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无法变成蝴蝶的人

Dec 24, 2024  

作者:卡戎·尼古拉斯·赵四

 

“我是拽姐战一柔,呼呼呼./”

我想过摇号会让我进一个不理想的中学,但没想过妖魔鬼怪会如此之多。我面前的女孩,高马尾扎得像大葱一样笔挺高耸,两片刘海如旗帜一样随风飘拂,校服扎在腰上呈裙摆状。“大葱”站在桌子上咆哮,风扇刮到了葱头,她嗷的一下跳下桌子,威风凛凛地矗立在我面前,豪气万丈地说:“叫声柔姐,护你全家!”

我盯着她脸庞仍在飘扬的刘海,心想这学生还蛮守规矩的,好歹穿了校服。我在来这所学校之前就应对可能到来的霸凌做了很多防护措施,第一天到学校就模仿着我印象中有些不守规矩的学生没有穿校服,书包里的面包虫随时待命泼向来招惹我的人,专门准备了盒子保护我的书本。虽然这些很不切实际的神经质一样的防守在后来证明是毫无意义的,但它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使我心安。

女孩还盯着我。我做出挣扎一番的样子说再考虑考虑,她居然通情达理地走开了。这一届毕竟全是摇号,不正常的学生相比高年级少了很多。

前桌回过头来,告诉我这个人精神不正常。我说这不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吗,他强调这是字面意思上的,她是留级生,听说被上届一个特别能打的揍得精神不正常了。我不信,才一个初一的学生能把人脑子打坏?老师和学校就不管这个事吗?你别问我,我也是刚来这学校,离那些精神病和反社会远点总没错。谢谢劝告,反正我早晚要转学的。我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

我面前的转学生正在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在原来学校的故事。我其实不怎么感兴趣,但她看起来有点过于亢奋,亢奋异常,以至于她的叙述会突然变得胡言乱语。我自认为十分谨慎和成熟,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异常的人只要顺着她的话应和两句就好。所以我还是听了下去。

刚开始的两周过得还算顺利,我坚持每天第一个到学校第一个回家,决不在学校串楼层,教室厕所两点一线,留在课桌里的书能少就少。父母告诉我,下个学期我就可以转学。

某日教室外异常骚乱,我趁机跑进无人的厕所。厕所每个楼层有一间,男女厕所中间只有一堵墙相隔,洗手台公用,一周只打扫一次,恶臭熏天,每次都要挽起裤管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防止恶臭的液体溅到脚上。一共六间隔间有两间抽水泵力度不够,一摁出水按钮水泵就发出一串串连汤带水的放屁声,冲不下去水反而越积越多,积成小池塘再漫出来,悬浮着几团泡肿了的纸巾。有时还冒泱子,水从男厕漂到女厕,一团团大纸,好似夏夜古镇水面上游客们放的莲花灯,飘飘摇摇。

啊呀,我扯远啦。总之今日这恶臭更甚,太阳像当街裸奔的变态,把云朵吓得无影无踪。你知道的,我市的夏天一直从四月持续到十一月呢。灰白的厕所地砖蒸干了水分,水渍开出一朵朵暗黄色描边的不规则小花。比那更醒目的是几滴新鲜的血,在白色的洗手台上格外扎眼。更令人反胃的是一条长长的,拖拽排泄物留下的痕迹,很明显还有人踩到了,地上有几个慌里慌张的鞋印子。这条痕迹从男厕所拖出来,横贯女厕。眼看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我只好心一横,跑到初二楼层。

我终于明白了骚动的原因。敏捷地从一地烟头的厕所跳跃而出后,我顺着那道痕迹一路走到走廊尽头,教室里几乎没人,全都乌泱泱地围在一起。我从洋葱般层层叠叠且气味辛辣的人群外深入,一只袜子差点飞到我脸上。

一个被扒了下半身衣服的白花花的小胖子捂着脸,有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污物涂了满地,被他均匀地抹到了地板上和衣服上,某些沾了灰尘被搓成一个个小粪球,然后又被压扁,状若猪圈泥坑里打滚的猪。一个矮个子的男生正对着他的脸乱抓乱打,嘴里很癫狂地重复着污言秽语,唾沫星子乱飞,像只得了狂犬病还不牵绳子的吉娃娃;另一个打手个子更高,背对着我,一只膝盖跪在小胖子的大腿上,拼命地捶打他白花花的肚子,乍一看以为是在揉面团,那柔韧的肚子就任由他揉圆捏扁。高个子面目狰狞毛发奓起,像只非洲鬣狗。

“叽叽叽!”

