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 Linxi
1: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在哪里出生的了,我人生记忆的第一个镜头,没有画面,只有声音,那是我人生的上古时代,是我躺在海岸边,耳边传来极其细微的响动,大概是某种等足目生物在沙砾,石缝,石膏菜之间钻探的声音,现在想来应该是某种海蟑螂科(Ligiidae)吧。那种声音通过骨传导钻进我的耳朵,明明是很细微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也显得震耳欲聋,仿佛有人在用棉签掏我的耳朵,只不过棉签的头被换成了某些细小的鼠妇一般的生物,棉签的木棒插入那小小鼠妇的身体,流出粘稠的汁液,但鼠妇仍然活着,它痛苦的伸着12条细小的腿在我的耳中挣扎。我觉得耳中痒痒,想伸出手去扣挠,从耳洞里伸进去,一直伸到耳蜗里,伸到大脑里,然后用我锋利的指甲疯狂的扣挠,一直等到那股奇痒消失为止。
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镜头,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有人在海边捡到了我,接着我在烟台的一所孤儿院里长大到6岁,在孤儿院里我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我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安静,抱着孤儿院里为数不多的藏书如饥似渴的读。我的养父和养母没有生育能力,于是便考虑在孤儿院里领养一个聪慧的孩子,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正蜷缩在一个书架的角落里,抱着一本破旧的十万个为什么,我的养母蹲下来看我,我仰起头与她对视,接着我便成为了她的儿子。
我接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成长到高中,我的养父母并不算什么富裕家庭,但他们很喜欢我这个领养的孩子,总是给我买大量的书本,我成绩还不差,但是在高中时期因为过度的压力,我染上了严重的强迫症和焦虑倾向,我整晚的
睡不着,经常不受控制的想同一件事情,
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
那段时间我的呼吸都痛苦无比,每一口气流通过嘴巴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舌头和食道的烧灼,经过无节制的吞咽盐酸帕罗西丁后,我才勉强压制住我的强迫倾向,高考也算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但我并不喜欢别的学科,唯独对这门“过去的学科”-博物学很感兴趣,学习这个在现在这个时代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可是我还是毅然选择了这个学科,因为不错的成绩,再加上这个学科并没有任何内卷,我得以在全国最好的学府-京兰农业大学攻读这门学科,我很享受读书的过程,早早修完专业课便接触了科研,主攻方向为节肢动物。
作为一门过去的学科,或者说,死去的学科,科学研究其实做不了什么事情,无非就是给新发现的昆虫定定种类,做做基因检测,或者做给科普书籍画画插图,虽然赚不到什么钱,但是每天能做这些事情我就很开心了,我经常在实验室里一呆就是一天,有时跟随实验室的大家出去野外采集,在石缝和树叶间寻找节肢动物的踪迹,实验室的氛围非常和睦,大家都发自内心的对这门学科有着强烈的热爱,我很满足这样的氛围,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丝毫怨言。
直到有一天,我的师妹失踪了。
2)
师妹是在西南山脉进行野外采集的时候失踪的,那次野外采集,我们前往了西南山脉的一个叫郎青的小村庄,野外采集往往会在晚上进行灯诱,就是架起几盏高强度聚光灯吸引一些鳞翅目昆虫,其他趋光的昆虫有时也会飞来。那天师妹正和大家一起坐着灯诱的准备工作,她突然欣喜若狂的拿着什么大叫起来,我激动的跑过去,发现师妹手上的是一只螽斯,粗壮的后腿和口器表示它是某种驼螽(Rhaphidophoridae),但是却无法定论是哪一种,我们都欣喜若狂,如获至宝的把它放进了收纳盒里面,准备带到实验室进行进一步的定种研究。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从帐篷醒来时,师妹已经不见了,她的帐篷被撕开了一个大洞,收纳盒里的螽斯也消失了,收纳盒被咬出了一个形状非常不规则的洞,驼螽的口器虽然强壮,但是咬穿塑料盒子未免还是夸张了些。惊恐之余,我们的第一反应是野兽吞吃了师妹,可是如果是野兽的话,我们不可能一点惨叫声和动静都听不到,帐篷的周围也十分干净,没有碎肉和血迹。我们迅速报了警,并把怀疑的目标指向了朗青村里的村民,警察来调查时也一无所获,只得作罢,并把这起事件定为师妹的梦游,师妹梦游时钻入了幽暗的深山老林,接着醒来时惊恐的发现自己在深山老林中彻底迷路,接着在恐慌和绝望中慌不择路地奔跑,在饥饿和脱水中慢慢失去体力,然后痛苦的死亡。。
光是想想,我就悲痛不已,救援队对附近的区域进行了彻底的搜索,除了师妹的一只鞋子以外,什么也没找到,师妹的家人悲痛不已,但师妹如今还幸存的几率已经非常低了,只带了基本装备,没有带任何食物,赤着一只脚的女生在深林之中经过如此长的时间,几乎不可能幸存下来。
师妹是一个非常善良,坚强,美丽的女生,对这门学科有着强烈的热爱,她的离去让整个实验室都陷入了一股压抑的氛围,导师提议我们放假几天,可是大家都是怀着真心的热爱来的,放假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研读物种分类书籍罢了。博物学这门学科虽然冷门,但是多年来仍有无数我这样的人为这门学科前仆后继,市面上仍有大量的权威的非权威的分类书籍,不少都是在学科规范建立之前出版的,所以对同一种物种的译名也经常不同,还混合着大量的俗名和诨名,整理,归纳这些书籍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我在繁杂的物种海洋之中搜索,将每一个错译,漏译与现在的学名一一对应。本来这是一项很无趣的工作,直到我在一个1960年代出版,书页泛黄的物种分类书籍的角落里发现了这样的一个条目-
朗青荧灶马。
我立刻浑身震悚起来。
3)
灶马就是驼螽的俗名,古早的很多分类学书籍都这么写,让我震惊的是前面的两个字,“朗青”,这是师妹失踪的那个小村庄的名字。朗青在地理位置上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西南山脉里有大量这样的小村庄,如果这种灶马确实是第一次在朗青村里被发现的,那么作者为他这么命名也无可厚非。我从来没有在其他的分类书籍里见到过朗青荧灶马这个物种,看到这个条目后我飞快地翻找
了我能找到的所有权威书籍,再次确认我并没有记错,或许是因为数量稀少,或许是因为并没有采集到标本,学界无法证明这种螽斯的存在,所以权威书籍未曾收录这个物种。
这个条目只有这五个字,没有拉丁文学名,没有介绍,没有分布地区,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和师妹在她的失踪前一天晚上确实见过的那只特殊的螽斯是朗青荧灶马的可能性很高。科学发现的机会正摆在我的面前,如果我再次找到它,我就能真正意义上的证明一个新物种的存在,这是21世纪的博物学家们几乎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博物学的大厦早在19世纪就已经建成,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修修补补,做些自己虽然喜欢但是没什么意义的工作罢了,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让我能在博物学这个大厦上放上坚实的一块砖,或许我不会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但我会是第一个证明它的存在的,想到这里,我头皮发麻。
之前师妹失踪的悲痛让我几乎忘记了我们发现新种螽斯的事情,而且大多数所谓新物种的发现都是空欢喜一场。现在再看到这个条目,求知的欲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那只螽斯实在是太美了,碧绿的身体,小巧的腹节,我们发现的那只应该是母虫,它的产卵器也弯成了优雅的弧度,虽然是驼螽但完全没有平时我们在家里潮湿角落里发现的灶马的潮湿与肮脏,仿佛是纺织娘(Mecopoda elongata)和巨拟叶螽(Pseudophyllus titanWhite)一样,不,比他们还要美!
