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供奉

Sep 17, 2024  

作者:二位天

每每在厅堂见了饱受供奉的高太奶奶,在离去的刹那,伴随着心脏如鼓点般恐惧颤动,那一个万分不敬的想法就会浮上水面——说真的,我以为,那屋里的昏昏欲睡的老东西,活得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诚然,这确是一个极不敬的想法。倘若让家中的长辈知道了,恐怕,等不及押上官府治罪去,那些平日里装作一副恭顺表情的下仆们,就会撕破脸皮发泄愤恨,被命令着拿着大棒把我这不肖子孙打得如肉泥般半死,直将我这身扔进十八层地狱永受折磨,且绝不会有什么人来管。

我们钱府在京城素来是一等一的豪门大家,而这泼天富贵自然也是有着非常的由来。咱家先祖跟着太祖皇帝起事,曾于乱兵之中行救驾一事,因而在太祖皇帝登基、王朝建立时得了十足的赏赐——爵位、官职自是少不了,至于钱财一类物什,更是供子孙三代挥霍不完。就这样,凭了这扶龙之功,咱家就从草根百姓一跃青云之上了。

而当今,在这钱府之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年岁辈分最高的高太奶奶了——说起来,咱家这高太奶奶,活得可实在是久,你别不信——到今年,正正好一百四十岁——放眼全天下,除了那些传说中的神仙人物,或是妖魔鬼怪,恐怕真找不出来有几个人能活得比她还久的。

再说一句里外人都不知道的事,高太奶奶年岁大,来头更是不小——是前朝末年因乱教大案而遭了罪受牵连的梁王府的千金,全家上下被安了个私祭外域神妄图行不轨之事的名头,本是要满门抄斩的,还没来得及治罪执行,就等来了北边起事,天下大乱。当年打下城的先祖见着高太奶奶十三岁时清秀模样,不知出自何种缘由,自作了主张,向后来的太祖皇帝请恩,把她嫁给了家中长子——也就是咱们钱家高太爷。这等秘事,寻常人没法子也没胆子知道。

春花谢去秋叶败,来年更向当年催。自太祖皇帝年间一切事务都操办下来以后,全家上下就都搬到京城新建的大宅里,高太奶奶也就这么待在府里,一年一年地熬下去,慢慢地,过了好多好多年了,等到高太爷、太爷、祖父一个接着一个地病逝了,就连父亲也老去了,这高太奶奶咋还活着呢!要知道,不知什么缘由,咱家几辈都算活得久了,竟然熬不过去,噫——,该死不死的,这高太奶奶还活着呢!于是乎,这钱府上下都怕极了,可没人敢不听它的,只有是在府里面,大大小小的事,全部都逃不过这个老东西的法眼。这若大的钱府,都在它一掌之中了。

人常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要是按这话说,咱家这位可真真算得上一件稀世珍宝了,好像确实如此,整个钱府的人都管这位老太太叫福星,可又不是这么回事!毕竟,我的这位高太奶奶活得实在是太久了,完完全全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小心说一句,已然到妖邪的地步了。这话可不是空口来凭,我相信,任何一个亲眼见过高太奶奶的人,都会打心底儿认可我说的话。

仍记得刚刚记事的时候,作为家中三少爷的我,被几位长辈搀扶着去拜见高太奶奶的情形,那副场面,至今仍会带给我刻骨铭心的恐惧。这之外的记忆,早已如大漠中的流沙一般随风散去了,唯有这一件记得分外清楚。似乎是五六岁的样子,高太奶奶在早膳时生了一点儿兴趣,叫几位下仆带着我,好让它看看自己这个自出生起就不曾见过的小辈一眼。

钱府位于京西,占地是极大的,又被许多道隔墙化划分成大大小小的院子,每个独立的小院落里摆上花草树木,再配上太湖石一类作装饰,就如同一个个精修的盆景。若是外人进来,独自一个人在里头逛来逛去,免不了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可真不是胡说,直至现在,我自己转悠时都还会有一种迷糊感,就更别说是小时候了!