“汪汪汪!”

吉娃娃和非洲鬣狗的狗叫声不绝于耳。小胖子或许在初一厕所就被打得失禁了,他被一路像个拖把一样拖过来,脸已经高高肿起。我胃里翻江倒海,但我出不去了。我被越来越多的人挤到了最前面,旁观者和参与者的界限模糊不清。

地上的人在疯狂尖啸和哭喊,声音变得喑哑,每一声求饶都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他的眼皮子红通通,肿胀到变得半透明,像一颗半圆形的红宝石,上下眼皮堆挤在一起睁不开。他持续发出的杀猪一样的非人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刨着我的心:“啊啊啊啊不要再打了……咳咳……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这些话一点也不好笑。人在不理智的时候只能重复同一句话,因为没有剩余的器官用来思考了。额你没有笑是吗?好吧十分抱歉我习惯了……我继续讲下去吧,我保证这个故事的结局不会让你失望的!

狗叫声,猪叫声,人群中不绝于耳的鸡叫猫叫牛角快要把我的眼睛生生挖出来,把耳膜用打蛋机捣破,把颅顶掀翻。有男生恶趣味地喊“吃我的*就不打你!”有几个女生大喊“拍下来了拍下来了挂到网上转发率肯定特高”还有人惊呼“***袜子飞到我脸上啦你们这群**和*杂交出来的***……”

一直居高临下的狗主人打了个响指,狗们立刻不叫了,乖乖地蹲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吐舌头——别人可能看到的是两个人拍了拍手站起来吧——反正我当时看到就是这样的。

小胖子还在地上条件反射般地疯狂扭动,就像一只强行沐浴了开水的大青虫,疯狂地在地上扭来扭去,脸紧紧地皱成一团。你有没有吃过火锅?跟你在火锅里涮着吃的腐竹差不多。

狗主人拎起小胖子的脑袋,脸上的笑容真诚残忍:“不会说话吗?今天不让我满意就把这一层的走廊给我舔干净……”

说时迟那时快(请允许我使用如此古早的形容词!)人群中爆发出一串惊叫!世界变成慢镜头,大家的声音被拉得好长好长,每个人脸上的惊讶,幸灾乐祸,厌恶,惧怕都被定格了,他们的面部肌肉扭曲滑稽,我看到了前桌的脸,他嘴巴长得老大,发出一声长长的卧槽!一个头戴将军帽,挂两片战旗的大将军跳进了人堆里!她的身后散发着光芒,强烈得要把太阳吓跑!

大将军稳稳落地。不用我说你也该猜到那是战一柔!她天神下凡般地驱赶着吉娃娃和非洲鬣狗,揽过地上发抖的小胖子,昂着头,帅气地扔下几个字:“他,我罩的,动他=动我,动我=你死,懂?”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串串鸡叫猫叫牛叫,狗主人像舔了地板一样脸色铁青,揪起战一柔的领子,大战一触即发。上课铃打响了,吵闹无比,吵得我心脏疼脑袋疼全身无处不疼,本能地逃回教室。

一整节课我都头晕目眩。下课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前桌回头兴奋地对我说“您猜怎么着?”我还是晕乎乎的,问他怎么了。“黄璐扑上去咬人手,被一拳捶到墙上,她还死咬着不放,血都出来了……”他眉飞色舞,活脱脱一个说书人。

“所以打这么久就没有人来管吗?”

“有啊,老师来了。”

“那老师怎么说?”

“老师刚说两句也被打了。”

“ ……”

“黄璐是谁啊?”

“就是那个拽姐战一柔啊。来学校两周了你还没记住大家名字?”

“记住也没用,反正我下学期就走了。”我小声地说。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不打算转学吗?这样的事情有一天发生在你自己身上怎么办?”

“你说笑了,我要是有能力转学我还至于来上对口的学校吗?”