我好想再见到她。
与导师随便找了个理由,我独自一人向着朗青村出发了。随着山路越来越不好走,西南山脉氤氲的雾气缓缓笼罩了我,我的车慢慢被雾气吞没,这雾气
有可怕的粘度,让我想起了我故乡海岸,黏附在礁石上的帽贝和海鞘,它们在浪花的冲击下变形着,抽搐着,喷出咸湿的海水,但他们就是黏附在礁石上,无论多大的浪都没法将他们冲刷下去,疯狂的繁殖,直到密集地布满整个礁石,为海蟑螂,藤壶,正直爱洁蟹等有毒,柔软,粘腻的生物提供攀附和钻探的空间…
四周能见度非常低。为了不发生事故,我只能开着雾灯慢慢地开,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他们在雾气中变换着狰狞的模样,我在山路中慢慢开着车,逐渐深入这深不可测的山脉。
仿佛驶入巨兽的嘴巴,我这么想。
哦,孟容融,美丽的师妹,善良的师妹,这群山吞噬了你,脱水和饥饿吞食你之前你在想什么呢?是痛苦吗,是干渴吗?是饥饿吗?想到温暖的饭菜?想到爱你的家人?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我感觉我的强迫症和焦虑倾向复发了。
4)
朗青村的村民并不是那种“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麻木愚昧的村民”。相反,他们大多数都很开放健谈,村里的各种设施也还算齐全,通了电,有自来水,甚至还有小卖部和旅馆。我在村内的旅店住下放下行李后,便开始规划进山灯诱的旅程。简单吃过饭,我便背着几本专业书籍和帐篷,诱虫灯,登山装备上了
山,我并不是要走多深,本来不想买登山装备的,但是我的强迫症在师妹失踪后越来越严重。如果有了一个念头,比如说,要买登山装备,以往我会结合实际情况,打消这个念头,可是我愈发严重的强迫症会让我“担心我的担心“,我会因为担心”我担心没买登山装备会影响我的状态以及之后的旅程“而担心,于是我为了不让我担心我的担心,特地回去买了登山装备。
我去到我们当时扎营,也就是师妹失踪的地方,我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了朗青荧灶马。这块地方还远远算不上深山,只是山中间的一块空地而已,一般的野外采集,到这么深就绝对足够了。紧接着我打开诱虫灯,支好帐篷,静候虫儿们的来临。
很快,诱虫灯外便聚集了大量的虫群,多是些鳞翅目,小豆长吻天蛾(Macroglossum stellatarum),一些绿刺蛾属(Parasa),也有一些直翅目,棉蝗(Chondracris rosea),短额负蝗(Atractomorpha sinensis Bolivar)等,我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们在诱虫灯上撞来撞去,有的撞得太大力,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狠狠撞向灯罩时溅出的鳞粉,我随意收集了一些标本,接着便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都是些烂大街的货色,为什么要来这里碍我的眼?
我脑中浮现出朗青荧灶马淡绿的体色,小巧的腹节,纤细的后腿,柔软的触角,小巧的口器,哦天啊,你为什么还不出现?你咀嚼草叶时是什么样子?你梳理触角时是什么感觉?你交配时。。
我狠狠的甩了甩头,不对劲,很不对劲..我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了,而是强迫自己盯着诱虫灯的灯光,直到我的眼睛酸胀无比。
那一晚我没有见到她。
第二天清晨我下山回到旅店,便开始在村里四处找人询问,如果那本记载了朗青荧灶马的书不是瞎编乱造,那他们必然来过这里,我四处询问村里的老人,大概60年代的时候这里有没有来过一队昆虫学家,结果大多都回应我:“来这里的人多了去了,我哪知道什么是昆虫学家!”
我哑然失笑,不过给村长递烟之后,村长倒是带我看了他们的档案室,这里是最近几年新修的,窗明几净,十分漂亮,村长告诉我随便看,最后整理好放回去就行。这里大多数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什么工作报告之类,不过这个村确实是有村志的,厚厚一踏,最早可以追溯到光绪年间,我翻找着这份村志,居然发现最早期的村志简直杂乱无章,粗糙的图画,歪七扭八的文字,什么都有,我费了很大劲才读懂里面的内容。
光绪二年,旱,人食树皮以维生。
光绪三年,大旱,人相食。
光绪四年,大旱,献童男童女一对于妹榜妹留,降雨,田畴迅速长势,粮仓盈实,百姓共庆丰收。
这三句话的旁边还有一副潦草的图画,一群人穿着破烂的衣服,围成一圈膜拜着一具神像,那座神像长着人脸,嘴巴大张,怒目圆睁,浑身漆黑,只不过他有四只胳膊,两条腿,腿上长着交错的锯齿,枯瘦的手上只有两个弯勾一样的手指头。他脚边的祭台上,有一个穿着华丽衣服的。。
螳螂人?我不会认错,这个人有螳螂的捕捉足,基节延长,腿节有槽,头呈三角形,脖子长的惊人,即使画很潦草,这个人确惟妙惟肖,这个人正在用
捕捉足紧紧的钳住另外一个人,嘴巴大张,大口地啃食着。
另外一个人,分明是一只人形螽斯。
看到这里,我毛骨悚然,倒不是因为百年前这里进行的诡异的宗教仪式,毕竟是百年以前,愚昧,麻木,绝望,饥荒会让人不顾一切的抓住所有救命稻草,如果我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下,我也未必能做出比那些村民科学到哪里去的事情来。令我毛骨悚然的是画面上的螳螂人和螽斯人,比较好的情况是,当时的村民只是抓了一对螳螂和螽斯给神像献祭,并且给它们专门定制了小号的衣服,接着记录下了这一事件。糟糕的情况就是。。。尤其是考虑到螽斯对于这个村庄的特殊性,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些古怪的联想,
说到诡异的,6个肢体的神像,给我的感觉很奇妙,一方面我觉得他面目骇人,肢体扭曲,我应该本能的排斥他,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有一种很奇妙的亲和力,他的怒目圆睁,但那是对我的敌人怒目,他张牙舞爪,但那似乎是对想加害于我的人的威慑。我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
接着我开始翻找1960-1970年之间的村志,除了一些生老病死之类的破事以外,并没有任何有关昆虫学家的记录。我失望的合上村志,替村长整理好被翻乱的档案,拿着村志去找村长,如果有人知道百年前这祭祀的场所在哪的话,那应该就是他了。
递了好几根烟,村长满意的抽了起来,我指着村志问这个祭祀的场所在哪,没想到他也一问三不知,白费了我好几根烟。我第一反应是他在骗我,这个村庄有着可怖的秘密传统,至今仍保留着活祭的仪式,我作为一个外人,他们必须对我严防死守,甚至有可能今晚就对我下手,让我成为祭品的一员。。。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村长真诚的眼神,抽烟时掩饰不住的享受,俨然一副
朴实的庄稼汉的样子,窗外,孩子们在阳光下嬉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静和美好。而且,如果这里真的有活祭品的传统,每年这里应该会有不少失踪人口报道才对。
我拿着村志失望的离开,用手机给我感兴趣的那几页拍了照片,随后把他放回了档案室。或许这真的是百年前的愚昧传统,现在早已经消失了。
今晚我要再次上山,寻找朗青荧灶马。
5)
我回到旅店里稍事休整,灯诱的最佳时机是傍晚,现在上山除了把自己热个半死以外毫无意义,我下定决心,如果今晚还找不到朗青荧灶马,我就休息一晚后回家。躺在床上思索着村志里的内容,我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昏睡中做着乱梦,我梦见数千万年前的原始森林里,高耸入云的树干上生长着繁密的蕨类植物,那是两栖,爬行,节肢动物的天堂,丰沛的含氧量让昆虫们都长得硕大。一米长的蝾螈扭动着湿滑的身体滑入水中,鬣蜥科动物比他们现在的表亲大了好几倍,在树干上慵懒的晒着太阳。巨脉蜻蜓扇动着硕大的翅膀高速从我面前飞过,翅膀扇动如直升机,我甚至能感到它高速远去时产生的多普勒效应,接着,树木以难以置信的高速朽败,地上的腐殖层被风干后散落在风里,很快便消失不见,接着湿气散去,风雪交加,即使有阳光也难以感觉到温度。长毛的猛犸们排成一队迁徙,巨大的体重让他们移动缓慢,但是每
走一步都地动山摇。远方传来呼号声,附近埋伏着的身披兽皮的原始人大叫着投出长矛,长矛如雨般纷纷而下,猛犸们甩着沉重的身躯逃窜,可还是被原始人掷出的长矛击中,体力不支后倒下,原始人们一拥而上,拿着手中的长矛疯狂穿刺着倒下的猛犸,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声。
