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又是那种熟悉的诡异感。
我再次梦见自己蜷缩在某件大家具的底下,似乎是沙发一类的物件。我的眼睛对着外边,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性脸对着我躺在地上,隆起的腹部昭示着她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女性面带僵硬的微笑,双眼不自然地圆睁着,我看到她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努力向我传递什么信息,可我的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
梦境戛然而止,我再度被推回现实。睁眼,是枯燥乏味的白色病房和灿烂的阳光,一位护工打扮的中年妇女端来了我的早餐,她似乎对我说了些类似于“请慢用”的话,可突然性的失聪让我无法对她做出准确的回应。
顺带一提,失聪并不是先天性的。我是一名家庭保姆,平时靠给一些富人区的家长照顾孩子谋生,雇主们出手都很阔绰,因此我的生活还算优渥。也是因为这份工作积攒下来的钱财,我才得以在这间医院的高级病房里悠闲度日。
记得自己是在几天前,从达沃斯太太的家中跑出来后就昏倒了,再次睁眼时我已经被送到了医院。这里的医生说我“由于某种未知原因”丧失了听觉,他们初步诊断后认为我可能需要长时间的心理疏导才能恢复,因此我才在这间病房里一直住到现在。
这几天夜里我总是被同一个奇怪的梦境困扰,梦里我蜷缩在雇主家的某件家具底下,怀孕的达沃斯太太躺在面前。以往的梦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可今天达沃斯太太的嘴却动了动,她好像费力地想向我传递什么。我隐约记得入院前我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可每次想回忆的时候大脑就像被蒙上了一层黑雾一样,我始终无法拨开它。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被猛地从记忆里抽出,我困惑地抬起头——柔软的棕色头发映入眼帘,我的主治医生乔纳斯女士正望着我,脸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今天感觉还好吗?”她用签字笔在纸上写下一行话,由于失聪,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交流。
“挺不错,今天的早饭真好吃。”这几天的相处下来,我已经和乔纳斯成为了亲密的朋友。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很温暖的气息,就像一簇向日葵,让我忍不住想亲近。“那个梦有什么变化吗?我觉得这可能是你病情的突破口。”她继续在纸上写着,灿烂的阳光散漫在字里行间,她的每一个字都似乎在闪闪发光。
“我发现达沃斯太太的似乎想向我传递某种信息,但我听不见。我觉得这个梦境我在住院前不久经历过,可每次回想的时候就好像有一层黑雾笼罩在上面,它在阻碍我。”一口气说完这些使我有些口渴,乔纳斯看出来了,所以她递给我一杯温水。真是善解人意啊,我把它一饮而尽。“没关系亲爱的,我们不急于一时,慢慢回想吧。”想了想,她又在后边加了一句,“今天我不忙,我们一起来玩会拼图吧。”她停笔笑着看向我。
“好呀好呀,我去取拼图。”自从我失聪之后就被迫远离以往钟爱的肥皂剧,拼图成了我在枯燥病房里唯一的乐趣。打开床头的大抽屉,我有些吃力地搬出那只大盒子和拼图毯——这是乔纳斯专门为我定制的,图纸上是达沃斯一家的全家福,她告诉我这样有助于病情恢复。我们上次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再拼个两三天就可以大功告成。
达沃斯太太的脸已经被拼出了一半,他们应该是坐在自家宅子的前厅里拍的照,后头的壁炉和绿色的墙壁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来,他们房子我再熟悉不过。
我们刚拼好了达沃斯家的斑点狗,它安静地趴在博迪•达沃斯的脚边,粉红的舌头伸在空气里,两只耳朵耷拉着,显得温驯而忠诚。这只老狗最黏他们家的小主人,我记得入院前一天它似乎对着房子的某处不停地狂吠,什么法子都无法让它安静下来。
临近午饭时分,我们可算把达沃斯一家拼好了大半——拼图块不规则的边缘把他们切割成奇怪的轮廓,阳光洒落在上面,呈现出一片由深到浅的反光,正好盖住了达沃斯太太的脸。
我收拾好了拼图,和乔纳斯道了别,她告诉我下午如果我醒了还想继续玩,就按铃让护士叫她。午餐是我最喜欢的番茄鳕鱼排,我真心觉得这家医院合作的餐饮公司不错,番茄酱挤在肉质鲜美的鳕鱼排上,味道丝毫不输我吃过的某家高档餐厅。就是今天的番茄酱吃起来有点奇怪,酸甜的口感里……混进了一丝腥味?