转学生越说越激动,语句有些混乱,她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我不太相信她夸张的讲述,一群才初一的学生能闹出这种事?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朋友,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你没见过的可多着,所以咱接着讲吧。”

 

那一场闹剧过后,初一学生无穷的青春活力全被激发出来,较高年级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厕所也越来越呆不下去了,男厕所烟味弥漫,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学生把烟头摁在另一个人的后颈上,那人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声,又跳又打,最后滑了一跤摔在地上。进隔间要打伞,保不准哪一天一盆水倒下来。像动物的反而更像人,像人的反而更像动物。

男生们都忙着大家,吸烟,女生也没闲着。我个儿高,暂时还没人主动找我的茬。我的课桌上早就刻满了上一届留下的污言秽语。我打心眼里对此嗤之以鼻:没文化的东西,连骂人都步人后尘,毫无创新力和杀伤力。

我唯一要做的事是给班里的三个女生写作业。初一的理科没什么难度,英语抄起来也快。只有语文作业写的特么头疼无比,又要伪造字迹,又不能写的太雷同。直到那一刻,我还在乐观地感谢她们锻炼我的写作能力。

“咚!”一本书向我迎面飞来,书脊狠狠地与我的头来了个对撞。比起愤怒,我第一种诞生的情绪是疑惑,我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哪个不长眼睛的居然敢跑到我头上拉屎?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他妈的你发什么愣?故意找茬是不是?”来者气势汹汹,正是我手中作业的主人。你这句话是自我介绍吗?我在心里反问她。

“我作业被老师说是抄的!你是不是故意乱写好让老师骂我?”AUV,你还挑上了……“问你话呢,***,”我出神地盯着她的嘴巴,她说话特别卖力,两片嘴唇像金鱼换气一样每说一个字就外翻一下,就好像她不是用舌头和声带控制发音而是用嘴唇。

“看什么看……”她一手抓住我的头发往桌上使劲掼了一下。我的大脑先是空白了一秒,随即顺手拿起水杯就泼了过去。我杯子里装的是拿铁,淋在她脸上就像浇了一大盆化粪池内的新鲜液体,我看着那张金鱼嘴猛地长大喝进几口(便宜你了!看你脑子不清醒,我还帮你提神醒脑)前桌刚进教室,惊呼“好浓的奶香味啊”,我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给金鱼嘴的怒火火上浇油,她欲扯我的头发,一口咖啡喷到我脸上,我眼疾手快地从书包里拿出待命多时的面包虫扔过去,她立刻吓得向后一跳,疯狂拍打着面包虫在其中蠕动着的头发和衣服冲出了教室。

我趴在桌子上狂笑不止。

我很快就被报复了。这群学生居然年纪轻轻就早恋!不过想想在当今社会六年级有个男女朋友已经不是怪事了,九年级的学生有人孩子都一个月大啦。

我被金鱼嘴的男友和他的“好兄弟”们胖揍的细节我不想细细叙述,这种被人侵害的事在我之前的学校讲出来都被人当笑话讲的。你并没有打算把这个当笑话听吗?这可真是让我有点受宠若惊——这话是真心的。还有一刻钟午休就要结束了,我还是把要和你说的略作简化吧。

面对一个并不害怕面包虫的人,我束手无策。当我叉着手站在地上旁观,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属于我自己,我想露出什么表情就可以露出什么表情,没人管我;但我现在却像一块抹布似的躺倒在地面上,和猪圈里的猪共享一个高度的视角。外面的人一圈圈围了起来,他们为什么无动于衷?我还没看到前桌看热闹的脸,是因为金鱼嘴被泼咖啡时他说的那句话,他也被找茬了吗?我没有多余的大脑用来想这个,反抗的动作完全机械化。有人在笑,有人在打鸣,好像还有人在拍照。所有人都在拼了命地发出声音,大家的声音合在一起好像一个大苍蝇围着一坨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一边搓手一边发出嗡嗡嗡的叫声。

金鱼嘴拿了一碗东西婀娜地走过来。我脑袋里的东西一下子都回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猜测到了那碗里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挣出一只手猛戳摁着我肩膀的家伙的眼睛,向人群中一滚,后边有谁拉住了我的小腿,人群乱了阵脚纷纷后退,一群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摔倒。那碗东西飞了过来,我只好像圆规一样以被抓住的小腿为圆心,上半身为半径向没有倒下的那一边人滚去。