“人类的时代到来了!“我欣喜的喊道,下一秒,猎杀猛犸的原始人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密密麻麻的奴隶赤裸着上身,搬着沉重的石块,艰难的行走着,远方看去如同威氏行军蚁(Dorylus wilverthi)倾巢而出时一般壮观。他们把这些石块运往远方的一座高耸的金字塔型建筑物,那建筑物的顶端正举行着什么残酷的仪式,穿着短衣褶裙的贵族们在祭司的帮助下,把一个个男女的头颅砍下,那些男女脸上的表情没有惊恐,没有绝望,有的只有近乎狂热的欣喜。他们的血流淌到一个巨大的青铜方尊里,那方尊上铭刻着华丽的花纹,雕刻着精美的头雕,但上面的头雕不是那时期常见的猪,牛,羊等家畜,而是四个长着复眼和咀嚼式口器的昆虫,等到方尊接满时,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还是卑微的奴隶,纷纷跪倒在地对着方尊顶礼膜拜。
那方尊里的血液先是变成黑色,然后滚沸起来,接着竟发出妖娆的荧光,急剧的扭动着,就像是扔一块石头到了波多黎各著名的生物荧光海里泛起的发光涟漪,那荧光液体喷溅到空中,如同一只硕大的阿米巴原虫一样急剧的变形着抽搐着。那种美丽让人陶醉,飘在空中的液体仿佛是一片浓缩的星空,有着超然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久久地凝视,星空在我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展现出博大的广度和深度,我迷乱不已,但渐渐地,星空在我眼里变成了种种难以形容的东西,生长着辐射状触手,口器不断开合的巨大海葵,如同烫伤水泡密集堆叠扭曲变形的泡泡,像涡虫(Dugesia gonocephala)一般不断转换形态的枯瘦
海蜘蛛…
只是惊鸿一瞥,我便满身大汗的醒来,明明睡过,我却感觉比睡之前还要疲惫,已经入夜,不过还不算太深,我打开纱窗想要透透气,却看到了一个通体绿色,触角修长,发着美妙的蓝绿色荧光的直翅目昆虫,她发着曼妙的荧光,展开轻纱般的翅膀,向着远处狰狞的群山飞去。
6)
我几乎发狂的拿起我的背包和设备就向旅店外面冲去,等我撞开旅店的大门,那曼妙的绿色身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痛苦的跪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干嚎。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见到你!
我的指甲扣在地上,几乎把自己的指甲扣出血来,捶胸顿足了一段时间后我渐渐恢复了冷静,在崇山峻岭之中找一只虫子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朗青荧灶
马必然不止一只,昆虫的活动与湿度,温度,甚至光照环境等条件都息息相关,今晚我已经见到了朗青荧灶马,那么代表今晚的条件很有可能非常利于他们的活动!如果错失机会,气候是一个有千百万个变量的庞杂混沌系统,再要复现今晚的条件难上加难,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她今晚为什么会出现。
现在已经入夜,贸然上山有些危险,我决不能让刚才那次相遇成为我和她在此生的最后一次相遇。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都没办法感受到对某一种学科,或者至少某项事物的热爱,他们在世上碌碌无为,混吃等死,没有生活和目标,还没过明白自己的生活就了此残生,我是幸运的那批人,很早就找到了自己可以投入一生的事业,有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可是我若是不能再见到她,我会像很多值得尊敬的老前辈一样,没有以自己命名的物种,一辈子在高校里做着虽然幸福,但并没有什么价值的分类工作。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满足于此,但现在,见过太阳的人就没法再回到黑暗中了。
我向着面前的崇山峻岭走去。如同一条在深海中看到了一丝光线的鱼儿,本能让它兴奋的追逐那抹光线,鱼儿不会知道,那其实是提灯鮟鱇(Himantolophus sagamius)的拟饵。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在晚上,我打算先去到我们在山麓灯诱的地方,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朗青荧灶马的地方。走路的同时,我不断的拿登山装备敲打着附近的密密丛生的藤曼植物,期望会有奇迹发生:一个发着荧光的身影优雅的从草丛中跃出,展开自己轻薄的翅膀滑翔几米,然后在我面前稳稳落地。。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一些夜行性的螽斯科昆虫,以及一些油葫芦(T
eleogryllus),棺头蟋蟀(Loxoblemmus doenitzi)以外,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种类,一些辨不清种类的螳螂倒挂在草叶底下,伺机捕食着被我惊扰,慌不择路的小昆虫们。硕大的少棘蜈蚣(colopendra subspinipes mutilans)的数百条腿摩擦石头,发出沙沙的响声,缓慢地钻进石缝里面。从小我就非常享受这样的过程,小时候养母带着我在公园里走夜路,潮湿的地面上爬着大量刚从蝌蚪变化而来的小中华蟾蜍(Bufo gargarizans),我们拿着手电,小心翼翼地不踩到他们,可总是有些不那么幸运的小家伙钻到我们的脚底下,随后便是血肉崩裂的声音…和现在一样,手电筒找到的地方就是我们唯一的感知,剩下一切潜藏在黑暗中的危险,在暗处伺机观察我们的眼睛,缝隙中蠕动的触手…我们只当他们不存在就好。
等我发现我迷路时,我已经走出很远了。
7)
随着远处的巍峨群山吞没最后一丝光线,我坐在西南群山深处的一条小溪的空地边上打开了诱虫灯,这两天的水是足够喝的,但我已经几乎两天没有睡过觉了,而且这两天随身带的能量棒吃完后,我只生吃了一些昆虫,我并不觉得恶心,虽然味道算不上好,但以我的学识足够让我判断它们有没有毒,而且我对吃掉自己每天打交道的东西并没有很多排斥。唯一就是数量算不上多,我还是很饿。
我还在努力地寻找朗青荧灶马,按理说此时对死亡的恐惧早就压倒了所谓的探索欲,我应该努力寻找出路才对。可是哪怕我的脑袋剧烈疼痛,双眼布满血丝,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的强迫症也会继续告诉我:
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
我试图闭上眼睡哪怕10分钟,可是我做不到,我闭上眼,万千的思绪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不停的想,不停的想,不停的想:
前天中午吃了什么? 哦对,是老乡炒的回锅肉还有土豆丝,要是现在能来上一口就好了…
师妹的下落?天哪,孟容融,我现在体会到你的心情了,你当时的感觉一定比我现在糟糕一万倍,从睡梦中醒来,惊恐的发现自己己在幽深的原始森林之中彻底迷失方向,没有食物,没有装备,甚至还跑丢了一只鞋子,你惊恐的奔跑,粗糙嶙峋的地面刺伤了你的脚,因为没有及时的医疗处理导致了伤口感染,你在极度惊恐的慌乱中发起了高烧,高烧导致你快速脱水,大量消耗着无意义的能量,或许你吃了一切能吃的东西,喝了一切能喝的东西,最后在剧烈的饥饿和高烧之中慢慢失去意识,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最后化作成为腐殖质
的一部分。。。或者被路过的食腐动物吞吃,只剩下一些残肢和碎片被树叶下潜藏的小动物们分解。。。不过不用担心,师妹,我马上就要来陪你了,哈哈,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我干笑了起来。
那长牙舞爪的漆黑神像?该死的,我真的好想知道他是什么,现在想来,那个神像有着明显的昆虫特征,枯瘦的分叉手指头对应着昆虫跗节的前端,腿上交错的锯齿对应着直尺目昆虫后腿的短刺,可惜我大概是没机会看到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了…
师妹的纤细的手腕,白皙的脖颈,瘦弱的脚踝,
师妹的味道。
为什么我会想这些?
