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蹈
免责声明:本文对克苏鲁神话的世界观的理解,全部基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不包括其他克苏鲁作家的创作以及克苏鲁衍生文化中的其他设定。另,本文的观点仅代表笔者个人的思考与想象,并不意味着克苏鲁神话确实遵循如笔者所写的世界观而展开。
克苏鲁神话发端于美国小说家洛夫克拉夫特的写作,是一个独特的恐怖小说的世界观体系。作为恐怖小说,克苏鲁神话天然地趋近于通俗文学,后世衍生的克苏鲁文化也更加强烈地具备娱乐化的特征。但是,作为一种文学创作的克苏鲁神话却有着远比真正的通俗流行小说更深奥的哲学与美学意味,克苏鲁神话的创始人洛夫克拉夫特从未停止让克苏鲁神话进入严肃文学领域的努力,他运用种种理论依据为自己的“恐惧观”正名,力图与以娱乐大众为第一导向的庸俗小说划清界限。洛夫克拉夫特在阐释自己的文学观念的论文《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反复强调真正的怪奇小说只能够被头脑敏锐的小众所欣赏,而不会符合大众的兴趣与口味。如今的人们想要为接近严肃文学的克苏鲁神话做出哲学倾向的界定,一般会将其定义为唯物主义、虚无主义与不可知论。这样的定义是正确的,但是并不完善;这是因为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很可能无意建立一个自洽的哲学体系,毕竟他不是一位哲学家,并且克苏鲁神话是诸多作家共同组建的产物,他们彼此之间并未达成思想指导上的完全共识。而且,克苏鲁神话是小说,正如洛夫克拉夫特是小说家而非哲学家一样,克苏鲁神话的创作的首要目的是服务于文学体验,而非具体思想理论的提出。因此,当我们要讨论克苏鲁神话背后的思想时,首先要考虑克苏鲁神话能够提供何种文学体验,而不是直接追问克苏鲁神话意图反映哪一种哲学主张。所以,将克苏鲁神话划入几个哲学流派的界域内,必定会是正确却不完整的。
在探讨克苏鲁神话的“思想”与“体验”之前,先需要对克苏鲁神话的文学类型进行划分。由于参与进克苏鲁神话的文学创作者数量众多,不能对克苏鲁神话的世界观进行统一的界定,因此在此我们只讨论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作品。随着克苏鲁文化的广泛传播,许多神秘学方面的元素被加入进来,成为克苏鲁文化的代表特征之一,这就导致克苏鲁神话部分地被误以为是魔幻文学,并且可能被与各类经典魔幻小说相比较。产生这一趋势的原因不能被简单地归咎于流行文化向大众传播的需要,实际上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克苏鲁小说本身就具备了走向魔幻的土壤。在他的作品中,神秘学元素占了很大的比重,字里行间充斥着咒语、仪式,以及给予人以启示的梦境与帮助人突破感官束缚的超视体验。在用词方面,洛夫克拉夫特也并不避讳 “巫师”、“黑魔法”等指向魔幻的语词。但这并不意味着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克苏鲁神话可以被归入魔幻小说的行列。如果一定要在魔幻与科幻中择其一,那么克苏鲁神话一定更适于被分类为科幻小说。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个崇尚科学的人,对天文学、化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一对科学的兴趣奠定了他的创作理念的基础。我们不难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里发现他对于科学的爱好与知识,尤其是天文学:在《翻越睡梦之墙》中,与主人公对话的灵魂乃是英仙座的新恒星;在《黑暗中的低语》中,米·戈窥视地球的前哨恰恰是当时新发现的冥王星。洛夫克拉夫特作为一名恐怖小说家,将自己的“恐怖观”概括为“宇宙恐怖”。不同于传统的恐怖小说,“宇宙恐怖”并非来自邪恶的魔法生物或者是道德与宗教说教的恐吓,而是来自人类对世界以及宇宙的认知,这自然与科学息息相关。在洛夫克拉夫特生活的年代,科学高速发展,人们自信地认为,人类不久就会将宇宙的奥秘都探索得一清二楚。然而,洛夫克拉夫特却从对宇宙的探求中感知到了悲观的结局,他不仅不相信人类无法认识到全部的宇宙,并且我们目前拥有的知识不过是沧海一粟;他还认为如果人类无止尽地发掘宇宙深处的秘密,那么人类可能终有一天会自取灭亡。