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是个悲惨的时代,奴隶的骸骨上永远锁着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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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斯庄园的夏日总是格外闷热,没完没了的蝉鸣与熔岩般的空气一道压榨着黑奴们的剩余价值。“这里怎么总有一股臭味啊”“别管其他的,安心做事。”我打断了同伴的疑问,“或许是`主人’的狗昨夜在这儿排泄呢”,我颇有些嘲讽地在“主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瞥了眼坐在凉椅上趾高气扬的白人佣仆。
挥开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苍蝇,我从树上摘下一只苹果丢进筐里,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没能好好浆洗的衣物此时混合着汗水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的胃里一阵翻涌。强压下呕吐的欲望,我埋头继续摘苹果。虽说在巴格斯庄园,为主人效忠致死是奴隶唯一可以做的——但心里那段在美洲的自由生活仍然使我抱有一点对于“平等”的幻想。夏季的烈日犹如庄园主的监工,高高悬挂的华贵大钟早已敲响六下,它却仍纹丝未动的挂在天上——“扑通”,又一位同伴在太阳的炙烤中倒下,他干瘪的身躯栽在黑泥里头,只溅起一片土星子。侧头望了望他,我在心里默哀一阵。正准备低头继续摘苹果,却一眼瞥见了“主人”的双眼,他正骑着马从果园外走过——即使天气很热,我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那双眼里透露的阴鸷与疯狂令我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甩了甩头试图让暖意重新回到体内,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摘苹果。随着第十九个苹果筐被装满,日头终于打西边依依不舍地落下。其他同伴纷纷开始整理筐中的苹果,我也停下摘苹果的手,迈着稍稍有些僵硬的双脚下了梯子,我甩去身上的汗珠,沉默地随大家前进。
作为黑奴的我们没有资格玷污“主人”的住宅,因此我们只配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待着。“呐,晚饭!”白白胖胖的女佣玛利把几桶黑面包丢在我们面前,随即一手捏着鼻子重重甩上地下室的铁门。我一声不吭地取了块黑面包大口咀嚼起来—一不时出现的沙砾硌痛了牙齿,但鼻尖稀薄的麦香仍吸引着我狼吞虎咽地大嚼特嚼。吃完属于自己的晚饭,我颇有些不舍地望了望桶里的其它面包——我明白以自己健硕的体格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摞倒几个争食的同伴,但想到“主人”带着倒刺的鞭子,我还是乖乖地找了个靠窗的地方躺下。晚饭时间伴着几个空得没有一粒面包屑的铁桶而结束,其他人很快找到自己的位子躺好。白日的劳累犹如一粒顶好的催眠药,同伴们的鼾声不多会儿便此起彼伏。嗅着空气里浓重的汗味以及排泄物的味道,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明明身体已然疲惫不堪,精神却一反常态地活跃。没有办法,我只好盯着夜幕中的星星发起呆来——不知不觉地,我的思绪便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拽回了远在大洋彼岸的故土。
美洲是一片广袤而神圣的土地,在被带上那间黑暗狭小的货仓之前,我一直与家人们生活在那里。我们平时会在屋子前后的空地上种植蕃薯,玉米之类的高产作物。每到夏日的夜晚,父亲就会与我在屋顶上数星星。在那片自由的土地上,从来没有以肤色构筑的偏见,我的生活是完全肆意而快乐的。我想我怀念那里的真正原因或许不仅在于它是我的故乡,更在于我在那里是个真正的人而非货品。飘忽的思绪被角落里鼠类的吱吱声拉回现实,我轻哭一声,不禁思索着自己在这个庄园里大概待了多久——或许是十年吧,还是十五年?我没有在地上刻那些愚蠢的木棍来计时,因此只靠庄园果林里树叶的颜色来判断,每当它们枝头开始抽出新芽,就证明着春天来临,一年又结束了。