那天,我被一位年长的族叔抱着,在几个高太奶奶颇为满意的仆人的陪同下,慢慢悠悠去往这座若大府邸的最深处。窸窸簌簌的虫鸣四处响起,清冷的风吹拂着,越是深入,就越能感受到一种凄冷幽静的氛围,植被稀稀疏疏,光也黯淡下来,似乎那初升的明亮朝阳也无法照到这处与世隔绝的黑暗角落。

有时候,刚从一道拱门走出,竟忽地一下钻进一条巷子里,墙上探出乌压压的一片竹子,有时又会在青石板的路旁突兀地显出几口井,从漆黑的洞口中爬出几条铁链,仿佛要锁住府邸中的某个东西,而大多数时候,眼前又是一座颇为眼熟的院落,似乎与先前经过的如出一辙,叫人怀疑是否绕了一个圈。钱府再大也不可能大成这个样子。这其中的种种古怪,外人不亲自走过一遭,是感受不到的。

我们一路走到一个宽敞的院子里,这儿也同别的院落一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不过煞风景地长了一颗怪异的古槐树,虽这么说,本来也没有什么风景可谈。清晨的天,太阳悠悠地走,本已是亮堂了不少,现在竟寻不见了,反倒昏暗起来,像要下起雨来。

四周厢房檐角上各挂一只灯笼,垂着珠子细缕,都点着,原应是显橙黄色的,现在反倒放出血红血红的光,给人以不安的暗示,看得久了,就又觉得晕乎乎的。在这般鲜红光照的对照下,深绿相衬,怪槐巍然生于此。其深黑的树干足有三人合抱之宽,苍劲而虬曲,缠上了一圈又一圈岁月的皱纹,其上布满着的瘤结,如狰狞的人面,一个个想要从厚重的树皮中钻出来似的,某些地方树皮剥落,露出惨败的内部创口;往上浓绿的树冠层层相叠,无数枝条交叉相错,合成一把伞,为环境增添了一份深幽;而底部条条树根在土层上下扭曲摆动,如彼此交缠啮咬的蛇群,仿佛传达出了地下的冲天怨气。

我见着族叔在一处半掩着的门前停下,他似乎有些紧张,就连抱着我的手心也出了汗,偏着头,低声吩咐几个下仆去把门推开。听闻此言,身后的几个佣人中走出来两个,站在左右两侧,把门打开。里面露出来一段石梯,大抵一尺高,而再往下又连着一条幽深狭长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几步就挖出一个一掌大小的凹槽,里头放着烛台。在流淌的蜡油上生着一小撮淡黄色的火苗,那点点光亮根本照不到通道全部,更多地方是被黑暗所掩埋的,只能勉强看见墙壁石砖上那些若隐若现的纹饰,让人心神不定。

“叔,咱们这是要去哪啊?我怕!我们不要去了好不好?”

“没事的,放轻松点,马上就到了。你高太奶奶她呀,平日就待在对面的屋子里参禅。”

族叔揉了揉我的头,低声安慰了几句,接着,又带着一群人自顾自地往前走。

几个人挤在长廊中,四周没有可以透光的窗户,在森森阴寒中还夹杂着潮湿,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就像被在冷水中浸过的毛刷擦磨了一遍,未来得及被牙齿咀嚼过,就一溜地滑落进凶恶兽类的食道里,吞没于消化用的胃液中去。五六岁的孩子大多平日里素来活泼,那时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在这里,也把那性子收起来了,好奇是有的,但是很快就被对陌生而黑暗的环境的恐慌给完全淹没了。

兴许是紧张的缘故,在年幼的我看来,那段通道显得格外得长,虽只是走了数十步,却觉得好似过了几个时辰。中途,我是一点儿也不敢乱动,安安稳稳地躲在族叔的怀里,活像猎人笼子里捕着的一头小鹿,等着被带上集市,要去卖上一个好价钱。

等到走到通道尽头,一面雕花大门兀然出现在眼前,楠木的,色调暗沉,做工讲究,竖长方形的镂空窗棂底面上大体是回字纹的纹饰,中间是寿字纹,四个角另有上有着对称的蝙蝠图案,按传统有着延年益寿、洪福齐天的寓意。

族叔拉着我,递交给身后一个佣人,自己则拍了拍衣服,敲了敲门,并清了清嗓子,喊道:“太奶奶,按着您吩咐,小的好好地把侄儿带过来了。”

“你们两个一起进来吧。”门里头幽幽地传来这样一句。

没来由,我感觉这位族叔更紧张了。他哆嗦着,没等他发话,身旁的佣人,又是先前那两个,就走过去开门,两人几乎扒着门板往外拉,先是露出一条缝,里面放射出赤金般的光,再来就是全部露出来了。看起来,似乎和寻常厢房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大了些,亮堂了些,又奢靡了些。