那碗东西亮晶晶的,里面夹杂着白色透明絮状物,我疑心是白木耳汤,定睛一看,妈的这不是刚从茅坑里捞出来的带纸的水吗?我躲得及时,只感觉背上和头发上凉凉的,而我身后的人无一幸免。纸团子糊的到处都是,一泡纸射门般优雅地跃入某人口中,那人连连作呕,把纸团子突出后又连喷好几口口水,发出含混不清的“唔儿呃”之类的声音,几口带着小气泡的大黏痰也喷了出来,嘴唇上挂着一串串珠帘般的唾沫冲去厕所。人群中被泼到的有几个气急败坏,针对我的围殴很快变成针对金鱼嘴一伙人的斗殴。一个黑影飞速冲入人群,将我抱起。

“是黄璐救了你吗?”我打断了转学生。她看起来异常激动,边说边捶我的桌子,我不得不使她冷静一下。她说的有些无厘头和神话了,我在考虑还有没有听的必要。

“是的是的,”她正在猛烈地深呼吸,重新坐回椅子上,“接下来的故事一定不会让你失望,请继续听我说吧。”

战一柔一路带我跑进一楼的教师食堂,随后灵敏地一拐弯,将我放在废旧仓库里。地上有一层厚灰,可我觉得这是学校最干净的地面;周围堆放着旧冰箱,餐车,报废电线和学生藏在这里忘记拿走的篮球,我却觉得自由宽敞;没有灯,只有几缕阳光照入,我却分明感到久违的阳光与温暖。

“坐这来。”战一柔指着一辆没有灰尘的餐车,很明显她经常来这。她的声音一反往常地温婉平静,也不说神神叨叨的怪话。一路抱着我跑了下来,她的高马尾松了一些,乖巧地伏在她的肩头。她朝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挪了一点。

我轻声说,谢谢你。我身上实在很疼,我的手掌被踩了好几脚,感觉肉要爆开,连带着指甲一起撕破皮肉飞出去,鼻子肯定是出血了,牙齿把嘴磕破,太阳穴附近被扣去一小块皮,一会凉飕飕的,一会火辣辣的。不想动,一动浑身都跟着痛。这些体表的伤痛我可以忍受,只要不危及性命很快都可以愈合。但站在地上的那些人的目光狠狠灼伤了我,地上与我平起平坐的污泥和血渍使我恼怒羞愤,我怎么可以被摆到这种位置?!这些经历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像梦一样远而模糊了,因为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意识到肉体的伤害只是众多残害同窗中相对温柔的一种。欺软怕硬的那一方从来就没有什么苦衷,像我们一样十几岁的青少年们创造力是无穷无尽的,突然冒出的点子是天马行空的,不论在哪个方面都一样。

战一柔疲惫的喘气声慢慢弱了下去。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开始一板一眼地朗读:

迷蝶彷彷,福音往往。上祀无藏,继序不忘。

好奇怪的诗,我从来没听过。

“你在念什么……”我低头,却看到她的左手小指缺了一个指节。说到底我也不过十二三岁,面对残疾有一瞬的心悸。“你的手……”

她下意识地把手往后一缩,仅仅快到让人难辨真伪的一刹,她脸上闪过不属于“战一柔”的复杂表情。在那很不真实的一刹后,她骄傲地伸出左手,用炫耀的语气说:

“因为我得了‘化蝶症’。”

“?”

“真是没见识。”她重新扎好马尾说,“就像‘花吐症’。”

“这个我知道。”短视频网站上很火的,大概是说因单向爱恋而患上的一种疾疾病,没有可治疗此病的药物,治疗方法是停止单恋,或让你患病的对象喜欢上你,并两情相悦的在一起,此病便可痊愈。(来源于百度搜索)原本是很有创意的点子,被一些心智未成熟的网民们搞得乌烟瘴气,可以理解为假装自己患有抑郁症这样的潮流。我有时候会偷偷地想,花是怎么吐出来的呢?会不会和吃下去的东西一起吐出来?

“我的化蝶症比这个高级多了!”她夸夸其谈,“我在社会上有人,他们教我念了首诗,我的手指就是这样变成蝴蝶飞走了!” 她把两只手掌并在一起,做出蝴蝶扑扇翅膀的样子。

我暂时没处可去,就顺着她的话说:“那你变出来的蝴蝶是什么品种?”虎斑蝶、凤蝶、闪蝶或是菜粉蝶?我私心觉得她即使能变成蝴蝶,也该是最后这一种。

“不,我化出的并不是普通的蝴蝶,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对于一部分人,它是切实降临世间的神迹。对于另一部分人,它是真实存在的噩梦。”她认真的说。“但是对于你,未来并不属于这里的你,或许能看到它既不属于神迹,又不属于噩梦的那一部分呢。”

她又在神神叨叨的了,说些我都替她感到尴尬的话。他怎么知道我会转学?

