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347
月中,我的舍友失踪了,虽然我从班主任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我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他已经几天没有参与大学基础课程了。他总是一副邋遢模样,头发乱糟糟的,一学期就理两次发,开学一次,放假一次,眼镜上经常沾染头皮屑。他对大学基础课程嗤之以鼻,认为那些都是高中竞赛就学过的通俗知识,考试前突击“预习”一下课本就可以通过。不过,我认为他对课堂的消极态度与他所沉迷的那款游戏有关。那款叫作我的世界的电子游戏几乎夺走了他全部的课余时间。他总是喜欢在吃饭时和休息前与我念叨他在游戏里面的新发现,喋喋不休,让人感觉像是暑假回到老家,躺在田埂上一边暴晒太阳一边听鸟乱叫,叽叽喳喳十分恼人。不过,我们学校是双人寝,我也只好耐下性子看着他好似发现新大陆般分享他对那块色彩浓郁的电子屏幕的欣喜与期待。曾经,这款游戏的鼎鼎大名我早有耳闻,在他一开始和我大力推荐的时候我也有过尝试,不过我遇到了该死的眩晕症,险些吐在他的电脑前。每当看他在那一块不比薄书厚几分的电子屏幕里玩弄方块,追逐牛羊,乘船钓鱼,我不禁略有妒羡,如果我能享受这款神奇的游戏,那我也可以操纵里面的角色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
我的舍友是一个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人,他看到这么个新鲜游戏,当然很快就沉迷其中,甚至连期中大作业也没有好好做,被老师批了一顿,但他依旧我行我素,最近,就是这个月月初,他更是不知从哪得到了一段新的游戏内容,还拜托我借他数字电路相关书籍用一用。对,他甚至忘了这个学期数字电路月末就要开课了,他甚至没有去准备课本!在那之后,他总是念念有词,好像在就着游戏吃着书,除了在课堂上解老师写出的难题,我就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神色。不过这让我更加恼火,因为他不仅仅会把我的书翻得哗哗作响,甚至在深夜两三点钟也会把我吵醒,他好似不眠不休地坐在那里。原本我的舍友是一个脾气不算温顺的人,但现在的他平和得诡异,在我说了他好几次游戏声音太大吵到我休息了之后,他的耳机就到了—尽管是我帮他拿的!自从有了耳机之后,我就有点喊不动我的舍友了,他变得痴迷,对外界反应迟钝。我当然没有闲工夫管他,后来他开始无故旷课,害得我回回替他签到签退。他也总是拜托我给他带饭,但他吃完了从来不去丢垃圾,每次都是我忍不了,数落他一顿再去扔,他每次都把头点得鸡啄米,等我回来他又趴在电脑桌前。更要命的是,他好像一次澡也没洗过,原先我还没意识到,直到后面他的体臭越来越明显,我还喊不动他,才叫隔壁同学一起把他架去淋浴间。我感觉我是他爹。
正当我就快忍受不了他的一切时,就在那么一个严冬的早上,阳光明媚,我难得睡了一个自然醒。下床洗漱的全过程中我都没有看见舍友的身影,只有他那挥之不去的“芬芳”,而他那几乎连轴转的笔记本电脑静静躺在那里,合上了盖子。我以为他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我,至少可以去霍霍其他同学。现在想来,如果是这样,也倒算好。之后的几天内,他完全没有现身,老师找不到他,而他的亲属全去了国外。宿舍里,他的生活物品全都在,不算整齐,但至少可以辨认。我们在他床底闻到了恶臭,当时,我担忧得直想报警,但当我们检查了他的床底后只发现了沾了灰的脸盆和洗漱用具。当我们掀开被子之后,恶臭更甚,把前来串门看热闹的同学都逼退了。我们把他的被子塞进箱子里准备拿去清洗,然后在床垫下面发现了那股恶臭味的来源—全是袜子。