由于我有午睡的习惯,因此吃了饭后我就拉上窗帘缩进了被子里。病房的空调开的刚刚好,没过一会我就舒服地睡着了。
家具的挤压感再度传来,面对眼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梦境我却仍然有些惊慌。达沃斯夫人圆睁的双眼瞪着我,她微笑的双唇猛地张开,原本白皙饱满的面颊上突然出现大大小小的青紫。
一些粘稠的、散发着浓重腥味的深红色液体沿着她的下巴慢慢往下流,是血吗?应该是吧,但是我感觉它……更像我方才吃过的番茄酱。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那些液体在达沃斯太太张嘴说话时流出得越发迅速,甚至有一些气泡出现在其中。
忽地,达沃斯太太说话的节奏似乎加快了,她拼命张合着嘴唇想要说出一些单词。像一条被甩在岸上的死鱼,全然丧失了往日的体面和优雅。奇迹般地,我好像辨认出了一些词句“凶手是……”这些残存的语句顽强地从血幕里跳脱出来。虽然没学过唇语,我却能够理解它们的意思。
诡异感在加强,我感觉脑中好像有一台挖掘机驶过,胸前好似压着千斤巨石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而后自失聪以来我第一次听到了声音——一种不可抵抗的强烈嗡鸣声把我推回了现实。终于从这个可怖的梦里抽离出来,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摸衣服,冷汗早已把后背浸透。只是梦而已,有些光怪陆离的事情也算正常,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手在桌上摸索着想找到睡前放在床头柜的水,不经意间我却触碰到了早上放在那里的拼图盒子。午后的阳光把它烘烤到了一个不冷不热的温度,为我冰凉的指尖提供了难能可贵的热量。我慢慢地抚摸着盒面,感觉被噩梦抽走的魂灵终于飘忽着落地了。
“亲爱的,你感觉还好么?”肩膀被人拍了拍,随即一行娟秀的英文眼帘,是乔纳斯医生。此时她正关怀地望着我,阳光洒落在她的棕发上,应和着她身上温暖的气息,让我镇定了下来。“没事没事,就是那个梦又有了一点变化。”我虚弱地笑笑,示意她不用担心。
“和我讲讲吧,说出来会让你感觉好一点。”这句话好像有某种奇异的魔力,让我不得不信服。“我看到梦里达沃斯太太的嘴开始流血,她的脸上也出现了很多淤痕,就像遭受了虐待一样。而且这次我好像读懂了她说的部分词句,她说’凶手是……’之类的,后面达沃斯太太似乎还说了点什么,但我都看不懂了。”我思索了后开口。
乔纳斯深深叹了口气,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她执着笔想往纸上写点什么,可犹豫了很久都没有开始。此时我和乔纳斯面前的空气似乎凝结在了一起,怪异的感觉在以她为中心开始蔓延,一切似乎被冻结住了。
“啪嗒”乔纳斯笔尖滴落的墨水打破了微妙的气氛,她提笔开始书写。“不用担心,梦里的事情总是稀奇古怪嘛。这几天放松一点,会没事的。”想了想,乔纳斯又在后头加上一句,“有什么新变化记得告诉我。”“好,我们玩会拼图吧。”我答应着,顺便把拼图毯在病床上铺好。
现在剩下的就是绿色的背景和壁炉一类的装饰家具了,它们看起来很简单,但真正到了拼在一起的时候难度却是最大的。我难以判断这些看起来几乎相同的绿块到底要怎样契合在一起,因此我很快就完全沉浸在拼图里,中午的噩梦被抛之脑后。
夕阳的余晖变幻着映在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拼图上,天光开始渐渐暗淡下去。乔纳斯和我道别后就径自出去了,我伸了个懒腰,揉揉有些酸痛的肩颈,把床上散落的拼图收拾起来——达沃斯一家已经大功告成,他们每个人穿着正式、体面,而且都在冲着我微笑。那些标准的、没有丝毫差错的、完完全全属于上流人士交际时会露出的笑容却让我一阵眩晕,直觉告诉我他们很不对劲,这不是发自内心做出的表情。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对不对,一切都很不对。他们……给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僵硬感,我感到记忆深处的某个碎片被召唤出来,它被完美契合在一张大图纸的角落,那张纸上还零零星星摆着其他图块。我努力地想找出其他部分,但一思及此,我的头就止不住地疼痛。
不能想……不要想……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想起来……大脑在警告自己,我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床上,不能想……不敢想……忘掉它……我放弃了无谓的尝试,靠在枕头上开始吃饭晚。
