我不断地回头看,回头又看向前方,总觉得会有什么怪物兀地出现,但就是没有。没有反而更可怕。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既然不去见灿金石像就无法离开,那不如去吧。于是我大步奔跑来,生怕自己突然因为害怕而停止。
稻草人上落着的乌鸦看到我来,“哇 ”地叫了一声,一如石像在宣布条件时的叫声那般凄厉。
夕阳的金光酒在丰收的稻浪上,折射出丝丝缕缕的灿金,奔跑时放眼望去就如同金波流动。
人立,波停。美好空是幻想,实际只剩死寂。
我抬头望去,看到石像。
石像静静地矗立着,没有一点响动。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瘫软地跪坐在石像前,手无意识地捶打着地面,尘土飞扬。
“我很快就能找到你堂姐了。还真要谢谢,你和她的联系在我的定位上帮了很大忙。嫡系的血脉更适合我寄生呢。”
“什么?”
我的思绪一下混乱开来。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颤抖,颤抖。
“那么这样的话,等你堂姐来了,我就可以将你杀死了。”
“我会成神!我要让[那……”
石像的声音戛然而止,似是陷入了极大的恐惧。
梦境开始褪色。
四
接下来几天我很配合地没有尖叫,没有人再注射药物,我也如愿一连数天没有睡觉。
这天一早,有个人敲开了我的门,说是要送我回去,说我没病,可以回去了。
我稀里糊涂地跟着出去。迎面而来的是我的堂姐。
堂姐开心地跑过来,递给我一张叠起来的黄纸:“这个不能打开哦!不然就没有效果了,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劲才……”
我接过,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掌。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的嘴唇迅速泛灰,越来越像那天祭祀时的嘴状石头。
她陡然发出了轻笑。
“找到了。”
“你可以死了。我会汲取你的力量的。我会成神!”
我一时间只感觉难以呼吸,视线渐渐模糊。
“你们都会死! …我会成神!”
我昏倒在地,再次陷入沉眠。
梦里,灿金石像直接出现在了我面前。
周围是一片空虚的纯黑,单调却摄心。
石像逐渐褪去灿金,像粘了泥土的雪球融化那样流到地上,成了一滩黑色烂腐。
又一点黑色出现,向我飘来。
这是哪里呢……
且慢,我是怎么在黑色中看到黑色的?
会不会是什么特殊的颜色?比如,无色?
可是黑色中也看不见无色啊。
无声,我感知到了一个意念:
【逃走了。 】
啪的一下,黑色烂腐消失了。
【无限小,无色。灰,灿金,黑。嘿。】
我心中一凛:“[那位]…?”
眼前的黑色五彩斑斓了起来,一团浆糊。
【€/@ (‘-#+Ox<‘#λØΩζ&】
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神是不可直视的。
梦境再次碎裂,像撕裂的旧相片。
当我醒来时,我脑中蹦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句子:
【无生无灭,无增无减,无正无邪,无形无色,无所在无所得。】
“你们都会死!我会……”
声音戛然而止。我手撑着地起了身。
地上,没有堂姐。
只剩下一滩黑色烂腐。
我再次昏倒在地,只朦胧听到一两句“人为什么没了”“那个小孩是不是杀了她”,和人们脚步慌乱的脚步声……
后来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灿金石像的梦了。
人们劝我好学习以后好活着,不要沉浸在堂姐死去的悲哀之中,我也的确很快就走出了伤感。
只是……
五
只是,有人知道,[那位]是什么吗?
我茫然地笑了开来。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在笑些什么。
“神在我心中”?
我也说不清,我这样,是好还是坏呢?
哈哈哈哈……
可能写的不太明显,一点解释:“姑姑”“我”和“堂姐”先后出现臆想。献祭一节中的族人由三人臆想出,而姑姑和堂姐最后是在自己的臆想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