那天,班主任,辅导员和我,骂骂咧咧给他拾掇了全部物品,等他回来,高低得给我们磕一个。不过到了月中他也依旧没有出现。班主任和他的家长商量好,因为他劣迹斑斑的离家出走史,所以他们打算等到月末,如果他还没有回来,就去报警。我其实有点疑惑这样的安排,他还在宿舍的最后那段日子表现得不像可以照顾自己的人,不过想想也有可能他是被我叨叨烦了不知道跑到哪个网吧里继续玩他的我的世界也不一定,那里没有人催他洗澡,催他上课,这么一想,倒也释然了,反正我又不是他亲爹,没必要这么在意他,反倒是他的笔记本我还可以征用一下,就当是他对我的补偿。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楚地记得,解锁他电脑时他那张骇人的鬼脸壁纸,着实把我吓得不轻。班主任曾让我调查一下他的电脑,不过由于我不知道密码,所以干脆直接交给班主任自己查,他查看了一两天之后就还回来了,还叫我套出了解锁密码,不过那个壁纸想必也把他吓了一跳,交还电脑的时候他明显带着几分怨气。因为壁纸虽然可怖,但有几分像舍友。没准是这部电脑把他吃了呢,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谁也说不准。他的电脑异常干净,干净到我都认为它只剩一个我的世界。不过它的网络确实不好,我试着连接各个无线网,也尝试了手机热点,直试到它死机也没能重新联网。我对电脑操纵系统一窍不通,只能一通乱点,那个蓝屏哭脸着实让人讨厌。
不过,来都来了,就让我再试试那款我的世界。于是,在某天晚饭后,我启动了我的世界,进入了它的启动界面。这时,它上面跳出一个弹窗,我见过这个弹窗,上面一会儿会出现一个小人一步步引导玩家设置那个安装好的模组。舍友曾问我认不认得这个小人,他说这是二次元,是东方,但我不知道,我感觉我确实和他爹生活的年代差不多,他活在下一代。我还记得,东方小人会告诉我,这个模组是一款接力游戏,现在里面已有的建筑与结构都出自上一位玩家之手,当我完成一定目标之后这个模组就会发送给下一位玩家。我尝试了好久,也没有登入舍友的账号,他的开机密码比我命都长,鬼才知道他的游戏账号密码。我只好按着提示步骤自己注册了另一个账号,期间那个东方小人一直在冒泡,教我这个游戏的详细操作。这个作者还真用心。等这个东方小人说完,我打开了那个模组,瞬间,我眼前的屏幕就展示出了一个方块世界,我看到一片树林,面前摆着一个被火把簇拥着的箱子。等我操纵角色动起来之后,我可耻地发现自己的眩晕症消失得无影无踪,莫名其妙地。这个游戏就像投影在我面前的一块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碎片,好像伸手就可以戳破我与它之间隔绝的薄膜,踏入其中。我一边参考记忆里舍友所唠叨的操纵,一边回想东方小人新手教程,把面前的箱子里的东西全拿在手上,里面有张地图,那个东方小人贴在空白处,伸手指着一个地标。在树林里转得快昏头后,我才抵达那个坐标。那是一座连绵山丘上意味着断壁高山的方方木屋,沿途还有另一片排列规律的树林,还有一间镂空的山洞,山洞的构造让我啧啧称奇,里面零星插着火把。在山坡上可以远眺木屋的全貌,木屋方方正正,并不非常高,倒是有些宽大,屋顶承载着一座巨大的木制平台,其中一头有一截突出的栈道,伸向远方。木屋旁边是一片小小的池塘,水很浅,只有一格深,但是池塘底全是幽幽发着白光的青边白色方块,颇显得几分神秘美。在池塘旁边,是一座和木屋共同材质的小桥,再旁边,是一间牛棚,虽然里面也混着羊群。不过,在去往木屋的小路上,沿途还摆了一些奇怪的物件,有躺在地上如同血块一样暗红的未知物品,也有发出红光的细线,在我操纵的角色路过其中一个悬在半空中的物件的时候,它突然启动了,吓了我一跳,那是由一个会伸出细杆的箱子,一块绿色的恶心方块和一个长着不像人脸的脸的方块组成的东西,与它紧密连接的是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另一块相同结构的东西,组成的整体一经启动,就在无休止地来回蛄蛹。我并不理解这个勉强可以定义为装置的东西的运作原理,只好在观察清楚结构后决定先去拜访那座木屋。离开那些掺杂在田园交响曲里的不和谐音符后,我进入了木屋内部。