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蛇君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时常提起他的过去,晚年的他被慢性疾病缠身,多年顽疾让他的眼神变得灰暗晦涩,现实的生活于他似乎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世界,不过,日常聊天中的话题一旦转向过去,他的眼神就会变得清澈明亮,开始口若悬河的讲述他年幼时生活的那座城市,在他向我们的描述中,父亲是本地人,他滔滔不绝的讲述那些金黄色的记忆,但当我们对这些逐渐失去兴趣时,他又变回了那个面色枯槁,眼光暗淡,缩在沙发上的老人,只是在我不经意的一瞥时,才若有若无的察觉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疯狂与孤寂,好像那张脸其实是一张面具。
多年以后,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才发现他那关于故乡的过去,以及他金色回忆中潜伏的黑暗。
那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一封信件,这份信件与父亲的其他图书放在一起,这些都是父亲收藏多年的旧书,母亲从不过问,就像所有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爱好一样,这些书籍和资料被我们一家视作是他者极为私人的部分,没有兴趣,也不会有兴趣去琢磨和了解,直到今天,我才发现父亲曾对神秘学有过了解,这些歪歪扭扭的外文书籍似乎是关于某些神秘宗教的相关典籍,这些我看不懂的拉丁字母组成的文字与我印象中的印欧语言并不相同,我并不想深究,于是将他们随手放在一边,无论他们记录着何等晦涩猎奇的故事,如今能够解读并向我诉说的人已经离世,我只是好奇,父亲为何从未在只言片语中透露出他的这些兴趣,又为何从不把这些书籍拿出来与家人分享——这并不是他的作风,在他尚且力壮,爱与家人共度周末时光的时候,他会分享和讲述生活的琐事。就在这时,那张泛黄的信纸从夹层中漏了出来,整齐叠放好的纸张保护着那些来自仿佛久远年代之前的字迹,显然那是我父亲的字迹,是一封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死去,又或许已是老眼昏花,无法记事了,我终于可以从无尽孤独的折磨中得以抽身,或许。但我需要将这些事情告诉你,这或许能让你了解一个不曾了解的我来处,在我的一生结束之后,一个失去故乡之人的真正的见闻。”
“人们总说终极三问是第一问就是我从哪里来,无论是与你母亲相识时,还是之后的生活里,我都说过自己是S城本地人,然而,我真正的故乡,那座我度过童年的地方,其实是S城以北的一座湖畔小镇,如今我已无法说出那个名字,你也不会在任何地图找到,那座小镇仿佛从未出现,以后也不会出现了。
在写下这封信的20年前,18岁的我穿行在那座城镇的大街小巷,看着渡口那些白色帆船,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来往,远处的居民楼正在兴起,那时候的政府正是相应号召发展建设的时代,我们这座有着美丽夕阳的小镇,是S城的一个卫星城市,居民楼、商场、体育设施,新的事物总是在不停出现,这些代表着发展的事物在我的高中时代行将结束时接踵而至,就是那个我备战高考的学期,如往常一样的,我在晚上7点才得以回家,尽管繁重的学习使我并不关心这座黄金小镇的未来,可如今回想起来,那里的一切,我和儿时玩伴的嬉闹,偷偷存下零花钱购买校门口小店的玩具,在课堂上偷偷的看小说,初二周末与同伴沿着红色大楼的墙根走到街角的小公园里,在那里讨论无聊的游戏、吐槽烦人的家长和老师,这些构成了那时我的所有。”
“临近6月的时间,晚上7点,太阳仍有一丝余晖,透过污布一样的积云,将一抹红色投射在天际线的尽头,被电线杆和楼房的影子分割成规则的形状,我总是不怎么准时回家,在这个时候我绕路会去街巷里那些路边摊上买些小吃,随后遥远的天边会渐渐显出长庚星的亮点,随后才跟着它向西绕回家里,不过,城市中没有多少人会和我一样对那些天空中的星星感兴趣,与天上的星辰相比,地上的车水马龙的流光似乎更加值得他们关注,那时的我叶公好龙似的感慨着星空之美,但从不想深入的了解它们,思索他们带来的启迪,不过是将群星的投影当作一种风景,自顾自的沉浸于自己与它们擅自建立的连接,将漫天的星辰当作平凡生活的一种麻醉剂,忽略世界真实的荒诞面貌,这是我在多年之后才理解的。”
