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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屋之梦

更新: Feb 3, 2023  

Hillside house dream

噩梦生物活动作品。

我于纯白的房中惊醒,侧卧着面向外边,视线渐浮出朦胧水面。恍然瞥见透过高窗的曦、闯进幽逸的光,笼罩酩酊的我、触痛未知的伤……

失重、麻木,试图惊叫却感到喉咙塞死,欲要起身却力不从心。不知何时挣开被褥,不明所以汗浸枕头,拂晓微风此刻也冰冷刺骨,微弱呼吸这时也炙热烧喉。我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它的斑斓、它的触感,可一旦它溜走,便再不能回忆起点滴细节,哪怕蛛丝马迹、浮光掠影,空余那无从追溯的万千思绪,仅存这蔓入心扉的尖锐寒意。

我不能忍受这干燥的气流——无法忍受,以至于无法安身在仿佛四面楚歌的阴影之间,这不知何时漫上床板的晖光里。仿佛是在他人呼出的空气中苟延残喘,靠二手的氧气维系生命。于是我奋力滚入床畔窗底,藏身于阳光鲜有触及。一如既往,伏在坚实的地板上,沉浸于柔柔的湿气里悄声呼吸。不再刻意束手束脚,顺其自然,倒插柳成荫。如此睡却直至正午将临,自动家电的声音将我悠悠地唤醒。

规范地洗漱穿衣,系统地打扮护理,如此一来,又是精神饱满的一天。

书上说,人是要进食的,否则就会慢慢饿死,但我倒从未体会过这种危机感;人们说,人是要饱腹的,然则便会心情舒畅,可我也从未感受过此等满足感——对此我实在是毫无实感,可若要说它不实,生物学家们又偏偏能对此长篇大论,真是难以理解,它们对我而言空穴来风。肚子已在叫了,它是在说什么?站出来解释的当然不会是语言学家,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现在只需要知道,人是要吃饭的。说来惭愧,学来一身华而不实的厨艺,如此独居,恐也只能做些花里胡哨的菜色。不过好歹,能当作预防审美荒废的美术练习——一点儿价格虚高的鱼子酱,一些土豆、番茄,再廉价有白菜、甘草,各取寥寥几克,沾于餐巾,随手在碟上抹抹,肆意在盘上挥挥;于是,一份土豪劣绅之众钟爱的绝艳午餐,徐徐上桌。燕麦、松露,几许冷藏不久的古红玫瑰,一二十来毫升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纯牛奶可以用生蛋替代,先后灌入或使之“齐头并进”;一杯军阀官僚之流称颂的养生饮料,姗姗来迟。

生活无所忧虑,听来是何其欢娱。常人求索是何其竭力,我又是何其容易。如《山药粥》一文中内涵,先求之难得,后却供超所需,本来珍贵之物便成了可任意轻蔑的林中片叶。话是这么说,我倒对此从未感同身受。要说追求之类,惟愿噩梦消散,除此也再想不来什么目标了。

提到噩梦的破解之法,必先知其来路,总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凭空出现,定将能斩草除根。只可惜我现在并不一览无余,亦无什么直通山顶的线索。而与其终究是徒增烦恼的一味东张西望、捕风捉影,革命者的主张使我更倾向于利用现有的一砖一瓦拼凑尽量平缓的阶梯,如此以通向无浮云遮眼的山顶——那么,究竟是何等无可名状的恐怖之物如此大能,总是能肆无忌惮地摧残我向来引以为傲的心理防线?待我回想片刻。

自从我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毕业,就被业界谬称为比肩梵高的天才风景画师,而给我带来了异乎寻常的知名度以及曝光率。以往我个人不以为然的外貌也因此受到外界的指指点点,各种荒诞不经的绯闻谣传接踵而至,就连街头乞丐都敢当街诽谤我受过整形术,许多官媒记者无私为我澄清却也遭侮辱。尽管我本人距因特网千里之遥,但这仍对我造成了不计其数的烦扰:像是庸俗无趣的话题,抑或居心不明的猜疑。

