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叶
哩啦,奈若拉!达贡!
船头挂小龙,鱼儿游进网。
哩啦,奈若拉!达贡!
海上掀波浪,海底龙王宫。
哩啦,奈若拉!达贡!
海面刮大风,海里住魔王。
哩啦,奈若拉!达贡!
船上去梦乡,梦里得长生。
这是广西北部湾地区流传的一首童谣,其中提到的达贡和奈若拉是大衮(Dagon)和海德拉(Hydra)。不过《滇桂寻集言》的版本为:
哩啦,奈若拉!达贡!
船头悬蛟影,鳞光入罗网。
哩啦,奈若拉!达贡!
浪涌裂苍穹,龙宫蛰渊薮。
哩啦,奈若拉!达贡!
飓风噬海平,魔域栖暗涌。
哩啦,奈若拉!达贡!
舟楫载魂眠,长生寄虚梦。
前序
一九三八年冬月十五,日军向当时中国军队在华南地区唯一控制的海港北部湾发动了进攻,北部湾烽火骤燃。翌日,防城陷落;三日,钦州血染。史称“北部湾登陆”。
日军占踞北部湾后,屡屡行屠村之举,目的不一,然而有一次屠村因诡谲至极而绝不被承认一一无论是日军还是了解此段历史的人。某日,一队日军无命令的情况下无征兆地进行了那一次屠村,此后全员杳然无踪,连带负责管理那个村子自卫团的日本浪人亦如蒸发。然而日军对此事反常地保持缄默,现有日军侵华资料完全隐去了此事,或者说完全没有记录。史料尽数掩埋在过去,唯余海风裹挟腥咸,暗涌吞没真相。
周围村子的百姓听闻此事,便都前来调查。被屠的村子临海,原本村子连同所在陆地凭空消逝,笔直的海岸如刃般平直锋利,唯余墨蓝的海水如镜般映出众人惊愕的神情。透过满怀恶意的海水,众人看到了海底森然的废墟:屋舍没有一点损坏的痕迹,连土墙都诡异的没有倒塌,仿佛这村子仍存在于旧时的陆地之上,却被永锢于沧溟之下。
众人推举出几个水性好的渔民,让他们下去探查。他们战战兢兢地接近海边,从平直的海岸跳下。下水的人却只看到漫无边际的黑翳笼罩着村子,好像有万千怨魂游荡其间——这与岸上所见的完全不同。
骤然间,那团阴影向他们涌来,包裹住他们,几人将阴影撕扯开,迅速向上游,阴影不断缠绕着他们的肢体,却没有限制住任何一个人,他们很快浮出水面。在岸上的人眼里,几人下水后不久便费力的向上游,游的极其笨拙,仿佛有东西在拖拽着他们。那几人靠近岸边时,都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蠕动,胸口也沉闷得难受,不过他们没想太多,在岸上人的接应下离开了那片海。
刚一上岸,他们就感到恶心,肚子里蠕动的东西也从七窍中涌出,周围的人惊诧地看着,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凡下水的人体内都有这东西,黑色丝状物——像是某种生物的毛发。几人在吐出丝织物后,都昏厥在地——当然,他们都没有死,但是浑身软若无骨,仿佛骨头也随着丝织物被抽出。
还在滴水的丝状物在地上不断扭曲,然后开始自燃,那一团丝状物在火中迅速蜷缩,发出嘶鸣,就像是有人在怨毒地诅咒世界。声音慢慢减小,等到彻底无声后,只剩下一小撮灰。众人看着灰被风卷到海中,墨蓝的海水很快变得幽暗。
一个渔民小伙,好奇地走到海岸边,旁人来不及拦住他。他向下看,他看到了一根黑色丝状物抽向他,即使他迅速地避让,他的左脸被抽到了,划出一道极细的伤痕,眼球被划破,眼球里的房水流出,左颊被刮出一道裂痕,伤口深可见骨。他的父亲,一个没有下水的渔民,招呼着同村的几个人,把他儿子背走,去往他处,为生死未卜的儿子寻求治疗。
归去的人都闭口不谈此事,将它看作了禁忌。只剩下时光的潮水,在侵蚀着记忆。他们也可能乐意见得时间把这段往事彻底掩埋,然后湮灭。
看到这里,你是否认为这只是一段老套的民间志异。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个沉海的村子叫海拦村,本来此事应该渐渐湮没于时间,消逝在人的记忆中。但是凡发生过的,就必然留下痕迹,即便成为了无人知晓的往事。
至于海拦村,那是一个以渔业为主要产业的村子。说是村子,但是其规模在那个时代也是可以比拟小镇,是当时的北部湾为数不多的“繁荣地带”。
那一次屠村有一个幸存者,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一路逃难到云南,又在云南定居,路上奇迹的没有发生意外。建国后,她与云南当地一个有进步思想的小伙子结婚,后来她生下一女三男。在那个尚且艰苦愚昧的时代,若非她的丈夫接触过进步思想,她的女儿是保不住的,溺死,闷死,丢到野地让她自生自灭,或者别的死法,不计其数,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我时常也疑心为什么要将这段不为人所遍知的往事写下,但是海潮还在冲刷着记忆,渊底的冤魂仍不得安息,它们叩问着我,让我不得不记下。当然,我更害怕某些东西仍蛰伏在时光的狭缝中,伺机想要再临人间。
好,我告诉你,那位幸存者唯一的女儿,是我的外婆。
第一部分:暗潮溯洄
二零二三年,我这副渐渐腐朽溃烂的躯壳尚可机械地运转。我仿佛能安然活在这片虚妄的“正常”中,庸碌至死,一生囿困于理智的孤岛,在秩序堆成的沙堡中,凝视着混乱的大海,畏惧着涌来的海水,然后在无知中沉浮。
那年六月二十四日,二舅的邮件自广西寄来。照片中他他传来一张图片和一段话,是他背对着一棵槐树的自拍照,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后有几间古旧的房屋,墨蓝色的雾气弥漫其间,阴影中似有活物蠕动。附言道:“我找到了,来这里”。那棵槐树生得十分高大,估摸着这是一棵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
这像极了廉价奇幻小说的开场,但现实从不屑于套路。二舅并非神秘世界的引路人,我也早知那槐树所指——广西北部湾海拦村。他显然认为我知道那里,因为广西那地界适合种紫穗槐,但是能种龙爪槐的地方极稀少,能种活且种了龙爪槐的地方更少,槐树又是百年以上的,唯有海拦村能有此异种。
二舅这次没有汇钱。我不需要他汇钱给我,但是他的儿子——我的堂弟还躺在医院,需要钱做首场手术。他当然不可能忘了这件事,毕竟他就是坚信病根藏在那片墨蓝的海中,才会抛下亲子去寻找埋没的海拦村。
说起来,外婆曾经固执地反对二舅的婚事,但是二舅和二舅妈以不尽光彩的做法迫使她同意——恕我不能直说,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个时代的人确实很注重声誉。在他们婚后,外婆也是百般为难二舅妈,但是在二舅妈怀上堂弟那段时间,外婆却不再针对二舅妈,当然这和外婆身体恶化也是有关系的。
外婆生前曾透露过零碎片段给二舅:日军屠村、大地主之女逃难、家族与深海异类的纠葛……都是外婆的母亲——海拦村幸存者告诉她的。
一个月前堂弟在游泳课上突然昏迷,那时还在泳池中练习,整个人手脚抽搐,身体蜷缩,慢慢沉到池底。教练和他的同学们及时把他捞出并送医。在医院治疗时他出现了皮肤角质硬化和溃烂,皮肤毛孔还会分泌黏液,看起来就像……鱼。
那时二舅想起了外婆的叮嘱:远离能将人笼罩的水。很明显,就是这个原因。
我已经向学校作好我的休学申请,现在我要去医院,向负责堂弟治疗的李医生说明一下情况——手术不做了。
病房走廊,李医生的白发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在等我。李医生似乎八十多岁了,还在坚持行医,现在转向对疑难杂偏怪罕见病的治疗。李医生的父亲也是医生,不过是土医。
“你真的要放弃手术?你有没有为他着想过?”李医生看着我如是说道。他似乎和堂弟有什么血缘关系,对堂弟的病情也极其上心。
“但是,院方应该尊重病患家属的决定。”我略低着头,没有看他,只是这样答道。我知道堂弟病情有多严重,二舅他也不会不知道,他不缺钱,却没有打钱,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想让堂弟做这一场手术。我自然知道的,二舅的沉默即是答案。
李医生还想劝阻,但是停住了,他在病房前踱步,然后又停下,叹了口气,说到:“你去见一见病人罢,手术暂缓是需要病人同意的。”他没用放弃,只是说暂缓。
