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位天
我,拼命地敲打着那扇门——那扇暗色的金属门,仅仅是在心里面。
因为,我被紧紧地束缚在病床上。
我的手腕,小腿,胸腹,都被深黑的绳缚钳握着,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睁大我的双眼,日复一日地,去进行一种单调乏味的观察——在这个令人厌倦的空间内。
身处在这封闭的密室之中,四周贴着刷得透亮的白色瓷砖,没有窗户,天花板矮得仅比人高一点,而与其昏暗的印象形成强烈的反差。我的头顶上是一盏平顶灯,现在打开了,散发出一种令人感到烦躁而晕眩的白光,眼球逐渐变得干涩酸痛,显然,这是一种折磨,整个人仿佛身处在显微镜下被光圈照亮的透明培养皿之中。
空气沉重而干燥,如抽去了全部的水分一般,而我的皮肤也一同变得粗糙起皱。在我不能看见的空白中,必定充斥着肮脏的秽物,好像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四处飘荡,而逐渐汇集在这个无助孤单的活物身上,尽管这里应该被打扫得很干净。
唯一与外界相连接的通道,除了那过分窄小的通风管道——人类之身不可能通过,就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那扇我渴望而不可及的门。我曾经无数次地遐想,遐想着从这个纯白的监狱中逃脱出去,那和熙温暖的金色日光,如湛蓝如海且宝石般清澈的天空,葱翠欲滴而生机盎然的绿茵草地,所有这些远去的事物,所有这些褪去的颜色,都无比地让人梦寐以求。
然而,到了如今,连这种最为微小的希望也几乎要消失殆尽了,在被困在这里数年之后。仿佛一片薄薄的玻璃,每一天每一日,我这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在变得更加支离破碎,而那飞溅的碎片甚至划破了我的眼,刺入了我的脑。
我能够知道的事情不多,他们的到来算得上是一件,而那已然成为了每日的定规——大门的打开——即便我知道,那只会是暂时的。或许可以自豪地说,正因为这每日不变的等待,我可以完全清楚地记住这个固定的时间,没有一分一秒的偏差。
现在,快到那个时候了。
在这躁动的等待中,突然,来自房间之外,我隐约地听到了某种极其细微的声音,比起纸张折起的声音还要轻。我想,如果不是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之中,如果不是在这里养成的非凡的专注力,如果不是事先就已经知晓其到来,那是一定会被忽视的。
随着这种声音的逐步接近,于是,我便证实了——那正是脚步声,沉稳,坚定而有节奏,仿佛是铁锤间断地敲打,又像是流水线上机器的重复运作,带着一种信心与力量。
就这样继续聆听着,我,接着就发觉到了一种不和谐感,那种声音此前所保有的规律被打破了。于是,我依此猜想,在最初,一定是只有一个人在行走,接着,有其他人加入了进来,组成一支行进的队伍,才会在声的领域上达成这样的效果。
终于,他们的脚步声停下来了,某种独特的气味伴随其而来,这是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十分刺鼻,肆意弥漫于这狭窄的空间中,而且似乎还掺杂了淡淡的、微微发臭的汗味——属于人的味道。
先是砰砰地敲了两下,这就是提醒了,接着,听见钥匙滑入锁孔,如同刺入盔甲空隙的利剑,便开始向右扭动,钢铁的圆盘打转不停,乓,这是第一道保险,乓,这是第二道,乓……
门内,还能够听到更多的东西,那金属之间相互敲击的声音如此清脆悦耳,咔哒咔哒的,仿佛是三角铁碰撞的演奏,无序之声连续不断,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扇铁门门锁中的精巧结构的运作。
即使身体不能活动,我还是拼命地睁大双眼,目光仿佛尖锐得要刺破一切似的,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那扇铁门。于此同时,心犹如落在滚烫的热油上,溅起无数液滴而跳动颤抖着,焦黑的组织伴着滋滋的热气不断脱落凋零。
在这等待的最后时刻,终于,那扇铁门打开了,正如我所期待那样,映入眼帘的是射进来的那明亮刺目的强光,眼睛早已不会因条件反射而合上,我就也看到了在那个瞬间显现的一群模糊的黑影。这眼中的一切图景都让我欣喜若狂。
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外人了。
门口,就在那两个世界的交界口,站着一群穿白大褂的人,一个接一个,他们缓缓走进来了,挤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为首者眼神沉着而深邃,架在鼻梁上的镜片透露出光晕。
我正想要开口说话,却看到他们手中握着的东西,顿时,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是细长条状而有着尖锐顶部的金属物体,带着小孔且连接着装有活塞装置的圆筒,除此之外,还有那手中的装着某种浅色不知名液体的透明容器。
顿时,我就想到那预知梦境中的最为恐怖的事物,想到死亡甚至是比其更令人绝望的结局,暴起而猛烈挣扎着,嘴里发出猿猴般的呼喊,好像草原上狒狒们迎风的嚎叫,晃荡着这个密室。过去,为了逃避这种恐怖,我强迫着以某种不眠的方式休息,也曾将他们送来的药片含在口中,并伪装成入睡的样子。但是,很显然,这一秘密如今已经被发现了。
我疯狂地大喊大叫着。
“别过来,别靠近我,不要过来!把那东西放下,滚!全部都给我滚!”