不要忘记《克苏鲁的呼唤》开篇的感慨:“科学正循着各自的方向发展延伸,迄今尚未伤害到我们;可有朝一日,当这些相互分离的知识被拼凑到一起,展现出真实世界的骇人图景,以及我们在这幅图景中的可怖位置时,我们便会在这种启示前陷入疯狂,或者逃出致命的光明,躲进一个平静、安宁的黑暗新世纪。”宇宙恐怖便从这里诞生,宇宙恐怖即是对未知的恐惧,“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当我们人类离开庇护了我们千万年之久的古老家园,将目光转移到冰冷的宇宙之中,说不定在那群星的背后就会显露出一些远远超越于我们人类的思维的事物。人类受缚于单调的感官与有限的思维模式,不但无法理解这些事物,还会在被强行灌注有关这些事物的知识后陷入疯狂。而想要达致这种疯狂与毁灭,我们只需要对超越之物献出短暂的一瞥,就足以摧毁我们余生全部的宁静生活。这就是我们苦苦追求的永恒真理,它非但没有给我们带来我们期许的救赎,反而让我们的理智、灵魂与存在全部灰飞烟灭。
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仅仅只是在表面上像是全然的魔幻小说而已。其实,除了魔法和咒语之外,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里也不乏科学元素的设置。小说中当然存在类似于“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的魔物,但我们也常常可以发现科学仪器的身影。在《翻越睡梦之墙》与《自外而来》中,主人公都是通过某种设备取得与神秘事物的联系的,这些设备无论是从结构还是从运作原理上来看都是某种科学仪器,作者是用原子运动、波动等科学观念或者假说来解释这些仪器的,尽管它们在今天看来可能是错误的或者过时的,可这到底反映了一种科学的精神。洛夫克拉夫特曾在《黑暗中的低语》中赞许了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科学态度,“像一个真正的科学工作者那样,令人惊异地将自己的结论摆在一个待论证的位置上”“从不将个人的偏好摆在最前,反而一直按照那些他相信是确凿证据的东西作为指引进行推论”。《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企图与犹格·索托斯取得联系的柯温,虽然最后免不了走向咒语的召唤,但是他的其余探索过程完全与一个化学家无异。在描写异族生物的小说里,我们更加可以看到科学压倒魔幻的趋势——《黑暗中的低语》中米·戈有如“缸中之脑”般的机器,《超越时间之影》中伟大之伊斯交换意识的技术,无一例外都是纯粹的科学,与魔法毫无干系。当然,这并不是说克苏鲁神话就可以完全与魔幻脱离关系,而进入科幻家族的怀抱,上述的辩解只是为了让读者不要将克苏鲁神话误认为是真正的魔幻小说而已。对于游走在科幻与魔幻边缘的克苏鲁神话,洛夫克拉夫特为它下了这样的定义——“怪奇小说”。至于克苏鲁神话为何会成为科幻与魔幻的混合体,也许大约可以总结为四个原因:一是为了恐怖气氛渲染的需要,洛夫克拉夫特格外强调小说家对于气氛的构建,比起冰冷强硬的机械科技,超越万古的秘密仪式与诡异呢喃显然更能唤起人类心中最原始、最强烈的恐惧;二是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对神秘学的偏好,这与他对现实中真正的神秘主义者和愚蠢的炼金术士的厌恶并不冲突,他对神秘学的偏好是一种美学的需求,是为了获得一种文学体验。这两点解释了为何克苏鲁神话会显露出魔幻小说的特征。三是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对科学的崇尚,如果说神秘学是一种美学追求,那么科学则是价值指向;四是因为“宇宙恐怖”,既然恐怖常常来源于对宇宙的好奇心与不知满足的探索,那么显然用科学的手段发掘这种恐怖会更加合理,魔法的手段只会把我们引向古堡、墓地一类的传统的黑暗之地,而不能让我们感受到来自陌生维度与群星深处中的超越之物的那足以让我们血液凝固的抚摸。这两点可以说明克苏鲁神话表现出科幻特点的原因。如果一定要让科幻与魔幻在克苏鲁神话中取得和谐统一,那么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理解:一切出现在小说中的魔法均是我们人类未知的科学,可能尚未被人类所掌握,也可能永远无法被人所理解,因为这一科学遵循另一个维度的特殊规律。就这样,魔法在克苏鲁神话中也无疑是一个恐惧之源,因为它也代表了一种未知。
