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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西曼提斯

更新: Dec 26, 2022  

奥西曼提斯

“先生,有人执意要来单独见您。”
佣人关上会客室的门后,他看向我,无奈地笑了笑。
“看来今晚只能到这了,亨特。总而言之,济慈被《布莱克伍德杂志》那么批评未免太过分了。帮我个忙,老伙计,改日去拜访他的时候,替我转告他,别怕那群刁钻的找茬专家,尽管写下去就是了。”
“放心,比希。《考察者》永远欢迎您和济慈先生的投稿。我明天忙完出版工作就去好好和他谈谈。”
当时夜已深,在门厅拐角处我的确瞥见了那位打断我们会面的不速之客——他貌似用一件斗篷把自己裹得很严密,而且似乎在有意避免和我产生视觉接触,我也没有多想什么,径直往家的方去了。
1817年的早春,伦敦市在氤氲与雾霾的夹道欢迎中迎来了四季的又一次循环。我们当时的处境都比较艰难:先是济慈,他的第一本诗歌集子好不容易在大家的帮助下出版——尤其是雪莱,他说服了出版社里那群只想着印刷什么“颇有市场的通俗画册”的老古板们大发慈悲地开动他们的印刷机印刷一小批次可怜的平装册子——却被《布莱克伍德杂志》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白痴编辑给一些神经质批评家钻了空子;再是雪莱,他还有场官司没打完;再是我,《考察者》最近又收到了一些威胁信,搞得整个编辑部上下人心惶惶的,于是我让他们大部分人都暂时回家避几天风头,自己干着包括设计、排版、印刷……几乎所有的活,还得随时应付由于匿名举报信招惹而来的警察盘问。但是我们并没有被任何困难吓倒。济慈貌似在写一本新集子,雪莱也在构思新诗,过不了几天那些唬人的东西也会消失,编辑部又可以正常工作了,就跟以前一样——我为进步发声,即便下了监狱又如何?还不是过一阵子就出来了?

