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Nov 6, 2023  

蝗

作者:卡戎•尼古拉斯•赵四

在被钢筋水泥林立遮掩的影子之下,尚存着一片低矮的建筑,像是在进化的匆匆潮流中仍保持着基础躯干结构的低等生物,却也拥有生物应有的普遍活力。低矮的建筑投下小小的阴影,炎夏的炙烤随着日落噤声,取而代之的是蚊虫振翅的嗡营。

“小赵啊,这段时间怕是要辛苦你啦,”表叔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要租的房子已经给你安排好了,离要你照看的那块玉米地很近,旁边也有些小菜场,其他的有什么需要跟叔说啊。”

“您费心了。”一番客气过后,这通电话以表叔沉重的叹息草草结尾。虽然我称呼他们为表叔表婶,但其实我从小就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被这对好心的夫妻领养了。他们说怕我不习惯,让我在外人面前叫他们表叔表婶。从小我便也这么称呼他们,父母这样的词语鲜少被提起,我也渐渐在日复一日中把“父母”这样的称呼淡化了。

暮色如熟透的蛹皮般从天边慢慢褪去,我拖着行李箱走到一栋低矮建筑的楼下。一个脸盘及其厚实、头发却滑稽地贴在头顶上的中年男人正在我身后擦着摩托车,大声地放着在我的审美之中早已过时的音乐,一边跟着哼唱一边踏着蹩脚的舞步。这栋建筑的正西方向是表婶曾经的玉米田,比我还高的茁壮身形俨然在天幕下端刻上深色的剪影。

对了,表婶,我的表婶——我边整理个人物品边回想着。表婶是个寡言温柔的女性,她也抱着我来过这片玉米地,指着那时还并不很高的玉米对我说着什么,笑容恬静温和。时间过去了太久,我记忆里表婶的声音已经淡去,转为了盛夏菜田中蚊虫振翅的温和响声。几个月前,表婶患了重病,那时我还在上学没有放假,表叔说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业,他未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个消息,而是孤身一人四处奔波筹钱治疗妻子,用完了积蓄却无力回天,只能忍痛放弃治疗,剩下的钱都填进了丧葬的大坑里。

表叔忙于处理丧事,而我再次回到这片熟悉的玉米田,代为管理将要丰收的玉米。楼下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男人将摩托车轰地摆正。傍晚的乡下如此安静,而我甚至将摩托车轮在地上的几下颠簸与鞋底拍打地面的声音听的一清二楚。未等天全黑,我便倒在床上昏沉睡去。

无梦的夜晚不过双眼一闭一睁之间。我醒的很早,便戴着帽子下到田里查看玉米。

玉米的叶子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会浪漫地拂过我的脸颊,而是用边缘生生割着我的脖颈,锋利如昆虫的口器,慢慢啃噬着我的耐心。有一处的昆虫们似乎格外兴奋,振翅比往日卖力数倍,骚扰着我的耳膜。四处寻觅,才在一片叶子上发现了那可恨的噪声的来源。

我年幼时,邻里大人们都说,蝗虫是灾害,会吃了我们的粮食,会毁了我们的劳动成果。可我的表婶却和其他大人们不太一样,她曾为我抓来一只蝗虫放在手心,让我看那对强健的跳跃足,观察琥珀色的翅膀沾了水后在阳光下粼粼的姿态,那种姿态甚至有几分……优雅。

我将那只蝗虫抓在手心,它竟也不逃,安静得过分地停在我的手心,只是微微振翅。表婶已经不在了,看着这小小的低等生物,我有些不忍了,便将它继续护在手心,坐在玉米田边细细盯着它看。

这在风中颤动而抓挠着我手心的柔嫩触角,多么像表婶温柔的爱抚;如此完美的复眼啊,恰如其分地嵌入脑袋的两边,炯炯有神如表婶的凝视;那仍做着咀嚼动作的口器,是裁剪过玉米叶的锋利边缘;这琥珀色的粼粼的微微振动的翅膀,这强健的光滑的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后足,都和记忆中的没什么区别。