木屋这一侧的门其实很有意思,门前是一道水帘,就像水帘洞外的瀑布,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坑,门对面的岸上有两块不明显的凸起,当我踩上去后,门就打开了。我按照操作提示穿过这对绿色的门,它们在我身后关上了,当我仔细端详着两扇门时,才猜到它们的材料可能是铜。木屋没有外面看着宽敞,甚至可以说非常拥挤,只有一张放置在进门右手边比地面低一格位置的床,床头就是一台炉子,墙上挂着两只大箱子,进门对面的墙上也挂了只大箱子,床对面又有一台炉子,旁边紧挨着一个制作台,上面坐着一只很有我的世界方块风格的狗。不过,顺着狗的方向,我发现了一间狭窄的楼梯,走上楼梯,这才算看见了木屋的全貌,空荡荡的超大房间内只在一边摆了一排大箱子,墙壁上胡乱摆着一些灯和火把,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我操纵着角色,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做了确认,就听到我宿舍窗外的排练声,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全黑了,再看电脑,门外也是黑夜。我想起新手教程里有提到,这个游戏里会有怪物在夜里游荡,可以去床上睡觉跳过夜晚。于是,我操纵角色去床边,看它装模作样闭眼睡觉,感觉有点意思。再亮屏时,门外已是白天。我转过视角,突然面前出现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红色丑八怪站在木屋里,身上还隐隐流淌着红光,它就凭空出现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它牵着两头羊驼,看我从床上下来,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揣着手,转过头盯着我,让我心生不自在。我操纵角色走到它面前,屏幕前多了一个交易按钮。我点开菜单,一条条看它的商品,除了一朵小红花和一个没有翻译的不知品种的鱼汤,剩下的全是各种种子,有西瓜种子,南瓜种子,甜菜种子,种子…可是我的角色身上没有它要的绿宝石,只好作罢。我没再管它,出门去,围着大木屋溜了一圈,周围除了有片山谷也摆满了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只有我来时的树林,一条蜿蜒的小河,和一座幽深黑暗的矿坑。我惊讶于这个世界的规则之神奇,木屋楼顶修建的大平台,和伸向远处的栈道,完全没有做任何支撑,整座建筑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实际上任由我在上面蹦蹦跳跳都无法撼动其分毫。平台屋顶修建得精致,几乎整个是用会发光的青边白石和玻璃构成,平台地板上还铺设着铁轨,不过并没有放置多少。向前延伸的栈道在我走了半分钟后也越来越窄,最终断掉,下面正好是一片湖泊。我本来还想跳下去探索一下,但是闹铃响了,提醒我该去休息了。于是我保存了档案,退出游戏,关上了电脑。只是一晚上的时间,我对这款游戏的观念就发生了大转变。我对在大自然里修建人工造物本就没有太多抵抗力,我曾坚定地认为大自然已然被人类所洞悉,人工造物可以为所欲为地按照设计师的想法落地,而非依顺大自然的模样。
不过,我并没有因为游戏很好玩而荒废了学业,第二天正是数字电路开课第一讲,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回忆起我借给舍友的数电课本在哪,倒也蹊跷,他没有薅走我的课本,兴许是走得忙,忘了带,这倒也好,不过我的书已经被翻得皱巴巴,老师估摸着得以为我是个很爱学习的好学生吧。数电课堂我听得很认真,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难道是游戏可以放松我的大脑,让我可以更专心学习吗?数电听学长说不简单,而且老师喜欢挂人玩,一上来就发了本厚厚的打印作业,要我们尽快写完,我更不敢怠慢,而且身边缺了个喜欢上课惹人玩的舍友,环境也是好了很多。