不能想这些!不能想这些!
因为疲惫和困倦,我已经无法对自己的大脑有明确的掌控了,就像盗梦空间里的那句台词:“如果我告诉你不去想大象,你会想到什么?”“大象”。
我现在好恨我看了那部电影,忘了他的大部分故事情节确偏偏记住了这一句台词,每当我让自己不去想的时候,这句台词都会恰到好处提醒我:我没法控制,思绪将如如同燎原之火在我的脑中燃烧,连同我一起焚烧殆尽。与思绪的对抗是全世界最令人疲惫的对抗,我的每一口呼吸都让我的口腔鼻腔喉咙一起刺痛,我的每一个想法都如同插入大脑的探针引发我的脑袋剧烈的疼痛,我绝望的躺在地上翻滚,抱着头蜷缩成一团。
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
吃一点应该没关系,反正我也只是想想罢了…
我想品尝师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从她纤弱白皙的双手吃起,用舌头探进她的骨缝间,慢慢地把她的双手啃噬的只剩白骨,连最后的一丝肉星都不放过。这里不会有太多的肉,但是会很有嚼劲,吃起来应该和鸡爪差不多。然后是她修长的双臂,我从手腕吃起,从她的前臂扯下一块又一块的肉片,一直到桡骨,尺骨,肱骨都暴露在外,没有一丝多余的肉为止..接着我会把她露出的骨头掰下来,用精美的勺子把她的骨髓挖出,放到嘴里细细品味脂肪和蛋白质在口腔里迸发的快感。然后我要把她放倒,用餐刀割下她脸颊的肉,这是最好的部分,如同鱼的鱼脸肉,松软,弹牙,极具风味.吃这部分的时候我必须怀着虔诚的心,细嚼慢咽地好好品味,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味,不然对不起师妹的牺牲。接着我再从她的眼眶里摘下两只精巧的眼球,放进口中用槽牙慢慢地摩擦,直到里面蕴含的汁液“噗”地一声爆出来,冰凉的液体滑进我的喉咙,这比世界上最好的玉液琼浆还要甜美。接下来是躯干么?不不不,躯干要留到最后面,吃大闸蟹的时候,不都是要先吃蟹腿,蟹钳,到最后留下一个圆润的蟹盖么?开的蟹盖里有满满的,腥甜的蟹膏和蟹黄,这是给延迟满足者的终极奖励,如果先吃蟹盖,留下的就是寡淡无味的蟹腿和蟹肉,永远不会有那份好东西留到最后的期待。那。。。接下来就吃双腿,从她柔若无骨的双脚开始吃起,趾骨爽脆而弹牙,根本不用吐出来,狠狠咀嚼品尝口感后囫囵吞下肚就是,然后把她的脚掌上的肉撕扯下来,这部分比手掌要美味, 有肉感不少,可惜这里的骨骼结构错综复杂,要吃光每一丝肉有些麻烦。吃完她圆润的脚跟后,向她修长的小腿和大腿进发,这部分应该是全身最过瘾的部分,我要大快朵颐才能最好的品味这份盛宴,这时候就没必要顾及吃相了…最后的最后,她应该只剩下躯干了,是激动人心的时刻: 掀蟹盖的时候了,我剖开她的肚子,面对腥甜的五脏享受的深深吸一口气,
俯下身去,将整个头都埋进她的躯干里,咀嚼她的肝脏,肾脏,胃袋,心脏…
我在草地上抱着头,满脸涎水,下体鼓涨。
我已经不可能获救了,在西南山脉的腹地,哪怕是专业的救援队都不可能找到我。更何况实验室的同僚们都不知道我在哪,我给导师的消失理由也是回家探亲,养父母更不用说,我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告知他们我的动向了。根本没有人会想到来这里搜救我,我会像师妹一样,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只不过是做更长的无意义挣扎而已。我倒下,闭上眼睛,擦了擦口中的涎水,进行了一次大概20-30分钟的昏睡,我希望就这么死去也好,我睡得很沉,但我还是醒来了,被我脑中的声音叫醒的,我的强迫症已经严重到我昏睡时也不得安宁了: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继续找我艰难的爬起来,我没法对抗我的强迫思绪,大部分时间它只给我带来了痛苦,但如今它竟成了我维持生命的动力来源,我苦笑起来。不过睡眠给我回复了一些精力,我在小溪边上喝了几口水,在石头下翻找到了一只低平中华溪蟹(Chinapotamon depressum),把它放进嘴里囫囵咀嚼了几下咽下肚。小螃蟹的蟹钳在我的口中抽动,很好吃,比虫子要好吃一些。即使死到临头了,我还是想在看到一次那轻纱般柔软的膜翅,修长的触角,小巧的腹节…我好想再见到她啊。
8)
我缓慢的沿着这条小溪前行,因为虚弱,我走的非常慢,这里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夏时炎热,瘴气浓郁,腐烂的落叶让土壤极其松软湿滑,稍不注意便会滑倒,如果骨折,那基本上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我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希望死前覆盖过尽可能多的范围,寻找到她的踪迹,我把每一处观察的尽可能细致,并用登山杖尽可能扫过丛生攀援的藤曼植物,一是避开可能的毒蛇,二是想要尽可能地惊动四周栖息的昆虫,完全搜索是不可能的,我的精力也不允许我再这么做了。
气候暖湿的西南山地在数亿年的自然发展中形成了典型的亚热带喀斯特地貌,附近的山脉怪石嶙峋,沟壑万千,我一路上见到了大量条形,螺旋形的不规则怪石,我并不是地质学出身,难以想象多少年的石灰岩侵蚀能够将这片山地雕琢成这番狰狞的模样,身处于这片山地之中,我并没有感觉到所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山脉的阴影在白天就几乎能将日光完全遮蔽,在晚上月光的投影下,奇形怪状的山脉就像是伫立在天地之间的畸形巨人,好多次我几乎看到山脉伸出修长嶙峋的四肢,从自己身上的树林里抓来几只野生动物,然后送到他们的口-那些经过数亿年风水侵蚀形成的溶洞里,可闭上眼再睁开后,一切不过都是我的幻觉。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我双腿发软,两眼发黑,握着登山杖的手疯狂的颤抖,一路上我喝了大量的水来维持饱腹感,我还试图生火烤来吃一些昆虫,可奇怪的是,越是深入这片山脉的腹地,这些昆虫的味道就越可怕,被火焰炙烤的昆虫们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发出蛋白质被炙烤的香味,而是发出一些烧焦塑料一般的可怕味道,任何试图吃下他们的行为都失败了,无论我如何尝试,并劝
说自己不吃就会死,我的身体本能的排斥他们的味道,这似乎是一种铭刻在DNA里的厌恶,在一次强行吞咽并导致呕吐+大量失水后,我不敢再吃我捕获到的任何昆虫了,即使我再熟悉他们。而且过度饥饿导致的幻觉让我几乎没办法再走路,我看到蝉长出草蜢的后腿,展开蝴蝶的鳞翅。我看到猫头鹰在林间无声的滑翔,用青蛙一样的长舌捕获树枝间跳跃的,长着翼膜的老鼠。鸟一样大的飞蛾用他们螳螂一样的捕捉足捕获林间的乌鸦,那些乌鸦长着蟹钳,羽毛是蔓生的藤曼…四周的丛林在我的眼中疯狂的扭动着,他们伸出长长的卷须,像茅膏菜属(Drosera)的植物一样,要把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卷进他们的牢笼,化作他们的营养。
就到这了,endof the game.