无论答案是什么,好不容易有和她说话的机会,我有责任将话题拉回正轨。

“总之还是谢谢你,不过对我这样的人真的不值得,这学校真是太乱了,我还有点庆幸我只是被打了,而不是被人在水杯里放东西或者说小话什么的……祝你能早点从这里毕业。”

她没有被我小小的幽默感染到,而是抓住了我话头的尾音,紧紧地揪住不放。

“我不能毕业了,你明白吗?我毕业也没有用的,你还在听我说话吗?我不可能毕业不可能毕业……”

不能毕业不能毕业不能毕业不能毕业不能毕业不能毕业不能毕业不能毕业不能毕业

我坐在亮堂堂臭烘烘的教室里,明亮不属于我,周围的交谈只是一种背景音的状态。除了我的皮肤及皮肤之下血流动的声音,心怦怦狂跳的节拍,在脑中盘旋的呓语,其他的一切都被虚焦了,我只对焦着我自己。战一柔还没有回来。

“所以她真是个精神病啊,”我看向眼前说的入迷的叙述者,她的故事确实开始有吸引力了。我无法用好奇心这一借口粉饰我心里已经有了猎奇心理的事实。从那首奇怪的诗歌开始,我逐渐觉得这有些不同寻常。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转校生很开心,“这个故事已经过半了,让咱们接着讲。”

后来我没怎么在学校和战一柔有直接的交流,但我总是能在学校的某些地方看到她。在那些或许涂抹过血、污物、新生儿体液的、只有蟑螂愿意去的角落里,在与大部分人青春洋溢的校园生活截然不同的屠宰场中,那些被当做瓜条在网络疯传的无耻事件下,她是弱者的保护神。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少,解决事件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一次,我甚至亲眼见到她从扎在腰上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玻璃瓶子。原本盛气凌人的人们突然泄下气来,五官崩溃,紧接着几声尖利的嚎叫划破天际。倒在地上的人的脸,我看不清,但战一柔的笑声我听得一清二楚。

她笑得停不下来,好像碰到了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接下来半个学期发生的事大都与我无关了。天气日复一日冷下来,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就可以拥有新生活。我和关系好的朋友留了电话,包括战一柔。

2017年1月16日,正好是我和你们见面的一个月前,战一柔久违地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她说话一直特别夸张,但今天格外激动。我用座机接的,她在电话那一头一边说话一边喷出的热气和口水几乎通过听筒扑到了我的脸上。我把电话拿远了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一盆冷水泼进滚油里。

“你冷静下,慢点说,我听不清。”

“懂点规矩,叫柔姐。”

“……是,柔姐,请慢点说。”

“我社会上有人的,懂?现在正在蝶裳路666号,就是教我化蝶那批人。现在我要开直播搞那个完全化蝶,赏你脸来见证一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懂?”

“柔姐,哪条路啊?我没听清。”

“蝶裳路666号,我不会再说第三遍,懂?”

我再问一遍,并非为了戏剧效果,而是我真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蝶衣路倒是有的,,或许蝶裳路在那附近不成?战一柔说的话我都能听懂,无非是她叫了一帮社会上的朋友,找了个借口带我出去玩罢了。法制社会,我有什么可害怕?蝶衣路附近是热闹的新商业区,转学了,开学前放松一下,和过去的好友告别。理由正当充分,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拿上钥匙、交通卡、钱包、老年机、免洗洗手液出了门。

一月真的很冷,是穷尽所有修饰词也无法准确描摹的冷。我一路坐地铁到蝶衣路站下车,我问工作人员蝶裳路的位置,他们都说我记错了,这里只有蝶衣路。我转头,与地铁站(叫轻轨可能更合适)齐平处的大路牌上,分明标出了蝶裳路。我哭笑不得,匆匆下站寻路。

