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利班
此时的我,正顺着一条平缓的河流向下流淌而去。
要说起我的来历,我已遗忘我是何时从哪段河流来到这里的了。
不过,不需要为我的安全担心。因为我是一具尸体,就是那种应该被厚重湿闷的棺椁和结构松软的泥土重重覆盖静默等候着时间将腐烂的身躯消磨殆尽的死去的人。
不过很遗憾的是现在的我脑袋空空,并且我连自己长了个什么模样也毫无印象。
要问我作为一具尸体为什么会有意识,我大胆地推断这应该是我的灵魂,但我在死后并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和我处境相同的同伴,并且我的来历和去向也一直困扰着我,所以这是我所能构想到的唯一的答案。
记得昨天有一条不幸的鱼被一只身手迅捷的翠鸟所捕获。
这位敏捷的猎食者撇下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衔着猎物从我头顶飞过,我急忙大喊着尝试和被它叼在口中的已被尖利的喙几乎啄断成两截的已死的同僚进行一些友好的沟通。
我只不过是想用死者之间流通的言语与同为死者的它交流一下死后的感受,说不定我们有着相同的死法,不过它始终沉默着,任由被当成果腹的食物,并没有及时回应我的呼唤。
自我苏醒后,太阳曾先后两次用他灼人的光芒肆意的铺满这条河流,所以大概的推测我是在两天前才发现这件事的。可惜的是,我早已遗忘我是怎样从人生穹门的起点向上冲向它的顶端,又是如何从顶端下坠到了它的末点。
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这条不知疲倦地河流会把我送往哪里去,来路不明,前途更加未卜。
不过,还好这条绵延不绝的河流并没有向我征收运输费用,还算不错。
一只乌鸦不知是从哪棵枝杈稠密阴森的树梢上飞下来。我原以为它发现了另一条同样的鱼,准备效法翠鸟的捕猎技巧,而没想到这漆黑的身影竟大胆的直直落到了我的头上。
它其中一只和体表羽毛一样黝黑的爪子牢牢地挂住我的眼眶边缘和鼻梁,它爪子底部的每一条纹路和一直起伏不停的尾羽遮挡了我所有的视线。
这不速之客毫不客气用那尖利的喙大口的啄食着我脸上的肌肉,那如同敲击空心树壳一样的咚咚声搅得我不得安宁,我用死者的语言对这黑色的贼大声呵斥,它却依然我行素。
在那时我才发现作为一个死者的我无法抬起手把这为食欲所驱使的蠢蛋从我身上赶走,只能被动的让这个遍体黝黑的贪婪畜生把我当成流动餐车并在上面大快朵颐,我想大声呵斥驱赶这贪得无厌的家伙,就算连这点小动作我也做不到这让我有些气闷。
幸运的是,过了不久一道毫无预兆地急流拯救了我,湍急的水面与水下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岩石使我的身体剧烈晃动起来,这贪得无厌的大鸟显然毫无防备受到了莫大地惊吓,站立不稳匆忙地拍动着宽大的翅膀飞走了。
真是个胆小鬼,想必杀死我的并不是它,我看着惊慌失措飞走的乌鸦用我内心的声音大声嘲笑着。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对我也不是那么乐观起来,汹涌的水流愈发湍急,我像一段即将朽烂的断木毫无规律的随着这些纵横交错的水流东摇西晃,起起伏伏。
全身每一处都被可怕的水流淹没过,甚至到了后来我直接翻了个身,背部浮在水面,脑袋直接与那些在急流中横冲直撞地莽撞鱼类以及尖锐的岩石撞得东倒西歪。
最后,有一段河流愈发的急迫起来,原本就迫不及待的水流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向着一个方向争先恐后的前进着。
忽然,我感觉自己似乎被抛到了空中,我暂时离开了水的影响,也没有依靠地面,我破烂不堪的身躯只能依托着无形的空气往下坠落。
这种感觉不紧不慢地维持了一段还来不及回味的时间后,紧接着我再次回到了河水的怀抱。从那可怕的高度坠落下来即使已是逝者的我依然感觉不太好受,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几乎都要被这强大的冲击力拍出水面。
我可没开玩笑,我真的感觉自己快要脱离肉体从眼睛里飞出来了,那可能是我的灵魂所在的位置。
这只能是灵魂,如果这不是灵魂那还能是什么?