今天是番茄酱配牛排,鲜红的酱汁挤在煎得香气扑鼻的肉块上,油和红色的液体顺着表面的纹路缓缓流下。它尝起来很鲜嫩,汁水在口齿间流淌着,明明是很好吃的菜肴,我却有种在咀嚼生肉的不适感。一种奇异且隐秘的味道散漫开来,我的牙齿在撕裂它、在切割它,我的舌头在舔舐它、舌尖的每一个味觉细胞都在充分感受它。被嚼碎的肉块顺着喉咙滑下,我闭上眼睛往后仰头,让它充分贴合着喉部肌肉,从食道落进胃里……
我的肌肉开始发僵,除了味觉以外的感观都被屏蔽了。我和迈尔广场中心的石头雕塑几乎一般无二,除了缓慢起伏的胸膛和温热的体表能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半小时?我不确定,反正等我再次睁眼时外边已经漆黑一片。面前的牛排早已凉透,但为了填饱肚子我仍然选择吃下它们,冷硬的肉块口感明显稍逊于方才。
转眼间又到了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怀着对于怪梦的恐惧感和忐忑入眠。依然是熟悉的家具,熟悉的挤压感,熟悉的达沃斯夫人,还有她嘴里熟悉的、汨汨涌出的鲜血。只是这次我发现那些红色液体似乎散发出了更加浓重的腥味,它们在更大程度地区别于……番茄酱?
达沃斯夫人原本清澈美丽双眼也开始出现变化——起先只是瞳孔开始不正常地缩小,然后她的眼睛开始迅速变得混浊,真的很快,就像一汪清澈的潭水里混入了一大桶牛奶一样。顷刻间她的双目就从只覆盖着一层雾气到转变为一块密不透风的乳白色,饶是如此我仍然从她的眼里读出了点不甘和悲伤,达沃斯夫人的嘴依然在不懈地张合着,她在拼写着什么。
当时的画面简直可以说是糟糕透了,跟患了白内障一样的双眸加上不断涌出鲜血的嘴唇……不,那已经不能叫嘴唇了,它顶多算是个涌出红色泉水的喷口,达沃斯夫人就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而直觉告诉我她在拼写的东西这是解开一切的关键所在,可即使很努力地辨认,我也只能勉强看出来第一个字母是J。
次日又是大汗淋漓地醒来,但我已经感觉比以前好多了,至少没有什么大变化。所以这也算是进步了吧?我自嘲地想着,顺便拿起床头昨夜准备好的水一饮而尽。窗外的暖阳透过窗帘斑驳地落在白色床单上,明明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温度也可以触摸到那些光线,我却有种奇特的不真实感。
早饭是番茄酱配吐司,奇怪,怎么又有番茄酱……烤得让人很有食欲的表面抹着一大块的番茄酱,酱汁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缓缓流淌着,就像火山爆发后留下的岩浆,在所过的轨道上慢慢渗进吐司大大小小的细孔中。我感觉眼前的景象在放大——入目的吐司不再只是小小一块,它好像变得有几层房子那么高,那些孔洞里好像居住有很多微生物,它们被番茄酱淹没,在里头发出尖叫……
它们痛苦地哀嚎着,在浓稠的酱汁里疯狂地挣扎,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深深的无力感没来由地蔓延开来。昨夜的梦境再度浮现在脑海里,这些微生物好像都换上了达沃斯太太的面孔,那些番茄酱就是她嘴中流下的血瀑……
不对不对,吃个早餐我怎么会想这么多。我用力摇摇头,住个院而已,我怎么这么矫情了。我一边为自己不合常理的想象找着借口,一边拿起吐司大口地吃了起来。毕竟不论方才的幻想让我有多恶心,一夜空腹的饥饿感还是在催促我赶快吃掉它们。
又是熟悉的拍肩膀,我知道乔纳斯来了,她见我正在吃早饭,便坐到我旁边静静等待着。我见状也加快了速度,没一会就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示意她可以开始询问。
“梦境还有什么变化吗?”依旧是这句开场白,她就不可以换句话么?没来由地,我心头一阵愠怒。不过她写完后就温和地望着我笑,把我心里窜起的无名火直接浇灭了。“达沃斯夫人嘴里流出的血更真实了,而且她的瞳孔也开始变白,她现在看起来和死人几乎没有差别。”我如实复述着。
“有感觉什么不适么?”她抬眸关切地瞧着我。“没有,今天还不错。”之后我们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直到她要去下一个病房时才分别。乔纳斯真是一个温暖的朋友,这么想着,我为自己刚才毫无缘由的怒火感到一丝愧疚。
平淡的半天就此过去,转眼又到了午饭时间——平平无奇的白色餐盘上摆着一条平平无奇的鲫鱼,平平无奇的鱼肉上挤着平平无奇的番茄酱。鱼的眼睛死气沉沉地卧在眼眶里,大概是光线的缘故,我总感觉那只混浊的珠子在某个角度瞪视着我。我有些恼怒,随即举叉狠狠朝着鱼眼戳下去,“嗤”的一声,里头的黏液顺着破损的巩膜流下来。