新商业区名叫林兰城,建好的一部分美轮美奂,立于巨大的演唱会场与人造的林兰河中。铃兰河上有观光船,能看到我市的海滨边工业区的烟囱。远处还有一大块空地等着被开发,让新时代的五光十色注入他们沉寂已久的血管中.观光船行迹悠悠,他们一样都是漂漂摇摇。

我有一个奇怪的天赋,越是嘈杂的环境,我越能感受到安宁。商场前人们络绎不绝,我却好像听到了大地的心跳,砰咚,砰咚。

林兰城还有未建成的部分,大多是筑好了混凝土的空楼,这会儿也没人管。我还远远看到了一块写着蝶裳路的新路牌,怪不得地铁站工作人员不知道,大概是路段更新了,还未有人告知。

我最终在一块写着蝶裳路666号的门牌前停了下来,它背后矗立着一幢空楼。我来的太早了吗?战一柔真的会挑这种地方,而不是林兰城聚会吗?或许吧,他们耽搁了一会儿没来,要先在此处碰头之类的。

不过,我有一件事我无法用清晰的逻辑来哄骗自己。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蝶裳路真是个很美的名字,666号的如此机缘巧合,我一定要进这栋楼看看。蝴蝶舞裙的裙摆,她们的茧衣。

新楼里静悄悄,没有一丝阳光侥幸生还。空气中有飘零的什么东西在闪烁,像跃动的彩虹。我感觉晕乎乎的,心脏随着时间的停止放缓,双腿有些发软。如此安静的环境里,任何声音都突兀极了。

恰在此时,我听到了不和谐的低语,微弱含混到我差点辨不出这是语言。空气中飘零的鳞粉状物质越来越密,汇成一座彩虹桥。无形的风把它们吹聚到我身前的墙角。好奇心驱使我上前查看,在鳞粉的照耀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孔。

我摸出裤袋里的钥匙串,找到了挖耳勺,颤抖着插进那个孔内。我做这些没有丝毫犹豫,就好像这是命中注定。

孔周围的墙体轰然塌散,变成一堆毫无生气的粉末,露出一个足一人通过的窄口。我强忍着咳嗽,爬进窄口。通道内壁由凹凸不平的岩石构成,弯弯扭扭,简直是给泥鳅量身定做的!

与此同时,低语越来越清晰,我听到了其中的几句。

迷蝶彷彷,福音往往。上祀无藏,继序不忘。

这是……我想我没听错。浑浊的空气开始流通,我艰难的挤出洞口,刚刚站稳,就被眼前震撼的一幕惊呆在原地。大楼的地底竟有着高约四层楼的巨大空间,本该漆黑的洞中磷光闪闪,回荡着什么飞行生物拍动翅膀的声音。

我循着低语传来的方向看去,一团妖异的虹光照亮了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的脸。战一柔!我差点叫出来。她周围还围了一群人,从左到右带着狗、猪、鸡、猫、牛的面具,一圈数下来共10人。动物们的脸奇异诡谲,衬得中央的人脸格外圣洁纯净。

战一柔头发披散下来,像睡着了一样安详恬静。我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蹲在暗处静观其变。

“继续念!”其中的谁用喑哑的语调说了一句。

迷蝶彷彷,福音往往。

上祀无藏,继序不忘。

迷蝶彷彷,福音往往。

纺衣织裳,无惑无恙。

迷蝶彷彷,福音往往。

今我祝祀,诚恐诚惶。

我太清楚这段话我在哪听过了。在地上十一人念这段话时,空气中的磷粉越来越活泼,发疯般地狂飞乱窜,好像一个个求生欲旺盛的灵魂,被困在不能移动的死物中,孤寂千年后突然被赐予了三头六臂的灵活躯体,狂喜发泄般的倒腾起来。

“给我继续念,不许停!”这次我听清楚了,是狗头面具下的人在发号施令。沉默的战一柔突然说道:“我得的是化蝶症中期,我真的也可以变成蝴蝶吗?”