同学们几乎没有在意我舍友的失踪,其实在他们眼中,舍友早就失踪了,只不过那时候他在逮着我一个人霍霍。放了学,我照常和同学吃饭跑步,再过几天大雪就要覆盖这片土地,到时候就不能享受户外这清爽的空气。回到宿舍后,又是天色已晚。我有点迫不及待打开了电脑,登上游戏,东方小人变了表情欢迎我回来,还在我的背包里放了一把黝黑的斧子。随后,她慢悠悠开始冒泡,和我解释起游戏目标,那就是帮助装修木屋以及延伸栈道,做到一定量会有奖励。于是,我按着教程返回树林砍伐树木,东方小人一直在我耳边提醒我下一步的行动,期间,她还断断续续讲了一则小故事,说这里曾经有一片村庄,有一个神话生物名为铁傀儡,在神灵的安排下守护着这座村庄,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怪物突袭中,铁傀儡抵挡不住阵亡了,化为一朵小红花。怪物如潮般涌来,瞬间有村民落入虎口。这时,村长站了出来,他依照神的旨意吃下了小红花,割开了自己的手臂,把血涂在锄头上,抵挡在村民面前,杀怪似砍瓜切菜,如有神助。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村长最终杀红了眼,也没能救下全部村民,反倒敌我不分,把最后依靠他的村民全杀了,最终自己也力竭站在怪物面前死去,沾了血的锄头插在地里。从那以后,不管是谁去那里种地,都颗粒无收,甚至种下去的种子也十不存一,回收的种子也沾了血一般红。但是原本村庄的位置十分重要,地处交通要道,现在还有大型马厩和几间旅馆,供各路车马休憩,交流贸易,所以有位富有冒险精神的村长决定号召大家修建栈道,这种可以走马的宽阔长桥相当于这个世界的高速公路,不仅可以中途串接荒废村落,还可以直接连通各个村庄的贸易路线,可谓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也就是我这个玩家扮演的目的,虽然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村长,只见过那个丑八怪流浪商人。一边听着东方小人讲故事,一边修建栈道,我竟然感觉有些充实。这时,东方小人提示我已有奖励发放,我看了眼背包,是几块绿宝石,这样我就可以去流浪商人那里兑换物资了。各种种子我暂时不缺,任务也没提到,小红花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于是我看了看饥饿度,才发现早就不剩多少,于是打算回去找流浪商人换几碗鱼汤,应该可以填一填饥饿度。不过由于饥饿值太低,我的角色只能慢慢往回走,等到木屋时,已经黄昏了。进门后我没找到流浪商人在哪,索性先睡了一觉。果然,在角色起床后流浪商人又刷新在我面前,还是那般模样。我兑换了两碗鱼汤,喝了下去,饥饿值几乎回满。不过在我喝下鱼汤后流浪商人就不见了踪影,我想可能是每天只能兑换一次,便又去修栈道了。不知不觉,闹钟再次响起,我恋恋不舍关上电脑,休息去了,这一晚的高强度用眼已经让我的眼睛有些胀痛。
第三天,我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上课。数电老师似乎没睡好,有点暴躁,甚至连名字都忘了点。我们的座席鸦雀无声,看老师画满一张又一张黑板,学习进度有点快,我也有点紧张,在做思考题的时候不自觉在书页边缘画着相扣的线条。这有点神似我们刚结课的流体力学里的卡门涡街,不过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画,只是觉得书页边缘有些蓬松,画起来手感很好。不知不觉,我从画一两道逐渐演变成画满一行,老师讲课实在太快了,我完全没有预习,这让我有些懊恼。通常我都会提前做预习,但是昨晚和前天晚上我都光顾着玩游戏了。上课紧跟着老师的节奏有点过于折磨,我下了决心,今晚要预习完课程再去玩游戏。