之前我倚仗从书中受的礼教,对成名一事毫不抵触;自以为顺应潮流游刃有余。未曾想礼俗教养已然成为虚伪作态之代名,连巧妙讽刺也被冠以圆滑世事,而吹毛求疵和污言秽语倒成了口头闲聊的主流。

有生之年,我目睹曾被认为荒诞不经的小说设定摇身一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变作我此生最为真切的噩梦,令我度日如年、胃口大降。以往我在书中习得的笑容,分明是假花一朵,谁知它竟如此脆弱,在此事的影响下不复以往的以假乱真,更是彻底凋零,散落无影。那些哗众取宠的人便以此大作文章,说我想要立什么,狗屁“阴郁画家”的人设。说来可笑,居然会有人对这种事“兴致盎然”,也免不得那些渣滓“隔江犹唱后庭花”。

如今我陷入的困境,我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缘由细节简直破绽百出。事已至此,我渐渐接受,对此事的考量于我实在是庸人自扰,不如干脆找个世外桃源,安度余生。

正因如此,现如今,我只身一人,隐居在小城东郊的一处僻静的屋子里。我以此免受外界的舆论“硝烟”。

屋子的内饰颇为单调,主色是白,至于用作点缀的其他色彩——除去白色,大概就就只有灰色或黑色了。它的整体近于哥特式,趋于现代化。虽称不上是宫阙万间,但也不是一般的宽敞。它位于一个低缓得几乎步行无阻的山坡,周遭是松树零星的湿草地,长年云雾缭绕,不见天日,视野极为有限。一条石铺小径从屋子正门蜿蜒向最近一条位于百米外的马路。频繁的噩梦正是在我迁入这里后才开始的,至于确切的伊始日期,正如上文所说,我也不太清楚。这助我躲过了世俗的侵扰,远离了最可能让我寤寐难安的病引。

难不成是它致使的孤独?值得庆幸的是,我并不为孑然一身所困,相反,沉默寡言是我一直以来的个人特色。因此我在心理学以至表情、肢体语言方面早已庖丁解牛。

至于我是否整天都忙于打扫房间抽不开身,此行很好地证明了科技的发展于我并非百害而无一利——得益于它,就算不雇佣人,我也能够享受到自动化的生活——免去了洗衣打扫的繁忙,我在此的每一天都能空出数量十分可观的时间。

说到佣人,负责送来补给和置办家具的是我的一名笔友,房子和土地也都在他的名下。他书信中所用的言辞颇具绅士风度,自称是作家,以农耕为生,家业不薄,品味要比某些富商大贾好上许多。他的性格十分温和内向,也就免去了多余的口头谈话,或许正是因此,他的口才十分令人堪忧,年纪也远没有见面前我想象的大,不过做事也确实扎实谨慎,且善解人意,属于行动派。我猜他大抵是个内涵丰富的浪漫主义者,是除我以外,唯一清楚小屋确切位置的人。在我独居后,我们常通过电子邮件来往,且不时会面闲谈。虽然总是他占话题的主导,但我对此其实也并不关心,更不至于义愤填膺。

若要问他是否有导致我噩梦之嫌——要知道,与他相处我很是轻松,时常不自主地丢下包袱,遣词不时若童言无忌,腔调间或阴阳怪气,过后,他的话语也总是回味无穷,饱含深意。与他的来往如同一系列诗意的话剧,简直消遣的良方,亦我认识自身的镜子一面,于是我才躲过心事重重,才能静下来,不至于在长时间的与世隔绝中丧失语言能力。所以他绝非诱发频频噩梦的饵,要我说,他更像是一味甘甜可口的茶,泡进索然无味的白开,以使我心有所依,远离那“闲敲棋子落灯花”之境地。对我而言,他从来就是恐怖之物的反面。

但讲到恐怖之物,在与笔友的书信来以外,在充裕的闲暇里,我习惯在屋外不远处的长椅上看书,不乏恐怖、怪奇小说,更不乏助于增长学识、缜密逻辑的书籍,也总因为过于专注,连独自沐浴时都沉迷于读物,浅如追忆,深到解读。忆及惊悚的情节,读出恐怖的内里之类,就算连带上泡沫正好遮蔽视线这一条,也不会感到什么恐惧。即便洛夫克拉夫特的《黑暗中的低语》这种并不失逻辑的故事。比起胆战,我反而更易于收到它给我带来的快感。