我情不自禁触碰了它最为柔软的腹部,它急促地收缩躯体,微微震颤着,而我的心脏也为这奇妙的美丽而震颤,脑中翻涌着无比的愉悦。我忍不住把它腹部向上翻转过来,按住它的六肢,它的小脑袋羞赧地撇开,不情愿发出吱吱的叫声。

我痴迷地盯着那小小的生物看了多久,我也不甚清楚了,只记得男人聒噪的音乐声将我从这温柔而怪异的痴迷中唤醒,意识到自己一天滴水未进,大声尖叫起来,丢掉了手中丑陋的蝗虫。我竟然一整天坐在这里,我简直是疯掉了……不,我没有疯,我只是没有休息好,哈哈哈……不对不对,表婶已经走了,明天就是她的葬礼了,我可要调整自己,明天见表婶最后一面。

男人已经推车回家,我跌跌撞撞冲回房间,恍惚地扑向靠窗的床铺,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无梦的睡眠中,蝗虫临死前奋力的振翅声和发狂般抖动的六肢在天花板上轮番出现,即使闭上双眼,它腹部中紊乱而纠错的黑色线条也仍在一片虚无中蠕动变幻,剖开姜黄色的腹部,里面拽出一长串人的毛发。我的眼眶近乎眦裂,眼珠在有限的空间里挣扎着破茧,想象力过于丰富的大脑此时于我成了一种残忍。

我想起小时候家人叫我清理下水道。浴室很狭小,窗从来不关,飞蛾黏腻斑斓的幼虫和滑溜溜的蛞蝓依附在浴室里,尸体堵住了下水道,跟随头发一起被拽出来,就像弯曲了太久的肠子被顺理成章地拉直,所有细节全都展露无疑。虫卵像奶白色的葡萄,层峦叠嶂地堆积在角角落落;飞蛾未成熟的绿色的卵坚硬无比,还有蝗虫的卵,很自然地填补在浴室的每个空缺中。幸好还有我的表婶……总会帮我接管这一项讨厌的工作……

对,幸好有表婶,幸好我还有我的表婶呢。她温柔的笑靥像自然打开的,原本紧紧环抱的节肢,此刻完全舒展,午后金色的温暖阳光打在她的脸庞上。在那圈节肢紧密的环抱下,宛若佛手中的圣童,我安然睡去。

第二天如期而至,我准时地起身出门,在胸口别好了白花,一路驶到葬礼现场。这里并非正儿八经的殡仪馆,只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只有棺材旁密密麻麻的鲜花能让人感到色彩的存在;请不起主持人,表婶也没什么亲戚,只有表叔一个人在主持。我的眼泪禁不住肆意流淌。她还没听我叫过她一声“妈”,可恨的病魔就已无情地将她带走了。

表叔走过来,他并没有流泪,我猜想他眼眶中的眼泪应该早已在操劳中干涸。跟随他处理葬礼现场的事宜时,我却听到了被邀请来的村子里的一些人的不和谐的窃窃私语:

“你说这老李一辈子没自己的孩子,就一个领养的,那小子还长得跟他后妈贼像……”

“我说赵静这么多年跟着这没有生育能力的老李,也没享什么‘幸‘福啊……”

“嘿嘿嘿,你说的对啊,赵四那小家伙不是跟赵静一样姓赵没姓李嘛~说不定这孩子是赵静她在外面~”

“快别说了哈哈,别又跟以前一样被老李给听到了,他要生气喽~”

这些刺耳的话无一例外都钻入我的耳朵里,有节肢类的动物在我的耳洞里抓挠啃噬,好像我的大脑里全是玉米。我攥紧了拳头,可是表叔快速把我拉走了。

我刚要开口,表叔看出了我的心思,低声在我耳边说:“今天是你表婶的葬礼,我不希望你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与人起了争执。”

我咬牙切齿地走开了,那几个说三道四的人还时不时用恶心的眼神瞥着我,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蚊虫的嗡营,令人生厌。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惯,参加葬礼的众人要围着遗体走三圈。表叔关上了平房的门,火烛在棺材旁幽幽地亮着,形成一个奇异而不详的图形——像来临时的蝗灾,无序中又有序——这诡异想法让我快速打了个寒噤。表叔在黑暗中拿着祭奠的“悼词”,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幽焰好像在他脸上燃烧,陌生感在我心中升腾。

现场的众人突然都静止了,仿佛我面前的只是一场傀儡戏,此刻操控傀儡的丝线不再移动。

“表叔,这……”我缓缓移动到门边,可是没有锁的门却打不开了。惊叫堵在我的嗓子眼,我强迫自己冷静。明明刚才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怎么会……

我的表叔,我的“父亲”,他在狞笑!