不过拜这次可怕地坠落所赐,我的身体沉入了水底后幸运地翻了个身用身体正面缓慢地漂浮上来。
等到我的身体稍稍稳定下来后,依照水的指示,我平躺仰望着天空,并且一直如此。
高处溅落的水柱在我不远处轰隆作响,在水下激起一波波暗涌,我可怜的躯体身不由己地随着来回激荡的水流随波荡漾。
有时运气不好,我也会飘到水流地正下方,再次被无情的水流强硬地按压入水底,跟着被那些难以相处的暗涌排挤到很远的地方又迅速地漂浮起来。
我讨厌那里,不过我的好运似乎在生前就被保留下了一些在死后也被及时地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就在今天黎明,我的身躯在第六百七十五次被水柱狠狠地抛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那里。
一道新的向外奔跑的水流伸出援手拯救了深陷困境的我,他轻缓地把我送向了平稳地水流,我跟着这段水流惬意地前往着未知的旅途。
我躺在水流上欣赏着入眼的一切,虽然多半时间我都只是望着辽阔无垠的天境,但在我的视界所能企及的地方总能有些美妙的事物慷慨地来妆点这单调的蔚蓝。
有时是一两只唧唧喳喳地的麻雀,它们绕着我身体的上空欢喜地婉转盘旋,等到飞累了它们就会落在树杈上,它们也会落在岸堤边。
有一次,它们竟然胆大包天地落在了我的胸口上,不过就算我能做到我也不想无情地驱赶它们。
毕竟这两只无畏的生灵并没有厚颜无耻地对着我单薄的躯体肆意妄为,并且那清脆嘹亮的鸣叫也确实让听厌了河水流动的我感到欢喜。
虽然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也厌倦了搭乘着我这艘慢吞吞的大船又轻快地拍着翅膀飞走了。
岸堤边参天蔽日的稠密枝叶,林间和熙的微风调皮地在翠绿的缝隙间游走。绿叶回过神来想要抓住它时,顽皮地清风早已从这棵树身边溜走,只剩下满枝树叶在那里气愤地摇头晃脑。
纤细优雅地枝条随风摇曳,轻佻的闯入我的视界,一会儿又羞涩地躲了起来。
几片镶着金黄边沿的绿色叶片从树上徐徐飘落而下,落在了水里。
水中一条健硕的游鱼感到了来自水面别样的悸动,摇摆着强壮有力的尾巴从我的身边掠过,从水底一跃而起,而后又溅起大片晶莹地水花跌落回去。
这一举动也使它的同伴们受到了号召,紧随其后加入了这种愚蠢滑稽但又能充分展现出他们强健体魄的行为。
霎时间,平静被这些好动的生物所打破了。连原本簌簌作响的绿叶也被这喧闹压制的毫无脾气,只能无声的摆动着身子对着这群游鱼表达不满。
而翠绿树叶的斑驳剪影间,缕缕华丽的金色辉耀也不甘忍受寂寞,削尖了脑袋透过翡色长廊间的缝隙点渗入这甚为热闹有趣的聚会。
在叶片间厮磨,在水花中雀跃,狭长曼妙的光点密集铺撒在我所能见所不能见的一切。
我似乎也与这些美妙地事物形成了某种协调,我逐渐感觉不到自己是已死之物这件事,就好像我是这片河流中的一片尚留有一丝绿意脉搏的泛黄树叶,残破腐败却又满含着所独有的对蓬勃生命力的向往和热切。
我陶醉着眼前的这一切,直到一声突兀尖锐的喊叫闯了进来,那声突如其来的喊叫招来了我等的胆怯。
霎时,阴云密布,树叶也迅速收起了它的美态,水里的游鱼也匆匆逃回水底。
从那尖叫的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一位老妇人,这位可怜的女士似乎是被吓得不轻,但又是什么吓到她了呢?