隔日上午我就挤出来一点时间去了济慈那。他并不怕那些人,也很高兴我能来,向我读了几首他的新诗,还告诉我新集子明年就可以出版了。我们相谈甚欢,完全打消了我和雪莱的担心。
三天过后,编辑部也陆陆续续开工了。在大部分工作不太需要我亲自下场的情况下,我没有放下这宝贵的闲暇时光,而是来到了雪莱家。但是接待我的却是一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却依旧给自己脸上扑铅粉的老小姐。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先是一愣,然后急忙脱下帽子,毕恭毕敬的询问道:“不好意思夫人,请问这里是珀西·雪莱先生的家吗?”
“他们一家人租不起房子,已经搬走了,我是这儿的房东。”她有些无奈地答复道。
“啊?搬走了?搬到哪去了?”
房东太太貌似开始警惕起来,暧昧地说道:“听他的仆人讲好像去乡下了吧……”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赶忙补充道:“噢,我差点忘了,您认识一位叫利·亨特的先生吗?”
“你正和他说着话呢。”
“好的,等我一下”
她随即关上门。过了一会,她打开了门,手上多了一些东西,很显然是信件。
“珀西临走前让我转交给您这封信和这个地址,让您写信给他。”
“好的,谢谢您。”
当我带着这封信回到编辑部时,心中仍旧充满着困惑。为什么雪莱没和任何人告别就匆匆离去了?仇家找上门了?无法付清房租了?还是……
我突然想到了那天匆匆打断我们的那个身影。
的确,说来也是。雪莱在见我之后的那几天一直没有任何踪影。平日里他闲暇之余经常会来编辑部找我,正如我也不时会去他的居所找他一样,我们都半开玩笑的称之为“灵感狩猎”——雪莱定不下心来,若是他有什么新诗作产生了,那么也绝对不是凭借在家里呆上个三天三夜硬生生想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开始为那个神秘身影是谁产生怀疑。
带着这些疑问,我回到了自己颇有些不修边幅的小办公室,坐在一大堆信件和报纸中间,身边则是编辑部来来往往的员工,新的报纸和信件也不时送进来,给本就比较凌乱的狭小空间再添上一些行将就木的垃圾——大部分是那些保守派雇人写下的小柠檬般尖酸刻薄的鬼画符——好极了。雪莱的那封信在那些个茶色的廉价玩意之间如此显眼:乳白色与金色的橄榄枝镶边、没有或大或小的邮票、没有脏兮兮的邮戳、他的签名、“利·亨特收”……和“务必独自拆阅”的红墨花体字?
也对,恐怕是他又有什么不敢轻易给生人看到的初稿了。我将它和账簿放在一起,先去干“回收员”的差活。当天晚上,在确保部里最后一位员工下班后,我关上办公室门,点开煤气灯,拆开了他的信。
也是那个晚上,我知道了那位神秘访客的来访意图,和我的挚友,珀西·比希·雪莱,即将命运多舛。即便那股未知的力量希望它永远尘封于祂和我之间,但十年带来的物是人非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在此写下这个离奇的故事以便时刻提醒自己保持理智。不出意外的话,它会陪伴着我追随两位挚友。但假若这个故事被人听说或这些文稿被人看见,无论你是否相信它,请务必敬畏自然,以及自然背后那些即便是最睿智的头脑都无法接受的存在。
信封内是一沓粗制的泛黄纸张。我认得它,它们平日里是雪莱用来打草稿的。为首的则是一张稍显精美的信笺用纸:
“我的至交,请务必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新诗稿已随信附上,但我仍希望你在看完这封信后再去看那拙作。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我想你可能对那天晚上打断我们的神秘人及之后我的种种行为感到奇怪。也是你是对的。下面这些是那晚它走后我拼尽全力回想起来的一些内容——我们的谈话内容——虽然我得知将它写下是不明智的行为,我也可能很快就会忘记这些事情,但是这些故事给了我创作新诗的灵感,因此我不得不这么做。希望你喜欢这个故事的同时,也答应我务必不能和任何人说,即使是济慈——我已托房东太太函告他因病需下乡疗养一段日子。新地址也已托其转交予你,望早日来信。”
而接下来的则是七八张仓促写成的草稿,上面有涂抹留下的和不小心打翻墨水瓶留下的污渍,暗红色的,颇有些血书的样子。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一颤,继续读了下去。
根据这些粗糙草稿,我大致整理得到了以下这个故事:
大约六年前,远在英伦三岛之外的非洲,有人在一个已经废弃的近代村庄遗址深处发现了两处巨大的躯干——据说是两条巨大的石腿。但是发现它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深入研究,便由于稍晚些时候漫天的沙尘暴被迫离开。当沙暴散去后,人们再去找那奇怪的雕像,却无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了。
当时,这个消息打动了来此地的一位旅行者,他对古代埃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而刺激(他的名字在手稿上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却始终无法分辨)。几天以后,他叫了几个伙计,带着装备和向导来到了这片荒芜之地。一路上,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此地的过去。“这里的老人们都管这儿叫‘奥西曼提斯’,据说古代的一个宏伟王朝定都于此。”但是当旅行者想知道更多时,那向导却告诉他:“即便是最睿智的长者也不知道为何这里荒芜。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此地被恶魔诅咒了,抹去这里的一切——就连千年后一座再朴素不过的村庄都要被大旱撵走。”见自讨了个没趣,旅行者便也没继续问下去。