“那天我看见了一颗以前并未看见过的新星,在城市的今天的这颗星有些许的不同,它似乎是红色的亮点,这颗红星的亮度异常的亮,似乎都有些刺眼了,他的芒线贯通我的视野,我不禁好奇周围人是否注意到它,可是人们只是一如往常的习惯着夜空的存在,可是那暗淡的蓝色天空下似乎已经被这红色凶星所污染了,当远天的红霞慢慢消失,星辰的光芒却是愈发亮眼,天幕的颜色骤然转变,赤红如同火一样的天空燃烧了起来,我忽然察觉到自己已经不知走向何处,那些本该存在的人流与灯火消失在了街角,汽车鸣笛和街边商店的扩音喇叭声的就在我入神的片刻已经不见了,我在熟悉的小巷子里穿行,耳边无比的安静,连鸟鸣也不存在了,风无声的刮起绿化带里灌木的枝条,我的眼中却是末日一般的红色天空与沉默耸立的楼房黑影,那些熟悉的原本亮着灯的居民楼当下却令我战栗,透露出一股阴森的气息,啊,儿子,我的这番描述在你看来肯定如少年的妄想一般吧。”
“寂静无声的恐怖持续了许久,可在这无限一般的寂静里,我的耳朵又觉得吵闹,儿子,你知道人人都会在极度安静的时刻听到奇妙的声音吧,在那时我似乎听到了聒噪的低语,那些高耸黑影的呢喃,我做了任何一个有理智者都会做的事情,沿着反方向狂奔。就在我的脚步踏出的那一刻,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响彻了世界,它直冲我的意识,我已无法确信接下来所看到的究竟是’真实’或是‘虚幻’,我似乎从另一个视角看见了自己的脸,在美术课上我曾见过,它就像那副画作《呐喊》一般,我困惑,慌乱,捂着耳朵惊愕的张望着,一个声音似乎是嘲弄着,放声取笑着我的蠢行,我无法控制我的脚步了,脚下的柏油路开始波荡,就像液体一样,可是我分明能清楚的感觉到那坚硬的质感,我不知道是我被推着还是赶着,亦或其实根本没有动,一步的距离已经变得难以观察,我的神经似乎已经被某个东西控制了,似乎后方有一片无形的黑暗在追赶着我,我向前,或者我以为的前方跑着,亦或是其实我的思绪正在穿越无尽的梦魇,高楼弯曲了过来,以一种不可置信的形态生长着,黑暗中从那些窗户里,我感觉到了异样又惊悚的目光在注视我,我的眼前已经一片混乱,我确信在那种情况下曾经挥舞着手臂大叫着,就这样超越了不知怎样的世界,于是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眼前已经出现了光怪陆离的景象,那些似曾相识又几乎无法辨认的情景飞跃了我的意识,我已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如何行动着,是跌落吗?又或是正在向上攀升,这种超越我认知的体验,伴随着那响彻天际又寂静无声的巨大声响,让我的头都快炸了。”
当信读到这里,我几乎已经确信我父亲是一个隐藏多年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不过,在我看来,他或许确实遭遇了一些什么,譬如一次抢劫或霸凌,或许在早年的一些经历中,他的心理将这样的巨大刺激变成某种超现实的体验,可我的父亲是一位善于隐忍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想到过其他如他一般沉着理性的人,这样的反差过于巨大,以至于他的这些胡话一样的句子不像他写得。而至现在,我还没有读懂这封信件的真正用意,我的心思飞向那些他所说的夕阳城市,那座落日余晖映衬下的黄金小镇,而后他在我记忆中的样貌浮现了出来,从未如此鲜活,我不清楚是否是信件的内容对我的影响,而当我联想着阅读这泛黄信件的时候,我却终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意识到父亲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非我脑海中的那个印象,已经彻底消失时,那股痛彻心扉的伤害感甚至比医生宣布死亡或葬礼时更加难以承受。我希望赶快读完余下的部分,弄清父亲写这样一份信的真正用意。
