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J舔猫摩尔加纳
『但我不要舒适。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我要求受苦受难的权利。』
——《美丽新世界》
1.
我怀疑从某一天开始,我就像睡着了一样踏入了某一个梦境。在这场梦里,我的认知逐渐崩塌,像是某滴无限的墨汁滴在墙壁上,白墙逐渐被污染的感觉。
复盘我是在哪个瞬间踏入噩梦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确定了日期——2月7日——就是那个高挑冷艳的陌生身影,越过刚从寒假结束而开学的教室的门槛那天。
转学生这种生物往往是引人注意的,在这种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刻,哪怕班上再困、再神游、再不在乎的人,都会紧紧盯着刚来的新生。我也不例外,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和一个漂亮的异性同学主动搭话的——除非她坐在我旁边。是的,她被分配到了我旁边。
我没有开口,反而是她先对我说了话。
『书,能借我看一下吗?』
我当然明白这只是很普通的交流,但我不得不承认,在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我仍然无法抗拒那种心悸的感觉。
我点了点头。但是,接下来她的行动似乎就略显诡异了。
这节课明明是数学,她却直接低头从我包里抽出了一本《死灵之书》出来。在担忧新同学会不会把我当成神棍之前,我更担心我从图书馆借来的这本死灵之书如果被老师没收那就不是解释能解决的问题了。而她却直接和我说了一句:『如果被没收,我会赔你一本精装版。』
接下来,直接全神贯注地看起了那本死灵之书。她翻页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但我能偷看到她确实很认真地看完了所有的内容,甚至用手指圈点着一些关键词。令我诧异的是,在老师穿梭在课桌之间讲题的时候,哪怕擦着她的桌子走过去也一点没有注意到这家伙正在看小说,到头来只有我捏了一把冷汗。
我怀疑她有着空气人的特质,就像很多平庸的学生一样,哪怕是老师点名都不会想起这个学生——但这种推测很快被推翻了。因为在课后,就有一大堆人围着她开始了问候——无论男女,都被她用沉默地点头敷衍过去了。直到太阳落山,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一直坐在座位上的她把那本《死灵之书》还给我了。虽然我没有主动和她搭话的勇气,但我还是出于好奇顺口问了一句:
『你觉得这书怎么样?』
『很伟大。』
这是出乎我意料的回答。我可以预想到很多答案:『有意思』『很精彩』『很恐怖』『太厚了看不懂』一系列回答。但是唯独没想到她会露出满意的神情,神采奕奕地说出这种话。
『你之前就看克系小说吗?』
『不,我是第一次接触。』
『既然之前没看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评价。』
『福尔摩斯是十九世纪的人吧?』
『啊?』
『在那之后,也有很多侦探小说。阿加莎、横沟正史、奎因之类的。』
『但是现代的推理小说,因为能够验血型、测DNA、密布监控,所以很难异想天开吧?作家只能写日常、写恋爱、写心理、写社会、写不能立案的故事、写警察是蠢货,再把案件放到没有监控的密室里。』
『神话不也是吗?智力有限的人拿着有限的线索,却用奇妙的想象力编出扭曲到惊人的故事。』
『所以,除了传承以外,神话的产生应该越来越少吧?但是在就连电话都被发明出来的时代,居然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倒霉大师创造了邪神的世界。』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上扬,这是今天她第一次有表情的瞬间,也是我第一次感到惊喜的瞬间。
……或许,我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沦陷了吧。
2.