克苏鲁神话的“宇宙恐怖”是奠基在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之上的。人类的科技之塔高筑,不同于传统的宗教信仰者的观念,人类发现的不是新的伊甸园,而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黑暗深渊。现代世界让我们筋疲力尽、彼此陌生的城市,并不是那使人不满的、不完善的地上之城;相反,恰恰是令人生厌的枯燥房屋与街道保护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与健康的心智,向外界空间的阴暗漩涡筑起了一道脆弱的藩篱。无论是旧日支配者还是外神——这些宇宙的终极支配者,他们的行为与观念都不根据人的意志而转移,他们有自己独立的运行法则。宇宙自有它的法则,我们是无穷法则中的一环,而不是法则的支配者,“一个凡人不能够践踏自然法则却不受任何限制,你所编织的一切恐怖会反过来将你彻底消灭”(《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宇宙的力量不仅由不得我们掌控,就连我们的观念也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超越性的力量。人类的大脑既是思维的起源,也是思维最大的牢笼,人类无法想象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更不能接受这些事物。人类的善恶观念,对于美丑的评判,当然是存在的,但是只不过是宇宙的宏伟循环中的一片碎片,它们只有在人类的社会与人类的头脑中才是合法的。离开了人类生活的地方,它们便什么也不是。对于人类而言,善良的事物只有一种,那就是符合人类善恶观念中“善”的一端的事物;但是邪恶的事物却有两种,一种是占据着“恶”那一端的事物,还有一种是超越于人类的善恶观念之上的事物,“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穿越银匙之门》)。美与丑的事物亦是如此。确实有神明对人类心怀恶意,但是大多数神祇对人类并没有兴趣。他们既没有义务关怀人类,更没有必要伤害人类,因为人类只是茫茫宇宙中的沧海一粟,神明在永恒无穷的梦境中游荡,何必要做一个长长的停顿,去迁怒一只蚯蚓,向它发起疯狂的报复?虽然人类常常被神明所伤,或是陷入疯狂,或是丢掉性命,但那只是因为人类自己思维贫乏,或者因为神明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正如一个人类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杀灭了多少细菌或者踩死了一只蚂蚁。难得有幸免于难的传奇调查员,那就是伦道夫·卡特,他用银钥匙穿越了不知名的大门,在那里,犹格·索托斯准备向他展现终极奥秘,他认为那将摧毁一个软弱的心智。出于某种仁慈,他为卡特留下了一个自由的选择,那就是在帷幕被撕开之前,穿越大门回到原本的世界。洛夫克拉夫特常常用“盲目愚痴”来形容诸神,然而当伟大的神明作为具有无穷智慧的无限存在,我们该如何理解“盲目愚痴”?我们也许可以做出两种解释:一是从理性的角度,二是从认知的角度。理性指导着我们的思维,我们部分地被它所支配。由于人不是全知全能者,因此人不得不仰赖于理性,去学习知识并且探索道路。然而,神灵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根本不需要“理性的思考”,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部都是真理的显现,他们或许不是没有理性,而是理性完全是他们的意志的造物,是他们在支配理性。当我们说“盲目愚痴”时,或许说的就是这样一种理性缺席的状态:不是理性消失了,而是理性完全失去了控制与支配的地位,它不是向所谓感性让位,而是被吞噬了。第二种解释,还是基于人类思维的有限性出发的,在人的眼里,凡是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就都是愚蠢的,神有着终极的智慧,然而人类的头脑相较于这些智慧却过于愚蠢。做一个比喻,想象一只蚂蚁观察一个人类操作电脑,如果蚂蚁有足够的心智去思考,它会如何看待这一切呢?它恐怕只会认为人类的行为是不合理的、混乱的、盲目的。而我们知道,人类的行为有着更高的、蚂蚁不能理解的依据。当然,这一比喻并不是很恰当。人与神的距离,要远大于蚂蚁与人的距离;并且,人的行为虽然在蚂蚁看来是盲目的,但是确实依照着一个更高的理,并不是盲目的;而神确实是盲目的,因为他们自身就是理,所以他们不依据任何理,目的内在于他们,他们不需要目的,所以他们会盲目。