我的头脑终于开始到困倦,原本极度亢奋的精神此时像蒙上了一层纱那样,感知开始变得朦胧而迟钝。一种完完全全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开始令我迷醉。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刹,我方才悲哀地意识到:大概是我白天偶然的一瞥惹来“主人”,马上要被卖掉了——当奴隶主想要卖掉自己的黑奴时,只消给他们喂食些牲口用的麻药,再用车子装好送给下一任奴隶主即可。这显然可以避免某些麻烦,也是体面的奴隶主们喜闻乐见的。但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我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睛立时被刺眼的灯光照得分泌出几滴泪水——我尝试着动一动我的头环顾四周,但强大的麻醉剂冻住了我的神经,使我不能动弹。“主人”的面庞映入眼帘,只见他戴着一双黑色的皮手套,他的双手缓缓抚摸着我的皮肤,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他双手合十祈祷了一阵,随后拿起一把锃亮的尖刀——那刀被磨得很利,瞧起来分量不轻,刃口在灯下闪着寒光。我不知道那混蛋巴格斯要做什么,我试图用力挥舞四肢以打倒他——但麻药的效力太强,我甚至无法转动我的脑袋。
心里的恐惧与无助在肆意滋长——我明白我逃不掉了。麻药夺去了我的痛觉,不幸的是,部分知觉仍旧存在——我可以感受到那把利刃划开了我的皮肤,深深切进我的肌肉组织,随后从关节中最脆弱的地方刺了进去。巴格斯大概是用刀从每个关节最弱的地方切下,因此我的四肢便被那把小小的尖刀不费吹灰之力地卸下。我大概永远无法正常生活了,我绝望地思索。很快,仅有一点知觉提醒我——某种细长的管子开始自四肢断口处插进,它们从残破的组织间穿行,似乎与某根血管接了上去。我感到它们犹如四条毒蛇在贪婪地抽去我身体里的某样东西。双唇被毫无征兆地掰开,我感到一根软管从我微张的齿间穿过,当它经过我的喉头,本能驱使着我将它吐出来,喉部的肌肉也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动作——然而是无用的,那管子被继续往下送,它通过了咽,再穿进食管,随后理所应当地进入胃部。
巴格斯用白布擦了擦滴血的手术刀,他满意地端详着我——那种眼神甚至疯狂而炽热到足以凝聚成一股烧穿我灵魂的烈火,霎时间,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紧紧攥住了我。我竭力地想要扭动残破的躯体逃脱这里,但那麻药似乎根本是给母牛做手术用的,拼尽全力我也仅仅是微微动了动嘴唇。那混蛋百分之百明白我醒着,他将食指放在双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咧开嘴露出一个绅士的微笑。随后他转身从某处取来一包东西,那东西似乎很沉,我见巴格斯拿着袋子的手往下一沉。一种冰冷的粉末被主人撒在我四肢的断口处——似乎是某种功效神奇的止血药粉,我立时感到粘腻的血液不再自断口流下。巴格斯拍了拍手上的药粉,而后他取出一把更小巧更锋利的刀。在仔细往上面喷上某种药液后将那刀伸进了我的嘴里,作为医生,混蛋巴格斯对于人体结构无疑是极为了解的——他的刀刃准确无误地抵在我喉头的某个部分上,感谢麻药,我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觉。那东西落了下来,巴格斯将它从我口中取出,趁我还未仔细打量清楚前便嫌恶地把那血淋淋的肉团丢弃了。
他轻轻脱下沾满血污和唾液的手套,将我套进一个大编织袋里,犹如捧着一件圣物般郑重地走了出去——目的地离这里似乎并不远,我很快被巴格斯捧了出来,此时我才惊觉自己已然身处某片未知的果园,枝桠上稀稀落落的黑苹果在满月下闪耀着诡异的光辉。在我面前矗立着一棵树干被劈开的果树,巴格斯将我塞了进去,同时他掏出一支小瓶子,往那道大豁口上涂抹了某种粘腻液体——我惊恐地发现那道豁口在一点点长出新枝,一点点合拢……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面世界的光辉。树干里很黑很黑,我四肢上的管子似乎被某种东西吸附住了,那东西不像是固定住的——它起伏着,像是在呼吸。
不久,我诧异地发现身体里的血液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往管里输送。口部的软管则接到了某种粗糙的硬物质上,一些细小而密集的东西开始通过管子输送到我的胃里。不知怎的,我以一种异常的速度入睡了——梦里我的视角开始在如今的位置……下潜?我见到了那吸着软管的东西,上帝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小象的身子,但……但那东西的嘴部竟然是一堆交错的触手…… 我努力眨了眨眼,那东西没有消失,相反,它的双眼睁开了……上帝!那里面蕴含着怎样不可名状的疯狂……我感到身体里有种奇特的力量在涌动……我想把双手放在那团触手里……供它吸食我的血液,我的骨头,我的灵魂……