后面的一个星期,她似乎什么也没做就俘获了一大堆追求者,就连班外甚至整个年级里都有人来给她送礼物。但是奇怪的是,她照单全收,却直接把礼物转手丢给我了,而且也不回应对方化为物质的爱意。坦白来说,以这种方式收这种人的礼物让我有些生理性不适,但是一看到众人都追求不到的女生反而对我有好意,就不自觉地感到骄傲——哪怕事后想起这些的我都觉得要起鸡皮疙瘩。
当然,我也跟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每天带给她各种怪奇小说。
这样一来二去的借还书,我们逐渐无话不谈,似乎也有什么正在升温。
那天,大概是认识她快一个月的时候,我选中了书架上的那本竹取物语(日本物语小说,一个古老的神话)。
依旧是我上课她摸鱼的一天,只是在她看完之后立刻开始了饶有兴趣的问话。
『我觉得你应该和辉夜姬有共鸣吧?』
『为什么这么说?』
『漂亮到全世界男人都来追,收礼物还全都不答应,现在你和辉夜姬的区别就差辉夜姬最后飞到月球上了。』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噗地一声笑了。『去月亮干什么啊?治理土地荒漠化吗?』
『还有,严格上说,我和辉夜差的是索要天价彩礼那部分吧?你要不要接受挑战?』
这句话的促狭意味已经明显到我就算再蠢也能看出来了。
『好嘛,说来听听?』
『Papyri Nyarlathotep『
『你在说什么东西?』
『那是一本书。古老又冷门。还是全英文的。你能帮我搞到吗?』
听到这里我总该意识到不对劲了,但是——
『在所不辞!你要和我一起去图书馆吗?』
『好啊。』
我们约了时间,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我们会在图书馆的门口见面。
3.
我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到一个小时。因为前一晚我彻夜未眠——仿佛思春一样散步散到了这里。
不,不对。不是这种感觉。持续了一整晚的焦躁感就像电视的雪花屏一样,让人无法无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迫我思考,但我始终无法冷静下来。忽然什么戳到了我的心脏,我靠在柱子上缓缓滑落,蜷缩在地上。
是什么?
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借书。
借什么书?
英文古籍。
是我自己看吗?
不,我看不懂。
那是谁要看?
是谁?
是她。
她是谁?
……她是谁啊?
思绪忽然中断了,随之而来的是内脏的剧烈幻痛和一大堆回忆。死灵之书,老师的无视,学生的追捧,怪奇的书籍,不知内容的外文古籍……还有,第一次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在这种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刻,哪怕班上再困、再神游、再不在乎的人,都会紧紧盯着刚来的新生』。
没错,这里一定有她的名字——吗?自我介绍的内容——是自我介绍。没错。我,以及班级里四十个同学都盯着她作完了『自我介绍』。但我从不知道她的名字——应该别人也是一样的。那个我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最后还是浮出了水面,只不过那水面是深不见底的泥沼,浮上来的是比干尸还恐怖的真相。
她。在所有人内心植入了『自我介绍』,告诉所有人这是一个新同学。她干涉了讲课老师和所有同学的认知,让她看起来在学习而且受人追捧——但是,为什么唯独我,她让我看到的是那个读着邪神和怪奇书籍的她呢?
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无法抵抗这样的痛苦。因为,就算这样——
我还是喜欢她。
我重新站起来,面对着图书馆的前面,等待着她的到来。
4.
她来了。我们一起走进了图书馆。我找到了老旧的查阅电脑,可以查看在馆的书籍,我敲击着老年痴呆的键盘,把那两个单词输进去,显示出来的是:书库。
我转头跟她解释:『这本书目前在图书馆的地下书库做副本,借不出来。』
她显得很不甘心。『太可惜了,我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你不用说话,跟我来就好。』
她走到一个图书管理员面前,礼貌地询问:『您好,我想找一本书,在书库保存着,您可以帮我吗?』
我平静地看着图书管理员点头答应,站起来,走着员工通道下去了。
没错。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很有魅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们站在原地等候,这时她转向身旁的密封大鱼缸,对我说。
『鱼在吐泡泡啊。如果它知道自己永远都出不了这个鱼缸,那应该会很痛苦吧?但是如果它不知道这一切,不去尝试理解这一切,会永远幸福下去,对吧?』
『你呢?你是想要糊涂地幸福,还是想要清醒地痛苦?』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朝我迈过来一步,有什么本能让我想退后,但是我没有动,
她抱住了我,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和她张嘴的瞬间。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对吧?』
只有这个时候,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想看到。
我回抱住了她。
『你说的有道理。』
『我现在很幸福。』
忘。
直到图书管理员拿着那本线装书走过来的前一秒,她才松开我。
『那么,拿到书了,我该走了。』
5.
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连续通宵的疲惫和焦躁让我想站起来发疯,但我动不了。
我很幸福,该睡觉了。
我很幸福我很幸福我很幸福我很幸福。
我打开台灯,却发现灯罩里面用血色的水写着那句话: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坐起来,打开了房间的大灯,却发现窗帘的每一个褶子上都重复着那句话:
『不去尝试理解这一切,会永远幸福下去。』
我尝试打开电脑,却什么也显示不出来。
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名字都变成了『糊涂地幸福』,里面的内容变成了无意义的乱码。
她呢?