我缓慢的走进附近的一个溶洞里面,就把这里当作我的坟墓吧,一个博物学家死在自己最爱的丛林里面,其实也还不错。
我慢慢地靠在溶洞接近出口的岩壁上,把水壶拿出来喝干了里面的最后一滴水,然后颓然地坐下,慢慢地闭上眼睛。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我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那是直翅目昆虫展开他们的翅膀飞行时,革翅和膜翅摩擦的声音,类似于一种频率很高的“咔哒咔哒“声,如果你捕捉过蚱蜢,无论是什么品种,应该都听过这种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睛,紧接着我发现我身处的这片溶洞在发光。
怪异锋利的钟乳石上,到处都是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在飞快的移动着,时不时从一个石柱飘向另一个石柱,溶洞会发光并不罕见,新西兰有一种蕈蚊,他们的会把卵产在潮湿的溶洞里,那些卵生出的孑孓会用体内的发光物质发出美丽的冷光,让整个溶洞看上去仿佛是童话里的魔法世界一般..
直到我看清,那每一个光点都是一只朗青荧灶马,他们在四周飞跃,爬行,展开发光的膜翅,振动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我昏睡的期间,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密集地聚集在了这里,形成了一片虫的星空,虫的海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用嘶哑的声音发出瘆人的狂笑,直到我笑的喘不过气,几乎要干呕出来。在我狂笑的同时,我四周的虫群摩擦翅膀,集体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他们调整自己发光的亮度,在我四周显现出一阵阵明暗不一,极富规律和美感的波浪,我又想到了福州和波多黎各的生物荧光海,只不过这次没有海水,只有虫群。
我拿起一只灶马,她们真的太美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直翅目昆虫,自体发光的我更是第一次见,与这次相比,我第一次见到巨拟叶螽时的震撼简直小了好几个数量级。真该死啊,我应该早就想到的,为什么她们在外面的数量如此稀少,驼螽本来就是喜欢阴暗潮湿的物种,喀斯特地貌造就了如此多的溶洞,他们必然会栖息在溶洞里,并且只有晚上才出来活动!他们的自体发光,眼点退化也是典型的长居洞穴的昆虫的特征,我在群山之中走过,却从来没有想到进溶洞看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终于见到她了!
我饿得发昏,可我手上的灶马发出一阵诱人的甜香,和外面那些昆虫发出的燃烧塑料的味道完全不一样,我尝试把她放入口中,拿牙齿碾碎她,她喷溅出了一些发光的体液,溅在地上便很快熄灭了,我细细品味着她外骨骼,内脏,,胸节,腹节在口中崩裂的味道。
好吃,太好吃了!!和她相比,我之前吃过的所有佳肴都黯然失色,她的肉质比龙虾还要鲜甜弹牙,比新西兰鲍鱼还要有口感,比工业化到极限的膨化零
食还要让人上瘾!!!与外面那些恶心的昆虫相比就更不用说了,几天没吃饭的我几乎是疯狂的抓起她们塞入口中,每一只被我吃掉时,都会发出一种类似于螽斯鸣叫的“吱“的声音,接着喷溅出一些发光但是很快熄灭的体液。
胃里被塞满的我颓然倒在地上,陷入了欲望被最大限度满足后的疲惫和空虚,满足,太满足了..我可以一直在这个溶洞里呆下去,如果我出去了,吃不到该怎么办啊。
紧接着我注意到,远处的一个被虫光照亮的钟乳石边上,躺倒着一些老式的登山装备。
那不是我的装备,这里有人来过。
9)
我的第一反应是师妹的装备,或许她也追寻着朗青荧灶马,跌跌撞撞的摔进了这个溶洞..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因为那些装备的朽烂程度代表他们已经在这里很久了,我翻找了一下那些装备,里面有水壶和一些已经过期了30多年的罐头食品,还有早已不能用被蛀蚀的千疮百孔的手套和靴子。引起我兴趣的是一个60年代的防水工具包,这个工具包的做工相当扎实,里面的工具绳索和登山镐等都还保存的相当完好,让我震惊的是里面居然有一个牛皮本,尽管年代久远,但这个牛皮本里的字迹除了有一点氧化褪色以外,总体上保存的相当完好。我的手电筒在经过这几天的高强度使用后,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电了,我并不想浪费,于是抓起一只荧光灶马,狠狠地掐住她的产卵器,因为痛苦她发出的荧光更加闪亮,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光源了。从第一页开始读起,牛皮本的主人的字迹相当娟秀,即使氧化褪色,读起来仍然是一种享受:
这个本子的前半部分讲述了一个少女的成长记录,她就读于京兰大学-不论是那个年代还是现在,京华大学都是全国最高等的学府,是无数莘莘学子的梦想之地。在那个年代进入京华大学,她必然是天之骄子中的天之骄子。她在日记里极尽抒发着自己对于科学研究的热爱,她和我算是同行,研读的也是昆虫学,不过是农学大类下的昆虫学,和我就读的博物学不太一样。大概是那个年代需要加速农业生产的关系吧。她在美丽的校园中徜徉,记录着春天花丛中肥胖的熊蜂属(Bombus Spp.),夏天攀援在宿舍纱窗上的中华大刀螳(Tenodera sinensis)。她以极其敏感的眼光欣赏着周围自然的一切事物,并发自内心的热爱他们:她在田间地头帮老乡们插秧,即使被蚂蟥吸在腿上第一反应也不是把它们拔下来,而是饶有兴味的开始辨认蚂蟥的种类,她在实验室里全神灌注的制
作标本,并且帮助教授编纂一些分类学的书籍,她会为自己在学术上的进步而兴奋,失误而懊恼。看到这些我不禁会心一笑,她有的这些感受我全都有过,即使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我们热爱这门学科的心都是相通的。
日记的氛围从她大学三年级开始陡然陷入低沉,因为一些运动,她的课程不得不暂停,家庭也陷入了重大变故。尽管日常的科研考察,以及实验室的工作还在继续,但她的文字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明显低迷而忧郁起来,但总体还算正常,直到看到下面的内容,我才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1967年7月15日:
“最近野外采集的机会已经十分稀有了,不过今天学校通知我们,下周我们要去西南山脉一个叫做朗青的小村庄进行野外考察,我们将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采集足够的标本后再离开。虽然最近的消息都不是很让人开心,但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兴奋了很久。终于又要回到自然的怀抱了!“
1967年7月23日:
“几天的跋涉真的让人感到筋疲力尽,不过我们终于抵达了朗青村。这里的村民非常热情友好,我和他们的关系也非常融洽。自从我们到达这里,村里的孩子们就一直围着我转,不停地要求我给他们讲故事。尽管我肚子里的墨水已经耗尽,但我还是尽力满足了他们的需求,最后我拿出了我宝贵的糖果来分给他们。村民们还给我准备了热水,让我可以舒服地洗澡,几天的疲惫感瞬间消失了。今晚我准备睡个好觉,明天开始上山野外考察。“
1967年7月25日:
“我们已经在山上采集了两天,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现在我们对螳螂目(Mantodea)、蜻蜓目(Odonata)、鞘翅目(Coleoptera)和蛛形纲(Arachnida)动物在
附近的分布有了相对全面的认识。这里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和独特的山麓亚热带植被为节肢动物的繁荣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今天,我在一块石头下面发现了几只野生的海南捕鸟蛛(Selenocosmia hainanum)。与人工条件下饲养的蛛形纲动物慵懒的状态完全不同,野生种群明显更加精瘦和敏捷一些。其中一只特别有活力,甚至试图攻击我!这真是让我感到兴奋。”
1967年7月26日:
“今天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在野外发现了一个美丽的小螽斯,看起来像是一种灶马。经过教授和同事的比对,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灶马。它的翅膀半透明,具有非常优雅的质感。更令人惊讶的是,它有着极其罕见的自发光特性!在黑暗中,我们能注意到它身体发出淡淡的光芒。我们非常兴奋,并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虽然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比对工作,但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宣布我们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物种了。我们商量好了,今晚会在山下老家借宿一晚,明天便返回学校。“
1967年7月27日:
样本丢失了…我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装样本的收纳盒被咬出了一个大洞,样本就是从那里逃出去的…它趁我们都在睡觉的时候慢慢咬坏了收纳盒逃了出去,我们在附近寻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它,团队里的大家都很失望,可是没有样本的话,学术界是不会认定我们的发现的,我们打算再次上山寻找一个样本,回学校的计划要推迟了。”
1967年7月28日:
搜寻无果。
1967年7月29日:
搜寻无果。
1967年7月30日:
“搜寻仍然无果,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并不好的梦,我在一条黑色的河流里艰难的划着独木舟,头上是璀璨的星空。河流上飘着很多的独木舟,每一个上面都有奋力划船的人,都是女性。她们有的面色红润,身材健壮,头上戴着华丽的“马尔顿”,蓄发结辫,穿着宽大的背心。有的身材纤细,带着闪亮的银饰,穿着蜡染布筒裙和升底绣花衣,绣花衣上画着繁复的“欧欠嘎给希”。有的穿着现代的登山服,不过颜色比我们的衣服看上去要精美的多,材质看上去也很是结实,而且衣服上面的印花居然是英文!