那是一种微妙的快感——它们身处阴影,默默旁观着这一切,不受任何人蒙蔽也不怀揣任何影响判断的情感;不在乎亲友的逝去;不执迷于己见的正确——好像除了我自己,只有它们才是唯一能理解我的;或许就算包括我自己在内,它们也仍是那唯一。这何尝不是一种浪漫?若能与之作伴我求之不得,又何来畏惧之理由呢?

我的问题迟迟未能求得答案,风穿过虚掩的窗子,薄薄的窗帘随之拂动,我从中的缝隙间瞥见了沉寂的黄昏。情急之下,我没有多做思考,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噩梦之将临非此刻能断言,而往往抱有侥幸者的下场不言而喻。我此刻浮出的第一个念头正是放弃睡眠——或许昼伏夜出才是我最佳的选择呢——可它难道会因为我做息时间变动而放弃猎食的最佳时机吗——我又何时成了它的猎物?它本就不该缠上我的!难道不是吗?!鬼知道它为什么会闯进我的生活,毫无征兆地打破我闲适的常态,把现实的框架剥离我天衣无缝的逻辑!

我愤愤抬起椅子贴着屁股移近外头,将束缚了二十余年的腿架上了一尘不染的窗,松下酸痛的颈,砸下沉重的头。

倚着靠枕,静静地看着夕阳,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尽量去享受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毫无困意,一腔怒火。渐渐,心如止水;突然,面如死灰。又会心一笑,释然起身,目光离开黑白色的日暮,扫过夕阳下黑白色的草地,移向山坡底黑白色的公路。

远远看见我那位笔友驱车至此——这样的画面不知多少次往复。打开车门,滑下来的是一个粉红色的他。他亲昵地向我挥动着三五只成一簇的胳膊,我便用微笑做出回应。啊,他会丢掉我这双招致灾厄的手,会剥开我这忍辱负重的头,将带我渡过斑斓光束的神奇通道,去往一个不存在丁点光子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家乡——民风淳朴,人才济济,我不会在乎他们死去,亦无需担忧我生命穷尽。我要走下楼梯,像个学步的幼婴抱住他那臃肿的身躯。我奋力奔去,奋力朝粉红色的他奔去,但当我与他咫尺之遥,正如我在窗前椅上的所悟,我所处之地的一切尽数烟消云散,惟余死去的黑暗,无尽的黑暗。

我慵懒疲竭,从柔软的囚笼中缓缓坐起,此刻我就像“意犹未尽”的瘾君子,正搁浅在深不可测的落差里无法呼吸。我入“梦”了,彩色的梦。此刻正迎接着我的,是成千上万条来自四面八方的“线”。它们爬满我身,撕咬、舔抵,猝不及防,趁虚而入,消费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瑕疵,以此寻欢作乐,孜孜不倦。它们犹如波涛滚滚,一波既平一波又起,鞺鞺鞳鞳、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呓语中满是刺耳突兀的音节,吵得人头皮发麻、不得安宁。它们坐地起价,见风使舵,百万只眼睛长在一片名作盲区的空壳子上——靠着这块藏污纳垢的腐肉,只能够借着风力牙牙学语,只晓得亦步亦趋、随波逐流——如今它们将我视作食粮。尽管此举并非势在必行,它们仍是在贪得无厌地寻求着目标,亘古不变,不知嚼烂了多少人的青春年华,碾碎了多少个“春秋大梦”。而我则任其摆布,亦无法反抗。

记得我的戾气消颓,注意到那晚霞并没有将纯白的窗帘染作枯黄,而是偷偷地吹上了,无比空洞,令人作呕的灰。那一刻我的思绪成了理不清的乱麻一挽。我静静地发了疯,正如我不知不觉地失了心。动动手指,带不走那里的一缕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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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扶苏
成员
2 年 前

很符合噩梦这个主题,还带有点批判要素,同时不失克味,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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