看得出来,院方不愿意放弃这场手术。这场手术他们是吃不了回扣的,李医生的医德我也是相信的。这应该算是疑难杂症的一种,治好了对他们医院很有宣传效益。但是李医生不至于,名利都已经不是他所追求的了。
我在病房见到了堂弟。他的面部和胸部都长出了鳞片,眼睛外突,脖颈处有两块凸起的鳃裂,在微微颤抖,皮肤微微泛绿,因为有黏液的缘故反射了光线,感觉就像是皮肤在泛绿光,手指干瘪黏滑如枯萎的蹼。这让我觉得有点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
堂弟见到我,从病床上略僵硬地爬起身。实际上他发病后,二舅就直接撇下我和他去寻找海拦村,而我在处理完我和堂弟的诸般事务后,来过医院几次,但我都没有见到他。
“哥。”他突然叫了我一声。
是啊,我突然察觉到我是他哥。我不知道二舅是怎么拿到我的监护权,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二舅和二舅妈对我都很好。
我七岁那年,堂弟出生,二舅妈因难产而死,
这病被诊断为鱼鳞病,具体是X-连锁隐性遗传鱼鳞病,民间有地方称为腐鱼症,有一个偏方是用鱼腥草和虾壳治疗。
“手术要推迟,我要去找一下你爹。当然,现在的钱还够做手术,你决定。”我没有告诉他要取消手术,只是说要推迟。
“听哥的。”他怯怯地说。我早就猜到他的决定,李医生拉了拉我,示意我出去聊。
我和李医生到病房门口,他把门带上。
我们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先开口:“这病,其实治不了。 不,这就不是病,是基因的问题,他应该是南方鲛人的后裔。江湖人传的鱼腥草和虾壳,实际上是一种生物的毛发,还有南鲛的鳞片。所以我明白你们的决定。”
他既然敢负责堂弟的病情,也是有所依凭的。二舅离开前应该和他聊过。
我没有再去看一下堂弟,李医生送我到住院部一楼,我和他告别,他拉住我,说:“从他的情况来看,你的家族在几代以前便与南鲛后裔通婚过,你也有南鲛血统,但是依这娃儿的情况,他的妈妈应该就是南鲛。”
呵,难怪我觉得有点熟悉,记得舅妈怀他时身体也是如此。看来外婆百般阻扰二舅和二舅妈的婚姻,他们结婚后对她的儿媳百般刁难,如果是因为儿媳有南鲛血统那么就不难理解了。
堂弟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罢。外婆对南鲛的仇恨我不是很理解,毕竟屠村的是鬼子,南鲛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尚且未知,外婆也没有说过,可能她也不知道,毕竟亲历此事的是外婆的母亲。外婆离世许多年,现在我也无从考证。
我点了点头,说:“我将去海拦村一趟,我们的命运不在这里。”我顿了一下,或许是意识到我用了命运这一个词,“在海中,或者是海底。”我只能这样说了。
李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那时我住在大鱼村,是离海拦村最近的村子,海拦村被屠那天,一个外村的人来求我的父亲救儿子,他当时是达贡同修会在我们村子的村祭,也是一名土医。那人的儿子还活着,你可以去找他,你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达贡同修会吗?那就是大衮密教,克苏鲁教团的一个分支,在中国已经成邪教了。
我想了想,问道:“现在他在哪里?”
“你只要去到那里,就知道他在哪了。”
我看着李医生,点了点头。他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点想笑,这件事是传说而已,当年太奶奶逃难到云南,必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这些传闻都是二舅搜寻到的,李医生与二舅有过交流,而李医生对我说这话,应该就是二舅指使的,为了让我去海拦村之前知道一些事情。
我看着李医生的背影,竞然莫名想笑,他们要告诉我的……和没有告诉我的……我都知道啊。
翻看一些史书和志异小说时,你会不会发现记载的怪异事物是可能存在的,并且影响了人类文明的走向,当然,文明的建立和它们脱不了关系,包括古代统治人类文明的是不是人类也存疑。
历史都是假的,除了人名;小说都是真的,除了人名。
那么,那些不死不灭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现在在哪里?你会不会好奇它们……或者说祂们在哪里?为什么我们生活在信息时代却对此了解甚少?好罢,这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内。它们依旧存在,它们隐藏在华夏不为人知的一面,在人类无法控制的深海,群山,城市的地下设施里,总会有它们的痕迹。南鲛,自然是其中的一员,属于神话生物的一员。
人类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它们可以和那些缥缈怪诞的神话生物通亲,生殖隔离在它们身上完全失去了对生命的桎梏。它们在这已偏向疯狂与毁灭的海洋里建构起一个相对稳定的理智小岛……小岛终将毁灭,无论在外部还是内部都有无数想要让小岛陆沉的人或神。
理论上世界各国都有专门的组织机构来处理人类与神话生物的事务,但显然我还不了解。可能我二舅就是罢。二舅在旁人眼中是一个不甚有感情的人,我猜测,他应该是在一个组织构架缜密的团体,进行着某些工作。
据我所知,世界大致有两种鲛人,据《滇桂寻集言》中记载:“南国有鲛人。其状类人,知若人,身或靛或墨或云云,凡鱼头人身,面似死鱼,眼突嘴咧,两颊有腮,然手脚皆生而长蹼者,面如白玉,亦有面如翡翠者。多生手脚,料想鱼尾人身之属应为外鲛之后。”
作者自称狂人,他在生前不断追寻着南鲛一类的神秘生物,当然他做的也不愧为狂人之称,将南鲛的身体组织镶在玉牌上,佩戴几十年的也不可能算正常人。
他所记载的南鲛,长的像人,智商与人相近,全身有黑色也有青色的,还有其他杂色。有鱼头人身,鱼尾人身两种。大部分是鱼头人身的,少部分外来的杂交种是鱼尾人身的。
当然,中国古代被记录下来的鲛人大多是鱼尾人身,且多集中于北方和内陆,我更倾向于南鲛是未被古人过多关注的与鱼尾人身一类鲛人相对的物种。不过不能武断,因为古代文献大致只记载北方和内陆地区的神秘生物,并未对其严谨分类。在明代写就的《滇桂寻集言》便记载了狂人在幼时见过名为南鲛的生物,及冠后一直在中国西南部和南部沿海地区追寻南鲛的踪迹。
我站在住院部的大门前,乌云掩住了太阳,二舅的邮件在屏幕上幽幽发亮。墨蓝雾气中的老屋,土墙竖立如幽冥陈列,黑暗中的丝状物,该去看看了。
禁忌刻在家族的基因中,宿命隐藏在那片大海。或许结局早已注定,这是潜伏在深海中的它们说的。
瘴海陆骸
六月二十五日,我随昆深高速铁路银蛇般的铁轨游至南宁,复转乘颠簸的乡道大巴。车轮碾过水泥路时,我就听闻在我出发的那一天,也就是昨天,6月24日,北部湾在北纬20.72度,东经109.07度处发生了一场5.0级地震,震源深度20公里。
下午14:42,我便到了那最靠近海拦村的大鱼村,很显然地震没有对它造成影响,仍在营业。
这个村子绝不是那个时代的大鱼村,曾经的大鱼村已经慢慢朽败了,这个村子便取了这个名字,兴许是让游客感到点趣味。这村落曾经的名讳已漫漶于记忆的皱褶,许是叫渔村罢。
车近村口时,一株紫穗槐撞入眼帘。虬曲枝干上系满因风雨而褪色的祈愿布条,树根处蹲踞着一个石雕般的老人。他低垂的头颅仿佛承着千钧时光,交叠的臂弯间横亘铜锈斑驳的烟杆。他很老了,老到让看到他的人都能感到死寂的气息自他龟裂的皮肤渗出,命不久矣,苟延残喘,或许就是如此了。
村口被杂物堵塞,大巴只能停下,等待疏通。当我再度望向古槐时,猝然对上一只浑浊的独眼。刀疤自他额际劈下,贯穿枯萎的左眼窝,最终没入褶皱纵横的颊侧。那目光如生锈的鱼钩一样有种锈坏的锋利感,将我的视线牢牢钉在车窗上。
我相信他在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过了许久车才发动起来。车到了酒店,司机让乘客下车,这一班车走完了。
我先去前台订房,领了钥匙,把行李放房间。