正前方摆一座大紫檀太师椅,里头摊着一位苍苍白发的老太太,这“摊”字可不是随便用的——这老太太脑袋又小又瘦削,看得见轮廓,只觉得是头骨上披了一层薄薄的皮,可偏偏身子却极其丰腴,像一头吃得满嘴流油的猪,盛在盆里,几乎快放不了。相应的,它披着的衣裳被放大了许多尺寸,其上用金线一针一眼绣出了许多华美图案,底色又是用海贝提炼出的昂贵颜色,只是有些旧了,没了初做成时的光耀,这本合大家长辈的气质,只是用在这头怪物身上,就显得怪极了,如败絮外边那金玉质的橘皮,还偏偏剥下来一角给人看!其苍白病态的皮肤上混杂着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和肉疙瘩,易联想到古树枝干上的瘤结,叫人作呕。它稳稳靠在那里,半眯着眼,显露出一副半是慵懒半是慈祥的神情。

这般模样映入眼帘,霎时,无数种念头如流云般穿过我的脑海——我想到府里府外那些不时流传的有关这位高太奶奶的不好的传闻,想到它的出身,想到这些外在表征带给我的感觉——某个瞬间,我看到了外面寺庙里胖胖的弥勒佛像的影子,又很快加以否定——有些类似,可绝不一样,其中透露的嫌恶意味是我至今从未见过的。这一切念头最终汇聚成河流,指向那些人类潜意识中接触过的最为恶毒恐怖的存在,它们支离破碎,仅仅留下来一两个字词,却依旧保留着极端的影响。

无论如何,这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我绝不承认,这样的、这样的东西会是咱家的人!

“老枢呢,不常走动,待在着静房里做些诵经打坐的事,也好显些诚意来。所以倒和你们这些小辈疏远了,这次传你们过来,也算补偿一下老枢的缺憾。小娃娃,过来,让老枢好好抱抱你!”它装出一副半慵懒半慈祥的语气。

两个人都没有动,气氛安静地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当叔的,兴许这小娃娃怕生,就由你把带他过来,给老枢抱抱吧!”

我疯狂地挣扎着,如一只被堵在角落吱吱乱叫的小鼠,大哭大闹,上下乱跳,那场面顿时吓了那位族叔一跳,然后,他就不由分说地抓得更紧了,两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死死地钳握住我的臂膊,其五官拧巴在一起,整张脸好似揉捏成一团的稻草,其上纠结扭曲的神情似多种情绪的混合体——惊讶,恐惧,愤怒,怜悯……无比复杂。

“怎么?”高高端坐上面的高太奶奶半直起了身子,仍是眯着眼,不过略微睁大了一些些,语气带了一点不耐烦,“快一点,还不把他拿过来!”

它似乎想站起来,可那柔软的骨骼肌肉却怎么不允许,它只是略微往上弹了一下,随即又被自重给压回原地,于是因恼怒而重重地砸了一下墙,又说:“还要我说几次?现在!拿过来!”

族叔无疑是吓坏了,他踉踉跄跄地抓着我冲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位,几乎要摔倒了。他确实是这样,就在高太奶奶的跟前,颤颤巍巍的双腿一个不稳,竟直接磕在了台阶上,发出“铿”的一声,好不痛苦,把他的脸扭动变形得更厉害,但他更赶忙地将我高高举起,恭恭敬敬,就像是献上贡品一样把我献给上面那位——不人不妖的魔物。

高太奶奶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两只细弱的手伸得笔直,自前方托着我身子两侧,卡在肋骨的位置,传出隐隐的响声,将这吓坏了的孩童举在空中,其胸前伸出无数灰色的管类,扎入皮肤之中,吸允着什么东西,见着我无比惊恐的神情,它似乎有点满意了……

脑中响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声——不要饶了它!要把它烧得干净!

