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矗立着玫瑰色尖塔和象牙色罗马柱的空旷城市,我又一次来到这座隐居于永恒秋日的古老院落,它正缓缓开启日晒风蚀的木质山门,迎接我走上铺满巨大枯叶和绛纱花瓣的九级青石台阶。我踏着满地清脆的金黄和掩于其下沉睡不醒的绵软苔藓,默数着走上阶梯,双手抚过斑驳褪色的漆画,用力推开两扇风化开裂的门板——那早已被刻意隐蔽在遗忘之外的遗忘,遮盖在岁月之后的岁月里的古旧庙宇,无声诵唱着我本应谙熟于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应和的渺远诗篇。
我翻身关闭闹钟,沉默地擦拭着无法抑制的热泪,即使早已明白那不过是潜意识为我营造的幻梦,也无法排遣这本能生出的沉重失落。时间不容许我再沉湎于此了,我按部就班地迅速地起床,洗漱,装好习题册,拎上保温饭盒准备赶早读。
“影响休息的话就别把练习册带回来了,到家都快十一点了。”妈妈看到我红肿的双眼,心疼地扯了扯我的手:“也不差那一点的。”
小区里遛狗的人大多换上了短袖衫或无袖背心,暑热挟持着夏天势不可当地来了,暑假却还遥遥无期,也不值得期待。我快步穿过晨练的人群,一上桥步伐就缓了下来——步行上下学的半小时是我每天固定的放松时刻,得尽可能地将它拉长。这条河的名字我十分喜欢,叫子规河,河岸边也常有子规啼鸣,韵律绵长,声声不绝。总有人不分寒暑昼夜地钓鱼,据说每年都会钓上一些浮尸。五点钟的阳光被河面稀释成惨薄的粉红,又被细浪一遍遍切割成碎屑。当风中仁慈存留着的些许凉意被敏锐地捕捉到后,大脑会提醒我停下脚步,聆听微弱却动人的吹拂之声。
到学校去,还要下了桥,穿过一片破败的城中村,居民大多因为拆迁搬走了,只留下一栋栋敞着漆黑窗口的寂静旧屋。无节制的临时增高给房子戴上一顶顶与之毫不相配的高帽子,看起来怪异而丑陋。但我十分喜欢在空屋的夹缝中穿梭。胡乱填堵在空窗中的砖块,斑驳溃烂的墙壁和黢黑苔藓湿漉漉的淡淡霉味让这里具有一种阴森的厚重感,即使在盛夏也散发着冷气。
二
寻常的晨读,我又一次因为不够大声被请到走廊中念书,看到梁墨也在,我暗叹老师的决定正合我意。
“今天晚上有英仙座流星雨。”我说,目光仍停留在课文上,这样交流虽然有注意不到远处走来年级主任的风险,却能用嘈杂的读书声打掩护。
“几点?你怎么知道的。”梁墨用同样的方法问。
“夜间新闻说的,八点五十。”我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笑,她常不分场合地,露出一种乍看之下充满关照与友善,细看满眼都是嘲讽的标志性笑容,我与她同学一年有余也捉摸不透。
“你很期待是吗?”
“嗯。”我点点头,没有再做回应,以我对梁墨的了解,她一定会记住这件事的。
梁墨和我一样是走读生,高一时我们会在早读后留在教室吃从家中带来的早饭,人并不多,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她课桌上总是摆着一杯漂着两三粒枸杞的黄色茶汤和两本摊开的杂志。我也喜欢把小说明目张胆地摆在桌面上,每天挤时间读两页。或许是成绩不如梁墨,老师会批评我,但不批评她。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低矮精瘦的女士,声音比看上去年轻十岁,训起学生来总是一副所有老师都会表现出来的痛心疾首,但并不招人厌烦。刚下早读,她就带着这幅表情,迈着碎步跑过来,用答题卡卷成的纸筒拦住我:“卢冰,你能不能别在作文里写什么荒废的花园和古老的城市……不是我有意批评你,你就算写出花来也得不了高分。”为了显得更加真诚,她又补充说:“不要沉醉于那些虚假的幻想。”
“可那是真的。”我迅速但木然地说,好像身体抢在大脑前面急着要表达意见。
班主任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把纸卷塞到我手里,扶着腰深深地叹了口气:“先吃饭吧。”说完又敏捷地穿过走廊上的人群不见了。
“怪人。”梁墨看着我,嗤嗤笑出了声:“晚上回家还看新闻?”