他口中发出的声音绝非在人类能发出的的范畴之内,我听到了振翅声,嗡营声,咀嚼声,千百的生命在他的话语中嚎啕着诞生……

我还听到了,我的声音:

“莎布•尼古拉斯,衍育万千森之黑山羊的莎布•尼古拉斯!吾等愿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你,保佑吾等世世代代繁衍不息!”

棺材盖被打开了,表婶的遗体和“傀儡”们的躯体在缓缓升起,漂浮在空中,面目被幽焰映衬的模糊而可憎。傀儡们的身体里拖出了长长的丝线,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全部都在升腾,被拉直,像下水道里的毛发,尽数被拉了出来,带着蛞蝓蜗牛幼虫蝗卵,一览无遗地展现在我面前。他们的眼球眦裂,数不清的毛发和五彩斑斓的肠子从每一个能钻出的空窍内使劲钻出,原本的躯体并不是他们的归宿,他们本该是自由的存在。村民们的尸体则像倒空了粮食的麻袋,慢慢干瘪下去。

我还在不受控制地随着表叔疯狂而喜悦的扭曲声音呐喊:“感谢您的恩赐,这是吾等无上的荣光!”

表叔拔下一簇头发,那束头发随着五光十色的丝线钻进了表婶的体内。“妈!”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的嗓子里终于发出了人类的声音,“李康顺!你他妈在做什么!”

“你没资格这么说我!”他念完了祷词,怒目圆睁地盯着我,“凭什么上天要夺走我的生育能力,我他妈凭什么被人嘲笑!你这小杂种不过是赵静和那些恶心的蝗虫的孩子罢了,我要我自己的孩子!”

“什么……”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出现了节肢的幻影。不,不该是这样的。
我向他冲了过去,可是已经晚了。表婶体内的肠子和头发正在突破她的肚子,然后开始重组。所有的无序终于归于有序。我的兄弟姐妹们,长着触角,复眼,革翅,节肢的兄弟姐妹们,诞生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何会对蝗虫有天然的可怖的亲切,我也知道了表婶在我出生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对蝗虫如此疯癫。

“孩子们,来吧,”李康顺微笑着站在原地,我的兄弟姐妹们一拥而上,仅仅几秒的时间,他就只剩下了一具骨架,手中的祷词也被卷走了。

紧接着,我看到了最可怖,最无可名状的异变。

蝗虫们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变成了他的孩子:我长着表婶的脸,所以我是表婶的孩子。所以亲爱的朋友们啊,蝗虫的脸庞又应该变成何种亲切的模样呢?

他们冲出了平房的门,我神智不清连滚带爬地跟着他们冲了出去,“嘣”一下关上车门,幸好没有蝗虫飞进车里。在我两眼一黑快昏过去之前,我隐隐看到,蝗虫们正向着那片茁壮成长的玉米的方向飞去……

后来我醒来了,回到了我上大学时的出租屋里。案件聚焦上的主持人正一脸严肃地播报着新闻:“有某村村民一夜之间发现村里的玉米地里的庄稼全都被吃光了,符合蝗灾的特征,但却还留下了许多奇怪的人类毛发,还有多人失踪。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失踪村民的遗体被在附近的一个小平房内发现了,遗体均没有肚肠,其中一具只剩白骨。目前从dna检测结果来看,这些毛发与失踪的村民或许存在某种联系,警方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至于我呢?呵呵,朋友们,我可是幸运儿,我还活着呢。

我将玉米片慢慢塞到我的两个锯齿般的颚片中,

适应这幅新的躯体,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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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yicuanxinan
成员
7 月 前

有关于下水道那段的意像和冲击力特别强,但是为什么对头发这么执着🤖

wzw3159969822
成员
1 年 前

生育的话不是应该向纱布尼古拉斯的化身潘神祈祷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