我惊呼出一声,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这次的梦也同往常一样,是那些我记忆深处最不想接触的东西。或许也正是这样,人才会记得最为清楚。过往的日子里,我总想着一把火将这些记忆烧成灰,烧了个干干净净,可这是没可能的事情。

起身看了看,天色还暗沉着,我就生了些心思,决定像往常一样,去写上一点儿东西,于是把蜡烛点了,掀开被子,从床板的暗格里掏出一卷手稿放到书案前,取出狼毫笔,蘸上墨书写起来。对于自己的遭遇,我除了这样抱怨外又有什么可做的呢?只得像这样,在半夜鬼鬼祟祟地爬起来在私藏的书稿上写上那么一点愤恨之言,希冀死后机缘巧合下传到外头去,给一些人去看,把真相说出去,不算白白受这场苦。

就这么过了半响,今日忆起的不快已经倾吐得差不多了,我正准备着收起来。

咚咚——若隐若现,门外传来了敲打的响声,我有些疑惑地投下了笔,捂着面前的纸张。

现在正是三更半夜,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是绝不会有人来的,未经允许,仆人们不会有胆子在这个时候私自闯进主人的屋子,这或许是风声带来的似是而非的噪音,或许是老鼠,再不成大概又真的来了歹人,然而,钱府里可不缺那位高太奶奶的眼线,也有可能是……不,再等等,还是先看看再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咚咚——

响声并没有停下,那个最恶劣的猜想在我心中逐渐变得清晰。在那一刻,我似乎十足确信门外来了人,高太奶奶派过来的,要在我做“恶行”时抓我个正着。我只觉得自己像个“罪大恶极”的逃犯,尚未被逮住押上刑场,却早早被捕手们堵在屋里,插翅难逃,死期不远了。

咚咚咚——门外那头传来了阴森森的喊话:“四爷。”

一种被抓包的恐惧如吸髓蚀骨的蛆虫般窜上我的脊梁,我僵硬地扭过头去,不敢想象那位高太奶奶在得知我这纸面上的咒骂后会对我做什么,我有理由相信,它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子孙”胆敢做出此种挑战它权威的、大不敬的事情。

“四爷,咱知道您在里头。是这么回事,高老太太叫小的给您带上一句话——把钱梁带过去。”钱梁,长兄的次子,我的侄子,现年七岁,开朗好动,也知礼义,平日里大人们都觉得这是个灵性十足的孩子,有望振兴家门。而带他去见高太奶奶的事情,刚在白天通会过,不过那时还未确定下来时辰,随后又有别的事安排下来,就没顾得上。当下提起,我差点没记起来。

怎么,是这件事,这么突然?就在今天,这个时辰?我对此没什么实感。

“知道,我这就来,你先去吧!”我回应着,本想把手稿塞进柜子里,但情急之下把桌上东西都给打翻了,顾不上其他,一手抓了过来塞在胸口,又火急火燎地自柜里拿下一件罩衫,穿上,在门口提一盏灯笼,推开门走出去。

自二十年前,那天以后,那个平日里无忧无虑的孩子就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大家继承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晚上,在那一天,他灵魂的一部分被永远地留下了。尽管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他却明白,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它从他的身上撕扯下了一个完整之人该有的部分,吞入了肚中。现在的自己只能算是一个残缺者,那些布满尖牙的吸盘留下的伤痕至今仍旧保留在他的人格之上。被食用过一次,就成了奴隶。

这种事情是不能一直做下去的,大约自数年前起,钱府的众人在地宫之外就见不着高太奶奶的身影了,它慢慢藏得更深,收敛了自己的手脚,而据说在这之前,人们有时候还能在外边的厅堂甚至阳光底下见到它出来走动。在这座历经百年的巨大宅邸中,那个老东西继续盘踞着,将它的根须继续铺展开去。在有些时候,来自外面的官府的探子潜入这座宅邸,某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悄悄派出了属于自己的几根触须。往往,我不会自讨没趣地干扰那些行踪鬼祟、不怀好意的人,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事实却是在我面前漏洞百出,恰恰相反的是,每当见着他们,我都会发自内心地为他们祈祷,如果他们能找到一些指向高太奶奶真实面目的蛛丝马迹,我就有可能逃离现在的这种处境,可所有的来访者都一无所获。谁能想到,我这个明面上的四少爷在内心深处对此是多么失望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钱府的富贵则是一天盖过一日,久而久之,外面来的手指消失了,我的内心又重新回到了一滩死水,外来救主的希望,从此以后就在我的内心彻底地断绝了。

那么里边又如何呢?