我再次可耻地失败了。等我回过神来,游戏已经打开了。行吧,那就玩一会再去看书。我对这款游戏已经有了点熟悉感,那座木屋也被我当成了家。从床上起来,我又看到那个丑八怪流浪商人,不过他身上的红光似乎消失了。我看着身上的绿宝石,又看了看饥饿值,于是打算再买点鱼汤。点开菜单,我发现小红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滴血泪似的物品,点开注释才知道这是红石粉。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在买了三碗鱼汤后还剩一颗绿宝石,我便尝试着买了一份红石粉。拿到手,我不知道怎么用,随便戳几下,红石粉竟然就被铺在了地上,形状就像我第一天看到的地上的暗红色位置物体。在铺下红石粉的同时,东方小人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过声音开得有点大,我调了调耳机,让声音恢复正常。耐心听完东方小人的介绍,我顿时觉得这红石大有学问,它竟然藏在游戏深处,运用得当却能大展身手。不过我只有一份红石粉,还无法撼动红石电路的大门。这时,东方小人又发布了新任务,奖励的绿宝石竟然以组计数。我定睛一看,任务内容是做一把铁镐,挖一块粗铜矿。于是,我遵循步骤,先做了木镐挖石头,再用石镐挖藏在牛棚地下的铁块。不得不说,作者把东西藏得真紧,要不是它有提示,我才不会想到牛棚地下有整整一面铁块。不过也就只有一面而已,再下面就是暗色的砖石。我拿着铁块去分解出了铁锭,做出了一把漂亮的铁镐,拿起它,我就向着前天发现的矿坑出发。矿坑看上去很大,但里面的路又陡峭又多变。高亮的铜矿经常在我对面闪亮,但我与它之间横跨了一道鸿沟,底部是亮堂堂的岩浆。这玩意一看就很危险,我可不想在里面游泳。在不知道下降几次,摔了几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供挖掘的粗铜矿。当我异常兴奋地采集着这些宝贝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它们后面还连着绿宝石矿。一件任务两份赚啊!我兴奋极了,把这些矿产采了个精光,就像饿着肚子的我突然看见一碗土豆泥,粘在碗上的也要舔干净。不过,当我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时,傻了眼,我才意识到我把来的路拆得七零八落的,不仅迷了路,还有很多两三格高的峭壁。回去的路艰难险阻,我逐渐感到绝望,岩浆的热浪仿佛扑面而来,火舌舔舐着我的脸庞。在用尽最后一块石头后,我抬头,居然看见了光。那是傍晚时分常有的夕阳,这使我感到鼓舞,马上沿着崖壁找路攀升。终于,在夕阳完全消失的时候,我爬到了地面。我怕是已经灰头土脸,但我不敢怠慢,因为周围很可能游荡着怪物。等我一路小跑终于抵达家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不过繁星点点,还有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我第一次欣赏起夜景,那些星星仿佛连成线,有些组成我所认识的星座,还有的我看不懂。在发出阵阵感叹后,我回了家,睡在床上,期待明天的流浪商人。
第四天,等我爬起来时,已经比以往晚了很多。回想起来,昨天晚上我兑换完任务奖励后几乎全买了红石,并且把课本上学到的部分东西付诸实践。虽然昨晚我还是没有预习课本,但我感到非常充实,对今天的课感到很有信心。当我叼着面包奔跑进教室时,老师已经开始点名。她看起来比昨天还要愤怒,近乎咆哮着问我为什么迟到。我尴尬地说不出话,也不敢吃面包。就这样,我在门口站了半节课,期间老师狠狠瞪了我好几次,我只好把头埋低,捧着书认真做笔记,等到课间我才一溜烟跑到同学中坐下。周围的同学都在揶揄我今天的迟到,我的脸依旧很红,又是紧张,又是尴尬,手里不自觉地画起涡街,强迫自己预习着下节课要讲的知识。这使我感到放松,我突然发现书中接下来的内容都是我昨晚迫切想解决的问题。游戏里的数字电路有一套自己的体系,和现实世界大不相同,但有些逻辑竟莫名地保持着一致,这让我略感兴奋,鸡皮疙瘩直起。