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其中的一些人按住我的身子,并熟练地用胶布封住我的嘴,遮住这用以发声的器官。此刻,我不能再作出反抗了。
很久以前,我曾经将这些人看作是能够挽救我危急状况的天使,可那日复一日的等待慢慢消磨了我的希望。然而,即使情况急转直下,我也将那一天一次的交谈看作是所剩不多的生命中的唯一慰藉。但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他们,仿佛是魔鬼,不,是更为可怖的邪神的使徒。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主导者,他慢悠悠地开口道:“先生,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一定的睡眠时间是不可缺少的,请认清现实,冷静下来吧。”
话音未落,他便用那根反射出亮光的银白长针——其细长的软管连接着容器,刺破我的皮肤而深入静脉,将那种可憎的液体注入到我的身体之中。
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睡意,即使拼命忍耐也无济于事,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包裹我的是仿佛灵魂飘起的上升感,接着,有点发痒,似乎我的大脑中有什么兴奋的细小触手正在搅动。在这恍惚之中,我又经不住地想起这一切的开始,绝望深渊的入口。
那个指甲大小的拥有蛋壳触感的灰白色圆形护符,这如此亵渎的东西,其上有着由复杂线条汇集在一起的像是年轮的螺旋状紫色花纹,而递出它的那个消瘦的青年,在我此刻的回忆中,他被披上了一层接地的宽大黑袍,面孔变得模糊不清,而且仿佛覆盖上了一层面具,我甚至能想象上面刻画出的符号,由近似于“辶”和“纟”这两种笔画结合的粗线条半包裹着,一条竖线穿过四分之三圆和其中的小圆,只能如此描述,其面具的罅隙中生出了驼鹿角般的异态附属物。
我的意识钻进了其背后的世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高悬于天外的事物。如同海浪般滚滚涌来的黑云摧枯拉朽,黑雾无孔不入,黑液淹没废墟。天上生长出无穷无尽的凹陷与漩涡,而如墨丝的触手们肆意挥舞着,抓取着。
晦暗之物,其就在那里,其形体已然超出云层而不可所及。
背负着庞然古旧的灰黑色石质化外壳,如高温灼烧过一般;倒悬逆生的可怖头颅,更似爬行类,扭曲而缠绕的双角抓握在下方,六只猩红的圆目于黑暗中显现,散发着不可道出的恶意;遍布鳞片的、臃肿的庞大躯体,其上生着密密麻麻的孔洞与口器,不断伸展着的长须从内爬出蠕动,蜿蜒前行;而身下,数不尽的附肢随意地摆动着。
这不过是黑暗中的惊鸿一瞥,但我明白,自己不可能忘却了。
梦中,恍惚间,身体想先一步行动,而肢体却已经僵硬。
即使精神被这幅景象破坏掉了,灵魂消亡了,可是我仍然会被留在这里。那一刻的画面将会永远刻在这里,我无处可逃,将会在这里受尽折磨,陷入永无止境的疯狂之中,直到抵达那不可知晓的时间尽头,成为世界的陪葬物。
我还是明白了一些事。在这场持续了无数年的试验中,祭祀与化身们一直在挑选适任者。我失败了,但是,我却能知晓那内在被改变而面目依旧之人。大闇要降世了,其厌恶着,所以文明的光辉将被熄灭而黯淡,而人类及他们所属的漂浮沙粒般渺小的位面将一同倾覆和埋葬,而这正是这个残余世界的必然。
无论如何,我已经顾不上更多了。
有什么在抓挠……我的颅骨……
……
第二天的清晨当这群“医生”转动门把手,进入这个房间时,他们看见了一幅毕生难忘的可怖景象,以至于任何人都下定决心,即使这场事故最后被他者发现,遭到审问,受到最为残酷的折磨,也要终生闭口不言。
当时,即使训练有素,见识过许多罕见恶心的病症或是血腥的手术场面,但他们所有人都不可遏制地干呕起来,发出几近与疯人同等的尖啸,其中的某些人甚至当场昏厥。
他们看见,那个被认为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病人重重地压在床上,虽然还是被束缚着,然而肉眼可见的,他的皮肤改变了,像是被涂上了一层厚石灰,如木乃伊的表皮一般干燥坚硬,且充斥着褶皱,可这并非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的头部,破了一个大洞——看得到骨片,从那里流出了一些红白相间的液体——脑浆与血液的混合物,浸染了纯色的枕头和床褥,那些恶心的东西,它留下的痕迹从下方沿着墙壁一直蔓延到天花板上——有些地方还有黏糊糊的液体在滴落,然后,就这样,那些残留物一直延伸进入了通风管道……
在那些幽暗的管道中穿行着,无人知晓,他的脑子到底爬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