“我们到了。”向导指向一片荒漠,依稀可见破败的房屋结构横七竖八地插在漫漫黄沙中。方圆百里点缀的,只有黄沙被狂风吹成的蜿蜒纹路,奥西曼提斯,或者说曾经的奥西曼提斯,是这死亡之海的一芥孤岛,但就连这孤岛也终究逃不过天灾。
告别向导后,他便开始安营扎寨,在倒塌的房屋遗迹和干枯的树木旁简单搭了一个帐篷,便开始让大家寻找那神秘的躯干。
果不其然,什么也没发现,挖掘工作持续了两天,地底下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伙计们已经开始显得不耐烦了,可旅行者答应的报酬又是那么高昂。终于在第二天的晚上,有一个伙计在离营地四五百米的地方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碎片,而上面则刻画着一只眼睛,很明显,那眼周的线条勾勒不是现代埃及人的手笔。
事已至此,旅行者很高兴得知当地人对奥西曼提斯的一些谈论确有其事。于是急忙规划一场更大范围的挖掘。
但是当天下午突然狂风大作,几个打下手的都告诉他这是要来沙暴的前兆,但他依旧执意挖掘。最后的消息便是晚上的那场百年难遇的特大沙暴带走了这位可怜的古埃及迷,那一行人全部在那场沙暴中不知所终。
写到这,我本以为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异国探险事故,这类事故多了去了,可是手稿并没有就此停笔。
之后的笔记越发的潦草不堪,我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英语了,字符间开始藕断丝连,辅音似乎多起来了?古埃及语吗?他还记得下这个?
我不禁为我朋友“高超的”书写手法“赞叹”,还以为他开始和我打哑谜,于是我不知怎么想的,开始饶有玩味地对那些鬼画符抄抄写写,试图辨认出个所以然来,甚至开始试着读出那些我抄下来的玩意:
“……姆戈弗亚戈……恩约格……弗坦?”
“Y’ uln mgephaiagl…n’ ghftog uh’eog ah fhtagn?”
“不对!”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不对劲,雪莱根本不会把字写得这样混乱潦草,这不是雪莱的字!
已经晚了。本来就漆黑的办公室四周竟然狂风大作,书稿与各式各样的文件上下飞舞,煤气灯也熄灭了。不知为何,它们居然如此坚硬,宛若钢板一样一份又一份地拍击在我的脸上。我竭力喊叫着,挣扎着往门口走去。我希望本就透风的墙壁能够传出我的任何声音给外头的任何人,但编辑部本就坐落在人烟难及的幽暗巷角,白天街上的人用手指头就可以数的出来,晚上的话,肯定不能指望小酒馆出来的醉鬼在街上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个酒吧?
扑面而来的信纸,书页和杂志样板使我喘不上气,街角的灯光开始逐渐变得模糊,无形的力量正拼命拉着我不让我触及关于那扇小木门的一切,我念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是雪莱写的吗?还是……?
“是我。”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几分钟我仿佛听到了由那些纸张组成的模糊人影说出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周边亮堂了很多。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它轻飘飘的,似乎一缕微风便可以把我吹起几丈高。办公室的地板也沙沙的,一丝热浪吹打着我贴在地板上的脸颊。待我恢复了些许理智后,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使我大吃一惊。
我不知如何描述那血红晚霞下被漫天黄沙包围的绿洲上,整齐划一的街道与房屋矗立于远处,毫无烟火气。几万名衣衫褴褛的奴隶穿梭在硕大的城门中,在不知名的号子与长鞭的催促下合力拉着一块块巨大的花岗岩石料一齐向着一个方向艰难地移动着,待我望去,一座威严却又透露着诡异的站像在远方星星点点作照明用的火盆装点下上通苍天,下定大地,那依稀可辨的暗黄色首饰与衣着无不证明着它法老的身份。我虽有幸参观过几次位于罗素广场的大英博物馆,也道听途说过古埃及那宏大的建筑群,但从未亲眼见过如此巨大的塑像,更不用说建造它的这般鲜活场景。
突然,一阵古怪的号角声打断了工地上热火朝天的节奏。奴隶与工头们齐刷刷地跪倒在黄沙中,面朝同一个方向。一辆华丽的巨大轿子,在三四十个相同装束的轿夫托举与乐师的陪伴下,缓缓朝我的方向走来。轿子上载着的身躯手拿寒光闪闪的连枷,黝黑的皮肤与完全隐匿在王冠诡异色彩之下的面庞显得他的黄金首饰即使在太阳将要落下的傍晚时分,也分外光彩夺目。虽然没人呵斥我挡在了他们中间,我还是下意识的往一边让开,但下人那目中无神的表情依旧呆滞地望向他们将要行走的地方,似乎我的存在毫无意义可言。虽说如此,我仍旧感觉到了那不可看透的面孔之下,那双刺骨的眼睛在盯着我。
这着实不是什么来自现代社会的东西。我貌似闯入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中。我确实是一个外来者,一段不知名历史的闯入者。我试图引起别人的注意,想搞清楚自己为何会从《考察者》办公室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来到了这神秘的雕像前。但无论我多么卖力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都没有用。所有人的眼神都宛若轿夫一样目光呆滞,只顾一心一意地干活,监工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喊叫着重复单调的音节,挥舞着长长的鞭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我还没有搞清楚情况,转眼间我便被带到了那座雕像下。原来,雕像只是它在地面上的部分,它的面前还有一个血盆大口,雕刻着花纹的阶梯通往它地下的幽暗空间。我在震惊之余,竟然发现自己的视线能够穿透黄沙,就连我的实体于这个地方都毫无意义了。站在那人工开凿的深渊巨口前,我看见了它地下那犬牙交错的开凿空间和不可名状的骇人器具,我看见了众多用途我连想都不敢想象的巨大祭坛与跳着古怪舞步的祭司,还有那血色的地下暗河,与承载着人形棺椁的亵神巨舟。