“随便放的,当背景音。”我把手里的答题卡展开,这种机读卡的纸质好极了,一点折痕都没有,但仍是人工批阅的,看起来既传统又舒心。
三
第二节课时,天暗下来了,有心怀不轨的云在预谋降雨。数学课上的空气黏稠又沉重,两台吊扇却仍开着最低档,搅来搅去让人心烦。我突然想到了以太,或许地中海沿岸的哲人就是受了这种湿漉漉的启发,才会确信空气中有什么不可见的实体。一想到这种东西可能充满整个宇宙我就觉得恶心。
我的座位就在老师眼皮底下,可他好像并不在乎我从头到尾都没在听他讲课,反正我只是坐着不动,又没有影响他什么。有好几次,我都想揪住那被他整理得有棱有角的浅蓝色衬衣领让他不要讲话了:“你一开口我的大脑就开始抗议,用各种理论游说我从楼上跳下去,吵得我受不了!”我想像我听到的那样对他大喊,让他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我大脑对方程式的憎恨,但我总觉得他会因为我毁了他的西装放声大哭。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不忍心欺负的老头,据说年轻时在爱尔兰留学,怪不得有些绅士风范。
大脑突然停止了抗议,校园中的一阵骚动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是欢呼声,像潮汐一样时远时近地游离在教室凝滞的空气之外,我听了一会儿,这声音没有冲破屏障的意思,但贵在持续不断。我从拍纸本上扯下一张印着鸢尾花的便签,草草一笔之后叠成方块扔向后排,不在乎谁会接到,上面只写着“什么声音?”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一个由于过度压低几近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回答我:“高三在撕书。”
但我确定这声音还是被老绅士听到了,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粉笔,一只手支着讲桌,另一只手优雅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可能漂着粉笔沫的茶。他并无责备之意地朝我看了一眼。短暂的沉寂之中,欢呼声越来越响。
“我看你们都被外面的声音吸引住了。”老绅士顿了顿说:“我讲课要是这么又吸引力就好了。”并不好笑,大家还是报以理解的笑声,这意味着他要讲一些课程之外的事情。我并不感兴趣,伸出手准备从书立中扯出一本中篇小说,眼睛却不幸地又一次看到墙上的高考倒计时,这种东西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我每看它一次就咒骂一次它存在的意义。
被涂抹成画册的课本,永远空着三分之一的习题册,算式叠着算式的演草纸……无论它曾经多么令人厌倦,嫌恶,憎恨,在某一时刻都会化成扑着白色翅膀的天使,和自己漫天的同伴一起见证着离别与祝福缓缓下坠。我命令大脑复现这个场景,直到地面上的纸屑堆到滑雪场这么高。我也成了其中的一片,簌簌地融进冰冷松软的雪堆里。我看到了梁墨,她穿着鲜艳的滑雪服,踏着雪板从雪堆上碾过去,从我身上碾过去。
四
地理课轮到我讲题,这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我敢打赌班上一多半学生都比这个只会说:“这道题选D,因为ABC一眼看上去就不对。”的老师讲得好。他以这种粗暴的授课方式传播自己的美名,以至于年级中盛传他曾经是个修电脑的师傅,因为学校取消了计算机课才被迫教地理的。他随身携带的电脑包似乎很能印证这个传言,我曾经诚挚地问过他到底会不会修电脑,他严肃地指正说自己不仅不会修电脑,还是就读大学的教学地理专业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校级学生会主席。“那真是太厉害了。”我由衷地表示赞叹。
回到座位上,我又开始拿黑色水笔勾勒自己梦中城市的样貌,可惜我并没有系统性地学过美术,只能用几根横不平竖不直的线条画出那些刺破浓雾的玫瑰色尖塔,塔身由灿烂的岩浆浇筑而成,每个塔尖上站着一只银色的信标鸟儿,会在南风吹拂时一起唱聒噪却还算动听的歌。我画不出罗马柱,只能在柱子顶端画上一些弧形曲线。城中到处种着树冠巨大的落叶乔木,一部分红褐色的根系裸露在外相互缠绕着,它们喜欢下雨,会在雨天大朵大朵地开花以吸食水分。