是豺狼?是虎豹?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可怕的危险……
而我所听到的除了这位妇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并没有听到其他令人感到不祥的声响。
哦,我想起来了,吓到她的似乎是我,只因为我是一具尸体。
看来她并没有麻雀,树叶,游鱼,阳光他们那种对生命,不管是健在的还是已逝去的那种一视同仁的友好感情。
她只是看见了一具尸体、肿胀、溃烂、恶臭。
对此她也做出了反应,我听了石头落水声和惊慌失措的哭喊声以及前行时刮动灌木时会发出的簌簌声音。
可怜的老太太,请原谅我,我并不是故意想要吓唬你的。尽管我的视线一直是遥望着天空,但你应该能够感受到我十足的歉疚。
毕竟在不久前我们应该并无两样,并且我也一直严苛要求自己以绅士的准则行事,所以这一切都是意外,如果我能够自如活动我的四肢,我会为你受到的惊吓做出我力所能及的补偿的。
不过那老妇人看起来并没有接受我的道歉,那奔跑的声音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来。
我也没有逗留在那里,怀着衷心的歉意随着水流继续下行。
过了不久,就在我要前往的位置,大概就是下游,犹如雷鸣般的声响逐渐加强,似乎有一条硕大的游鱼在我看不到的方向凶猛的游弋而来,甚至于连原本处在水面中心位置的我也因为这条大鱼所造成的可怕动静自惭形秽退到一旁。
是一艘船,船上的是我的同类,他们并没有让我继续往岸边飘去,上面伸出了几个脑袋他们用棍棒以及绳索一类的东西费力的套在了我的身上而后又粗鲁把我从水里拉起来把我扔在船上。
接着这些人高高的俯视着我,用手冲我指指点点小声的窃窃私语。我虽然无法明白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看来活着的人类的语言体系同已经逝去的人类所说的语言体系是不同的。不过这些可怕家伙那饱含着厌恶和嫌弃的丑陋眼神仍然恶毒得让我企图立身起来落荒而逃。
天啊,这不公平。我只不过是躺在这里,而我所做的事也完全非我所愿,他们只不过能够自由的挥动手臂迈动大腿,除此之外他们和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凭什么我就要受到这些不公正的诘难,为此我感到苦恼。而这些昔日的同类们也没有过度的关注着我,也许我不过是今天让他们近些时日来一件稍微的使他们感到惊诧的插曲。
这几个人蛮横地把我装进了刚好可以把我整个装下的压抑地空间,他们的手法极为可怕。
就好像他们的手中握有黑夜一样,一声冗长古怪地嘶鸣声后,我的眼前随即一片漆黑,我也大概地猜到新的旅程开始了。
我不太喜欢这趟简短的旅行,未知和严肃萦绕着前行的路,一路上我以我能使用出的最大嗓音向这群人喊叫,祈求他们可以把我放出来让我回到河流,就算有一百只乌鸦一起来啄食我的躯壳也无所谓。
但我的呼喊并没有阻止什么,这些铁石心肠地同胞和可恶的乌鸦是一样的不近人情,旅程的目的地到达了。
有人打开了口袋,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光,我开始以为是太阳,以为他们真的又打算把我放回河流去。
但等到我适应了这比起太阳要微弱得多的光芒后,我才知道这些人为了哄骗我,找来了一个假冒的太阳。
它的光芒比真正太阳要来得更加苍白,更加生冷。就和这些人对我所抱有的情感一样。
我开始不再庆幸我是个人了,因为此前在我的记忆中,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人类对于自己过去的同胞是这么的虚情假意,在我无法证明我能和他们一样能够自由活动手脚以来。对待我的方式简直野蛮得令人憎恶。
我却又不禁思索,我所来源的种族到底是多么的奇特而又不可琢磨啊,它们有着瞬间招来恐惧和黑夜的力量,以及比拟岩石的坚硬和善变,排外的心肠。
我一边振奋于这夸张的伟大,一边胆战心惊的思索着这些不善的同类又会对我伤痕累的身躯做出些什么。
现在我所处的地方和熟悉的河流完全不同,我闻得出来,也听得出来。没有了随风轻摆的枝条,也没有聒噪好动的鱼,更没有贴耳的水流声和贪婪好吃的乌鸦。