我的神经被这些超出认知范围的可怖景象压迫着,紧绷的弦仿佛只要多望向那深渊一秒便会彻底崩坏,使我丧失理智,沦陷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异国他乡。就在这时,我感到背后一股莫名的寒流冉冉升起,我虽然猜出了是谁站在了我身后,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回头往后看。
无名的法老正站在我身后,他不知是面朝我走来,还是面朝那罪恶滔天的豁口走来,口中念念有词,那恐怖的塞擦音与喉音组成的骇人语句竟令我发抖,使我越发头晕目眩。他展开他那修长如蝙蝠翼骨般的黝黑双臂,咒语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眼睛。苍天啊,那黝黑到不见五官的脸上那双金色眼睛,那双生龙活虎却又腐烂殆尽的干尸之眼,那双拥有瞳孔却是由不断变换数量的更小瞳孔组成的能透过历史尘埃对话古今的恐怖巨眼!他那黝黑却没有一丝黑人特征的面庞贪婪地吸收着血红的日光,大张的嘴巴又露出那两排惨白的牙齿。我看见的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千年古神!我看见了塞特!我看见了真正的奥西里斯!

似乎是在回应我脑海中的想法,祂的巨口传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
“我名千万,我身亦千万。我非塞特,亦非奥西里斯,但二者皆臣服于我,我为万王之王,混沌之冕。”
他形若枯槁的手指向高处。我望向所指的方向,原来是那足有几十英尺高的雕像座,上面刻下了足有人头那么大的巨型象形文字。我惊讶的发现脑海中的某股强大的力量居然能迫使我看懂它们:
“奥西曼提斯,万王之王,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象形文字下方的壁画上,祂成千上万的子民血流成河,枯骨组成了一座又一座高耸入云的金字塔型祭坛,将他的灵魂传递给一位又一位凡人的肉体,祂便取而代之,使得人间白天也生灵涂炭,永无天日。
我惊恐地观摩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与血淋淋的壁画。然而这名叫“奥西曼提斯”的法老却趁我被不可名状的恐惧包裹时,双手一推,将我推到那深渊里去了。我无助的呐喊着,从阶梯上摔下深邃的惊悚巢穴中。我眼睁睁看着那曾代表着恐惧,现又代表着光明的半圆形口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法老那巍峨的身躯也逐渐化作那巨口的一颗獠牙。
终于,我尖叫着从办公室地板上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我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正准备试图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时,突然我发现一个身影坐在了我的办公桌上,像在好奇地打量着桌上雪莱的信件。