就当我投入地翻阅着课本,把涡街画在每一条要点下时,上课铃突兀响起,分外震耳,老师踏着高跟鞋走了进来,那声音很响,我记得很清楚,与此同时还有同学间渐息的交流声,门外的奔跑声,女生们之间的耳语声,笔在谁的手中转动磕碰在桌声。伴随着莫名其妙的课堂交响乐,我把书翻到下一页。这是一组计时电路的原理模型,在图画下面,赫然出现和我之前所画几乎完全相同的简化涡街。老师的声音瞬间在我耳朵里炸响,但我却听不清她在说的话语,在那个瞬间,我仿佛遗忘了母语的发音。我没有跟随同学们站起行礼,我的眼睛还在抓着原理模型,我的大脑止不住地饥渴着知识,我的手在自由自在地画着涡街。我的身体在战栗,我的手在哆嗦。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书里的涡街越来越多,书本的知识越来越贴近我刚接触的红石电路,书里已经出现了那块方方的木屋,旁边牛羊在方形的牛棚中吃草,我这才注意到,那片静静的池塘,在被土块遮挡的地方也幽幽发着光。这片池塘也是方形的。方块的月亮升起,我走进方方的大门,站在方方的床前,陡然回过神来。猛抬头,外面夜色正深,我已经坐在寝室里,面前是我打开的游戏。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瞬间回想起我那邋遢的舍友,赶忙扣下屏幕。想了想,我又揭开屏幕,保存了游戏,然后关上了电脑。我好像记不得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了。我看了看时钟,早已过了日常休息的时间。我有点怕黑,我不敢关灯,我把所有灯都点亮,我洗漱完了准备睡觉。
这感觉不对,我不能沉迷游戏。
爬上床前,我又看向了电脑。那是部方方的笔记本电脑。
我爬上床,竭力数着羊。
可是没有用,我转过身,看见门口方方的落地镜,里面反映着我的模样。我不能沉迷游戏,我不能变得和他一样。晚上早做功课,白天要认真听讲,我不能再迟到了,一定是没睡好,老师又吓唬我。老师好像,戴的是方形的眼镜。
我的舍友,好像也是方形的镜框,那镜框的黑色,和镜子里映射的笔记本电脑一模一样。
第五天,我坐在课堂上,我双手撑着头,手指疯狂搅动着头发,一圈圈搅动着,画着大圆包小圆。我面前摊开的课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有的是字,有的是涡街,铺满了两面。昨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昨天晚上,我彻底推开了红石世界的大门。老师在讲台上大吼,我只觉得吵闹。平日安分的同学们也止不住地喧嚣,不时还传来窗外未知鸟类的尖啸。蜘蛛爬在课桌上,一步一步,哐当哐当。我看着面前的书,慢慢低下头,用嘴唇直接勾到最后一面。那上面画着那个东方小人。
我仿佛不再是我,我的身边充满癫狂,我觉得我也已经疯狂。我不能再沉迷游戏了,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庸俗吵闹,那些长着细长四肢,呲牙咧嘴,圆滚滚的眼睛,蔓延着黑色触手的头颅,他们让我感到烦恼。这都是那个游戏干的,我不能像他一样。
东方小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她又向我揭示了新的任务。
最后一次,再玩最后一次,也不会怎样。
我拿起铁镐,东方小人却呵呵笑道,她说这次的任务不需要铁镐。她带我看那空荡荡的木屋,她告诉我只需要把那面墙填满各色的铃铛,只要完成一个个任务,就会得到一个个铃铛。我走过来时的路,蛄蛹着的飞行器也在吵闹,我看着他,来回踱步,像知道什么一样。这条小道已快被我的造物堆满,全是实验的失败品,音符盒拆了又放,红石电路断在地上。
竖着的,不行,横着的,蛄蛹。音符盒到底该往哪放。
我一次次躺下睡觉,恨不得流浪商人永远站在我床前。丑八怪的肤色越来越白,羊驼总是蹭在我身旁,贴图已经崩坏,身侧是脸的形状。
我不管这些,我要把红石粉搬空,剩余的买鱼汤。我沉浸在红石的世界里,这是中继器,这是铜方块,这是彩色铃铛,怎么不能都是方块模样!