在克苏鲁神话中,宇宙的力量不为人的观念所理解与掌控,这是一种唯物主义,也是一种虚无主义;人类的头脑无力理解宇宙的真理,这是一种不可知论。但是,唯物主义仅仅代表了克苏鲁神话的基本世界观与指导理念,克苏鲁神话的具体设定往往并不遵循唯物主义的理论。克苏鲁神话创造了古神,古神可以被理解为宇宙的法则与力量本身——这种将自然之力神格化(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将他们人格化)的做法,显然一点也不“唯物”。神明的存在向我们抛出了一个难题——我们究竟该从物质还是意识的角度去理解神明?我们很难说古神是纯粹的物质,虽然我们知道他们自身确实由某种未知的事物构成;古神显然能够思考,有着超凡的智慧,他们会在黑暗中低语,会用心灵感应交流,会通过梦境影响敏感之人的心智。古神是宇宙法则本身,他们不是法则的控制者,也不是法则的象征,他们与法则之间不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即便我们可以将神灵与法则区分开来,那么这二者也必定是一体的,就像上帝之三位一体一样。这样看来,世界应当是神灵们的意志的结果,凡是他们所思的、所说的,均成为了这世界的真理与支柱。在一个较为流行的设定中(并非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设定),整个宇宙都是作为众神之主的阿撒托斯的梦境,这个世界里产生的一切无非都是阿撒托斯的梦呓罢了。一旦阿撒托斯醒来,整个宇宙也就化为乌有了。这样看来,世界的本源就是某种至高的意志了,而不是物质;这近乎一种客观唯心主义,尤其是当这一本源性的意志不可被理解的时候。当然,阿撒托斯的梦境并不是一种至高的理性:它既无法被理解,也没有目的——它是混乱而盲目的。它是一种任意,只不过,人的任意仅仅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念头而已,而阿撒托斯的任意则成就了这个世界的全部历史,它的任意就是宇宙的终极规律与法则。克苏鲁神话的本质是小说,而非哲学。文学的生命在于体验,而非理论。某种程度上,文学不可被理性所解读。因此,克苏鲁神话当然可以成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混合物,何况唯物主义与客观唯心主义的距离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遥远。这种混合造就了最美妙的文学体验,抽离了克苏鲁神话的唯物主义色彩与唯心主义色彩的任何一部分,“宇宙恐怖”的效果都将大打折扣。
洛夫克拉夫特既嘲笑“唯物主义”,也嘲笑“理想主义”。他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写道:“……唯物主义知识分子们基于世俗情感与客观事件的否定与嘲弄,否定美学动机的理想主义者希望通过天真乏味的说教,促使读者接受其中盲目自大的乐观主义精神。”洛夫克拉夫特是从美学的角度鄙夷唯物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相应地,被他所拒斥的唯物主义与理想主义也是拒斥真正的美学的庸俗主义,这并不表明洛夫克拉夫特否定唯物主义与理想主义本身,众所周知,唯物主义是克苏鲁神话的内核之一。庸俗的唯物主义者否定除了客观事实与物质以外的一切可能,任何有关灵魂、心理与美的体验都被机械地还原回物质自身,以至于对心灵体验的追求滑落到了幼稚、无知乃至堕落的层次。他们颇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被讽刺的现实主义者,当他们自称现实主义者的时候,他们早已根据自己的观念规定好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他们不从现实出发去考察现实,而是根据自己心中的“现实”去审判真正的现实。并且,他们已经被所谓的现实主义娇惯坏了,以至于受不了一丁点看似是幻想的东西。