我痛快地拔出叉子,那道裂缝清晰可见地昭示着它的遭遇。我正准备转头专心吃饭,余光却瞥见那只可恶的眼球再度显露出一种嘲讽的意味来,它似乎仍然在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怒火穿上心头,我再度举起叉子想要刺下去,那只眼球却迸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的感觉,使得我紧绷的手部肌肉放松下来,随后叉子也落在了番茄酱里。
我试图与它对视,却惊愕地发现我根本无法做到——它似乎可以洞悉我的所有心思,我的想法,我的考量……一切的一切在这只被煮熟的鱼眼珠面前无所遁形,我无力地撇开头,泄愤似的大快朵颐起蘸着番茄酱的鱼肉。
吃完了饭,我头脑混沌地倒在床上,几乎是沾枕就睡。
家具、挤压感、达沃斯太太、淤痕、血瀑……我几乎可以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达沃斯太太布满伤痕的面庞映在瞳孔里,她所散发出的悲哀与痛苦在感染着我。她的嘴一张一合,我忍住想哭和尖叫的冲动仔细辨认——O,N……结合上次得到的J,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地,我感到头皮一阵类似于搔痒的感觉——它很奇怪,就好像一些包了一层薄纱的针头在刺我,不痛但是有点粗钝的痒感。这种感觉让我如鲠在喉,像是……有人在旁边监视我?!思及此,我猛地抬头望向视线来源,一个面容有些……模糊的人头在沙发的一侧看着我。它的五官我都可以看清,不对,不是正常意义上的看清……就像在人脸上包上厚厚的白纱,我知道它是人,它的五官轮廓我也可以看到,但具体的细节却蒙在那层难以捉摸的纱布之下。
慢慢地,那东西的眼睛处突然动了动……大脑尖叫着让我别开头去,但身体却一动不动……天啊,它的两只眼珠突破了纱帐……那是……是中午那对煮熟的鱼眼!它们直勾勾地盯着我……它们在分析我……在打探我,在……解剖我!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着明亮的天光,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现实。看了眼时钟,已经四点二十八分了,再过两分钟就是乔纳斯来探望我的时间。
果不其然,我看到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白大褂面带微笑的乔纳斯缓缓向我走来。“午觉睡得好吗?”她纸上飞快地写道,“不怎么好……”顿了顿,我把方才梦里的变动讲给她听。乔纳斯医生听的时候一直保持着那个得体的微笑,只是在我说到自己新解出的两个字母后她的笑容似乎僵了僵,眼里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但这丝不同寻常的情绪只在她眼里停留了很短的一个瞬间,下一刻她的双目里又堆满了温暖和善良。
“只是梦罢了,乔诺斯,亲爱的,不要太在意它们。你吃的那些配着番茄酱的肉食都仅仅是食物而已,不要把它们混淆起来,梦是人潜意识的一种投影,我希望你可以尽量减少一些胡乱的思考。”她写下一大段话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笑容里充满了暖意,就像一朵向阳而生的向日葵。
“好”我只回复了一个词,而后也回给她一个笑容——阳光照得乔纳斯的脸愈发柔和,我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对她的信赖。直觉告诉我,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她。眼前的乔纳斯的双眸忽然开始变化,她原本清澈的眼睛居然……居然变成了梦里那对鱼目!我吓得猛地往后一缩,“怎么了?”乔纳斯慌乱地扶住我微微颤抖的肩膀。
“没……没事,就是突然想到梦里的场景而已。”我变得有些结巴,“你……你还是先走吧,我……我没事了……”,说着,我站起身一个劲地把她往外推。“有什么事记得按铃让护士叫我……”乔纳斯被我推着出了门,临走仍不放心地叮嘱道。
送走了她,我抱着双臂蜷缩在床上——刚才的情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以前可以信任的最后一个人好像也在离我远去。我痛苦地思索着,窗外掠过几只鸽子,而后视野里重新归于单调的蓝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凝望天空——它从单纯而明媚的蓝色转变成蓝白色,几朵白云飘了过来。然后是粉色的晚霞,夕阳为它们镀上了金边。最后天色在最后一缕阳光的收拢下渐渐暗沉,从浅蓝过渡到深蓝只用了半小时,后完全归于深黑,几颗星星在茫茫夜幕上闪耀着。望着外边的星空,我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晚餐是挤着番茄酱的羊排,不知道护工是什么时候端进来的,只是在我回过神的时候就瞧见它摆在床头柜上。