我把音符盒置于地上,我把课本摊在桌上,红石是我的笔,电脑是我的桌,游戏是我的卷。红石连接着彼此,红血流淌在方块上。模块拆了又装,坚实的地板遭受过战乱一样,这里缺了一块,那里摆了一截。逻辑的错误到处都有,浪费的红石粉洒在地上,这个结构好难装。
我拉动拉杆,计时电路被激活,各个回路嗡嗡作响,那是音符盒在歌唱。
木屋里一整面墙的铃铛跟着摇晃,这个世界依旧杂乱无章。
我听着这冲击鼓膜的杂响,手上不自觉地画着涡街。在书上画,在桌上画,在手上画,螺旋的形状已经简化成勾的模样,一勾套一勾,一勾套一勾,一勾套一勾。
游戏里的音乐已然无可挽救,我看着这一墙的铃铛,顿时回想到我在高中学习的历史知识,它们好像编钟,却没有历史的沉重气息,披着一行行色彩,各自奏响着孤立的钟鸣。根据任务的提示,我走到那一格深的池塘里,似乎已经感受到水的冰凉。我挥起铁镐,把池塘底的一盏盏幽幽白灯敲碎,在灯下的土块中,我找到了一些干枯的白骨,在周围挖了圈,终于找到了那把杵在地上的锄头。它不愿意被我拾起似的,每当我把锄头插进的泥土挖开,它总会往下坠,砸进下一块泥土中。东方小人告诉我,要用绳子拴住它的长柄,再用马儿拖动。下一个白天,流浪商人双手把缰绳捧上,羊驼在我家里闲逛。
我牵了匹骏马,再把锄头拴上,引着马儿把锄头拖进牛棚。东方小人告诉我,这笔直杵在地上的锄头就是一道与门,我只需要把红石铺过来就可以利用上。在我离开这点时候,余光瞥到牛羊,它们在战栗,天空中下起绵绵的细雨。
当我把电路接好,放下最后一块音符盒,最后一项任务终于完成。我快步回到家里,外面已下起大雪。
你成功了。东方小人的声音真好听。接下来是属于你的乐章。
她从纸上剥离,踩在压力板上。
计时电路再次启动,自我反馈,自我解析,自我校准,音符盒的声响终于和谐,规律和编钟很像,它们共同奏响着纯洁的乐章,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曲调,那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听过的最美好的乐章,它们仿佛肆意流淌,抚摸我的身心,抚平流浪商人的焦躁,浸染了这片山丘的每一块大地。
这乐谱逐渐凌乱无章,掺和着牛羊的尖叫。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正在地上费着劲用红石粉铺着那简化的卡门涡街形状。耳边传来的并不是音乐,更像是乐器们一次次的呐喊。它们在努力模仿人类的和声,但这古怪刁钻的音调不属于任何一个现代国家的主流语言。它时而轻哼,时而重叹,时而吐息,逐渐变得清晰。我再一次感到脊背发凉,披着湿透了的冰冷衣物的身子又是冷汗直冒,我逐渐入迷起来,听着这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呓语,感受到了疯狂,这些音符仿佛要将我的理智抽干,就像那些牛羊一样。突然,一段音节在我耳畔炸响,它含含糊糊,却分外抓耳。ling leng dong dang leng guang!这些支离破碎的音节,竟然是我的名字!编钟和音符盒交织的声音愈发尖锐,愈发响亮,冲击着我已变得脆弱的耳膜,以及我的大脑,耳鸣的嗡嗡声让我痛苦不堪,整个世界的喧闹仿佛升华到了顶点。我艰难地抬起手,用力摘下耳机,把它摔在一旁。在这一瞬间,我恢复了些许理智,抬头望向窗外,一轮圆月悬在天上,窗台上已积满一层白雪。我恢复了听力,这个世界,除了电脑散热器的呼呼风声,已经陷入一片安详。耳鸣的潮水彻底褪去,我的心跳却连一刻也没有放缓,我无法理解自己体验的种种事情,但我在刚才疯狂的呓语里好像听到了支离破碎的真相。那位可怜的村长,那名可怜的玩家,他的祈求只是痴心妄想,回应他的只有自身的疯狂。
突然,在这静谧的夜色中,一阵不和谐的曲调慢慢奏响。那是来自我面前那台尚未关闭的电脑,那是耳机里疯狂呓语地续响。我已乱了方寸,定睛看去,那耳机的接头从来没有插在电脑上。这乐章越奏越响,最终又变成了那副大合唱。冥冥世界中我的名字来回传诵,于我耳中再次炸响。它一边念着我的名字,一边把另一句颂唱:la,lavadivo,dushdis,voluntiga,la,la…
