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芜
自我踏入这座城堡,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摘下眼镜,看见的是印象画般的世界。模糊了线条,洋溢的色彩四散又飞来。我会刹那间觉得自己可悲,无法用眼光清晰抚摸所有的景色;偶尔也觉得不错,因为似乎是把自己装在一个空匣子中,所有的信号都要艰难地穿过厚厚的缓冲带。看不清的时候,听力也略微融化在脑海。闭上眼睛会意识到:火红的、橘红的颜料流淌进浅蓝里,柔和而顺滑……
形式森严的城堡,蔓延不息的群山,它们围绕在我的周身将太阳与月亮的光辉阻挡在感官之外。偶尔在飞鸟的带领下,我的视线可以沿着遥远的天际线不断飘远,直到再也不能延伸。我从未涉足城堡之外的任何地方,那些所谓的远方正如从未存在于我的世界。我和它们无所交集,它们的风俗、它们的人,甚至它们联接外部一切的毛细血管般的小路都会在临近城堡的原野上断掉,宛如被无情的刀斧劈砍过,是一个被枭首的死囚徒。
我登上城堡的高处,或是阁楼,或是前城墙,就可以看尽四处的景象。我格外喜欢注目四周那些断掉的小路,这让我回想起我断掉的记忆。不过我对此唯一的印象也仅止于此,仅止于它断掉了这件事本身。
太阳从东侧薄雾移步天穹正中,冷漠的日光抛洒而下,远处的村墟会升起断断续续的烟火。我时常好奇那是什么,不知为何,它们能给我一些安稳的抚慰。或许我以前很熟悉这些吧,我偶尔会这样想,一想就是想很久;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事实上,我在这沉重的古堡里也从没见过任何人,只有我陪伴着这座孤独的城堡。我是这里唯一的住客,仿佛我是圣伊丽莎白精神病院里唯一的病人,明里暗里叫嚣、潜藏着想对我施加迫害的存在。
回身走进城堡无数的阴暗角落,过去的一些片段也隐约在脑海里浮沉,这是时有发生的事:不过我从未能成功将它们拼凑成哪怕任何合理的篇章,并且我深信不疑——我会再次很快失去它们。无人照顾我起居,但我应该曾经有养尊处优的生活。在我身上的服饰破损之前,它们无不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念头提醒我,远处的烟火是农家烧饭时燃柴火弄出来的。好吧好吧,我也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回忆里的东西大多都是这样的废料。
一种一无所知的生活,在习惯了之后,对我来说也并无害处。这种生活的代价就是我甚至无法找寻到踏出城堡的路,我总会经受头疼乃至昏厥的折磨。不论城堡外的时代怎样,那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我该面对这荒诞的诅咒直至死亡了。许多激荡慷慨的情绪终于被漫长的时间抹平,只剩下孤独死去的结局。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生活着,承认荒诞本身,迎接死亡本身。当然,直到那一天,有一个邪恶的来访者……
与世隔绝的睡眠被嘈杂的机器声惊醒,我觉得这也是熟悉的。它应该和过去的烟火在我脑海占据差不多的分量……唔,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处匆忙奔袭而来,在城堡前才缓缓压慢了步子,放轻了声音。可我还是被吵醒了。无所谓了,只有前城墙是最适合迎接每个糟心的日子的地方;虽然那里空气也不怎么好,不过那是因为整个世界都被废气笼罩,不是城墙的过错。想到这里,我已经无意识地爬上了墙。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邪恶的来访者。不过当时我还以为他会是什么好人,现在看来是谵妄。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从没在城堡里见过任何人。如果可以,我想对这个来访者说“您知道怎么出去吗”而不是“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不过没那个机会了,来访者径直走过来,我才看清他的衣着:他身穿黄色的长袍,雍容华贵,还戴着黄色面具,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面具上似乎有什么浮动着的花纹,迷蒙不清。