煎得娇嫩金黄的羊排上,万年不变的番茄酱缓缓往下淌着。空调早已把它冷冻到一个可口的温度,我举起叉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当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也落进肚里,我满足地打了个嗝,按铃让护工收拾走碗筷。顺道去饮水机那接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而后就盖上被子准备睡觉——医院的生活很无聊,加之失聪后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耳畔少了短视频的纷扰,我很快就睡着了。
是一样的梦境,像循环一样的梦魇。
鲜血和淤青,凝视感和挤压……与以往不同的是,那道视线的源头开始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布料里钻出来。
我死死地盯着面前一开一合的嘴唇——血液如瀑从她张合的下唇流出,昏暗的灯光映照在上面。那种象征生命和希望赤红色布满唇面,就像达沃斯夫人去参加什么上流宴会精心描画的口红。
读出来了,快读出来了,A……N……S。结合之前得到的字母,我在心里默默拼了出来“Jonas”,乔……乔纳斯?!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不可能……不是她,不会是她,绝对不是她!明明拼出的是我最不希望也觉得最不可能看到的名字,我的大脑却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
“嘭”非常剧烈的一阵响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听到,但头却不受控制地向声源转去——只见原本像蒙了一层厚纱的人头,它的五官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不对,准确地来说,是她的五官像海里的礁石一样穿透了纱幔……
是……是乔纳斯的脸!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脸上挂着和平常别无二致的微笑,她的眼睛微微眯着,以往盛满温暖的眼神此时却满是对生命的漠视和残忍……就像一对杀人犯的眼睛,寒冷,可怖,充满死气。
好在我终于挣脱了梦境的束缚,张开眼睛,我庆幸地发现自己仍身处熟悉的病房。现在还是半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倾泻在床单上,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和以往一样的病房给了我几分回到现实的踏实感。
我把床头柜上的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却瞥见了下头马上要拼好的拼图——我忽然对它来了兴致,于是借着月光把剩下的图块拼完,细细端详了起来。梦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我好像看到拼图上有一些不大正常的……线条?挡住月光,我眯眼附身企图把它们看清楚。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几天前感觉达沃斯一家笑容的不对在哪里,他们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两道很细的银丝,那些丝线非常细,如果不是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他们……是在被人用线操控着微笑,那些端庄、得体、和煦的笑容,全都不是发自本心。
忽地,那些鱼线飞快地往上收去,达沃斯一家恰到好处的笑以极快的速度松弛、崩塌,血液从原本严丝合缝的嘴唇里流出……就像按下了崩坏一切的按钮,他们背后墨绿色的墙壁从顶部开始流下粘稠的血丝,渐渐地,它们汇聚成了一道幕布——鲜红的颜色吞没了壁炉,吞没了墙壁,最后将肢体扭曲得不正常的达沃斯一家淹没在里头。
鼻尖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惊恐地发现血液已然冲破拼图的屏障,它们像是有生命一样在病房里追逐着我,它们奔流着,膨胀着,像强壮的狼一样戏弄着自己的猎物——我试图转动门把手逃去走廊,但血液似乎有生命一样马上铺满了门面。
它们紧紧阻碍着我的行动,我用力地想要转动把手,血液却在我的手和门把之间形成了一层滑腻的隔膜,我一旦往哪个地方使力,那里的血膜就会鼓胀起来,阻止我的行动。绝望之下,我转身靠在门板上,拼命垫脚试图减缓死亡的到来。