我自己也知道,那些曾被留下过伤痕的人,无一例外都选择了沉默,我也是这样。这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有那些亲眼见过高太奶奶的人,才能理解我从它那副不祥容貌上感受到的、难以言表的恐惧。就像我不敢向与之无关的旁人提及一样,他们自然也不敢随便透露。于是,这无处发泄的恐惧如遮掩天空的积雨云,放出磅礴大雨、惊雷霹雳,变作对其他知情同犯的仇恨。当今世道,总是这样,明明是同道之人,却因为种种说不得的缘由,形同陌路。

我时常觉得,钱府就像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而高太奶奶是这个小天地中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主人,要说外面是皇帝陛下的天地,那么里面就是它的天地了。

提着灯,我独自一人走在小巷里,往侄子住的厢房走去,至半途,对面那一头突然传来了刺目的光亮,等眼睛适应了,一看,先是冒出一盏提灯,灯后面站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一副仆人打扮,而那个小的一副大家少爷模样——这分明就是我的侄子钱梁。

“四爷,用不着您费心”,他的脸上露出做作十足的表情,陪笑道“小的已经把钱梁小少爷带过来了,快快去吧,高太奶奶正等着呢。”

这可真是尽心尽力的一个好仆人,我心中冷笑不已,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上鄙夷,本想着自去接过来,也好做些打算,如今看来。用不着了,便一手把钱梁带过来,喊了一句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不必跟过来,我认着路,接下来我自去就行了。”

“是,是,小的这就回去。”他转过身,直直走进巷子里,只见那盏灯越来越暗,越来越小,直至走进岔口,一头栽进黑暗之中,再也见不着了。

“四叔,这么晚了,咱们要去哪。”钱梁怯生生地说。谅这孩子平日里胆大,却也终究是个孩子,害怕是免不了的,此时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袖,活像只小雀,惹人同情。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去你高太奶奶那边。咱们走吧。”

这不是我第一次带着钱梁走在钱府的巷子里了。事实上,他平日里也时常同我待在一起,只不过不像今夜这般的安静。兴许,我作为钱府上最闲的一个闲人,是别人常常见得到的,就是因为见得多了,也没什么架子,这孩子才能真正地同我这个叔叔亲近起来。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长兄走得很早,而自此不幸以后,他母亲就渐渐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形同槁木,面如死灰,突然一天,竟是倒在床上不起来了。于是乎,我这个叔叔就成了他依靠的角色。

可以这么说,钱梁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待他也几乎就像对待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那样。在这些年,我亲眼看见,他有着怎样的境遇,不必说他是怎样一个人孤苦地过,单单说要在平日里掩着烦心,摆出一副端正的模样去讨府中那些朽烂老木头的喜欢,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在今晚,钱梁又将同我二十年前一样,被送入那老东西的口中。对这不公的命运,我是怎样的不忍心啊!他是千不该万不该要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的。他值得,值得走出去。

但这又如何呢?我虽有心帮他一把,却也没什么用处,钱府的每个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要顾着自己已经是极难了,哪还有什么余力去管别人?尽管是这样,我早就彻底地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我想为着他做一些事……这是这样的话,到那边就顾不到这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了。

我大叹一口气,心头乱得如拧成一团的麻,还是摇摇头,拉起他的手指,往更深处走去。

这几年的日子里,我总是待在钱府,很少出门办事,然而愈发觉得这里深不可测,就好像刻意要让人迷糊一般,有时候,我从一个巷口钻出,面对着某个不甚熟悉的院落,心中就会一阵难堪,幸好,唯有这条路是绝对不会走错的。

我们两人东拐西绕,层层穿过,又到了那处院落。又回到那里,那棵百年的大树还在,却像被吸干了精华,彻底枯死了。虬曲的无数枝条上不存一片树叶,底下弯折的根纷纷断裂,苍凉的黄渗透进了枝干的角角落落,并走向完全死寂的灰白,干巴巴的树皮大片脱落,树干中心已被蛀蚀出一个大洞,里头什么也不剩。

世上不存永生之物,生老病死为人之常情。一份无可奈何的怅然若失抓住了我的心,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是,它这样死去,反倒更令我感到安心。

推开一道门,就见着了当初见过的那向下阶梯,这一路走来,一种不安的气氛逐渐弥漫,他始终牢牢地抓着我的衣袖,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丢在这黑夜的角落里。