“这是什么?道观吗?”梁墨指着九条线段上的一座飞檐斗拱的小房子。
“聪明,我觉得应该是寺庙道观一类的吧。”我给她展示今天上午的绘画成果:“你看,都是大师之作呀,如果将来要上色,还得请教你。”
我对着那些画着杂乱线条的纸,一边比划一边描述说:天空的颜色是最好看的,像一个渐变的半球,球的最顶端是蓝宝石色,比最深的钴尖晶石还要蓝;越向外扩散蓝色就越浅,先是神秘莫测的蓝托帕石色,再是纯粹清澈的蓝碧玺色,再是泛着乳白的海蓝宝色;蓝色最淡的时候,黄色就出现了。与最外圈蓝色相接的是比白亚麻更嫩一些的钱杏色,接着是梨子般的浅金色,再由皇冠一样的纯金色过渡到橘子汽水一样的橙黄色;越接近地平线,红色就越来越浓,起初是洛可可油画中常用的桃花粉色,又被胭脂化开的玫红色吞没,下降至燃烧着的地平线,那是在红宝石中点燃一簇篝火的颜色。
梁墨抱着胳膊,眼中泛着有些困惑的坚定,她喜欢听我天马行空地描述梦中的色彩,她喜欢画画。
“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做香薰蜡烛,先把不同颜色的蜡浇在一起,起初它们层次分明,并不怎么好看。放上一两个月就会慢慢融在一起。”她提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午休铃响了。
五
语文课上,蓄谋了一整个上午的乌云在几分钟之内攻占了天空的城池,墨色的军阵不容一丝光穿透。暴雨之前静得吓人,只有空气不安分地在众人肩膀上踱来踱去,压得人难以呼吸。今夜看不成流星雨了,我把目光从以试卷为外衣的小说上移开,专注地望着窗外泥沼一样死气沉沉的天空,直到等来一道信号般的闪电。天界众神一同不道德地将生活污水倾在凡人头顶。
风起雨骤,由远及近的滚滚雷暴将一切吓得颤抖,每到这时大脑总会跟我重复那个荒诞的念头:“楼会不会被震塌了?”就像吊扇会不会飞旋着掉落一样,很难说它是不是暗自期待这种事情快点发生。可不多时,空中的战势起了变化,乌云的战马群嘶鸣着打着圈,像渲染水墨画一样迂回。白云借着阳光的暗中相助,拥有了零星阵地。那些不黑不白的灰云是双面间谍吗?我问大脑,它总是在词穷的时候假装不在,不让我听到它的声音。
课间,所有人都冲进走廊观看这场史诗般恢宏,却注定如绝句般短暂的交战。“你在梦中见到过吗?”梁墨的声音分不清从哪,更像是自云间促狭的裂隙传来。
“没有。”我诚实的答复换来了一句斥责般的回应。
“据说有些人的梦是没有色彩的。我的梦就只有黑白灰色,看来都被你抢走了。”后半句话我不确定她说没说,但我听到了。我用下节课完整的四十五分钟推演她究竟说没说,得出的结论是应该没说,梦没有色彩的人画不出如此惊人的画作。我回想第一次走进学校隐蔽极佳的美术室,跟着梁墨欣赏她的画。我看不出那些绚烂的几何图案和生于深海的木棉花有什么关系,但又不想暴露自己审美贫乏,犹豫许久还是问了那个所有画师都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这画的什么?”
“我家。”她又露出那个慈祥而嘲讽的奇异微笑:“你知道的,去一些别人到不了的地方。”
六
我一手托腮,有些猥琐地蜷缩在狭窄的座位上,从玻璃杯中拎起三棱锥形的茶包一提一放地玩着,看细长的草绿色柔嫩叶片如何费力地在同样拥挤的茶群中跳舞。水在反复的浸泡中很快就呈现出剔透可爱的槐花色。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执行某种可怖的古代刑罚,等候饮尽变冷的热血。
“有泡茶的工夫能做三道完形填空题了。”班主任的声音幽幽地缠上了我。她总是用青涩甜美的嗓音说出让人汗毛直竖的话,但鲜少像今天这样令我灰心丧气。她矫捷地在课桌和摇摇欲坠的书堆之间穿梭检阅着,完全不为自己侵占晚饭前的休息时间感到抱歉。有人在垃圾桶边悠闲地清理着鞋底上湿哒哒的纸屑,那是某些还没来得及打扫的。书页天使残破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对面的教学楼下,雨水加速了它们的腐烂。我也踩到了一位,揭下来看了看,是个分数很高的物理天使。
我看着门口那块长方形的天空,攻守双方偃旗息鼓,战场被染成了一片写意的血红,一片云也没有,想必伤亡惨重。从西边投来一道妖异的紫色光芒,那是悲剧收场时沉甸甸的丝绒幕布。天晴了,梁墨走入画中,拿着洗干净的大肚白瓷杯,被无聊的我拦住了。
“你整天在泡什么茶?”