我感到我的精神在那不可名状的怪物面前崩溃……散开…… 此后不知过了多久,我起初试图用指甲在树上留下划痕记录时间——但我立马意识到我失去了四肢。我还试图用尖叫吸引来更多人——这很快让我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天夜里混蛋巴格斯从我的喉头剜去了声带…… 咸涩的眼泪无声落下,我无力地想摆脱那一根根管子自杀,但那东西似乎有种奇特的吸引力,它们紧紧攥住了我的皮肉,难以分开。
希望的光辉在某日陡然闯进我的世界,“叩叩叩”敲击声自面前的树干传来,唤醒了我混沌的意识——“这里是中空的!”一个兴奋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是好友莱恩的声音。
“这苹果看起来长势很好,主人怎么没有派人采摘呢?”莱恩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疑惑,怎么会?那苹果明明是黑色的,我的心里也装满了疑惑。
“或许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吧。”莱恩的声音停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就在这里啊,快刨开你面前的树干!我就在你面前啊伙计!我在心里绝望地嘶喊着。
“或许我可以摘一只苹果下来看看。” 莱恩的话让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啊——”他突然尖叫一声,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某种爬虫。
我绝望地想要用身体撞击树干,但那些管子紧紧地牵制着我,让我哪怕只想轻轻摇晃身体都做不到。咸涩的眼泪从眼角流到嘴里,我在心里咆哮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然而某种更令人绝望的东西在发生。那天输进我胃里的东西似乎是某种寄生虫,它们一点点堆积在我的肠胃里孵化,成长。很奇怪,我的血肉并未受到丝毫伤害——我感觉到我的灵魂和意识在一点点被蚕食。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生命里黑暗的部分——那些欢乐的,积极的部分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我被迫反复体验人生中锥心刺骨的部分。被打晕装进臭气熏天货舱,由于跟白人女佣玛丽对视而换来一顿毒打……痛苦的回忆犹如一把利刃在我的心上反复切割,原本那种抽搐的痛感早已转化成无穷无尽的麻木。
更糟糕的是——我的自主意识在渐渐消散,就连那些可怖的回忆也开始日渐破碎。今天,我微弱的听觉似乎捕捉到了某种声音:“巴格斯先生,有人举报您虐杀黑奴。” 大概是这里的治安官,我的心里燃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哦不,您用不着惊慌。”治安官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变得谄媚,“我是组织派来询问您侍奉主神进度。” “放心,我已经寻找到了一种黑苹果可以从人类身上获取能量并会对主神起到一定催眠效果——即使它很薄弱,但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黑奴原料,另外,那些黑苹果会攻击靠近果树的外人……” 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我已然没有力气集中精神去听了,麻木的心灵使我不再感到仇恨,那种寄生小虫在我残破不堪的灵魂上举行着欢宴。
我的意识彻底消散了,但我明白自己的身体仍作为养料供养着它们。我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撕成无数碎片,分散着装进了每一只黑苹果里——我被分成了无数个,一部分在那些杀死莱恩的黑苹果里,一部分装在地下那只可憎怪物的肚皮里。我可以感受到,寄生虫组成的虚弱的点连成了线,它们穿过了我的锁骨,犹如两条铁链牢牢锁住我的魂灵——我明白,我将永远承受这种煎熬,永远永远。
写的很好呢!
谢谢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