洛夫克拉夫特在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的同时,坚决地捍卫美的体验的正当性与崇高性。洛夫克拉夫特所排斥的理想主义者的主张是与虚无主义全然相悖的,这些庸俗的理想主义者认为道德是绝对的,在黑暗的海洋上,无论他们航行得多远,他们都坚信他们信奉的美德会回应他们的祭拜。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为何庸俗的唯物主义者会拒绝美,但是庸俗的理想主义者却常常出奇地热爱美。然而,洛夫克拉夫特认为理想主义者之美是虚假的美,这种美根植于懦弱与狂妄之上,之所以说理想主义者懦弱,是因为他们不敢承认宇宙残酷的真相;之所以说他们狂妄,是因为他们自认为可以凌驾于真相之上。洛夫克拉夫特追求真实的美,而真实就是那冰冷的真相。真实超越了我们定义的善恶与美丑,从而达成了最高意义上的美,因为真实本身即是终极的美。
当洛夫克拉夫特用“真实”为他的美学观正名的时候,他便不得不阐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他在作品中常常提到,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分明。这句话是针对那些世俗分子而言的,他们只把最凡俗无味的事物视为真实,而把一切更高层级的事物斥为虚幻。根据世俗分子的定义,洛夫克拉夫特将他所认为的真实称为虚幻,那就是梦境与超越感官的心灵体验。在洛夫克拉夫特那里,美不是道德法则、意义或者实用效果,而是真实,哪怕这一真实与前者相悖;而虚幻的即是真正的丑恶。因此,理想主义者所认可的美其实是一种丑恶,因为他们评判美丑的标准在于对象是否顺从他们的道德说教或者是否具备他们所认知的意义。庸俗的唯物主义者同样是一群追逐丑恶的人,因为他们把真实当作虚幻,并且否认美,他们的这一观念是虚假的,也即是丑恶的。神秘主义者的情况则有些复杂,根据《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我们可以知道洛夫克拉夫特在现实中是厌弃神秘主义者的;但这是从科学精神与小说创作的角度而言的,在小说虚构的世界里,洛夫克拉夫特不免与神秘主义者合流:最崇高的美不能被寻常的感官所察觉,而只能通过心智敏感之人的梦境与心灵旅程,在这些半虚半实的体验里,他们到达了幻梦境一般的纯粹意识之地,接收到了来自神明的低语,从此他们从日常生活中超脱,撕开了那真实世界的帷幕。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主人公利用超视体验获得真理与至美,神秘主义者坚信冥想中的出窍状态使得他们接触上帝,这二者又有多大的不同呢?《银钥匙》可以被看作洛夫克拉夫特的自白,他正如伦道夫·卡特一样,不受缚于任何一派主张,也不脱离任何一派主张;他同时站在两个对立的深渊之上,失去其中的一个便不再完整。这种对立不是一种割裂,而是对立之上的统一,无论是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虚无主义、理想主义还是神秘主义,全部在“美”中获得了融合,统一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文学体验。他从唯物主义和虚无主义里发现了真实,也从艺术的美里发现了真实;他把真实视作美的唯一标准,他是真正的、纯粹的美的追求者,因为他的美永远是真实的。宇宙没有意义,唯物主义者所鼓吹的实用与高尚,理想主义者所崇拜的道德与奇迹,同洛夫克拉夫特所追求的梦幻一样,全部都是荒谬不堪的。既然所有的一切都立足于荒诞之上,那唯一值得我们追求的就是我们自身的体验。因此,我们才会说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第一宗旨是体验,而不是理论。文学并不是服务于理论推导的载体,尽管它并不排斥这一内容;文学可以在体验中诉说它的思想,但首先它必须给予读者一种深沉的体验,失去了体验,它便一文不值。从某些角度来讲,文学具备与理论性学科不同的一项价值,由于体验先于说理,文学摆脱了僵死的理性的束缚。我们完全可以信赖严密的推理论证,但是我们也有可能在文学体验里品味到另一种真理。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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