血水越来越近……它们淹没了我的脚,然后是腿,腰,腹部,喉咙……鼻腔里被强制涌进的血液灌满,所剩无几的空气被挤压出去……我挣扎着,在血液里无声地尖叫,缺氧的大脑慢慢变得不大灵光……目之所及全是刺目的鲜红,或许现在我就可以摆脱这荒诞的现实了吧……大脑再也无法思考,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彻底溺毙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里。
像是剧烈运动后从泳池里忽然昂起头来,我的头脑有一阵短暂的空白,随后惊喜地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清晨的阳光散落在地面上,纱帘被风轻轻吹动,刚才可能是梦中梦吧,我安慰着自己。喝了一口放在床头的水,我再度注意到下方的拼图。为了证明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荒唐的梦境,我伸手挡住撒在拼图上的阳光,眯眼仔细观察起达沃斯一家的嘴角。
幸运的是,我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依旧在得体地微笑着。那种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的笑容不是被丝线牵动,而是他们自己的表情,这一点我反复变幻角度确认了很多遍,我的心也由此放了下来。
我起身去厕所解决生理问题,夜里蓄积的尿意很快得到释放,我放松地穿好裤子。打开门正准备出去,却透过门缝瞧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往里走。不会是什么小偷吧?这人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是枪吗?我心里一阵惊惧,随即半掩好门,在后头悄悄观察。
那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床前,阳光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她的面庞,是……乔纳斯!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想干嘛?想到梦里达沃斯太太的话,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乔纳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封口把它们全部倒入我刚喝过的水里,我的视力不错而且厕所离床也不远,因此我可以看清那似乎是一些粉末——她做完这一切后就把空袋子揣进怀里,随后小心翼翼地离开,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不在床上。经过厕所门的时候她似乎往里望了一眼,我紧张地马上屏住呼吸,在不明白她的根本目的前,我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乔纳斯只是略扫了一眼便出去了,我身体僵硬地紧缩在门后,直到耳畔她的脚步声逐渐在走廊里远去,我才从厕所里出来爬回床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空调的凉风让我汗毛倒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我开始思索梦境以及乔纳斯方才的举动——一切在脑中闪回,她往昔温暖明媚如三月阳光的笑容,她安慰我的话语,梦里她冰冷的双眸,逐渐稀释在水里的粉末,达沃斯夫人说出的凶手名字……
我心里乱极了,一切都不在正轨上,又或者……这本来就是我应该经历的?不对,不可能……直觉告诉我自己看错了达沃斯夫人的口型,她要表达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达沃斯一家的音容笑貌无端地出现在脑海里——有达沃斯家的小少爷和狗在庭院里开心嬉戏,有达沃斯太太幸福地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向大家宣布怀孕的喜讯,有达沃斯家的男主人在书房里认真工作……这些画面突然开始扭曲,变得狰狞可怖,鲜血浸染了关于此的回忆,我痛苦地抱住脑袋。
就这么一直在床上躺到护工把早餐送来,我从床上爬起来,餐盘就搁在床头柜上,那杯被加了不知名粉末的水旁。我把它倒掉了,顺手嫌恶地把杯子丢进了垃圾桶。瞧了眼早饭——又是番茄酱配吐司。该死的番茄酱!我看着这坨黏糊糊的酱料顺着吐司往下淌,那种粘稠的质感让我想起来梦里的血液。