“没他妈让你停你就继续念,话怎么这么多?”狗头面具不耐烦的发话。

“是啊,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点苦都忍不了,你将来到社会上怎么办?”这回是猪面具下的人发出声音。

“哎呀,说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网上有个相关的鬼畜,特别火,你刷到过没?”猫面具正在对牛面具的人说悄悄话,但很明显他们没有学好回声原理,大约四十米开外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求你了,继续念呗,”鸡面具细声细气地,“最后一次,求你了。”

狗面具咳嗽了一下,众人鸦雀无声。我屏息凝神,任由震撼的观感夺取我的思维。

鳞粉开始有了明确的目标,向着战一柔的身后飞去,肆意铺散堆砌,初具翅膀的雏形。战一柔慢慢站起,一头长短不一,乱七八糟的黑发此时如丝一般绵软地伏了下来。她身后的翅膀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庞大,日月同辉也不能描述那双翅膀色彩的多样与闪亮,童话世界里精灵的梦也没有这样奇幻美丽,鳞粉飘飘摇摇,很轻很轻,就像母亲在熟睡的孩子面颊上留下的一吻。

“今我祝祀,诚恐诚惶!”

今我住视,诚恐诚惶!我在心里狂热地大喊,该死,这种只能用来哄哄战一柔的粗制滥造的伪诗经,我怎么能毫无羞愧地喊出来?

但当我抬头再看向那无法忽略的奇景,我的眼眶湿润了,眼泪无法遏制的流淌下来,在被寒风夺去温度的面颊上奔涌,很烫。我心中残留的高傲自恋之类在神面前毫无意义的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鳞粉开始反射出亮蓝色的光芒,在空中浮着的俨然是一只光明女神蝶。

光照亮了战一柔的脸,我看到了她脸上幸福的微笑与反着光的新鲜泪痕。

“迷迭彷彷,福音往往!”

我突然发现战一柔的动作越来越诡异,变得更像在挣扎。我惊觉她的泪痕并非由狂喜,而是由痛苦所致。她勉强的笑容越来越挂不住,嘴角抽搐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他开始疯狂扭动,大喊。鳞粉构成的翅膀扇动着,她慢慢地向上漂浮。

我才十三岁,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但接下来的行为绝对会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勇敢的事。我冲到那十个人前,捂住了戴着猫面具的人的嘴,喊道,“停下!你们在做什么?”

令我惊恐的是,他们并不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震惊。被我捂住嘴的人轻松撇开我的手,调整了一下被我打歪的猫头面具,很平静地说:“你不属于这里,记住这一切也没用,因为你迟早要离开的。你自己说的,不是吗?”

“把你的面具摘下来!你怎么会知道我说过什么?”虽然还用着质问的语气,但我不敢在这十个人面前轻举妄动了。

“不关你事。”狗面具飞起一脚甩在我的小腿上,我跪倒在地。

“小赵!”战一柔低头看到了我,她的眼中泪水汹涌,泛着莹莹的七色光。“对不起,但是我好痛,求求你救救我,帮帮……”

话音未落,她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仅仅一秒也不到。随即她开始疯狂地干呕,好像有一根无形的大针管扎进她的身体,她体内的水分开始快速地消失,皮肤看起来失去了光泽,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黏,薄薄的皮就像刚出锅的腐竹皮,很快浮现了长短不一,密密麻麻的沟壑。她翕动着嘴,但只能发出吱叽吱叽的摩擦声。

她的面容一下子衰老了,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漆黑的瞳仁还恐惧地瞪得老大,嘴唇开始泛紫发肿,表皮又在皱缩,她的手指好似被抽去了骨头,以指尖为中心开始冒出鸡皮疙瘩,向全身蔓延。

皮肤的颜色越来越不对劲,呈现出的是淤青的颜色,皮肤一下出现一大团诡异的紫红青绿,沟壑周围开始发黑。嘴唇处冒出的鸡皮疙瘩变成了一个个蠕动的小圆柱状,嘴唇表面出现了连在一起、呈线状的黑点。

我不愿意去猜想这模仿的是什么。那一个个气门一样的黑点,不安的足状圆柱,皱缩的表皮……她的唇瓣已经变成了红绿相间的两只毛毛虫。

眼泪也流不出来了。黑色的孔瞳孔放大放大放大,盖过了眼黑、眼白,撑满了整个眼眶,失去了水分的头发变很干很脆,止不住地脱落。十个人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猫面具拿出了一个相机开始拍照,牛面具互相窃窃私语,鸡面具爆发着尖细的大呼小叫。猪低着头,而狗重重地拍了拍它的后脑勺。