之后我向前——一个眉眼伶俐的年轻人——咨询一下关于独眼老人的事。
那小伙子对此事表现的很有热情,他似乎很愿意给外地来的游客讲故事。
在谈到独眼老人时,他忽然压低嗓音,故作玄虚地说:“那是咱村的前任村委会主任,现在退休了。他今年已经九十九岁了,到十一月就过百了。还有……”
我不是很想听这些,便打断了他,小伙子也不恼怒,手指扣着桌子说:“听老一辈的人说他的脸是被小日本的刺刀整的,不过一直有传言讲是夜叉的利爪……”
话音未落,我已挟着咸风离开了。
我凭着记忆走到了村口,那独眼老人还在槐树下埋着头吸他的旱烟。我走过去。
他笑了一下,咳了两下,说:“李天华让你来的?呵呵,还有什么事我能告诉你,似乎只有我的名字了,你要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也不明白名字和他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说:“我叫朱谋贺。”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我知道二舅妈就姓朱,他可能是二舅妈的长辈……但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那么这近乎套得就没有意义。
他又咳了两下,我突然觉得他不如还是不要笑为好,笑了看着恐怖,还会让他咳嗽。
我又问一遍:“所以,你要和我说什么?”他没有笑了,他那烟枪指了指我右边,说:“你去那里看看,昨天的地震可是让一些东西又重现人世了。”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我问他:“你这左脸怎么伤的。”
老人喉间滚出砂纸摩擦般的笑声:“你都知道的。”说完他又把头埋下,吸着他的旱烟。
我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二舅让我来见他,可能就是想让我明白海拦村的事都是真的。但是我早就知道了,白白浪费时间在这里与一个老人虚以委蛇。
之后我便回宾馆取走了行李,那前台小伙子注意到了我,但没说什么。
我本不是出来玩的,行李箱里都是一些装备和补给。可以够我用许久。
我向村里人租了一辆摩托车,没有驾照也可以租,因为这里没人查驾照,但有人罚款。
摩托车在渐暗的阳光中咆哮,后视镜里,鱼村渐渐蜷缩成远方的一个点。
近两小时才骑到海拦村旧址周围,在近乎平直的海岸线极近的地方莫名有了一片陆地。那块陆地应该就是当年陆沉的海拦村。但是我还离得远,只看见外面有着一圈树木,宛如巨型棺椁,还有着一股股墨蓝色气体缭绕其中。
这里凭空多出一块陆地,本来也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却到现在还没有人注意,不过卫星地图上没有这片土地,兴许是我用的不是实时地图,政府没点反应也正常。
卫星地图在此处的诡异地空白,仿佛现代文明的光照不进这片被诅咒的海岸,又或许这里是现代社会的对立面。
我在卫星地图上看到附近不远处有一个村子,现在是北京时间17:39,我准备到隔壁村子去给摩托车加油,顺便去打探一下情况。
又过了将近半小时才到。这是很破旧的一个村子,与那什么鱼村形成很鲜明的对比。村里人很少,都是老人。老人们都坐在家门口,或者是路边的石头上,拿着烟枪吸着旱烟。我骑车从路上经过时,一些老人就看着我,然后收回目光。
村子里只有一家在做着与车相关的工作。给车加水加油,给机器涂润滑油,那里都可以做。
那家只有一个挺老的老大爷,估摸着有六七十岁,也是他招待我的。
他给摩托车加油时,嘴里还叼着烟枪。我总疑心那火星子会掉到油里面,然后炸死我俩。我没有出声,意外也没有发生。
付钱时,因为那里没有收款码,所以我给的是现钱。
给完钱他邀请我进去家里坐一下,正好我也想打听一些事情。
进去后,他端出一盘杂碎的叶子,然后搓了一点放进烟枪的烟锅里,拿打火机烧了一会。
做完这些,他问我要不要来一点。我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当时也是没有防备起来。不过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回答我说是槐树叶。
似乎广西北部湾地区没有这种习俗。我也没多想,我就问道:“那么大爷,旁边的那块地是怎么回事?”
他呵呵的笑了两声,沙哑的声音跟在后面:“那是昨天才升起来的,倒是前几天就有一个人在那里徘徊。”
他将一些槐树叶搓成细碎状,拿火烤了一下,干瘪的槐树叶伴随着一股股烟,滋滋的向外冒油。
我觉得那味道有点刺鼻,就微转了下身,让我可以呼吸到从门外吹来的冷风。
我清楚他口中的那个人就是二舅。我突然发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一点:既然昨天陆地才升起,那么二舅是在哪里拍的照,又或者说他到底找到了什么地方。
海风感觉开始凝固,于是我问道:“唔……那么那块陆地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很清楚,我不太可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是我还是要问。
“呵,海拦村当年降到海里,我听村里的老人讲过,假如海拦村有一天再升起来,那就是来拖阳间的人到阴间去,但是东方祖师会保佑我们的。”
我听到了东方祖师。这个名字我在《滇彝书》和《滇史》里看到过。
“……祖师自东方而来……”——《滇史·滇妖传》。
“祖师出而破碎妖身”——《滇彝书·王前书》
根据现有资料推断,东方祖师是女性,曾经从中国东南部沿海地区带着她的族人迁徙到今滇中地区,并协助当时的古滇部落镇压了滇妖。我一直怀疑东方祖师是后人根据妈祖的传说编造的,因为《滇史》和《滇彝书》都已散佚,现在见到的版本是清乾隆年间后人重新编订的,没多大可信度。不过我记得在某部唐代传奇小说里就看到过东方祖师。
其实当地人认为东方祖师在保佑他们也是有依据的,听来也是,海边哪里来的海风都吹不散的瘴气,而这瘴气又不会飘过被切割的海岸线,着实离奇。
我辞别了老大爷,出门时夕阳半边已落入海中,老大爷留我在他家住一晚,不收我的钱。我还是婉拒了。
我轰响油门冲向海岸,后视镜中,老人正将燃着的烟枪探向油桶。
或许爆炸了,或许没有,不过我没听到,也没看到。
我骑车到了海边。红日只有一点没有落入海中,咸腥里混入了铁锈味,海面也幽深起来。
我望着大海,那一片海洋,莫非亘古不变?
嫡庶鲛影
姚鸿凝望着海面。这片海真是亘古未变,过去如此,此刻如此,未来若无变故亦将如此。
残阳已沉入海平面之下。
现在是1937年6月23日。姚鸿早前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中国同窗处听闻,日本军部或将于七月再度对华采取军事行动。届时中国留学生或被遣返,或受监视继续学业——一如当年九一八。同学中唯独他是通过家族运作赴日留学,而非国民政府选派,这意味着届时无人能庇护他。三年间他与同窗交情甚笃,如今众人皆劝其速归——战端若启,官派留学生尚可自保,而姚鸿必遭牵连。更兼他近日癔症愈发严重,总浮现些荒谬怪诞的场景,他虽明白是狂人的故事,却始终不解其中诡谲。火刑架上被焚烧的狂人令他心悸,这驱使他渴望重返海拦村探寻真相,尽管他自己也不明缘由。
姚鸿生于海拦村。其父姚文远乃当地不多的乡绅之一,娶有一妻纳有一妾。正妻诞一子一女,妾室育有一子。嫡长子姚源天生痴愚,却因宗法所定成为了宗子;妾生子姚鸿聪颖过人,本该承袭宗子之位,然正妻之父乃海拦村长,那就很难办了——自首任村长狂人开始,历任村长都有着极高声望,此事便成僵局,十分棘手。
三年前,姚鸿和姚源,被姚文远打发出去,姚鸿自己提出想要去日本留学——即便那时中国与日本的关系逐渐紧张,姚文远也同意了,给他运作了一个广西地方讲武堂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名额。而姚源,则被正妻送往隐秘处安置。
他们终将在海拦村重逢——宗子之位总需尘埃落定,总是要有一个宗子的。
姚鸿收回投向海面的视线,恍惚间浮现出幼年狂人观海的情景。百年前也是如此惆怅吗?