我又一次见到了高太奶奶。

这里和以前相比,大不一样了,富丽的装潢铺满了大堂的每一处角落,甚过从前,甚至夸张到了有些令人作呕的地步。迎面摆着朱漆丈八条供案,其上设着大鼎,又设一只金蟾摆件,盛放着精致的黄铜香炉,熏香的香味充盈着整座厅堂,但仍旧掩盖不了这处地方腐朽至底的恶臭。右手边紫檀架上放珊瑚盆景,一只白玉比目盘,翡翠五蝠衔钱摆饰,大官窑的梅瓶。看回供案后头,高高低低的蜡烛或是盛在鎏金的烛台中,或是直接摆在神龛前的三层台阶上,流出滚烫的雪白的蜡液,其放出的偏白色的光非但没有营造出神圣感,反而使此地氛围显得更为阴森可怖。

我见着前方新修了一个巨大的神龛,“万世永昌”的牌匾高高地挂在了最上面,里面没有佛像一类的东西,有的只有那臃肿的高太奶奶,似乎那里当成了自己寄居的居所,那大片大片的肥肉软趴趴地搭落在台阶上,其坐台已经新换成了一个如此宏伟的宝座,但依旧无法承载这肥硕庞大的身躯,十足的不相称叫人笑掉大牙。乍一看,像一只卧在石头上的蟾蜍。

见着我们,它的头有些不自然地往前伸,不过脸上仍是挂着那副慵懒的模样,半眯着眼,故作随意地开口到:“这小娃娃就是钱梁?不错不错,好极好极,这一看,真是个极好的后生。那么,快点儿把他带过来吧,让老枢好好抱抱他。”

钱梁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东西,把我的衣角抓得更紧了,说:“怎么,怎么会?这东西是什么?是天太奶奶?是我们家老祖宗?不,这不可能!我不承认!四叔,这是假的,是做噩梦对不对?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

我只是站在身旁,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呆呆地站立着,像一只牵线的木偶。我以为是我保持了足够的理智,但事实上,我不敢想象此时此刻我的脸上究竟有着怎样一副表情,可以单单以恐惧言之,但肯定也少不了怜悯或是责怪等等,当是种种未名情绪纠结错杂而成的混乱,如果有人看了,一定会觉得滑稽极了。

它仍是眯着眼,语速却快了几分,开口道:“还不快来?你想让我催几次!把他带过来!”

“四叔,您要干什么?别听那个怪物的!我平日待您最亲了,不是吗?我不要,不要过去!快点逃走吧!”钱梁几乎是哭着说这句话的。

“小子,你怎么敢这么怠慢老祖宗的命令?”,它的两只手抓着柱子,肥大的身子向前倾倒,几乎要从那个神龛上跌落了,“难道我那些不成器的白头发老孙子们没教过你要孝顺,要听从德高望重的长辈的吩咐吗?还是要让我这个老太太自己来教训你一下?大不敬的东西!再说一遍,带他过来!”

我终于是动了,因为,不仅仅是钱梁,我自己的身子也在恐惧的驱使,我不再顾着钱梁的呼喊,要把他带到那地狱的魔口去。他拽着我的手臂往后拉,我也拽着我的手臂往前去。

慢慢地,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孩子,被干枯的手臂抓在空中,绝望地挣扎着,像一块解馋的小零嘴,被那老怪含在嘴中,此时此景,恰如二十年前。

台上的那东西就这样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在其不该有的位子上,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它眼前的这副闹剧。是的,它是台上事不关己的看客,我却不一样,是个戏子,要一次又一次地违背自己的意志,去迎合他,作出此种下贱的事情。凭什么?就凭它是一个怪物,我是一个人?此时此刻,我的内心简直要被愤怒的火焰给点着,熊熊地烧起来了。

屋子东北角就在这时进入了我的视线,那里垒起了一摞黑色的东西,杂乱扔着,像丢弃一地的果皮。我极力望去,不由得后退一步——谁能想到,那全是六七岁小童穿的小鞋。看到这一幕,我心中噌的一下窜出来一股无名怒火,多少无辜的年幼孩童,多少钱府未来的年轻俊秀,他们的前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自己的家中,那些长辈故作不知,无动于衷,依旧源源不断地供养着这丑陋的蟾蜍,总想着把自家的后生用做献祭的牺牲,供奉给这贪得无厌的吃人神。

“四叔!不要去!别丢下我一个人!”钱梁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嘹亮到最后已是完全嘶哑了,如快断了气的人用破烂的笛箫吹出最后一曲。

就算是人间再怯弱窝囊的人此时也不能忍受得住了,就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心中的枷锁似乎脱落了,使人全身轻松。我一下子放开他,往后用力一推,竭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放出最洪亮的声音:“行了!别管我,你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钱梁被推着跑了几步,一个劲地冲进了门中,途中没有说什么,只是哭得更大声了。

我又笑着接了一句,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见:“你小子,以后可要好好活下去啊!”