“利·亨特先生,上次很抱歉以那样的方式和你见面,毕竟你并不是我想找的人。但现在你朋友还是打破诺言让你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你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他那浑厚的声音像极了那状如木乃伊的法老。昏暗的,来自窗外的灯光依旧不能照亮他乌黑而又修长的身躯,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你很清楚我是谁,”他又继续把玩着雪莱的信,“我知道的东西很多,特别多,多到你无法想象。一个名字不算什么。”
他那金色的发着光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与我对视,格外瘆人。
我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那个名字,那个来自恐怖法老的名字,那个封存了近千年历史的名字:
“奥西曼提斯。”
“只是万千个不同生物给我取的万千个名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黑法老、夜魔、野兽……我还有很多。不过看着你们发展着实有趣,几千年过去了,还是如此。既希望和谐又希望混沌,既渴望进步的灵感又渴求保守的声音,如此的矛盾,又如此的迷人。”
“你到底……那天对雪莱做了什么?你又是怎么认识我朋友的?”
“哦,他呀。很明显我们谈论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他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作为交换我也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东西。我想你的朋友很快就会写出很棒的诗篇了。至于怎么认识的,既然你朋友是个出色的诗人,我想这个问题你也可以从诗的角度入手。你的朋友可能很早之前就和你谈到了一些什么,对吧?”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在一次“灵感狩猎”上,雪莱曾谈到过一年前《麦布女王》的修改事宜。

“亨特,你觉得为何我用了《恶魔世界》这个名字?你猜猜看。”那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饭后杂谈了,“你讨厌现在这个恶魔遍地的世界,并寄希望于一个崭新的世界,或者说崭新的未来,我猜的对吗?”我曾拜读过他的这部作品,曾对他诗篇所用的那哲理而又富有浪漫色彩的手法赞叹不已。
“太对了,但我承认,老伙计,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曾在你编辑部的附近发现了一家旧书商店,当然那里现在已经倒闭了,毕竟人们更喜欢用酒精麻痹他们自己,而不是文字。我在那里找着了很多有深度的著作,你是知道我的,我对那些古老的书籍没有抵抗力。但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先生,他似乎也是来店里淘金的。他见我对自然科学和哲学书籍感兴趣便主动上前搭讪——好吧,也许也有可能是我们两个人是店里唯一的顾客。我在和他交谈中知晓了很多东西,也和他谈论了我的诗,是他的一些想法改变了我的对世界的看法,也是他建议我这么修改那首诗的。”
“这是好事呀,也许也是一位和你一样的进步人士呢?他叫什么?”
“恐怕他宁愿保持匿名,”雪莱苦笑着,喝下了一口红酒,“当我尝试询问他的身份时,他却只说自己是个‘埃及来的旅行者’,曾去过很多很多地方,而且希望自己不要太引人瞩目,以便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他说如果时机成熟,他会再次拜访我的。”
“唉,没办法。”我长叹一口气,“现在有识之士没几个不在牢狱里悟道的。谨慎行事也是对的。”便也没当回事,也抿了一口酒,便接着和他讨论诗篇的事情了。
“你!是你!你就是那个旅行者!”
“看来你回想起来了?”待我回过神来,那个漆黑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想到了在雕像面前的一刻,不由得一阵寒碜。“你的朋友希望看到未来,我便让他看见了未来,然后我也得到了我该得到的,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即伏行的混沌本身,超越时间与空间之存在。我即奈亚拉托提普。记住我的话,詹姆斯·亨利·利·亨特。”他突然伸出右臂,那和法老一样的干瘦手指指向我,“契约已经生效。你的朋友珀西·比希·雪莱将终于大海的怀抱中,他的大部分生命将作为他窥探了未来的代价偿还于我。他不会记得我们的契约或他窥见的任何东西,但他将凭借着这些东西带来的灵感诞生许多精彩的篇章,并足以使他在你们的文明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你将作为见证人记住这段过往。可倘若你胆敢向他或任何人透露半点我们谈话的消息,你们将都在睡梦中看见我的真身,并被我夺取理智,最后痛苦的死去。”