我没有任何能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竹取物语》《死灵之书》之类的也早就变成和别的书一模一样的乱码了。我发了疯似的摇晃着书架,掉下来的书砸到了我的脚,我像个小丑一样被砸倒在地上。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
那个时候,我说,我不想知道。
理解是痛苦的,所以现在什么书对我都没有意义了吗?我嘲笑着自己,这下真算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都在看些什么东西啊?我努力搜肠刮肚,大脑里却只有她。她抱了我,她的拥抱让人安心,就像婴儿在摇篮里那样。
但是,摇篮总归是要毁灭的——即使外面是寒冬。
——但我不要舒适。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实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善良,我要罪孽。我要求受苦受难的权利。
那是书签。是夹在那本书里面的——那本书叫《美丽新世界》。
书本逐渐恢复原状。我想,是时候找到『真相』了。
翌日。
我带着那本书来到了学校。我想,这会是我借给她的最后一本书。
我等待着『她』的到来,就像往常那样,看着『她』跨进那个门槛——或许该用『它』也说不定。
她对着我微笑,我也同样带着微笑把书递给她。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这一动作已经表明了一件事:我不能理解书籍和文字这件事,是她预料之中的,她知道接下来的一切。
她还是接过书,微笑着坐下,用那几乎全人类都会夸赞的白皙的手翻开了硬质书皮,看到了我夹在首页的书签。虽然我不相信她一定会看完,但我相信她一定识字。
然而她的反应还是让我对这个结论产生了怀疑。平常翻书迅速留下一片哗哗声的她,读着我写在那个书签上的那句话的时候,缓慢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不识字。但她困惑的表情反而让我大受鼓舞,这代表我的反抗起到了一定作用,当然前提是在她不能随意杀死我的情况下。
沉默。这个时候仿佛喧闹的班级都寂静了下来——不对,不是仿佛。就像失去听力了一样,这个世界寂静地不正常,我的注意力也只能聚集在她身上,完全观察不到周围的人和环境——此时这个虚无的空间只剩我们两人。走到这步,她是篡改了什么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她似乎学会认字了。她的神情突然回到了一个月以前的那个她——那个夸赞着克苏鲁伟大的电波系少女,露出兴奋满足的表情。她像是被那句话喂饱了一样,看着我说。
『这是你的答案?』
『没错。』
『……这周六的学校天台,满月。晚上来,你能找到你想要的真相。』
『在这之前呢?』
『我不会再来这里,我不会毁灭任何东西,我会看完你的书。』
『就算我想阻止你研究那个古怪书籍也不可能吧?』
『这么说,你想让我留在这个世界?』
『……抱歉,不想。』
『你这算是敬畏还是不敬畏呢。我会在那时候等你的。』
『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对吧?』
『哼。』她从鼻子里发出轻哼表示对我这个问题的轻蔑,看来她伪装人类还是比较敬业的,至少不是靠别的器官在说话。
『暂时再见了。』
说完这句话,世界又恢复了嘈杂,而她,不像是任何电影特效里的那种『化作粒子消散在空中』或者『逐渐隐去身体』。真要描述的话,更像是在一个游戏中彻底删掉的她的模型——也就是,抹去掉她的存在。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像是不曾见过她一样,哪怕是付出了金钱去追求她的人。这个让所有人为之疯狂的……东西,似乎已经不曾存在了。
但我不会忘的,这最后一个约定。
6.
我想没有人会在休息日翻进学校,还是为了在天台和邪神见面——应该没人这么干吧?