狂人望着大海。浪涛翻涌间,仿佛将往昔、今朝与来日连作混沌的绸缎。
狂人五岁时,他的二叔念及狂人“突丧双亲,年岁尚小,恐不利之”,所以带他出游。二叔带狂人自西南沿海向北方游历,依海而行。
狂人自知二叔是担心出意外的,关乎自己,也关乎自己说要继承的族产。
狂人父亲是长房,按宗法就算父亲暴毙,二叔无论怎么谋划族产,最后也要还给狂人。弑侄虽能永绝后患,二叔却恐落人话柄,可能也是怕他人起疑,硬生给狂人安了一个狂妄症(大概是妄想症和精神分裂一类的病症),又托言带狂人外出游历,创造机会让二房的人接收族产。
狂人十分清楚二叔所做所为,但是他还是接下了这个关于精神疾病的无端指控,接下了狂人这个称呼,甚至乎他后来在一切作品中都称自己为“狂人”。
狂人自然是不敢有异动的,至少狂人是明白,只要现在没有异动,二叔都不能,也不会,也没必要杀他。
这是二叔对一个天生聪慧的孩子的警告。但绝不只有这一个警告。
狂人很明白二叔今天带他来游海是要给他又一个警告——当瞥见滩涂上蠕动的人形生物时,狂人更加确信。
那怪物四肢扭曲生蹼,面覆鳞片反着幽光,身上有一层因为粘液被烈日晒干而凝结在皲裂皮肤上,散发出浓郁的腐臭味,随风弥漫,即使狂人离得很远都能闻到。
“那是什么?”狂人开口道。
二叔看了一眼,冷漠地道:“南鲛。”
两人无言。
濒死的南鲛挣扎着爬向海水,终在咫尺之处停止了动弹。渔民们蜂拥而上,拿着鱼叉,鱼刺,小刀等工具把南鲛的肉划拉下来,又剜取它的骨血。他们都在争抢着南鲛肉,甚至有一个渔民把南鲛的脖子砍断,把头抢走跑了。
狂人忽觉悲戚——这生物竟令他想起母亲。不过记忆中的母亲总带着淡淡馨香,肌肤间隐现鳞光,彼时的他竟未觉异样。
其中一个渔民跑过来,和二叔说了几句,狂人没听清,大概是卖南鲛肉。二叔和他说了几句,那渔民就离开了。狂人这次听清了,二叔说要买这头南鲛的鱼珠儿。
二叔与狂人解释,鱼珠儿就是南鲛大脑里的一颗珠子,墨蓝墨蓝的。
很快那渔民就把鱼珠儿送来。二叔给了狂人,狂人把它放在自己的荷包里。回去之后二叔收走了鱼珠儿,命人把它镶在一块玉牌上,还是给了狂人。
狂人自此贴身佩戴着玉佩,或者说是鱼珠儿,他明白:最初那颗鱼珠儿属于那只无名南鲛,而这颗,却是亡母遗珍。
槐瘴诡丝
最后一缕夕光沉入海平面时,我才惊觉自己已伫立岸边许久。我看天色已晚,想要回去,但是考虑到山路崎岖,想到二舅可能已经登岛,终究跨上了那片被潮水浸泡的礁石。
不过是一步之遥。
墨蓝色瘴气在槐树林间翻涌,木麻黄枝叶如枯骨刺破雾霭。穿过这片诡谲密林,海拦村的轮廓在潮湿空气中浮现。鼻腔里灌满咸腥的水汽,每呼吸一次,都能感到水汽穿过喉管,就像被缠上湿滑的海藻。
我从未听闻过海拦村有木麻黄,也未听闻过木麻黄林将海拦村包围起。
GPS信号全无,指南针在紊乱磁场中疯狂打转。
村落的环状结构令人悚然——整个村子是圆环状的,三条青石路如蛛网辐辏,尽头皆指向中央的老槐树。树影幢幢,与照片中扭曲的轮廓重叠。
穿过村子时我便瞥见暗处有活物蠕动,应该就是照片中隐藏在黑暗中的蠕动物,定睛细看,竟是无数毛发般的丝线从地面蜿蜒游走,令我想起朱谋贺的独眼。这些丝线源头,正扎入槐树根系的腐土中。
舅杳无踪迹。呼喊声坠入浓雾,连回声都被吞噬。我怀疑他已经走了,或者……
鬼使神差地,我决定挖开泥土——事后回想仍觉荒唐,分明连触碰丝线都不敢,却想要挖出它们依附的本体。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第五铲落下时,铲尖撞上硬物。
拨开浮土,一颗头颅赫然显现。发丝如蛇群扭动,自颅顶延伸至全村角落。脖颈断口覆着层半透明新皮,似蝉蜕般脆弱。最诡谲的是下颌光洁无须,仿佛这具躯体从未生长过胡髭。
眼睑倏然睁开。
但是我早就考虑到这个情况,所以没有被吓到。
人头却不奇怪我没有被吓到。
当我看到他的一瞬,我就明了他身份——海拦村末代村长,姚文远的岳丈,我的血缘先祖。可以推断一下,他的女儿嫁给了姚文远,生下一儿一女,后来他的外孙女在屠村之下活了下来,到了云南。我的外婆是他外孙女的女儿,所以我和他还真有一点关系。
“苴氏,还是茶氏?”瘆人声线从四面八方传来。细辨方知,竟是发丝摩擦发出的音节。
我想了一下,道:“苴氏茶姓血脉,但是属于茶氏一脉,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嘴角咧起来,没有张口,只是道:“不说这些了。你二舅告诉过我,他会在你来到之前离开,回去照顾你堂弟。”声音忽近忽远,仿佛千万根发丝在共振。
我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什么不用口舌言语?”
他闭上了眼睛,说道:“既然可以达到目的,何必拘泥于方式,形骸不过是器具。”这时,发梢簌簌震颤。
我“嗯”了一声以表回应,又问道:“那么他怎么又把你埋了回去,这土也不像被动过。”
他的毛发蠕动着,却没有直接回答:“既然你来了,那应该知道历任海拦村村长都是苴氏的人,”
我已经有了猜测,不过还是顺着他说出那个名字:“狂人?”
他猛然睁眼,咧开了干裂的嘴,第一次真正翕动:“你果然知道。”
。狂人的祖先追溯到原始社会,是古滇苴氏部落。当时的滇地区,有两个大的部落,“滇”部落踞水而居,“昆明”部落掌驭山陵。可能会有人对此感到熟悉,因为滇是云南的简称,而昆明是云南的省会。
苴氏有茗姓分支,就是如今的茶姓。古滇王国成立前一段时间,那时名作滇妖的生物还控制着古滇部落,在东方祖师的帮助下,一部分茗姓族人带着滇妖一部分灵体往东北去,归附炎帝麾下。待炎帝崩殂葬于茶陵(今湖南茶陵),护陵族人遂以”茶”为姓,称茶氏,是非常古早的姓氏之一。
一部分茗姓族人也因为成为炎帝的护陵人而改茶姓,所以目前存在的苴氏茶姓和茶氏,其实有些渊源,不过局限于部分成员。狂人一脉,便是茗姓转茶姓的那一批守陵人。
一个宗族,从远古时便开始传承,不断的分散,血脉不断稀释。
那头颅称自己叫苴师,并解释到无论是茶氏还是苴氏茶姓,支脉的族长都可以自称苴师,曾经的狂人就叫苴师。
自称苴师的人头,此刻正用发丝缠上我的手腕。随着槐树根系的腐殖质气息,他在暮色中缓缓铺陈关于姚鸿与狂人的宿命。
嫡魇妖祀
暮色垂落时,姚鸿立在了姚宅门前。朱漆斑驳的大门缓缓打开,立在成片状翘起的红漆上的久经海风侵蚀的麒麟兽头门锁映入眼帘。
与他同行的东瀛女子垂首而立——此女是他在日本乡野结识的。苴师未曾提及她的名讳,亦未解释世家公子为何流连村野,直到后来我才恍悟这违和感从何如来。
姚宅的管家引姚鸿并瀛女(暂且这么称呼她)穿过两重庭院到了内厅,烛火摇曳间,姚文远端坐主位,左侧是正妻与痴愚长子姚源,右侧立着姚鸿生母和姚鸿的幼妹。角落阴影里,一位彝族少女低眉敛目,发间银饰随呼吸轻颤。值得一提的是,耶教传教士与海拦村长苴师竟也列席其间。
“那是大少爷流落云南时纳的彝女。”管家附耳低语。
姚鸿拜过父亲,他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拜过生母,依旧是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拜过姨母,他站起,鞠了一躬。
唯独拜见姚源,姚鸿对此十分不屑,他脊背绷得笔直,走到姚源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如刃。直至姨母厉色睨视,才敷衍着鞠躬。
姚文远始终漠然如石像,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他轻咳两声然后讲了几段话,大意把姚源定为宗子。他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让姚鸿感到费解。仿佛这场闹剧与他无关,仿佛嫡长子痴愚的事实不足挂齿——毕竟其外公是海拦村长。
姚鸿没有发作,他甚至觉得这很正常,小妾也没有发作。这也很令人费解。这诡异的平静本身便是最大的荒诞。
及冠前夜,姚鸿携东瀛女子悄然返日。那未解的癔症,中日渐紧的局势,皆被抛诸脑后。
据我所知,狂人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他曾经逃离了他的家,时间是1367年,洪武一年。
当时,一个仆人想要见狂人,自称受过狂人母亲的恩惠,当时狂人被囚禁在偏房,他一无所有,除了他的命。所以他同意见那个仆人,当然没有人为他们传话,仆人只是在门外求见的。
“二爷准备在侬(按:即你)的及冠礼时,在侬的金冠上下毒,无色无味,让侬死掉,借此彻底掌握侬应得的家产。大太太曾经在我快饿死时收留我,大太太死时我没有作为,现在我想要帮助侬。”
那仆人这一番话,让狂人及冠礼前一夜匆忙逃走,带着仆人为他准备的钱财,和一块牌子。
那块牌子,上面镶着一颗墨蓝色的珠子,就是狂人母亲的鱼珠儿。
狂人也许会在很久之后忽然明悟:那可能是二叔为了心中仅存的一点仁义而设计让狂人自己逃离,狂人母亲当年的仆人都被遣返回家或害死了,根本不可能留存对狂人有好感的下人。
但是他已经逃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他只能逃,往内陆逃,至少要远离这片海,远离世俗的海。
苴师在此处顿住话头。我追问细节,他却以发丝缠住我的手腕,引我走向姚宅旧址。是一座不大,只有二进门的宅子。原本朱红色的大门已经近乎显露出木材原有的颜色,麒麟兽头锁也布满了绿锈。
到了祠堂,到了祠堂,褪色的门扉吱呀作响,祠堂内牌位散落一地,没什么好看的,满地的牌位都可以看出“苴师”两个字。
我本想再看一看祠堂。
“去教堂。”发丝突然收紧。我一直对海拦村有基督教堂感到怀疑,当时以海拦村的经济实力建不起教堂,也没有必要建,即使有姚文远支持也不可能建成,所以原因是出自外部。
那是一座很普通的西式教堂,破碎的马赛克彩窗将月光割裂成诡谲色块。洗礼池后矗立着三块规则巨石——中央巨岩足有两层楼高,两侧辅石亦需仰视,大小尊卑一下显示出来。青苔在马赛克壁画上蜿蜒,勾勒出非人生物的轮廓。
这是某种宗教祭祀活动吗?反正不是基督教的。
苴师用毛发向我解释道大石头象征着克稣掳胡,两块小石头象征着奈若拉和达贡,他边说着,边用头发顺起旁边掉落的几块破旧的蓝布,把它们罩在三块石头上面。
是克苏鲁,海德拉和大衮,达贡同修会信奉的邪神。看来达贡同修会也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当年的事。
“那么,这和你要告诉我的有什么联系吗?”我问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为什么教堂可以建起来,为什么海拦村这样一个偏远濒海小渔村可以发展起来,为什么海拦村会和南鲛有联系了。
因为南鲛就是深潜者,一种深海中的生物,信奉克苏鲁的生物,以海德拉和大衮为王的生物。
“因为南鲛再次上岸了,它们遵奉大长老达贡和达贡配偶海德拉,信奉克稣掳胡。它们与村民交易,和姚文远达成了合作。它们予我们黄金,而我们需要进行祭祀,为他们提供人类配偶,并与它们立誓。”
南鲛上岸,它们介入了海拦村的发展。
海拦村,海拦,难道拦的不是南鲛吗。
“海拦,拦的是人心的贪欲,而海拦村,是人心贪欲铸成的牢笼。”苴师说道,声浪在石壁间震荡。
明溟暗誓
洪武十一年(公元1379年),广西承宣布政使司北部湾钦州地界。
狂人驻足于三丈石垒前,海风裹挟咸腥拍打他的衣襟。眼前佝偻老者正将枯槁的手按在石墙上,青苔从指缝间渗出墨绿汁液:“这村子唤作海拦,专为拦那些海里爬出来的腌臜东西。”
“拦南鲛?”狂人眯眼望向石墙后的村落,檐角挂着成串鱼骨风铃,他摸着一个墨绿色的玉佩,“你们拦截南鲛上岸,是为了阻止南鲛与人类交流,还是单纯为了不让南鲛去祸害内陆?”