她的头皮、裸露在外的手和脚踝,狰狞的脸,都顺着嘴唇的样子皱缩,变色,长出小肉柱。我看到她右手食指调皮地向中止慢慢地扭过头去,两根手指亲昵地缠黏在一起。我已经看不出她皮肤本来的样子了,好像她的人皮已被剥去,被替换成了用无数张毛毛虫缝合而成的虫皮。

她的眼睛还在死死盯着我,也可能是别处,因为整个眼球都是一样的黑。

我扭头,尖叫着向进来时的洞口跑去。

“呼呼呼./”

跑到一半,我听到了战一柔微弱的气音。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人类的声音。在最初,当她还不是长着畸形蝶翼的毛虫人,我只是个初来乍到的新生,我有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生机勃勃的人生之春,冒出的枝芽却崎岖畸形?

战一柔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醍醐灌顶般地向洞口跑,我因惊恐而丢失的智力一下子回来了。密闭空间,粉尘量大、集中且离我够远,我市冬天空气干燥,这样的环境最容易引发爆炸。

我躲在进口处,摸出了口袋里的免洗洗手液和眼镜布。我捡起一块石头。发现眼镜布包不住,只好脱出自己的衬衫包在石块上。然后我把免洗洗手液全部倒在衬衫上。

还差一件东西!我的钱包里应该还有在学校时防身的备用面包虫、小刀和……打火机!

我观察着这个庞大的空间,那个黑红绿相间的蠕动人形生物,身后所有的粉尘状物质已经全部聚到一起,照亮了天花板及空间顶部,上面有很多生物在扑扇着翅膀,一层层叠在一起。我不敢说那是蝴蝶,因为我只能看到翅膀,躯干被遮盖住了。

不能再犹豫了!机会与勇气都稍纵即逝,我点燃了衬衫球,将它狠狠的向“蝴蝶”中央扔过去。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了!我要出去,要把这一切都毁掉!

我没命的钻进石道中向上拱。脱掉一件衣服,行动方便了很多。我身后传来一连串爆鸣与轰鸣,肯定有什么该死的东西被炸飞了,不过都无所谓了。

我死里逃生地拱到地面,失魂落魄地冲上大街,做梦一样地冲上地铁。我一点都不想回家。我呆滞的坐在地铁上,一直乘到终点站,直到工作人员提醒,我才下车。

终点站濒临海边,没有什么浪漫的沙滩,因为海边都是工业区和贸易港口。我坐在等候室里,面朝海岸,看着一艘艘满载集装箱的船离开港口,三根宏伟的巨型烟囱正一刻不停的吐息。

车来了,我颤抖着拿出老年机,还好,没坏。登上地铁,我拨通了战一柔的电话。

“嘀——嘀——”

“喂,谁啊?”

居然接电话了!我激动的喊道,“战一柔,原来你还在啊!今天我……”

“你打错人了,我是黄璐。”

电话一下挂断了,电话那头明明是她的声音!我不死心,又打了过去。

“你好,黄璐,我是小赵,抱歉,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见到了熟人,正打招呼呢,让你误会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小赵……是2017届4班的那个小赵是吧?”

“是的是的,你现在有空吗?”

“什么事?现在放假呢,再说你都转学了,还有什么事找我?”

“呃……我有本记了很多东西的笔记本,不知道被谁拿了。”

“我可没看到过,没事我挂了。”

“好的,那我再去问问别人。”

电话又一下挂断了,我也不想再拨过去了。我确信,战一柔已经死了。

“这个故事怎么样?”转学生问我。她的脸上既有一吐为快的满足,又有对我回答的希冀。

这都什么跟什么?胡编乱造似的。我很想直接这么说。不过老师说了要和新同学好好相处,所以我很认真地摇头,说,“我不信。”

转学生叹气:“就知道你不信,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紧紧地盯着她黑洞洞的书包。我真的后悔了,我为什么非要听她说话?为什么不直接说我相信了?为什么要瞪大眼睛看她拿什么出来?!即使亲眼见证,我也不愿承认,科学也不会承认我接下来看到的东西!

她拿出一个玻璃罐子,一对颜色紊乱闪亮的蝶翅扑扇着。它收起翅膀,我得以看清它的躯干。

一只肥硕丑陋的毛毛虫,表皮干皱,红绿相间,黑色的沟壑遍布全身,有小肉柱状的腿。

它的背上生硬地连着一对涂鸦般天真烂漫、粗制滥造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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