霎那间,那自称“奈亚拉托提普”的身影附近的黑暗更黑了,整个房间开始充满厚厚的黑色迷雾,待到迷雾散去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信件和文件全部整齐的码在各自应该待的地方,就好像刚刚那一切都宛若一场梦,什么都没发生。

我随机打开了熄灭的煤气灯。在精神恍惚之间,我发现之前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封信也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泛黄的、折叠起来的信纸。

我展开了那张纸。那是雪莱的新诗,之前应该是那叠潦草信纸的最后一页:

我邂逅刚从一个古老国度归来的旅行者,
他说:“我看见两条没有身躯的巨大石腿
耸立在沙漠当中……在不远之处
塑像破碎的面孔一半陷在黄沙之中,
那紧缩的眉头,皱起的嘴角,蔑视的目光,
表明工匠深刻了解发号施令的统治者情绪
并刻在这些毫无生命的石头上之上保留下来,
远远超过了工匠的寿命和统治者的岁月;
塑像的底座上我看到这两行字;
我是奥西曼提斯,王中之王,
看看我的业绩你们再强也比不上!
废墟之外别无他物残留
在这残缺破碎的塑像周围
只有无边无际的黄沙伸向远方。”
如今,十年过去了,那个恐怖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我一直信守我与祂的诺言,自那以后我便很少和雪莱互通信件了——编辑部的事情也实在太多,我没有时间去乡下拜访他。我也按常规的批评方式写了一封赞扬信,按照之前房东太太给我的地址,再附上那首诗,一并回了过去。不出我所料,几天后他在回信中说自己一定是太累了,以至于不知怎的将新稿寄到了我手上,但他由衷地感谢我对他新诗的评论。之后雪莱输掉了官司,一年后据朋友说他去了意大利,我不得不联想到与意大利仅一海之隔的埃及,恐怕他亦有去埃及的想法,但彼时埃及正在打仗,他又在那浪漫国度邂逅了拜伦,感受到了意大利那优美的自然风光与浓厚的历史文化,种种因素于一身,他就一直留在了那异国他乡。我的编辑部也终于惹恼了上面的某位大人物,最后还是落得一个被取缔的下场。我只能奔波于各个不知名的小杂志社里当拟稿人赚取微薄的稿费。

济慈后来也去了意大利,但他之前便厄运缠身,意大利的优美环境也只是延缓了他的厄运——死神在1821年用肺结核在罗马夺去了他。雪莱也应了那黑法老的预言,于一年后的7月8日在斯贝奇亚海上覆舟,与数人一起共赴黄泉。不到十几天前,我因长久不通信担心他的安危,还特意去了意大利看望他。我们交谈甚欢,他给我分享了诸多我一读便笃定将成为不朽名篇的作品,何曾想到自己竟会成了送别他最后一程的友人。在他的火葬礼上,我泣不成声,他终究是还去往了未知的领地,去往了那超越时空的无名疆域了。

尽管雪莱已经去世多年,我还是会在无数次的梦境中回到几千年前的古埃及。畏惧着那段不曾出现在任何官方史料的黑暗年代——无数人甘愿被那高高在上的可怖存在控制,为愉悦祂而不惜让千年的基业毁于一旦。祂没有如一个良君一样带来长治久安,祂也不能称之为暴君,因为祂的行径若是尼禄听了都会大惊失色,难以入眠。祂是混乱的化身。不,祂便是混乱,祂醉心于用美好的幻想蛊惑人心,尔后将无限的混沌与黑暗带给这片土地。祂绝不能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发掘和交往,不然几千年前我亲眼所见之事,将第二次降临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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