她们面无表情的奋力划着独木舟,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河流上缓慢的前行,最令我恐惧的是,她们虽然各有不同的特征,但她们都和我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我感到恐慌,抬头望向星空,发现那里没有什么星星,不过是大量的发光灶马在天空中飞行罢了,如果平时我可能回会非常兴奋,可是梦里的我只有恐惧,我疯狂的想要逃离,于是我跳入了面前黑色的河流中,我慢慢沉入水中,窒息感让我痛苦万分,接着我发现,头上的水面居然发出了蓝绿色的荧光。
我感觉很不好。“
1967年7月31日:
“我发起了高烧,考察队看我的状态很不好,决定提前结束搜寻下山,我拖累了大家,对不起…”
1967年9月15日:
“前段时间,我身体状况非常差,没办法写日记。最近,我开始着手于编纂教授之前未出版的昆虫物种名录。不幸的是,近一个月来,因为教授的事情,
这本书大概没什么机会出版了。但是,我认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因为我想记录我们这么多年来的辛勤工作。尽管我们发现的新物种不会被学术界承认,但我仍然希望把它记录到我们的物种名录中。我们决定用它“被发现的地方”和它最明显的特征-自体发光来命名它,因此我们给它取名为“朗青荧灶马”。希望有人会注意到这本书,并亲自去寻找这些物种。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就满足了。“
1967年9月17日:
“我开始掉头发了,很严重,我大概不能在实验室待太久了,可是回来我也只是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到天亮。即使睡着了,也只会梦到之前那个在灶马星河中划船的梦然后一身冷汗的醒来,我好想睡,让我睡吧.. “
1967年9月18日:
“我不想再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了。。。我每呼吸一口我的舌头和喉咙都有烧灼感,可是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注意自己的呼吸,我好难受…好难受啊…”
1967年9月20日: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我浑身发抖,我好害怕。”
1967年9月25日:
“它在我的体内。”
10)
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并不是因为饥饿和疲惫。
它是谁?为什么会在她的体内?是寄生虫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她因为过度忧虑和疲惫产生的幻觉?这个姑娘分明就是那本引我至此的古早分类书籍的作者,她的人生以见到第一只朗青荧灶马为分界,之后便转向了诡异的失控。她明明已经下山了,为什么我能在这里发现她的装备和日记?
1967年10月3日:
已经是秋天了,我终于回到了这里,第一次来时觉得美丽险峻的山脉,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的狰狞,我好害怕,身体止不住的发抖,但我脑子里的声音一直让我回到这边,我根本没法与它对抗…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脊椎里游动,在我的颅骨里潜行,最终在我的大脑里找到一个位置牢牢附着在了那里,它最终会慢慢地把触须爬遍我的大脑,接管我的所有人格,然后彻底把我变成它的傀儡…可是我感觉那种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头又开始疼了,我得先睡一下,梦里的灶马星河给我的感觉好温暖,那里真是美丽极了,我想一直呆在梦里。
1967年10月4日:
我把所有的糖都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他们问我什么时候会再回来给他们发糖吃。
对不起呀,姐姐可能不会回来了。
1967年10月7日:
我已经走了三天了,除了腿脚酸痛以外,我的状态还算不错。
我带的食物也还算充足,但我几乎没有睡过,我试图靠在树上睡,可每次
不到十分钟我脑海里的声音就会把我叫醒,感觉它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烈了,它想让我困倦时,我能昏昏沉沉地睡上好几个小时,但如果它想让我清醒,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我的头好痛。
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平时我早就迷路了,可是空气中总有一股若隐若无的味道,我跌跌撞撞地跟着那股味道走,不知为什么,我知道我自己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1967年10月9日
我知道这里,我一定来过这里,就是这个地方,不会有错的。我昏昏沉沉的倒在这个溶洞的洞口一直睡到黄昏,醒来的时候,我见到了全世界最美丽的景象:我魂牵梦绕的灶马星河,真的是太美了,我忍不住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在洞壁上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副壁画,等待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先进去好了。
母亲,我来见你了。
如果你看到了这篇日记,不必为我悲伤,无论是蝴蝶之母,还是莎布。我都是她的一部分。
柯融绝笔。
翻完日记,我已经流了一头的冷汗,双手不住地颤抖。明明直到最后她的字迹都是那么娟秀,可是那些好看的字组合起来确洋溢着令人战栗的不详气息。我收起日记,不愿意再看。
她的名字是柯融,我不禁想到了烂柯人的典故,近60年过去,最坚固的斧
头也该朽烂融化了吧?哪怕是她给糖果的那些孩子们,现在应该大多已经是接近古稀的老人了。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这个20多岁就埋骨于此的前辈心酸起来。
她的日记里面提到这个洞穴里有壁画,我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不过我的确还没有仔细观察过岩壁,一是因为进入溶洞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二是因为虫群的光亮并不足够能让我看清这个洞里的每一个细节。我拿出手电筒来,并告诉自己,现在大概就是用完这手电筒里最后一点电的时候了。当我照向岩壁时,密密麻麻的闪光虫群发出吱吱的叫声四散而去,随着虫群的散去,我终于能够看清被密集的虫群掩埋之下的壁画了。
看到壁画的一刹那,我顿时感到震撼无比,同时还伴有剧烈的头痛和可怕的幻觉:我看到发着蓝绿色荧光的无定形生物在海洋中急剧的变形扭动着,把自己的荧光散播给整个海洋的浮游生物,把它们化作自己的奴仆和眷族..我看到巨大的黑色触手团块,盘踞在不为人知的巨大角落,诞下无数的子嗣..