老者脊背骤然绷直,道:“南鲛上岸越来越频繁了,要么与它们合作,要么就是村子再灭亡一次。我们需要一个人来领导我们。”
其实无需应答,狂人已从这僵硬的姿态里窥见答案——海拦村的宿命,从来都是这两个命运的枷锁。
“南鲛这称呼……”狂人靴尖碾碎一只爬上岸的潮虫,“近十几年才在沿海传开。你们既然自称避世数十年,怎会知晓?”
老人一直走在狂人之前,听到这话,他停下了,但是没有转身,只是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
狂人看着老人,说道:“我需要再考虑一段时间,之后我会回来告诉你们我作出的决定。”老人仍背对他,没有回答。
“罢了。”狂人转身欲离,忽又侧首,“若你们真的与世隔绝,盐铁布帛从何而来?”
沙哑笑声割裂海风:“你既然都看破,又何必追问?”老者终于回身,浑浊眼珠泛起死鱼般的灰白,“即便我之前说的都是假的,但是你应该看出来海拦村有一事是真的,就是拦住南鲛。”
老人转身面对着狂人说道:“海拦村的人都是祭品,他们我不想管,但我有一个孙女……”
狂人袍角扫过满地虫尸,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就消失在暮色中。
离上次回家已经过去近两年了。姚鸿带着瀛女又回到了海拦村。七七事变后,在日的中国籍人士也受到了严密监视,并且对想归国的华人多加限制,但姚鸿还是回来了。
姚鸿仰头凝视村口老槐,虬结根系如巨蟒盘踞。三条青石道将环状村落割裂成三瓣残月,越靠近外围,越破败,最外围渔屋坍颓如兽骨,而最靠近槐树的建筑,不过是一个耶教堂,姚宅和村祭祠,却都泛着诡艳光泽。
姚鸿带着瀛女走过了最外圈的普通渔民所住的地方,他不想坐什么车,一路走到了大槐树前,他没有进姚宅,而是村祭祠外站了许久,他从来不知道村里有过祭祠。瀛女也没有不耐烦,陪他站了许久。
门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村长,也就是姚源的外公,当然,就是苴师。
“她回去,你留下。”苴师从祠堂中踱出,鳞状皱纹在火光下蠕动。瀛女渐远,姚鸿随他踏入弥漫檀腥的厅堂。
“其实村祭祠一直存在,村长的职责之一就是为海拦村做祭祀,所以村长的家一直是村祭祠。”姚鸿还没有发问,苴师就如是解释道。
姚鸿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当年因为姚文远要和南鲛交易,需要有南鲛血统的人作宗子,其实就是质子,因为南鲛不信任没有立过达贡誓的人。当时,他其实是想立你为宗子的,不过是因为需要让南鲛和他交易才立姚源为宗子。”苴师平静地说。
姚鸿突然说道:“我刚回来,不知道这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南鲛又有什么关系?”
苴师没有回答,带着姚鸿走到了前厅,两人坐下后,苴师才回答他:“海拦村建立,说起来就是为了拦截从海中而来的南鲛,但是实际上,最开始建立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南鲛上岸时有一个更近的掠夺地,让南鲛不至于深入内陆,也不至于让内陆的人与南鲛有什么交流。以前的南鲛上岸是为了与人类交配,它们的后代出生时与常人无异,少年时一般也没有多大变化,但是随着年岁增长,它们的后代会出现鱼一般的性状,慢慢和它们一样,然后它们的后代会成为南鲛族群的一员,不能在生活在人类之中。”苴师掀开神龛黑绸,露出半鱼半人的木雕,“现在的南鲛,没有延续强迫人类的做法,而是代之以交易的方式繁衍。当然这不是它们有了仁义道德什么的,而是我们现在可以真正得与它们对抗……”
“日本浪人在何处?”姚鸿猝然打断。他虽然身在日本,但还是关注着中国尤其是广西的情况。在与其母的通信中,他也知道一个日本浪人在管着海拦村的自卫团,但他不知道海拦村发展到如此规模。
这个问题出乎了苴师的预料,他本来都准备和姚鸿介绍一下海拦村的历史和南鲛所做的交易内容了。
“就住在这里,只有那个日本浪人和我住,其他成员都有自己的住处。”苴师如是道。
姚鸿说:“我先走了,交易的事我会问姚文远。”
苴师没有拦他,只是说:“你可以先去拜访一下耶教堂的神甫,他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学的是心理学和神学。”姚鸿有点惊讶于现代名词从他口中说出,点了点头,走了。
“这不像你。”这是我说的,以苴师的作风,不会与姚鸿这样说的。他更多饰演一种反派的行径。
苴师笑了笑,说:“这要看情况的,那时的姚鸿要被定为宗子了,而且我也不是那样的人。”
“既然姚鸿将成为宗子,你这也不像示好。”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讲了后面发生的事。
姚鸿去到了耶教堂,见到了神甫。据苴师所讲,神甫名叫蒋开琛,与姚鸿是有血缘关系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出现在姚宅祠堂。
蒋神甫并没有穿着耶教的教士服,姚鸿记得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穿着教士服,旁观着姚家这一支的宗子选出。
神甫见到姚鸿,与他打了个招呼,领他来到洗礼池边。耶教堂洗礼池畔,三块披红巨石渗出咸腥。
两人都没有先开口,姚鸿在等着蒋开琛先说,因为他记得他曾在日本读过一本小册子,与海拦村的情况类似,同样是一种自海洋而来的生物与人类交易,然后人类的村子也发展起来。那个小册子是影印本,而且是英文写就,姚鸿对英语还算精通,看了一些,不过也只记得大概情节和一个很别扭的地名。
姚鸿在等,等立誓,等达贡三重誓。他清楚这种事情应该做些什么,苴师也提到过所谓的达贡誓。
蒋神甫先开口:“姚文远让我告诉你一些事,但是你需要先与达贡同修会立誓,这誓有三,不过你只需要立第一重。”
姚鸿点头,表示同意。
神甫让姚鸿和他说:“la!Dagon!我,蒋开琛(姚鸿),肃立此誓,我将保守南鲛之事。如违此誓,必为人之避讳。我将不得为达贡之眷者,亦将受罚。la!Dagon!”