为什么每次都有番茄酱?!我愤怒地抓起那片吐司,将它狠狠掷在对面的墙壁上。看着无辜的吐司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下来,我有了一种不知名的快感——番茄酱在它背后形成了一道轨迹,看起来格外的赏心悦目……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形容词。
今天乔纳斯没来找我,可能是太忙了,而我自从早上见过她反常的举动后也乐得自己一人清静。哪想到后来连续几天她都没有来看过我,我曾问过护工为什么,但她们只摇头说不知道。每天的每一顿饭里都有番茄酱,各种各样的肉类或是面包配上番茄酱,那些粘稠又恶心的酱汁顺着食物往下流,每次都可以成功点燃我的怒火或是……恐惧?每天只要我一睡觉,那个梦境就会不断地循环,而且真实感一次比一次强烈,我真的好痛苦。
某天上午,在我快被番茄酱和噩梦折磨到发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乔纳斯医生。那个会给我带来温暖的乔纳斯医生现在到底去哪了?怀揣着这个疑问,我打算去她的办公室瞧瞧。
乔纳斯曾经带我去过她的办公室,因此我没费什么功夫就来到了那里。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但由于是白天,外头的天光可以让我看清室内的景象。办公椅上空无一人,一种怪异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走了进去。
乔纳斯医生很注重整洁——这一点从她桌上摆放齐整的文件和书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俯下身仔细阅读每一份文件上的文字,直到看到“乔诺斯”这个名字时才停下来,直觉告诉我,这份关于我的记录或许可以解开连日的困惑。但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打开它,只要看了这份文件,我目前勉强算得上平静的生活表象就会被彻底打破。
好奇心最终占据了上风,我打开了它——里头装着十几页纸张,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剪报就读了起来:
“震惊!克林顿富人区发生惨无人道灭门案!达沃斯一家被凶手残忍杀害,怀孕四个月的达沃斯夫人被残忍剖腹,其余几人均被虐待后杀死。凶手走前将死者全家用鱼线栓住嘴角扯出笑容,同时使用死者家的相机为他们拍下照片……警方正在调查此事,希望知情者可以提供消息。”
报道篇幅很长,最底下是本地警局的联系电话,中间还有几张配图——我定睛细瞧,其中有一张赫然是乔纳斯医生送给我的拼图,只不过这张照片不像拼图那样含蓄委婉,达沃斯太太手里抱着一个成型的婴儿,她的肚子明显瘪了下去,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而画面里的鱼线根根分明,清晰可见,牵动着他们的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那些人明明早就凉透了,却还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不对,应该是透过镜头盯着看报纸的人,难以言喻的恐慌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我的心头。
后边还有几张图片,都是血迹斑驳的凶案现场,在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后,我的心里居然多出了一丝丝兴奋。他们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啊,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放下剪报坐在办公椅上,把这种有悖常理的念头强压下去。
下面是一张类似于精神分析报告之类的东西,我拿起来看了看:
“患者具有疑似人格分裂症状,大部分时间精神状态稳定,仅在受到刺激时可能会做出异常行为……患者虽然对于巨大声响能做出基本反应,但拒不承认自己有听觉,耳部神经正常,排除因外伤等导致失聪的可能。建议住院观察治疗,不需要药物辅助。”
什么?我……我可以听得见,一整页纸的报告我只提取出这一个重点。忽地,巨大的耳鸣席卷了我,我往后仰倒在椅背上,耳边传来隐约的鸟啼和虫鸣……是啊,我听得见,我一直听得见啊……我只是在装聋作哑而已……我听得见,没错,我听得见……
达沃斯一家死前的惨状再度出现在脑中,他们的尖叫,他们的哀嚎,他们的求饶……一切都血淋淋地展现在我眼前……乔纳斯太太的嘴在我面前扭曲,她说的倒数第二个字母明明不是A,是O……没错,是O……是乔诺斯,是我,我是凶手……是杀死他们一家的,恶心、残忍的凶手!