“不是茶。”她对我的无知感到吃惊:“啤酒,一直都是啤酒。”
我吃惊地坐直了,几乎倚在后桌的书墙上,撇了撇嘴,放她走了,又回到面无表情的样子。
大脑开始叽叽咕咕地催促我回忆起某天夜晚的砖红色跑道,有人在远处拉二胡,走进了才发现其实是小提琴。我一边走一边拨下落在头上的叶子。走在前面的梁墨忽然回过头,灯光昏暗,我没有看到她的泪水,但她一定是哭着跟我说:“你跟我说去探索生命的宽度,可我连生命的长度都保证不了,怎么探索宽度?”我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记得根本没跟她说过什么“生命的宽度”。
“我讨厌这些双脚离地的概念。”我说,风过时吹动我们的棉布裙子。“裙子,这就是你们俩唯一的共同之处。”大脑最后总结说。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之后也再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在演草纸上写着,意识到上了大脑的当:散步的时间,这个客观的前提条件,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随即揉碎了薄薄的纸张,丢进桌边挂着的白色垃圾袋,又懊恼地发现下一张纸上印着这句话的痕迹。
老绅士路过我时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用班主任的话说,他“格外心疼你这个孩子。”,“还好不是格外痛恨。”我不出声地接了句。换做我面对只有自己这门不及格的学生,我一定拿后者的眼神看他,笃定他是在跟我作对。虽然我并没有跟老绅士作对。尤其是现在,我很感谢他把我从受骗的沮丧中拉出来。我盯了会儿地面上闪着银光的瓶胆碎渣,决定多做几道函数题权当报答。
七
九点钟,老师踩着下课铃推门离开,等我转头问梁墨要不要去看流星雨的时候,她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了。我们有十四分钟的时间赌自己的运气够不够与流星相遇,剩下一分钟跑回教室。小操场上已经有些人在走动了,抬头看天的没有几个,耸着肩膀一手拎一个水瓶的人倒是不少。梁墨问我知不知道某个听起来诡异又悲伤的故事是哪本书里的,我恰好看过这本书,并且能细致地复述它的情节,我这么做了。
“我看到了、”梁墨停下脚步伸手指向唯一不被灯光侵染的夜空一角,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在那儿。”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再怎么努力地搜寻,也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流星什么样?”我感到失落,但只有一会儿。
“像一颗烟头。”
下了自习,我一边扫地一边让大脑描述诸神抽烟的模样,一想到进天堂也要吸二手烟就忍不住皱眉,如果他们只在吸烟区抽就好了。班里并没有烟头,当然出现烟头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大家值日都会相当认真——鉴于一学期也轮不上几次——至少我从没见到流动红旗从门边取下来过。它曾经华丽的金色流苏大部分已经散成一缕缕纠缠不清的细线,说不定很多年都没有被取下来过。
告别了同组的住校同学,我独自走过小操场,远远地就能看见保安倚在传达室边卷起袖子抽着烟。他也在抽烟,我暗想,但他扔下的烟头不会变成流星。把出入证收回包里时,我似乎听到保安愉快地松了口气,电动门在我身后呼啦啦关上了,或许我是最后一个离校人员,更可能只是他累了,准备躲进传达室眯一会儿。
路上还有些顽强的积水,我尽量不踩到它们,更不会冒险走上陷阱遍布的人行道,上面那些暗藏污水的松动砖块一定会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上大放异彩。
八
走入待拆迁的城中村之前,我不得不启用手机的电筒照亮黑黢黢的胡同。学校网开一面默许走读生带手机的理由中应该包括这一条。没走多远我就熄灭了它,手电光让我总觉得自己成了毫无防备的猎物。在黑暗中行走的最好方式是成为黑暗。
我一边走一边跟大脑聊天,它一到晚上话就很多,我必须时刻警告它不要谈太多空中楼阁一样的话题,我不好奇一根针尖上站多少天使或者恶魔。“我打赌你会好奇的。”它忿忿不平,但只能闭嘴。安静不过半分钟,它又开口了。
“抬头。”
“什么?”我问。
“我说抬头。”大脑回答,牵动脖子往上梗了一下。
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等会儿就看见了,是流星。”
我想低下头好好走路,头却不受控制地朝天仰着,脚也对我的命令听而不闻。夜比刚才更黑了,阴影从无数敞开的窗口涌出来逃逸四散。天空在重整它的画布,忽然一道无形的笔刷自北方的天幕扫过,留下无数条被光点拖曳的细线。黑夜的画布被喷泉似的星光柱点亮了。那是流星吗?