“南鲛此次索要姚文远两养女为妻。”神甫以指尖在石面划出黏液字迹,“说是婚嫁,实为活祭。”
“养女?我不知道他收了两个养女。”姚鸿问道。妾没有告诉过姚鸿。
神甫不以为意,只是答道:“他为了完成与南鲛的交易,新认的。”
姚鸿又问道:“那么我想知道,深潜者,就是南鲛,难道不就是要女子活祭么,为什么还要走这个过场。”
神甫转向中央,看着那块象征着克苏鲁的巨石,说道:“你既然知道深潜者,应该知道深潜者集中在美利坚,不列颠那边罢,不过它们已经与中国人交流了数千年了。海拦村在还没有建村时,便有人来组织南鲛上岸。狂人,你应该知道的,重新建立了海拦村的那位,每一任村长,实际上都是祭品。南鲛不接受女性祭祀,它们会自己与人类女性交配。狂人,就是那个祭品,他是被烧死的,连头颅都被南鲛收藏了起来的。但现在的情况很特殊,苴师不被允许为祭品,南鲛那边要的祭品是姚文远。姚文远不想当祭品,就只能让他的养女作祭品了。这个嫁娶,就是祭祀了。”
姚鸿明白了很多,一直以来想要搞清楚的那个场景,也有了解释。
姚鸿又问道:“那么,这次让我回来,就是想让我当宗子?”
神甫没有反对:“当时我和姚文远都在防备它们,它们也想过让宗子当祭品。这个祭品其实谁当都无所谓,只不过要让它们信任。它们该交配还是会交配,只不过换了种形式。这也算一种妥协,以此达成双方的目的。”
姚鸿准备走了,但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现在的南鲛,就是深潜者的城市叫什么?”
神甫把手指伸进洗礼池中沾了点水,在洗礼池的石壁上写下“agr~dgnle~lro”。
姚鸿看着神甫,神甫解释道:“读出来就是这个。阿甘啊,古汉语中,也读作这个,那时我们叫他瀛。不是海外仙山中的瀛,它就只是瀛。”
姚鸿踏出教堂时,夕照将三块巨石染成血色。
姚鸿回到姚宅,那管家引他到了祠堂。这次苴师和蒋开琛不在。
我相信那时的正妻和姚源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海风送来远洋的潮声,像某种古老生物的叹息。
这就是海拦村的抉择。
婚葬血誓
狂人抵达时已近黄昏。循着火光走近,见村中正在集会。篝火腾跃,村民围圈重复古怪动作,仿佛某种仪式。狂人一眼瞧出那木柴浸了油,焦糊味刺鼻。
旁边围坐的人见到狂人,发现是个生面孔,都有些警惕了。不过没有人有动作。
一执烟枪老者踱来,操着一口带方言味的南京官话问:“你,来这里整嘛?”狂人从小听的是江淮次官话,不过游历桂滇等地也是能听懂当地方言。
狂人回道:“自东而来,想要寻找南鲛的踪迹。”
那老头看了看他,笑道:“这里没有活的南鲛。”
狂人问道:“怎么说?”
老头没有回复,只是领着狂人到旁边坐着。周围的村民看到老人领着狂人过来,也放下了戒心,不过也没有人与狂人交流。
狂人不解,但是没有发问,只是和众人一样看着其他人围着篝火起舞。狂人看着他们起舞,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他隐隐约约看到众人上空聚起了一些黑雾,黑雾已有人型。
老头拍了拍狂人,说道:“知道吗,那是滇妖。以前东方祖师带着她的族人迁徙到这里,滇妖不允许他们停留,当时的滇族就同东方祖师一起,把滇妖杀死了。滇妖的肉体化作黑龙被镇在昆明湖(按:指滇池),它的灵体也破碎了,最大的一块就在这里。过个四五百年,它就该复活了。”
祖师出而破碎妖身。
狂人想起了这段话。但是狂人想到了不对的地方。“这么说祖师也会复活?”
“当然,滇妖恢复了,她自然会复活。但是,太阴神怪会彻底杀死她。”
“太阴神怪?”狂人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
“你现在看到的月亮,它永远只有一面面朝我们,它的背面,就是太阴神怪们的居所。如果凡间有人无嗣,可以在密林中用石头搭成祭坛,向太阴神怪祈求,会有子嗣赐下。呵,那些子嗣一般都是神怪的化身。太阴神怪和东方祖师有仇,祂们杀东方时,我会帮助祂们杀死东方的灵体,至于东方的肉体,其实已经死了。哦,对了,你问这里为什么没有南鲛,因为这里是滇妖的地盘,南鲛不会来冒犯它。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狂人本来想再问,但是老头拍了拍他,让他站起和老头走。狂人这时才发现,众人已经停止了跳舞,几个年轻人抬上来一具尸体。狂人认出那是南鲛的尸体,和他幼时见到的一样,鱼珠儿已经被剜走。
那几人把南鲛的肉一片片割下,又有人把肉分发到各人处。南鲛的肉其实并不好吃,只不过有传闻南鲛肉是大补之物。
老头和他们挥了挥手,过了一会,他们有人递过来一颗墨蓝色珠子和一些丝线。
老头示意他们递给狂人,并说道:“鱼珠儿,和小鲛的毛发。”
小鲛,是指南鲛的后裔,生下来为人,但是随着年纪增长会变成南鲛。
狂人并没有接,只是问道:“那只南鲛,是小鲛?”
“不是,那只南鲛是潜进来的,这毛发是以前这个村子就有。”
狂人收下了它,并问道:“请问名讳?”
老头笑了笑,说道:“我已不用名讳,你现在可以唤我左道人。”
狂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和左道人客套了一下,辞别了。
在见到南鲛肉之后,他就放弃了留宿的想法。
在离开的路上,狂人回想了一下,发现了个很奇怪的点,滇妖和东方祖师似乎都分出了灵体和肉体,又忽然想到典籍所载:滇妖与若剔灵肉各化其形,再融三体(本体,肉体,灵体)则可升仙。此道终成何物?典籍未载,料与神怪无异。
苴师带我来到海拦村的另一边。这里的的建筑都是用石头搭建的,用一种红色的粘料封在石头的缝隙中。
“当年,南鲛那边就是从这里上岸,举行婚礼的。”
“不止如此罢。日本人屠村应该和南鲛有关罢,甚至于说就是南鲛屠的村。”
苴师沉默了一下,又说:“有一些关系。那个浪人不相信南鲛的存在。好了,我和你说一说当年的婚礼,确实发生了许多事。”
苴师带我来到一座房子前,经过了八十余年的浸泡,但还是很坚固。
“这个房子以前住的是我的一个侄辈,他酗酒,贪财,他有一个女儿,算是我的侄孙女。他原本想把女儿嫁给南鲛,这样南鲛会给他聘礼,一些黄金和其它什么。但是侄孙女喜欢村里的一个渔人,那渔人却不是很喜欢她,呵,然后就在姚文远的两个养女出嫁那一天,侄孙女偷偷和那个渔人拜天地了,也洞房了。”
“与南鲛的婚礼有什么关系?”我好奇的问道。
苴师把头转向大海,没有回答。我也看向大海,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涛声呜咽。
姚鸿把视线从大海转回来,突然想到今天就是南鲛的婚礼。他对那两个姚文远的养女没有任何感情,整个姚家他只在乎他母亲,他的幼妹和他自己。
姚宅的人都在新宅为婚礼作准备。前几个月里,姚文远已经在不远处准备了一个新的宅子,用来举办南鲛的婚礼。南鲛在交配后,会回到大海,它们的后代会慢慢异变,然后回归大海。
整个海拦村都受到了影响,村民们在岸边迎接,只有老人和姚家的人可以不去。他们需要盛装,他们的盛装由姚宅提供,迎接完就送他们了。其实,所谓盛装只是墨蓝色的一套稠装,花费甚大。
南鲛喜欢墨蓝色。
苴师提到的那个侄孙女和她的母亲正在偷偷准备嫁妆,其实嫁妆里最值钱的不过是一个尖头铜烛台,嫁妆里要有烛台,这是海拦村的习俗,与实际无关的一种习俗,似乎是为了契合海拦村自古以来少与外界交流的现实。
婚礼选定的日子,不是什么良辰吉日,因为南鲛不信这个。
人群在岸边聚集,并留出了一条通向村内的道路。