“都看到了吧?”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在背后响起,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乔纳斯,我没有说话,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别再装聋了,我知道你听得见。要不先喝杯水?”乔纳斯顺手打了杯水后坐到了我对面,她把冒着热气的水推到我面前,满脸悲悯地望着我。“谢……谢谢”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地干涩。
“想起来了吧,你就是杀害乔纳斯一家的凶手。”待我喝了水,她慢条斯理地道。“我……我想起来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她道歉,但仅存的良心提醒我必须这么做。
“哈?还知道道歉?”乔纳斯似乎被我这句话激怒了,她握紧了拳头,旋即又松开。“算了,现在不是跟你置气的时候,你大概想起来自己哪天犯下了多么严重的罪行吧。实话告诉你,你的那些噩梦全都是我的杰作,我每天往你的水里放药物,送给你拼图唤醒你的记忆,等的就是这一天啊。可惜新药剂还不大成熟,挥发得快,我必须每天清晨去你的病房里放药粉,害得我都没睡好呢。”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察,而且我记得报纸上没说现场还有幸存者吧?你又是怎么知道凶手是我的?”我抱有一丝疑惑地开口。“不愧是能从现场成功逃走还不留下把柄的杀人犯啊,脑子就是灵光。还记得梦里你所处的位置么?那根本不是你,是我啊!当时我躲在沙发底下眼睁睁地看着你杀死我姐姐,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乔纳斯的语气很愤怒,但说完之后她又把脸埋进了双手里,大声地地哭泣起来。
“你对于犯罪现场痕迹的处理太好了,警察完全被你瞒了过去,甚至差点根据你的误导而把我定为杀人犯。还好我那天只是临时起意去探望姐姐,为了制造惊喜所以没被多少人看见,不然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乔纳斯的脸往我这边凑了凑,她一半的脸都埋没在阴影里,使我难辨喜怒。“像你这种精神病患者,就算被抓到也不能判死刑,倒不如由我来解决你。这段时间我给你埋心锚可费了不少时间,那些医院的餐食都是我特地嘱咐的,番茄酱吃的开心么?”乔纳斯的嘴角上扬,颇有种戏弄猎物的感觉。
“你……不对,我为什么要杀害达沃斯一家?他们在聘请保姆前不是都有做背景调查吗?还有,我为什么会失聪?”我问出了心里的最后一个疑问。
“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想起来啊……”乔纳斯面露讶异,随即伸手握住了我右手,她那双湛蓝色的美丽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两盏可以照进我灵魂深处的灯火,“先让我回答你的前两个问题。”说着,乔纳斯再次露出了那个残忍的微笑。
我不得不也直视她的眼睛,那里头好像藏着一片星空和汪洋,恍惚间,我好像想起来了。我根本不是被达沃斯一家聘请的保姆,事实上,以前我也根本没为人家当过保姆。那些钱……全是我偷来的——我游走在克林顿富人区里窃取钱财为生。偶然的一天,我潜入达沃斯家实施盗窃,不知道什么原因留了下来,后来发生的事情……如报纸所现。我把这一切告诉了乔纳斯医生,她点了点头,“没错,那剩下的内容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说起来,你这家伙的童年还真是悲惨。”她玩味地笑了笑,不……不能再听了……我的童年很幸福,它一点都不悲惨!大脑警示我最好捂住耳朵略过这段,否则顶住这摇摇欲坠的生活的最后一根柱子就会轰然坍塌……“我调查过了,你由你那位吸毒的舅妈养大,真可怜啊,小小年纪父母就死在帮派枪战里。你的舅妈好像很看不惯你,她总是对你非打即骂。这里有个特别的地方,她还教你’非礼勿听’,一旦她发现你听到什么罪恶的事情,回家就会加倍地打骂你,但是你们的街区混乱不堪,每天你或多或少都会听到一些。”顿了顿,她颇有些遗憾或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怜的约里诺,每天都要被你舅妈打上一回。”
“等等?谁是约里诺?”我迫不及待地发问。“你的小伙伴啊,不对,应该说是主人格更恰当一点。”她嘲讽地笑着,随后身体前倾直视着我,“童年阴影留下的创伤导致了人格分裂,约里诺性格暴戾、残忍、阴暗,而你性格温和、善良、懦弱。”她故意在“懦弱”上加重了音调,“本来主人格和副人格很少有同时出现,但约里诺每次犯罪时都会拉上你一起看,我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是为了分担自己的痛苦吗?你大概是深受舅妈教育的影响,明明可以听得见却一直假装失聪。”乔纳斯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她闭上嘴盯着我。
我想起来了,我完全、完全想起来了……我的伙伴约里诺,嗜杀的约里诺,恶毒的舅妈……我就是约里诺,约里诺就是我。
一股执念涌上心头——非礼勿听,乔纳斯怎么可以偷听凶手的名字呢?她该死……该死!我抄起桌上一支笔对准乔纳斯的耳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扎下,笔很锋利也很细,毫不费力地贯穿了她的耳膜和大脑。鲜血喷涌而出,她错愕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看乔纳斯的口型似乎是在尖叫,非礼勿听……罪恶的事情不要听……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听觉,周围的虫鸣、尖叫、气流声似乎都被屏蔽了。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踹开,一群警察冲了进来,他们似乎说了些“再动我们就要开枪了”之类的话,但我听不见。因此我继续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几枚子弹顷刻间贯穿了我的身体,痛感蔓延开来,我什么也听不到。
意识逐渐模糊,在永远闭上眼睛前我最后望了望窗外的蓝天,无声的世界真是美好啊,没有罪恶,没有暴力,没有污言秽语,一切都是纯净而美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