等头痛稍稍散去,我才敢继续抬眼观察这岩壁上的画,这画从洞口开始一直延申到洞内极远极深的地方,几乎每一处都被画上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壁画,我完全不能理解那些符号的含义,它们有点像是古彝族语和某种象形文字的结合,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张力。壁画则极其精美,充满着繁复的细节,我虽不是研究历史文物的专家,但我仍然能看出这些壁画拥有极高的艺术造诣。接近洞口的壁画多是表现一些石器时代的游猎场景,新石器时代的人们拿着简陋的石器围杀猎物,在洞穴中哺育后代,缝制简单的衣服,进行原始的农业劳动,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这部分的壁画有一副引起了我的注意:画面上描绘着一个拥有极其复杂纹路的石头,旁边围绕着一群人,他们的表情或惊恐或惊喜,这副画中,石头是绝对的主体,更让我好奇的是,那石头中间裂了一条缝,缝中溢
出一朵流光溢彩的七彩祥云。画师用极其精细的手法描绘了这个七彩祥云的颜色,我能想象画师几乎穷尽了自己所有的颜料,呕心沥血,用了最精细的绘画手法来描绘这朵七彩祥云的样子。
再往深处一点,大概是夏商周时期人们祭祀的场面,戴着兽骨面具,手持青铜利刃的祭司将奴隶们的喉咙割开,用鲜血将自己手中的酒杯盛满,接着一饮而下,我看的入迷,感觉就像小时候看连环画小人书的感觉一样,一幅画和一副画之间的衔接非常到位,像是一部详实又连续的叙事史诗。紧接着,我看到了我梦中的金字塔形建筑物,像我的梦里一样,那些祭司们和贵族们用剑砍下祭品的头颅,然后把血收集到青铜方尊里面,接着那七彩祥云从青铜方尊中升起,覆盖了整个天空,连日月都不能与之相比…我此时已经头痛欲裂,但壁画似乎有一种超然的魔力,我的视线难以从上面离开,接下来的一副壁画是我在梦里没有见过的内容,似乎那七彩祥云对祭祀并不满意,它把云化作遮天蔽日的万千触手,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接着又是那个金字塔形建筑物,这次祭司们不再用砍头处决祭品了,而换成了炮烙,画师着重表现了每个祭品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极度痛苦和极度狂热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看的我毛骨悚然。
七彩祥云从火焰中升起,随着火焰变换着形状,这次它似乎并没有发怒,但是似乎也没降下什么有益的恩泽,无论人们做出如何狂热的姿势,磕头如捣蒜直到鲜血直流,那七彩祥云也没有任何回应。
紧接着的壁画描绘的还是那个金字塔形建筑物,这次没有祭司,画面上是一对对男男女女在相互吞吃,妻子吞食丈夫,父亲吞食儿子,一群孩子分食他们的母亲..画师把每个人脸上的狂热,痛苦,绝望,兴奋,以及愧疚表现的细致
入微,我几乎能看到那个被分食的母亲脸上痛苦,不甘,却又带着些许满足的泪水。七彩祥云从地上的血泊之中涌现,这次它似乎很满意,它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变成了拥有多对复眼,螳螂的捕捉足,蜻蜓的对称膜翅,鞘翅目的坚固甲壳的畸形生物,这些生物在战场上以一敌十,锐不可当,这些士兵们也不需要粮草,他们在战场的残肢中汲取敌人的鲜血,吞食敌人的肉体,让敌人闻风丧胆。
下面的一幅画的气氛有些压抑:披坚执锐,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秦勇士们出现在了画面中,他们有的穿着沉重的铠甲,驾驭战车,冲锋陷阵,把畸形生物碾的粉碎。有的拿着尖锐的长矛,敏捷的在战场之间穿行,专门攻击畸形生物最柔软的腹部。有的拿着锋利的宝剑,从畸形生物的甲壳和头颅的连接处下手,专门砍下畸形生物的头颅。每一个秦勇士似乎都有一根黑色的脐带连接在他们的后脖颈处,那些脐带汇聚成一个点,通向画面之外不可知的地方。畸形生物被杀的大败,战场上残肢遍地,秦勇士们山呼万岁,那七彩祥云也不知去向。
下一副画面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群山,绵延万里,千沟万壑的群山,群山在云雾之中扭曲着。直觉告诉我,画上的地方就是这里。此时我的眼皮已经要炸开了,但我无法移开视线。
本来以为下一副画面还会是宏大的战争场面,但我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渔家少年,在海边如同鱼一般在浪花中穿梭。他从记事起便随父亲行商,走南闯北,练就了一副好口才。几年后他随父亲来到西南山脉的一个小村庄定居,这里风景优美,与世隔绝,少年和父亲在这里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这里,他见到了一个身穿华丽银饰,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美丽少女。
那个少女在镜子前仔细地打理着自己的长发,她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面,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非常聪慧伶俐,哪怕是跑跑跳跳也不输给村里的男孩子。总是有人上门提亲,也有不少小伙子明着暗着追求她,可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直到那一年,大旱来临,画师的技法炉火纯青,我仿佛能看到干裂的土地上泛起的热浪,山呼海啸的东亚飞蝗(Locusta migratoria manilensis)铺天盖地,画师用了豪放的泼墨技巧来表现蝗虫的乌云,它们如同一台高效的收割机一般吞吃了为数不多的粮食。所有粮食都颗粒无收,人们不得不去挖能吃的树皮度日,少年和少女依偎在一起,共同分享着面前被切成碎渣的树皮。尽管这样,但他们的表情并不绝望,也不痛苦。
画面来到第二年,本以为大旱在第二年会结束,可是并没有,全球性的厄尔尼诺-南方涛动现象还在持续,如果那时候的人能预知未来,就会知道这场全球性的厄尔尼诺饥荒(El Niño famine)将会持续多年。村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树皮吃光了,好吃的草被吃光了,难吃的草也被吃光了。少年的父亲也在这时候去世,少年为他打造了一口薄木棺材,把他埋在已经干裂的土地里,没等到第二天,少年就发现棺材已经被挖开了,父亲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少年失魂落魄,少女紧紧地抱着他给他自己力所能及的安慰,他闻到几户人家里传来炖肉的香味。但他并不怪他们。
终于,所有人,哪怕是尸体,也拿不出来了。
接下来的画面,和村志上描绘的差不多,只是要华丽精美的多。村里的老人带领全村人来到了一个通体漆黑,张牙舞爪,带有明显昆虫特征的巨大神像面前,那神像赐给了少女一个玉螽斯,少女满怀感恩的收下,接着赐给了少年
一个玉螳螂,少年也满怀感恩的收下。紧接着,在全村人的顶礼膜拜下,少年一小口一小口的吞吃了少女。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壁画还没完。
下一副画面仍然是在神像面前,只不过没有了那些顶礼膜拜的人,画面里,一个身穿藏族服饰的女性正在被一个身穿民国服饰的男性吞吃。
再下一副画面还是在神像面前,一个身穿残破衣服的少女正在被一个身穿同样破烂西装的少年吞吃。
再下一副画面,是一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的赤足高加索少女被一个蓬头垢面,带着各种戒指和饰品,穿着波西米亚风格服装的吉普赛少年吞吃。
紧接着,我看到了柯融,我一眼就确定是她,她穿着60年代的朴素登山装备,正在被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白大褂的青年吞食。她的表情并不痛苦,那青年的表情也很平静。
然后,我看到了我。
我穿着现代的“始祖鸟”登山服装,和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一模一样,登山杖被扔到一边,跪坐在垫子上,我表情享受地咀嚼着一个短发,脚上只有一只鞋子,同样穿着现代登山服装的纤细女孩子的手臂。
那是我的师妹,孟容融。
我惊恐地把手电向四周照去,这隧道深不可测,后面的所有壁画都是一个青年男子吞食一个青年女子的画面,他们有些是中国人,或者至少是东亚人种。有些是高加索人,鞑坦人,车臣人,印度人,他们有的穿着简朴,有的穿着华丽,有的穿着我见所未见的衣服,每一副画面的背景都是那巨大的黑色神像,这数千幅可怕的食人画面,盘根错节,交错纵横,一直蔓延到溶洞的最深处去。
我惊恐地向洞外跑去,一路上踩死了不知多少朗青荧灶马,当我跑出洞外的时候,我看到了溶洞洞口上也有一副巨画,那是画师为他穷尽一生而创作的,或许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溶洞艺术杰作的收尾和总结:
一只硕大,肥胖,拥有多只触手般触角的人面蝴蝶,洞口的黑暗构成了这幅画的一部分,是这蝴蝶的胸节,这蝴蝶散发出辐射状的光芒,脚边是五十多人正在对她顶礼膜拜。旁边还有一句作者赋给这副立体旷世名作的题,是用中文写的:
妹榜妹留万千气象图
正是清晨,我看到远处重峦叠嶂的山峦上的早雾正发出点点荧光,仿佛雾中也有着万千的海洋浮游生物,它们在雾中穿行,互动,交配,成百万个它们发出妖娆的荧光,如同福州和波多黎各的生物荧光海,如同我身后溶洞中的螽斯星河。
最后,我听到我脑中强迫症再次发作的声音:
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我早该想到的。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镜头,没有画面,只有声音,耳朵里传来的奇痒,那仿佛等足目海蟑螂一般钻探的细小声音,那不是沙滩上的声音,那是我脑中的小生物伸展肢体,生根发芽的声音,那是妹榜妹留,蝴蝶之母,莎布赐给我的玉螳螂。
那也不是等足目的声音,那是口足目(Stomatopoda),我的脑中盘踞着一只螳螂虾。
接下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11)
少女知道,今天晚上自己要被献给蝴蝶妈妈,于是少女带上了自己最华丽的头饰,穿上花纹最美丽,本来要给自己婚礼那天留的“欧欠嘎给希”裙子。给自己纤细的手腕套上自己最喜欢的银手环,脚腕上也带上一个穿着带孔银钱的铜脚环,这样一走路就会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那个男孩子喜欢。
少女也知道,自己今晚要被自己心爱的人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很不错,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愿意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死去。可是被他吃掉,少女还是感到一阵阵战栗,听说有一种酷刑叫做“凌迟”,就是把人的肉一片一片地切下来,不知今晚上会不会有凌迟痛,她不想太痛,要不然自己会在心爱的人面前叫出声来,这样自己在他面前一直装的矜持就要被打破了。
镜子里的自己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那个男孩子老是喜欢拨弄自己的长头发玩,每次自己都会假装生气,然后和他打闹成一团。
闺房的门被推开了,门外是一脸严肃的父亲和满脸泪痕的母亲。父母的身后跟着一个束发盘髻,戴着一顶混元帽的男人,少女知道,那种人叫道士。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跟她的父母小声说了一些什么,少女听不太清,只听到一些“这一世是不行了,轮回转生后的话,下一世…“,“蝴蝶老母的种子不会跟随她到下一世,只要她不去到老母的领地的话..“,”这一世没办法保吗?我愿意替她…“。
少女没有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紧接着她看到道士拿出一张符来,在上面用自己的大拇指血画了些什么,接着又让她咬破食指,抓着她的手画了些什么,随后道士的肢体怪异的扭曲起来,嘴里念叨着诘屈聱牙的咒语,她被吓的后退一步。道士接着点燃了手中的符,把它融在一碗清水里。
母亲蹲下来对着少女说, “把这个喝了,听话!“
少女点点头,端起手中的符水一饮而尽,嘴里传来的苦涩让她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没有吐出来。
母亲抱着她,绝望的把头靠在她的胸口,低低的哭泣着。
当晚,在一众村民的包围之下,她和自己心爱的人在山中溶洞里的那座巨大神像前的祭台上面对面跪坐,她平时没少往溶洞里面钻,并不知道这个溶洞下面居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巨大的空间和一个这么巨大的神像,令他奇怪的是,自己并不在祭台的中间,自己的右侧摆了一长排,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空垫子,而自己和他只用得到一个垫子就好了。
对面的少年也换上了华丽的衣服,眼里满是不甘和心疼。
村民们扭动着自己的身躯,虽然穿着破烂的衣服,但是戴着古怪傩戏的黑红色兽脸面具,跳着怪异的舞蹈,“蝴蝶母啊,吾等献上此一对童男童女于尔,愿在千万轮回之中为尔永世之眷族,望庇佑吾等获得丰盛之粮食,顺调之气候!“
那个男孩子坚实的臂膀抱住了她,她脸一红,感到一阵安全,接着那个男孩子俯下身,从她的肩膀上咬下一小块肉,她想强忍着不叫出声来,可她看到那本来抱着她的坚实臂膀变成了螳螂的前肢,那个男孩子的头也开始扭曲变形,逐渐变成倒三角的样子,他的下巴裂开,牙齿快速的聚合,细密的胡茬变长变成扭曲的颚鬓,接着毫无怜惜之意的在她的脖子上撕扯下一大块肉时,伴着喷出的鲜红血液,她终于惊恐地忍不住凄厉地放声尖叫痛呼起来。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母亲能发出的最绝望的悲鸣。
12)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活祭的传统没有在朗青村中传承下来了。因为一次就够了。
我从昏睡的乱梦里醒来,自己正跪坐在那漆黑的神像前,它远远比图画上更加震撼。它至少有50米高,伸开的手臂达到了可怕的宽度,腿上的一个锯齿都要赶上我的身高了。神像的背后是一扇沉重的巨大石门,上面画满了各种节肢动物,软体动物,棘皮动物的图腾,光是能用肉眼辨认的,就有石炭纪期才存在的巨脉蜻蜓,只有寒武纪才存在的奇虾属(Anomalocaris),泥盆纪的菊石亚纲动物(Ammonoidea)以及海百合纲(Crinoidea)的辐射对称生物。初次之外,还有巨量的小型的难以辨认种类的昆虫纲,多足纲,蛛形纲动物,以极其致密但又优美的方式密铺在面前的这扇巨大石门上。
这个溶洞地下有着仿佛神迹的巨大空间,四周的钟乳石等都十分规整,地面也明显是由经过打磨的石头铺成的,看来这是一个从远古时期就存在的祭祀场所。我向左边望去,左边起码有20多个沾满血迹的竹垫,地上胡乱的散落着一些破烂的衣服鞋子,都沾满干涸的血迹,四周还有一些散落的碎骨,右边则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空垫子,一直排到视界之外。
孟容融也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跪在我面前,不过她似乎没有意识,她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双手抱头,大臂张开,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烂但还算完整,她闭着眼睛,睫毛微微地颤动,发出均匀的呼吸,似乎正在一个美梦里睡得很香。她的后颈处有一处菱形的破损,正流出新鲜的血液。一只朗青荧灶马正在从她的伤口中努力抽出自己的身体,看上去就像在羽化。
羽化是渐变态昆虫和全变态昆虫从幼虫到成虫之间的必经之路,他们需要
褪下自己身上的外骨骼,或者努力把自己的身体从蛹中抽离出来,过程往往九死一生,就算羽化成功了,它们也只能以成虫的姿态游荡两三个月,然后在冬天到来或者寿命已尽时死去。
真该死啊,我们要是不来这里野外采集的话,不追寻什么发光的灶马的话。她这的这一次生命本可以快乐幸福的走完,那个老道士的符水总该有些用处吧?
可我又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巨手在操纵着生命这个有数亿个变量的终极混沌系统,即使我们在怎么挣扎,哪怕用手术摘除脑中的东西,我和她也永远无法逃脱。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很疼吧,师妹,对不起,之前的20多次,以及未来的成千上万次,都对不起。
我感到我的手臂骨骼弯曲,长出锋利的倒刺,头骨变形,额头破出分节的触角,牙齿撕裂又汇合,变成凶残的咀嚼式口器,脊椎拉长,变成螳螂的修长胸节,我的眼睛似乎变成了几千个影像的汇合体,一切从未如此清晰。
我希望师妹不要醒来。
【螳螂喜欢从猎物的颈部进行攻击。它常用一只前脚勾住猎物的腰,另一只揪住头部,细小的尖嘴从后颈插入,小口小口地品尝。一旦脖子上被开了口,蝗虫也就失去了知觉,螳螂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部位,它会抓住蝗虫的后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流露出满足的表情。也许,大腿上的肉非常好吃吧,像我们人类喜欢吃羊后腿、鸡腿肉一样。】-让.亨利.法布尔《昆虫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