眼见着他跑进通道,我自己身后却越来越冷,转过头一个巨影压来叫,身子不由自主地连忙往前一扑。那老东西,这一下,它几乎都快要抓住我了,可它那枯瘦细小的肢体根本就支撑不住自己庞大而臃肿的躯体,活活惊掉人的眼球——它扑了个空,摔倒在了地上!

老东西懊恼地想要爬起来,我可不会呆呆看着,眼疾手快,抄起台阶上一根鎏金的黄铜烛台,用尽全身力气向它砸去,这一下,把它身上的皮肉敲陷下去,发出“啪”一下清脆的响声,它重心不稳,向后倒去,直直地压向一根立柱,竟把柱子给砸断了,还连带着打翻了后边一排的蜡烛。而它一身的肉油又是最好的引火物,这下,立马烧起来了。

我见状,仍觉得不解兴,从衣兜中掏出那卷书稿,不再想着带出去,用它卷了地上一根滚烫燃烧的蜡烛包着,隔着数张纸,手心还是传来了火辣辣的刺痛,瞬间,一面已焦黑透了,忍受着,一投手发出直掷进老东西的胸前现出的灰色管状体中,且再添上一把火。它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声。

烧起来!好!就这么烧起来!把这世间不容的秽物给烧得干干净净!

此刻,我的心里一阵狂喜,打倒高太奶奶,原来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情,怎么这么多年来都没人去做呢?还要我来做这么一件事!我又定睛看去,超乎我想象的是,那老东西的生命力非同一般的顽强,经了这么一遭,还是在地上活蹦乱跳的。躯体烧伤处长出不定形的肉块,缓缓再生,只见它撑着几只手,不顾身上的火,爬着冲向我。

它厉声道:“你小子动了什么手脚!这火,怎的扑不灭!”

只见它半边的衣料已被烧出来一个大洞,又经撕扯,开口更大了,露出那叫人作呕的发烂白色,大片大片的赘肉暴露于空气中,瞬间钻出几只类同鼠妇的苍白小爬虫,它们不断向外爬去,引得那东西一阵一阵瘙痒,其赘肉的间隙间竟又探出几条细长如竹竿的手臂架子,要把那些苍白小虫给抓回去,不料越抓越多,最后竟然抓出血,流出乌黑的脓液来了!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妖魔!我于心底头咒骂着。

火势渐渐超出控制,那滚滚黑烟不断向外涌出,像一群从阴界窜出带着黑风、张牙舞爪的小鬼。在视野不可及之处,还传来了坍塌的声响,如隆隆的重雷,连带着屋顶瓦片一阵劈里啪啦。见它顾不上我了,我赶忙向外跑去,不敢在这个不祥之所再停留哪怕一刻。

等到跑到屋外,后边传来轰的一声响,爆射出砖木土石。我见着屋顶破了一个大洞,从黑黝黝的洞口里窜出一团大火,在浓浓的烟雾中,迸射的火星顺着屋檐往四处窜去,在这相连的隔墙上跳跃。不断舞动的火苗在草丛中游走,或是爬上树梢,或是冲入一间又一间屋舍。这场面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令我僵立在当场。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视线里出现不和谐的景象——那屋顶的洞口中忽然爬出一只手,接着是一个肥硕的身影,它的身上批了一件烈火织成的猩红大衣,不定的苍白肉块在缓慢地重组,上下弥漫着白雾,如烧开了的水。是高太奶奶,它跑出来了!老东西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挣扎着向我冲来,不料伴随着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屋顶整个崩溃坍塌了,它又滚落了进去,断裂柱子的尖锐一面从它的身体中横贯而出,层层木刺和血肉紧紧咬合,不分彼此。好了!这下完了!