海拦村老一辈的都没来,他们认为姚文远不过是一个外来者,不能代表海拦村,也认为海拦村应该抗击南鲛,而非妥协。姚家的人仅姚文远去了,瀛女和滇女都在姚宅中。那个日本浪人和苴师呆在祭祠里。
岸边的人只看到从海里爬出了许多南鲛,无法辨别谁才是婚礼的主角,但不妨碍他们恭敬,也不妨碍礼队的人请南鲛上马,请哪个南鲛不重要,分不清就全请上,马也是备了许多匹,这都不算问题。
苴师的侄孙女也在迎接的队列中,她羡慕地看着队列,可以理解,她也想有一个盛大的婚礼,但是贫苦的现实也是限制住了想象。
不过队列并没有进村,现在还要祭祀。需要很长时间,祭祀的内容苴师也不知道详细的,只知道需要全体人立达贡第一重誓,让女方家长和想要把自家女子嫁给南鲛的人立第二重誓言。当然,到时候真有女子要与南鲛交配,就需要她从第一重立起,一直到第三重。
这种祭祀,从海拦村建村起就存在,狂人重立海拦村后,自己被当作祭品烧死。不过当年的祭祀没有活祭。
祭祀毕,礼队开始向新宅进发,海拦村的村民需要跟着礼队,直到礼队进入新宅。这是一副极其壮观的景象。
队列极长,但是除了乐声和脚步声便没有声音了。
拜天地安排在傍晚,所以村民都回去了。这么一想,他们不过是来烘托气氛的。南鲛的队伍也走了,只留下用以交配的两个南鲛。
到了拜天地的时候了,姚文远的两个养女和各自对应的南鲛拜天地。然后要送入洞房了,不过洞房只有一个。
南鲛与人类的身体构造不同,南鲛的繁殖方式像青蛙,雌性南鲛将卵先排出,然后雄性授精。不过南鲛的卵不可能孵化,所以南鲛才需要与人类女性交配。
南鲛与人类女性交配的过程很荒诞。南鲛会先把精排出,再用手将精子进入女性身体。也可以用舌,不过舌上有倒刺,不利于传精。这种传精方式有一个弊端,就是女性容易死亡,不过只要活下来,就必然怀上南鲛的子嗣。
不过很不幸,姚文远的两个养女都死了,或者说传精失败了,她们的下体被撕裂,血一直涌出。南鲛当然是要传精成功才算交易完成。姚文远,正妻和妾其实一直关注着传精进展,但都收到了各自仆人关于传精失败的消息。
至于苴师的那个侄孙女,她和渔人洞房了。他们没有举行多少仪式,甚至没有三拜。她一直在和渔人说着南鲛的婚礼是如何得盛大,在渔人听来,这是在讽刺自己的贫穷。这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她一直在说,终于说到渔人也忍不了了,他们的情谊其实没有侄孙女想的那么深。渔人,用她嫁妆里的尖头铜烛台,刺入了她的下体。
侄孙女死了,死不瞑目,她与那两个新婚的人死法一样,殊途同归,或许不应该用这个词,或许真的应该感慨一下命运的安排。
姚文远没有睡,他一直在正厅等待,听到传精失败后,整个人都在战栗。他知道必须再送两个女人,必须是与他有关的女人,能是谁呢?他在想,他马上就要想出了。
正妻知道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去到了姚源的房间,把姚源叫醒,告诉他这件事。姚源与那两人关系很好,他甚至将两人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姚源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也没有人告诉他,他的妹妹会死。他很生气,想要做些什么,但是他很傻,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他就是要做些什么。
他拿起自己的玉圆枕,砸向了正妻,不偏不倚砸到了头,正妻惨叫了一声后倒地,眼睛瞪圆看着姚源,嘴里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便死了。姚源慌了,他把仆人叫了进来,但是仆人看了看,就走了,他去告诉姚文远,正妻已经死了。
姚鸿和妾都在偏厅等待,姚鸿一直在踱步,妾只是坐着。这是姚鸿听到仆人说传精失败,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关于姚文远会再送谁去,与姚文远有关的女性,似乎只有三个,那么只有正妻和妾会被送去!以姚文远的性格,这是可能的。
姚鸿起身,想去和姚文远交流一些,又听到一个仆人说正妻死了。正妻死了,还剩下一个,看来只能是妾和姚鸿的妹妹了。虽然他妹妹连十岁都没有,但是姚文远别无选择。
姚文远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正妻和妾送过去,听闻正妻已死,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幼女。正想着,姚鸿进来了,姚鸿说了一种他没有想过的可能——把瀛女和滇女送过去。
或许我们应该说一下苴师的侄辈,他听说女儿被渔人弄死后,只是起床坐在一块石头上喝酒。这酒的来历就不提了,毕竟总会有一些酒的来路。他的妻子跑出来,扯着他在那里哭诉着她那苦命的女儿,他本来已经很烦,又被她拉扯来拉扯去,一怒之下直接站起来,把她带倒,又拿起之前坐着的那块石头,朝她的头砸去,只听得一声“咚”和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
扯回来,瀛女和滇女被送过去了,滇女在听到姚源死后,像是失了魂一样,听到姚文远要将她两送去接受传精,也没有反抗,也没有说什么。至于瀛女,她可以理解姚鸿在想什么,妾和妹妹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只能牺牲她们,但是她十分的不甘,她是被拖走的,一直凄厉叫喊着姚鸿的名字。
这次,交配成功了,南鲛都没有想过她俩与姚文远有没有关系,只得到祭祀成功了。
翌日,全村人得发了一套白色粗布丧服,为姚文远的两个养女和正妻送葬。苴师的那个侄辈,死了女儿,死了内人,却白得一套白色丧服,要为他人送丧。
送丧的队伍很长,他们绕着村子走了一圈,也经过那个侄辈的家门,他只是看着,丧服被他拿去包裹起内人的尸体,然后就着两口劣酒看着队伍走过。昨夜,那渔人来找他,他和渔人挖了两个坑,把她两埋了,他不追究渔人的过错,因为他本身就犯下过错。
送葬毕,重新进行婚礼,自然没有昨天的宏大,大多数村民将粗布丧衣褪下,换上喜袍,真是荒诞如戏。
滇女在两天后,找上了瀛女,想要她帮忙绑一块白绫。瀛女听到后大哭,取了两块白绫拴起,两人一起自杀。姚鸿知道后,向南鲛要来了两人尸体,然后默默埋葬。
南鲛却没有再要求什么,仿佛它们只是想让姚文远妥协。
三个婚礼,三个葬礼。
狂人回到了海拦村。
在老人的操办下,他娶了老人的孙女。当我们回过头来,就会发现,海拦村村长的南鲛血脉要再往前推许多代。
狂人完婚,便成了海拦村的管理者,或许我们可以用“村长”称呼他。他不是一直存在的海拦村第一任村长,但是他是被重新建立的海拦村第一任村长。
狂人与南鲛达成了交易,从此,新的海拦村建立,海拦村历任村长都要为南鲛的繁衍提供保障,而南鲛承诺不入内地。必要时,村长需要将自己的雌性后代与南鲛交配。所以苴师的女儿,原本要和南鲛交配的,但是姚文远娶了它女儿,那么交配的人就要与姚文远有关了。
狂人建村的祭祀活动上,狂人立了前两重誓。狂人的名字,可以从中得知。
“la!Dagon!我,李道元,肃立此誓,我将保守南鲛之事。如违此誓,必将为人之避讳。我将不得为达贡之眷者,亦将受罚。la!Dagon!”
惟余轮回
我问苴师:“姚文远似乎厌恶滇女与瀛女。滇女尚可解,毕竟出自滇妖地界,瀛女莫非是怕她染又什么病?比如…艾滋?”