“呃,请问……”我艰难地开口,着实把我自己吓了一跳。这浑厚而沧桑的声音像是从枯朽的木头裂隙里迸发出来的,我确信里面还裹挟着时光的砂砾。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操持着这样的声音和人交流了,脑子里的词汇像一潭死水,逐渐枯竭。我随即愣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穿黄袍的那人一言不发,我怀疑他也只是被困在城堡里的另一个我没遇见过的可怜人,这样的猜测相比我的生活一点算不上离谱。正在大脑为眼前人构建一个逻辑自洽的传奇故事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直举到我的面前,在离我眼睛三厘米的地方,盖住我的视线。
“无礼”这个词忽然跳出来,我反而有些感激他让我想起来一些我本就拥有的词汇。可是这份喜悦很快就被惊悚所替代,我眼角模糊的余光瞥见泛黄纸的两侧,拿着纸的手简直是腐朽已久的死人的骨肉,散发出酸臭的味道,哪怕蛆虫在其上肆虐也没有任何违和感。下一秒我就瘫倒在地,干呕了起来。我的肠胃在嘶吼,鼻腔在哀求。再抬头时,城墙上只有我一个人和那张泛黄的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顶头上写着“若斯奇亚”几个字。我战栗着把纸带回去,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开始我只是由于无聊去试着算出结果,没想到等号后面的结果比我想象的复杂,很明显有继续下去的可能性。可是不久我就意识到,等号仿佛被施加了禁忌的魔法,我开始像着迷入魔一般去追求等号后面的结果。我离世界更远了,在城堡之内还有这个纸上的诡异等式在禁锢摧残着我的心智。书房里的稿纸一夜里就垒到如屋顶般高,鲜红与墨黑的涂抹就是召引我的邪恶咒语,从写下第一个符号开始我就没有机会挣脱了。我的头脑逐渐被我所不能领悟的知识占据,任何的运算都是出自某种大他者的力量而非我的意愿了。
某个深夜,当我薄弱的意识被归还的时候,我的面前是沾染血迹的书桌,明灭飘摇的烛火妖冶地舞动,屋子里的草稿零落杂乱,许多被火烧得残缺不全。双手浸透了双色墨水,咽下的口水划得喉咙生疼。可笑的是,我立刻聚焦于那张写着等式的纸,若斯奇亚之名像是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显然,它已经悄然落下。
我亲眼看着,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写下等式的答案。
刹那间,万道闪电劈开天空的声音从城堡的穹顶倾泻而下,我被原始的恐惧驱赶到逼仄的房间角落。
一方窗子外的景象已经远超我的认知,灰黑色的云从高天滚落,原野的疾风卷不散浩荡的黑雾,反而污染了每一点洁净的空气。灵魂深处的窒息感死死扼住我的咽喉,我的耳边已经响起了自己的临终喉鸣。我无数次思考过自己的死亡,从未意识到可能是这种奇诡的方式。我的记忆一下子奔涌入大脑,我甚至记起了我死去的宠物狗、我曾探求宇宙规律的理想、族里老人枯燥乏味的教诲……
这种无力感却如它来临般极速地消逝不见了。我发狂似得挣扎到窗子前,紧接着就看到了令我无比后悔的图景。就算神秘无比的通灵人可以随意进出地狱,他们也一定不曾见过灵薄狱的前庭直接降临人世间:天地向中间收拢,似乎要凝成最初的一团混沌,云与黑雾间穿行的巨大怪物有蝙蝠式的翅膀,巨大的脑袋是神话里恶龙的形态,口齿边上的垂涎散发着恶臭气息。还有长着翅膀的蛇,一群群,一片片绕着天空中逡巡盘旋。在那群歇斯底里狂欢的野兽的呼唤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嘶吼声灌进大脑,身体也随之不自觉地抽搐。
我艰难地仰面朝天,希望死时保持人的尊严。这却让我窥视到了不可企及的存在,也碾碎了我的卑微愿望。
在遮天蔽日的黑雾里,祂长着锥形古怪头颅,流体一般黑色的身躯,巨大的三条腿和带爪的双臂抓拽扭曲了时空,一条长在脸上的血红色触手的末端似乎流溢着黑色的污秽。那些怪物显得无比渺小,祂置身在那些怪物之中,接收着狂热的朝拜向宇宙深处走去。
无限的知识占据了我的躯体,我的意识在湮灭的最后一刻回想起了那句枯燥的教诲——这个世界的最仁慈之处,莫过于人类的思维无法领略其全貌——并且知晓了祂的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