我爬到最顶楼,深吸一口气,在黑暗的楼道里预演了所有可能——看到大蠕虫、脑袋爆炸、脏器被掏空、存在被抹去……但我还是拉下了门把手。
是月光。托大月亮的福,我至少能看到目前的情况。她还是她,只不过背对着我。比一个外表和女学生无异的形象更引人注意的是,天台地面上的某些符号。似乎是用某种特殊涂料涂上去的,要说它的颜色,至少我可以确定那是非常浑浊的颜色,但在我的眼睛里还是绿色的,并且冒着绿光——就像是什么荧光漆一样。但是和荧光漆不同的是,它很亮——太亮了,但范围却很有限。我想哪怕就是在楼下也看不到它发出的绿光,我看着它也不会被刺伤眼睛,但我能很明显感知到,这个符号所要传递的信息,可以通过这个涂料传播到整个星系、宇宙——甚至宇宙之外,真要说的话,就像是超大比例版的荧光笔照飞机上的人眼吧。但这个『光』传播的原理是和物理定律完全相悖的,就像是一方给另一方发了个消息,但他们之间的路径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
她终于转过身来,背对着巨大的满月,正脸面对着我。坦白来说,如果没有那些诡异的绿色符文,此情此景真是难以忘却之浪漫啊——只不过,现在的我只能因为她的正脸不是触手或者吸盘而感到谢天谢地。
至少这个邪神大人的人类形态还是会察言观色的,看到满脸紧张的我,反而很轻松地安慰我。
『我是杀不死你的。』
『那还真是大恩大德。可以解释一下这个东西吗。』我指着那个符文。
『让我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你来不属于你的地方走一遭,是为了什么?』
『幸福。』
我从没期盼我的这个问题能得到回答,因为以人性的角度去理解神性本身就很可笑,但更荒谬的是,『她』给了我最让我想不到的答案。为了让人幸福——似乎真的是这样。她曾经让我无比幸福,让我不愿意离开。她好像没带来任何灾祸——只不过让我放弃了我的所谓『信念』。她篡改了很多事实,但似乎又无所谓。
『你是……人?还是神?』
『是不是神,我没办法回答你。但,从某一天开始,我就不再是人了。』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我以前是个人,但在被选中了之后,似乎有了一些能力。就像许愿一样的,我有了让他人幸福的能力。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你有黑色长发,穿着长袜,面容很清秀。』
『这就是,你最想见到的人。见到这样的人能够让你幸福,于是我就是这幅模样。包括那个女性受欢迎,也是你潜意识的期望。期望大家都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你。在不同人类的眼里,我代表着让她们幸福的那个人。』
『那你的本体,其实什么也不是……对吧?』
『没错。是虚无。我早就在变形之中逐渐迷失了自己的外形。』
『那场自我介绍,也是因为这个才导致你没有名字?』
『因为你并不在乎让你幸福的人会叫什么名字。毕竟这种理想型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那,借书的事,也是我潜意识认为幸福的东西吗?』
『不是。我意识到我必须离开,所以开始准备这些。我的人性正在逐渐风化,这是靠着仅剩的人性我意识到的。』
『换句话说,如果我当时承认了幸福……』
『那么全人类都会很幸福,请把这份罪恶记在你账上。是你选择了自由。』
『你这下,确实把辉夜姬的所有事情都干了啊。』
『你大可放心,关于我的认知会被抹除。换句话说,所有人的生活都会回到正轨。』
『但是我不想忘记你。』
『你在开什么玩笑?』
那个『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气——准确来说,是某种不可见的别的东西。或许因为我们正在谈话,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你还沉溺于那种愚蠢的感情之中?』
『我还沉溺于思考之中。那个模糊不清,沉溺于摇篮的我,是被你召唤出来,然后被我亲手杀死的。』
『那就请你,带着这份信念走下去吧。』
『我还有话要说。』
『快说。我要走了。』
』谢谢你的神性,你的人性。』
『……你有没有感觉,在这场闹剧里面,你有点特殊?』
『我一直这么认为——毕竟天台上只有我一个人被你叫来了。』
『这是给你的礼物。』
『礼物?』
『我的继任,在我离开之前必须传达给你的东西。』
『你不会要说……』
『这是最后一次还书了。』
那个熟悉的硬皮书掉落在地上。我捡起它,看到那个书签的背面——和现在地上画着的符文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我指着那个符文。
『我在这里。』
那本《美丽新世界》里面所有的空白区域都写满了笔记——关于这个从人到神的仪式。
『逃离美丽新世界、创造美丽新世界、打破美丽新世界。选择权就交给你了。』
『我期待你的神性、你的人性。』
从某一天开始,我就不再是人类了。
赋予人类幸福是神性的体现
人性有追求幸福的自由,而神性有赋予和剥夺人类幸福的权力
主角需要克图格亚基友会的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