我见着体态臃肿的高太奶奶,被那倒塌的屋舍给死死地压在火中,如一头在大锅上烹煮着的肥猪,其庞大的身躯像一只戳了个洞的钱袋,不停地往外漏东西,迅速干瘪下去,最终皱巴巴地搅合在一起,不再动弹了;至于我自己,只是继续在火里不顾一切地肆意奔跑着,前方烈火熊熊,咋也止不住,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敞开无底洞般的血盆大口的万古魔神。

我竟疯掉了。

往后的很多年里,所有京城里的人都对钱家大火那一天记得格外清楚,他们不会忘记自己是怎样在夜半的熟睡里被浓重的烟尘熏醒,不会忘记街头巷尾的人是怎样挣扎着从朦胧的睡意中脱离、着急忙慌地去取水救火,不会忘记在四面响起的哭喊声与脚步声,更不会忘记那浩大的火光是怎样把整个京城都照得如白昼一般亮。

官府在事后把这件事定性为一场意外,不过更多人相信,钱府的人是做恶事遭了报应,有更夸张的,甚至传出了祭拜邪神、行血腥献祭之事的传闻,会有这些说法,不仅仅是因为这场大火是如此猛烈,更是因为在第二天清晨,大火扑灭之后,钱府上下的所有人、无论身在何方,都一下子发了疯,或是干脆成了一个呆子——只有一个例外。

在所有还活着的、亲身经历过那场大火的人之中,钱家幸存下来的独苗——钱老爷是对这整件事记得最清楚的,毕竟,他是最直接的受害者,这场大火不只是烧死了几个人,它几乎把那座宅子的一切都给烧干净了。第二天清晨,人们赶着来围观废墟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那里除了几根倒塌了的、半边烧焦的木梁,一地碎砖乱瓦,就什么都不剩了。

至于钱府其他的产业,要么没有人打理,要么有人打主意,也很快败落了。他不过一个人,又会有谁奢求他保住这些产业呢?不会的,不会有人责怪他的。现如今,虽还被叫一声“老爷”,这位昔日的“大家子”,只得颇为落寞地搬到京郊,同那些粗野鄙俗的农夫或是其他的败家子们挨在一起。

总会有些住在附近的地痞无赖不怀好意地向他提起当年的事情,故意带上夸张的语调,不只是那些人尽皆知的事情,还要把那些犄角旮旯的怪谈都给挖出来,问他——据说在那时有人在火中看到了屋舍般高大的巨物妖怪,是真的吗?是你们家里的吗?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严厉地呵止对方,却最终招来更大的嘲弄,到后来,再有人找他时,他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不再说什么话,他们自讨没趣,也就走开了。

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数十年来,几乎是每一个晚上,钱老爷都会从睡梦中惊醒,不能自已地记起那场大火的图景。毫无疑问,这段记忆给他的人生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而事实上,在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里,他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看待的——他一直以为是恐惧,直到某一天,他远远望见了浩浩荡荡出行的大家车队,而自己则同观望的人群厮混在一起。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感了——他心底埋藏着的是那无比丑恶的愤恨,于是他又想起来他的童年,他承认了——不劳而获却可得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其实仍然在他的心中徘徊,而如今,他不过一年到头穷困潦倒。这一切的不满似根须一般在黑暗的泥土中生长。是的,他后来见到的渴求的一切,原本都是有的!

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就不能不觉得惭愧,可他依旧要想下去。难不成,他的祖辈、父辈们真就那么的没骨气,对府里的老祖宗一概不管?又难不成,老祖宗死了后,钱府走向完全的灭亡,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巧合?他们不约而同地这么做,他们是故意的!偏偏自己这个天真无邪的叔叔选择做这种愚蠢的事情,他怎么就不能想出一个更加温和明智的办法来吗?

钱老爷狠狠地想,如果是他站在那个位子上,他就绝不会那么做!

更何况,这些年来,他越来越觉得,其实,老祖宗还活着。它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它一定还在某一个地方活着,以另一种自己不知道的形式活着。可是无论如何,它都绝不会在回到自己身边了。它在等待,等待他这钱家最后一个人的死,等待这最后的供奉彻彻底底地落下帷幕!

把话说到死,做供奉用的祭品又怎么样?他后来知道,而四叔从始至终不知道的是,事实上,就连老祖宗本身,它受着钱家的供奉,而自己根本也是献给更上位的外域神的供奉!可惜时辰未到,若是一切顺顺利利安排下去,钱家从先祖到子孙后代的无数人都将会有享尽不完的福分作奖赏!

钱老爷,钱梁,他不能让自己原谅这个断送自家前程的罪魁祸首。

是四叔他弄走了老祖宗,捣毁了他们祭拜的偶像,打倒了他们钱家世代供奉的福星!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在火中嚎啕大哭、大喊大叫的人影,以及那个人所说的话语——

“完了!都完了!一切都烧完了,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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