但是乌鸦有了其他的替代品,一个面部被遮挡的人拿着刀从我身上取下了什么就离开了,这个人比起乌鸦要优雅善良,或许他并没有鄙夷我,起码他没有站在我身上,踩在我的鼻梁和眼眶之间,大口蚕食着我的肉。
虚假的太阳照射地我头晕目眩,那个看似善良优雅地人,又特地殷勤地让我躲进了那个漆黑地沉闷地空间。
这可真是位好人啊,受到如此善意的礼待后,我由衷地感慨着。
我内心的激动真是无以言表,善心的好友,如果我能活动手脚的话,哪怕是经受极大的痛苦,我也要跟你一个热情地拥抱。
不过,我腼腆的好友并没有立在一边等候着我的回报,就害羞的踏着友好的脚步声离开了。
在黑暗里度过了一段已经无法分辨漫长还是短暂的时间后,又有人从那漆暗的空间招来了我,这次则是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好友,而另一个我则不认识。
我的朋友体谅到了我的寂寞领带着他的朋友来向我介绍了,我早已经知道他是那般友善的人儿了,但他现在所做出的事情实在是让我感动的不能自己。
善良的朋友向他的友人大方介绍着我,他旁边是一位美丽的女士,这位女士一见到我连话也说不出来就激动的掩面哭泣起来。
看来美丽的女士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接触过我这样有趣的人了,我们共同的友人这一点做的倒是不太完美,他应该在刚认识我时就把我介绍给这位女士,害得她情难自禁的泪流满面。
美丽的女士祈求你不要再掩面喜泣,稍稍等待一段时间。我认为我做好准备掌握幽默的窍门了,等我从脑子里想出两个开心的笑话来,一准让你乐开了怀。
而我的友人还没给我发挥出我的幽默天赋的时机就又把我藏进了那单调暗无天日地空间。
哦,这家伙必然是看见这美丽地姑娘对我如此的中意起了嫉妒之心。卑劣地把我藏了起来,他刚刚在我心目中建立起的善意刹那褪下了伪装,。
气愤之余,乌鸦在我灵魂脑海中的形象又比这伪善的人高尚起来,起码乌鸦并没有掩藏起他的恶意,让我可以完全肆无忌惮的咒骂。
这次等待漫长地让我感到有些恐惧,,期间我伪善的友人没有再次来找我,连那位美丽地女士也一样。
我几乎已经默认了这样的命运,允许了这眼前的一片黑暗将我永远地埋葬。
而这些可耻地人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尊重死者,他们又再次把我从漆黑中释放出来。
来吧,你们又打算对我做什么,我不再想着反抗了。我带着疲惫的心和依旧不可颤动地身体被动的接受这些人对着我肆意妄为。
这些人似乎也厌烦了禁锢着我,我竟然再次见到了久违地天空,只不过那时的我已经被盛放在了棺椁中。
更准确地说是在被一些泥土和一大堆面色古怪的人以及与死亡毫无相关的鲜花所簇拥的杉木制成的棺材中。
他们围拢上来为了确定他们的胜利者的姿态,甚至在他们其中我见到了那位让我朝思暮想地女士。
而她就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穿着一身我最不喜欢的黑色衣衫,带领着所有人以一种令我抓狂地哀伤眼神俯视着我,我的内心陷入了难以遏制的苦痛。
最后,他们把我放进了这潮湿并泛着与我本身不相称的腐烂气质的最终归宿,用铁锨一铲一铲的往我身上盖上黝黑的泥土。
黏湿的泥土的古怪味道钻入了我的鼻腔,泥土仿佛在低语着,告诉这是我永远的归宿,也许在此之前的我并未完全死去,而此时此刻这群人,我过去与之肩并肩同行的同胞,他们却做着能够真正完全杀死我的行为。
而在这之前他们也顺利扼杀了我的灵魂。
我无力阻止这一切,因为我仅仅连抬起手臂也无法做到。而我仍敢断定,如若我能抬起手臂或是控制身体的其他部位,哪怕是轻微地颤动一下,那他们绝对会停下手上的工作,甚至还会有谁好心拉我一把。
厚重的泥土渐渐地覆满了整个世界,我感到无比压抑,和外界的联系渐渐切断。
下意识性的我想象着扭动自己的身躯,想要向上,从这永恒地漆黑中逃离。
但就是这个我不懈追求的举动把我逼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使得我不得不承认一件我极力掩饰但又不得否认的疯狂事实。
该死的,我不过是躺卧在这具腐烂肿胀的尸体那已被河水泡得发胀的眼窝里一只肥大浮肿的蛆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