“我继续一路狂飙,意识渐渐模糊。”信中写道,“不知是昏厥了过去还是黑暗终于夺走了我的视力。于是‘我’就这样一片空白,或许你无法理解这样奇怪的用句,但我脑中的最后一丝意识就是这样。我无法说清我最终如何离开了那里,只是记得在那无穷幻梦和此起彼伏浮现出的虚无——是啊,又是很奇怪的用词。我站立在高处,远远看见那光辉的夕阳小镇在波光之中,白色帆船来往,街道车水马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鲜活,更真实,可却令我厌恶和可怖,在那或许是幻境的存在里扭曲变形,在灯光下,空气沸腾,楼宇间闪过一个巨影,发出阵阵低语,我无法说明那些声音是否真的是某种语言,只是撰写出来的话差不多是这样:‘慕殊赫-慕殊坦督’,这个词萦绕在我耳边,我顿悟一般意识到一个强大未知的存在已经降临并彻底摧毁了我的故乡,它似乎已经占据了那个小镇的每一处,将它从世界的任何地方抹去了,或者说,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我的故乡,那些真实的记忆,随着日后的岁月显得更鲜活也更虚假。”
“仿佛是玩弄我一般,‘我’,或者说,作为人的那个存在,被那巨物丢出了那无边幻梦组成的华彩境界,在S城的街上醒来,夏日的夜晚我却觉得寒冷异常,街边面馆的老板娘把我拉起来,还帮忙报了警。我感觉我赤身裸体的站在他者的目光里,可是我穿着衣服,我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包和手机,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和户籍的东西,警察也无法查到我的家——那是自然的,因为那个家已经被那个无名存在-慕殊赫-慕殊坦督抹去了,在那样的疯狂中,我已是无乡之人。”
“’那样的世界’,人们在描述自己所惊叹、赞美、向往的事物时总是这样说着,正如我此后所尝试的那样。警察无法帮助我找到家人,也没人知道我真正家乡的名字和地址,它就这么消失了,成为了慕殊赫-慕殊坦督,那个词被我代之那个令我憎恶的事物,于是我在S城落了脚,想办法谋了一份生计,那之后我也再没遇到过老乡,或是幼年的朋友,那几年我疯狂的找遍全国各地,可是都没有同名的小镇,可每当夜晚来临,长庚星升起,我却总是出奇冷静,规划路线,寻找书籍,一种病态的欲念让我想要回到那里,就像候鸟想要归巢,再看一看那个可怖又黑暗的伟大存在,在那样的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无形的注视,于是我在一次出国旅行的过程中,我得到了那些书,那些记载着人脑难以理解的现实世界的真实本质的书,那些怪异又伟大的魔王,在知晓这些疯言疯语,看见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巨大和狂乱后,我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于是我又是我,恢复了得体又正常的生活,认识了你妈,后来有了你,那样病态的欲望掩藏在了丈夫、父亲和一个社会人的面具之下,可当真实可感的欲望和来自渺小人类世界的目光交织其中,哪个又是真正的疯狂呢?在那样的世界里,我虚假的真实被埋藏的越来越深,而真实生活的虚假日渐占据了这副身体。”
“我意识到已经没有任何‘正常’事物可以理解我了,这让我陷入了巨大的孤寂之中。孩子,即使是读了这份信的你也不能。缄默不言的呐喊者-慕殊赫-慕殊坦督将会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咆哮,在岁月的冲刷下某一天重临世间,而那天我的金色故乡也会回到这个世界。”
“孩子,请记住我吧,记住那更鲜活和虚假的我,在世界真实的虚假面具之下,作为被缚在这副躯壳之下的人类唯一能做得,只有被迫接受荒诞的世界,并用日常的虚假点滴,编制出属于自己的黄金故乡,在这个充斥着外神、恶魔邪恶的真实的世界里,人类只能如此。”
我呆立在原地,信的后半段远比我想象的更像胡言乱语。天已近黄昏,我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里已经看了那么久,这时候房间已经昏暗下去了,因为没有开灯。厨房里的母亲早已做好了饭菜,在喊了几声不见我人时,她亲自走进房间把我拽了出来,我把那封怪异的信扔在原地,就落在那些书——所谓的什么死灵之书之类的疯话集上,我确信那是我父亲年少时看了这些怪模怪样的书本写出来的猎奇小说,他来自S城,而非什么黄金小镇,可就在我准备享受那些家常小菜,吃个便餐继续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眼眸中的一闪而过的景象让我愣了神,我不顾母亲异样的目光冲向窗边,西方的天边映着红霞,而在东方,长庚星升起,一颗不曾见过的红色新星放射着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