就算以我的疯狂,我也无法把这段呓语解读。伴随着可怖的音符,窗前的月光骤然变亮,一道光柱射进黑暗的宿舍,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一群身影。那里,有一副干枯的骨架,那里,阴冷女人的半边身体正在腐化,那里,我的舍友!他的面容,和壁纸里的憔悴鬼脸一模一样!他的手指正在伸出,他在空中慢慢地画,我一瞬间就意识到他在画的东西,那是卡门涡街的简笔画。我逐渐理解一切。舍友的这台电脑,为什么这么干净,为什么这么封闭。我的舍友,到底去了何等地方。
是我,我打开了这来自亘古的魔盒,在一个个玩家的接力下,撬动了厄运的大门。那螺旋的卡门涡街,时刻提醒着我剥离那浓郁离奇的方块世界。人对神祇的窥视如何抵挡祂对人的真言。我的眼睛涌出泪花,我异常后悔最初的决定,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我接受了祂的安排。
宿命的交响曲进入下一章,一阵异常清晰的钢琴曲随着月光流入我这间小小的宿舍,它如溪流般安静,又如怒涛般席卷所有。一股莫名的恐惧从我的脚底疾速攀升至瞳孔,那月光顺着我的耳朵闯进我的大脑,音符潮水骤然褪却,这个世界突然万籁俱寂。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这个世界忽得在我眼前蒙上一层虚幻的外衣,只有那种彻骨深寒的恐怖显得真实。我面前的室友早已被月光洪流搅碎吞没,这间宿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电脑桌安静地摆着,鞋子胡乱塞在鞋架里,鞋架靠在墙上,墙上挂着日历,日历上挂着一块时钟。时钟的指针停下了,没有任何运动的迹象。我的目光重回窗外,窗外的月亮略显得方,旁边似乎有分裂出来的明亮碎块。
不,月亮不是碎了。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脊背,伸直了脖子,本想向前几步,去看那月亮,可我的脚刚走一步就僵在那里。我眼前的椅子,桌子,盆子,墙壁,玻璃,任何物品,都有如被无形物品切割了一般,显得古怪异常,就像它们靠近我的部分和远离我的部分不在同一张图层上,它们只是在我站在原地时看上去寻常一样。我盯着椅子上的靠枕,侧步踏出,脚底是坚实的瓷砖。那墨绿色的,被糟蹋得失去最初形状的抱枕,在我转移了视角后,展示出它被切成窗花般的模样,原本蓬松可爱的棉抱枕,在我更进一步转移视角后,无限拉伸向远方,墨绿色的棉布窗花构成一排我无法理解的文字,在每一寸文字中,我都能看见原初视角下的抱枕。
整间宿舍在我的面前都拉伸成了无限长的窗花,而那些空位,填充着流淌中的黑暗。我无法描述这种黑暗,正如我无法理解它,我快要发疯。当我扭头望向月亮,月亮也快要被拆成窗花形状。我放肆尖叫,但伴随着我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的是骤然响起的是无数我的声线和声齐唱那些呓语。我回到原初的位置,找着原初的方向,我不想在这光怪陆离里多待一秒,可是无论我怎么尝试,我都没法将它们严丝合缝对应上,这间宿舍已经变成我最绝望的炼狱,我像个被抛进宇宙的孩子,在我无从计量的尺度的黑暗下直面四面八方的悠远星光,就像目睹着从一只黑暗巨手的指缝间流下的点点金沙。我情愿我的手中有把可以快速结束我生命的枪,我无法想象当我踏入那片黑暗是否会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下场。我焦急到哭泣,又一遍遍抹去泪水,绝望地寻找原初的视角。
温和女声再次响起。
来吧,和我一起,迎接祂的到来。
我突然惊醒,我还坐在电脑桌前。东方小人走在我面前,牵着我的手,我再次路过那片树林,再次路过那些古怪装置,这次,那些装置上因为确实黏液块而无法运作,周围回归乡村的清甜宁和。我们再次走过牛棚,那里已经没有牛羊,我们走到门前,那里也不再有水帘。走进木屋,东方小人把我按在床上,在那逐渐暗淡下去的电脑屏幕上反映出我空洞的双眸。等我站起在床前,面前又出现了那个流浪商人,它已完全褪却周身的血红,变得比以往更加惨白。它被两根绳子拴在这里,天花板拴着它的脑袋,地上拴着它的双腿。它身边的羊驼又是不见,屋里也没有听见它们的哼叫。
这个时候,从我的身后传来了异常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