我痴痴地看着这条壮美的织金缎带,纤细的群星追逐跳跃着向南方的地平线奔流下坠,那是子规河的方向。它们在我视线的正前方你追我赶,越来越大,光点慢慢变成不规则切割的钻石,成为项链上的巴洛克珍珠,成为乌木托盘上的夜光石……我听见雪崩似的低吼,众星被蕴含五彩的灿烂红光裹挟着落入沉静的子规河,蒸腾出一股遮天的白金色的浓重水汽。一团巨大的浓雾呼啸着朝我的方向冲来。
心脏猛烈地跳动着,眼前所见使我两腿发颤,寸步难行。我质问大脑到底发生了什么,它缄口不言。目之所及,只剩左右两侧的几栋房子依稀可辨,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墙壁不知何时生出猩红色的根须,盘桓缠绕着冲破路面扎人泥土;冷寂许久的空屋吐净了占据脏腑的阴影,再一次散发出鲜活温暖的光。白色墙皮早已剥落的三层小楼颤巍巍起身抖落了不和谐的板房高帽,蠕动着根须慢慢地走向浓雾。
白金色的浓雾也使我感受到一种细微却牢固的吸引,我深吸一口气径直朝子规河走去。走了许久,还看不见那座再熟悉不过的桥,看不见那些半死不活的小店,准确地说,除了逐渐浓重如同身处虚空的雾外,什么也看不见。
手机响了,我机械地按下接听键,妈妈的声音混着嘈杂的哗啦声,时断时续地传入耳中。
“冰冰,你在哪儿呢,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等我来接你?”
“你站在那里等我,我骑车去接你。”
“喂!冰冰,你说话呀!”
我说自己在子规河边,在城中村里;我说我这里没有下雨。妈妈听不见。
或许我根本什么也没说,电话被切断了。
转过头,我第一次望向身后,密匝匝的落叶乔木枝叶相接,无规律地摆动着。
我又一次拿起手机。
“妈,我不回去了。”我按下短信发送键。
再回身,我看到了子规河,坠落的流星烘干了河水,河床毫无保留地裸露出来,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翠色草原。我在齐膝高的草丛中漫步,路过一块块孤独伫立着的灰色椭圆石块。我终于想起并确信,这正是我梦中不止一次到过的地方。
大脑以完整的语句回应我的想法,又以我早该谙熟于心的颂词伴着和谐的韵律咏唱出声时,一道划开雾霭的柔光扩散开来,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润却不可捉摸的颜色。其中一束缓缓聚合,以色彩更为鲜艳的布料包裹自身,显示出不断涌动飘逸的形状向我靠近。
“梁墨。”我脱口而出。
“错了。”它无形无声地回应我。但我仍一下子辨认出了那“声音”,那正是我的声音。
“在彼世不可估量的年岁里,先遣的诸位已经由于不息的穿梭,被撕碎了一次又一次。幸而你和我,或者说,我们,从未放弃求索。”飘逸的光说,众光,浓雾与草原;乔木与根须应和着。
“寻求那玫瑰色高塔,神殿长廊和九阶大寺的建造者,将城市放置于恒久秋日的统治者。我们尊敬每一位直视梦境的个体,却唯独等候能够戴上冠冕的那一位。”光翩然落于我面前,融化为无数奇异的缎带,牵引我第一次亲手开启梦境中那座瑰丽城市的琥珀色门扉。
我知道,自今往后的每个清晨,我都会在温暖寂静,萦绕降真香气的房间中醒来。被另一颗恒星的永恒光辉所照耀,而我,再也不用承受这具属于一个名叫卢冰的人类孱弱的躯体,和她那令我匪夷所思却惊惶不已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