苴师嗤笑道:“你觉得,彼时的姚文远会考虑这些吗?在这之前,他要考虑与南鲛的交易,在这之后,他只要考虑宗族的传承。”
涛声拍岸中,我听着他续述往事。
正妻死后,妾被扶正。
姚源变得又疯又傻,当然他已经不重要了。之后的某天,他突然叫喊着妾和姚鸿害死了两个妹妹,害死了他的母亲,害死了滇女。姚源咒骂妾和姚鸿,这惹到了妾,妾命人把姚源打死,然后抛尸海中。姚文远并没有说什么。
两个仆人把姚源打到断气 ,此时姚源还没死,但是两人不想再费力了,毕竟都已经半死了,抛到水里肯定活不了。于是两人把姚源扔到船上,向海中行了一段距离,其中一个仆人害怕遭遇南鲛,提出直接把姚源扔下水,另一个仆人也不愿再划,便同意了。然后两人回去了。
姚源在海中,意识已然模糊,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骷髅头,两个眼窝处是两颗墨蓝色的珠子,一颗珠子还缠绕着黑线。那颗骷髅头向姚源处移动,然后姚源就失去了意识。
姚源在岸上醒来,发现自己不同于以前总是想不清楚什么东西,他现在可以流畅的思考。在他疯了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傻的,思绪是堵塞的,但是现在好了。
他坐着想来许久,还是决定朝村子里走去。他在路上被姚宅的人发现,回报给了妾和姚文远。妾原本想派人把他杀了,但是姚文远阻止了她,或许是不想有人再死了罢。
苴师本来还为着女儿和外孙的死难过,但南鲛上岸后,海拦村村长就成了摆设,他也无能为力。苴师看到了姚源,将他领进了祭祠。这算一种庇护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
姚鸿成为了宗子,而姚源成为了下一任海拦村村长。
狂人的儿子降生,海拦村的人都为此而庆贺。他们知道,海拦村有未来了,不,这太虚伪了,应该说他们是在庆贺他们能活下去了,会有新的海拦村村长与南鲛交涉。
不过出生的是儿子,而非女孩,这就很令人高兴了。
狂人看着庆贺的人们,他们的祝福让他很反感,但是他必须受着,这是他作为村长应得的,也是活该的。
在祭祀上,狂人宣布将他的儿子定为海拦村下一任村长,众人欢呼,都没有听到后一句:狂人将被作为南鲛上岸的活祭祭品。
讲到这里,苴师回过头来看着我,颅骨腐肉簌簌掉落,“姚源在海下继承了狂人的禁忌,那是狂人被活祭后,意念化作的头颅和两颗鱼珠儿。继承它的人可以和南鲛一样长生不死,可以得到之前继承者的记忆,不过会慢慢失去对躯体的掌控,身体慢慢溃烂腐坏,最后只剩下一个头颅,就像我一样。现在,我想你是最好的继承者。”
我拒绝了。我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奇幻的东西而来的,而且我对苴师已经有了怀疑。
苴师笑了笑,并不是十分在意,让我继续听他讲这些往事。
南鲛发现了那晚与南鲛交配的人,其实与姚文远并无甚关系,它们被糊弄了。
而且她们已经死了,这是关键原因。
南鲛决定上岸,哪怕之前的祭祀是成功的。它们决定让海拦村再灭一次,然后再有一个新的海拦村,它们长生不死,等得起。
海拦村曾经灭过一次,在狂人重建之前。
苴师已经觉察到了,思考了很久之后,他决定把日本人拉进来。他告诉日本浪人南鲛将毁灭整个村子,浪人因上一次没有参与婚礼而好奇,也有些害怕,于是浪人向北部湾部日军申请了支援,不过似乎传达错了。
那夜,海风卷着血腥。浪人引来的部队撞见更可怖景象——鱼首人身的怪物先他们一步屠杀着海拦村的村民。那些怪物也发现了他们,于是他们被利用作阻止南鲛屠杀的工具,但是枪械即使能够对南鲛造成伤害,也不可能抹平数量上的差距,血色浸透礁岩,当然最后是南鲛赢了。
姚文远没有逃,他只是让姚鸿带着其他人逃。妾留了下来,他们拿两块白绫悬在偏厅,一同自杀了。
姚鸿带着他的妹妹逃出村,中途遇上了落单的南鲛,为了掩护妹妹出逃,与南鲛缠斗,最后看着妹妹逃远,他也死了。之后,他的妹妹一路逃到了云南。
姚源本来和苴师一起出逃,但苴师被南鲛咬去双腿,无法行动,也快要死了。姚源为了救苴师,动用了“禁忌”,就是狂人的头颅中的力量。他把陆地切开,将岛沉了下去,所有活着的村民,活着的日本人,活着的南鲛都被拖下水。
姚源把禁忌传给了苴师,然后他死了。姚源本就要死了,只不过禁忌给他吊命。
姚源在陆地的切线处设了结界,凡是超凡,都会被驱逐。听说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有专门教这些知识的教授。
狂人被架在了木柴中,这木柴都抹了油。他就是这一次活祭的祭品。他的儿子在他死后就是村长。
火燃起来了,或许狂人应该喊两句,但他没有,他觉得这味道很熟悉,想了许久才记起曾经在滇地闻到过,在那个晚上。
他被火烟呛昏,又在昏迷的情况下被烧死。
南鲛来收敛他的尸骨,只剩下头颅,按理这种温度不可能将骨骼烧去,不过南鲛不会在意这些。狂人带着的两颗鱼珠儿分别粘在他的眼眶上,其中一颗缠着一些黑线,似乎是小鲛的毛发。
它们称那颗头颅为“圣骸”,它们将其带回海中,据传存放在瀛中,那座滇妖的城市,用来供奉它们称之为克苏鲁的神。
这样的活祭过去发生过许多次,以后也发生了许多次。
我很奇怪苴师为什么又讲了这些,但是我还是拒绝了他。
他笑道:“李道元的肉体其实就在这里,而他的灵体已经入了轮回,你可以猜猜他的转世都有谁。”
我已经意识到了,狂人死后三百年,姚源和姚鸿死。姚鸿和姚源死后八十年……到我了。
但是这个推测有很大的漏洞,我原本已经对苴师讲的有了怀疑,里面有一个点我没有想透。
苴师的毛发在蠕动,它从水下拖出一句尸体,那是我二舅的尸体。尸体已经肿胀,显然泡了许久。
这时我想到了哪里不对。
“姚源和姚鸿应该是一个人罢。狂人的灵体在他,或许该叫姚源鸿处就消逝了罢。”
“是的,你能想到很正常,我原本就打算告诉你,只是因为某些事,我不能告诉你。”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是苴师罢?虽然你讲了很多,但你不应该知道艾滋病是什么,你应该提出疑问的。”
“呵呵,你觉得呢。现在这块地要沉了,你尽管逃罢,这也不用你继承了。”
是的,岛正在慢慢沉下去,我把二舅的尸体拖着向岸边跑去,但是一股股毛发将我和尸体都扫下了水,并把我们按在水下。
我觉得我要死了,水不断涌入身体,意识已经模糊了。
颅堂永锢
我在医院的消毒水味中醒来,睁眼看到了柔和的冷光灯。
据了解是租我摩托车的人见我逾期未还,又联系不上我,于是报警寻人。
警察在岸边发现我时,我正趴在二舅肿胀的尸身上——法医说他是溺亡。很明显,我是海里被冲来的。
沉底后,苴师还是把禁忌给我了。当时岛已经沉了,我用二舅的尸体作支撑漂浮在水面上,后面就陷入昏迷。
但警方调查,附近根本没有我说的沉岛。他们怀疑我经历这些事后有心理问题。还暗示当时那老头烧的槐树叶是经药剂浸泡晾干的,致幻的槐树叶。
我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不信的,因为我可以读取到曾经禁忌主人的记忆。
我的身体没有受什么伤,很快就出院。
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哦,有一个,我的堂弟,我把他从医院接出来了。我用二舅的保险金在广西十万大山深处建了一个教堂。仿海拦村的那个教堂,洗礼池开天窗,祭台铺墨蓝绸,仿若海拦村旧祠。
我把事都处理完,便带着堂弟失踪了。相信云南会流传起一些奇异的传言,或许有人听到后会来找我。
我们到了那座教堂居住,这教堂就建在这里,我们失踪了应该会有人觉察到这里,却从未有人找过。
堂弟越来越南鲛化,之后成了小鲛,再之后成了南鲛,但是我限制他回归大海,我让他待在洗礼池里,现在他蜷在池中,鳞片已覆满脊背,尾鳍拍水声空洞回响。
我的身躯已经腐败了,然后慢慢腐朽溃烂,最后只剩下头颅。
听说克苏鲁教团那不死不灭的领导者就在十万大山,但是我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或许某日他会叩响教堂铜环,拜访我,然后离开。
我现在说说禁忌里面传承的记忆罢,真相就是是姚源和姚鸿是一个人,叫姚源鸿。他是患了人格分裂,可以这么说罢,而那个耶教徒,我说的是蒋开琛,就是他的心理医师。姚源鸿去日本留过学,结识了一个女孩,但是他的记忆还有他在云南的经历,很奇怪。
后面的事就那样了,只有一个南鲛与姚文远的一个养女交配,对,姚文远只收养了一个女儿,另外正妻生了一个。对了,姚文远没有纳过妾,姚源鸿就是正妻所生。
养女交配失败,姚源鸿把他认识的那个女孩推过去了,那个女孩自杀了。两段记忆中,唯一交叉点就是她。
后来南鲛为了报复姚文远,把姚源鸿拖入海中,但是姚源鸿继承了禁忌没死,人格分裂也有融合的迹象。再后来,南鲛上岸,姚源鸿掩护他的妹妹出逃,设下结界,把禁忌传给苴师。他的妹妹到了云南当年狂人遇到左道人的村子,然后,就成了我太奶奶。
我已经累了。
还有一个,我在记忆中看到了二舅的记忆,我父母的死是他策划的。他从苴师处强行继承了禁忌,所以一直以来,和我对话的都是他。我当时已经察觉到了,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南鲛不会上岸了,至少在海拦村覆灭后的百年内都不会上岸。之后它们或许会等海拦村重建,或是找一个海拦村的替代品,然后举行祭祀;或许不会,谁知道呢,世界上已经很久没有过南鲛,或者说深潜者的消息了。
深潜者的传说将同我残躯般,溃散在十万大山的雾瘴和无尽汪洋的深渊里。
无所谓了,就这样罢。
这小说是旧作改的,也发在克苏鲁公社上,叫《传承与终末》,那时我说非常不满意那一篇,日后定将修改。现在修改好了,发出来,请大家指正。
或许这篇文章更精简一下,删去一些支线,然后让人物的对话少些,文风再犀利些,读起来再有些恐怖色彩更好。我也觉得那样很不错,但不是我的风格,或许我就算再写二十年都不会是那种风格。
至于里面提到的什么太阴神怪,什么滇妖,什么东方祖师,什么瀛城,都是和以前几部有关联的,大概有《渊底之物》,《左道录》,《滇妖》,在公社网站可以找到,那几部我也不满意,就这样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