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无间下沉

Aug 3, 2024  

作者:二位天

 

一、

大约在两星期之前,2005年的6月3日,那天,我从一位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穆要,也就是那位朋友,作为生于长隅镇本地的考古学者与民俗学者,数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不知疲倦地研究一个当地的古老密教,而内容主要是关于它本身的习俗文化以及和它密切相关的一段历史。

他告诉我,这个密教来自一个曾经在南洋地区广泛流传的原始信仰,“那衍太落大剌”,据说意译过来即“为海带来灾祸的巨妖魔”,而关于祂的另一个称号是“冥墟神”,也就是“海的深渊的神明”。

老实说,这是一个极冷僻的信仰,在听到这些事之前,我对这所谓那衍太落大剌一无所知。根据先民们口口相传的传说,宏伟的那衍太落大剌,祂的居所在深不见底的昏暗的海渊中,在那里祂施展自己的权能,给大地带来巨大的灾祸。在极为古老的年代,祂就被众神们从天外放逐下去,正因如此,祂的怒火引发了狂乱的风暴与海啸,淹没了一个被称之为“涌墟”的岛上小国,当这汹涌的海水继续蔓延的时候,那最受崇敬的巫祝带领残存的逃到陆地的国民举行了一场仪式,向神献出了一个能听见这般呢喃的疯子,将他投入海中,这才暂时隔绝了祂持续不断的呼唤,为这个地域重新带来安宁。在那之后,据说,海边的民众会有规律地举办一次这样的仪式,来保证大海的安定,使那衍太落大剌继续沉眠于那永恒的等待之中。

就我看来,这个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其遥远、原始而愚昧,显示那古老过去的血腥人祭传统与巫祝一类的谎言蛊惑。它没落了,在民国时仅仅在长隅镇的渔民和水手那里流传,而那时就已经成为吓唬孩童的怪谈故事,在解放之后自然进一步地隐没。到了如今,早已被新一代遗忘了。而我那朋友,他之所以会突发奇想把这些陈旧的老掉牙的东西再从历史的旧物堆中翻出来,来源于他的祖辈与这密教的联系,包括他家族的几位担任神职的先祖,以及父辈对当地考古工作的协助与挖掘。

故事之后,他又给我看了一些东西。那是一些琐碎的旧物,包括几个贝壳制的刻有秘密符号的护身符,或是一些经卷,还有映着洞穴壁画与人骨的相片。其中,吸引我注意的是一个骨质的白色长笛,制作得极为精致,比起我见到的一些艺术名匠之作更甚,上面雕刻着一些诡谲的东西,匍匐爬行在海底的鱼人,众多拥有夸张头部的海中巨兽,状如蝠鲼的无名海怪,当然还有占据大块面积的毋庸置疑的主角,多眼、多触须的那衍太落大剌,祂身体上又生着两对似虫类的附肢,多出的一些线条刻得极凌乱,却仿佛是刻意的。

现在,再回首到这长笛本身的材料,毫无疑问,它是骨质的,却不像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种动物的骨头,看着上面这些怪异的浮雕,于它那悠远的历史与不详的来源,我只能联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人骨,可是这真相或许更加黑暗而深邃。

穆要,他摩擦着手掌,脸由于兴奋而涨得通红,小声嘀咕着,“永和,你一定要看看这个。这器物制作的技艺是多么惊人啊!这肯定会成为现代考古界的一次大发现,揭示远古海民尘封的历史。而这种原始的信仰,它的历史恐怕能追溯到人类的蒙昧时代。”

他这样说着,那语气已然不是我所熟悉的,其中透露出异样的狂热。

看着这长笛,即使没有真正触碰,仅仅是想象它的触感,我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仿佛沾上了那积陈于洞穴崖壁上的苍白的灰粉——来自旧时残暴祭祀的残留——累累罪行的证明,即使没有向内吹气,仅仅是想象它发出的声音,我的耳边就好像传来那管弦呕哑的奏曲,即使没有亲眼见证,仅仅是看着它如今的模样,我的脑海内竟浮现出这样的图景——那些匠人粗糙的手指握着刻刀在表面上刻出一个又一个图案。霎时间,一种异端的恶寒爬上了我的后背。

恐惧越甚,好奇也越甚,我疑惑他到底是从哪里找出这些不祥的物品的,阴暗洞穴中的出土物竟能保存得如此之好,甚至可以说超过了那些世世代代养护传承下去的文物收藏。另外,我也奇怪他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取得如此大的成果,要知道,学界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对长隅镇一带的研究,而文献材料大多散佚丢失,镇民本身的言语相传会夹杂巨大的错误,更不必说这种文化在历史中的完全灭亡了。

于是乎,带着些许的不安,最终,我还是选择顺应自己如泉水般不止的好奇心,一口气吐出了那本不该言说的话语,向对面这沉迷其间的研究者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密教叫什么名字?”

“渊教。”

“你从哪里弄到的?”

“海边一个洞穴遗址,它曾经被遗漏了。”

“什么时候?”

“就十五天以前去的。”

“我是说遗漏这件事。”

“二十年前。”

……

无论我问什么,他都直直地站着,从未回头,而随意脱出自己简短的回应,就像跪拜于墓穴甬道的陶偶,泥塑般的脸面上带着虔诚的神情,仍旧牢牢注视着桌上这支惨白的骨质长笛。

我发自内心地为这愚昧密教的消亡而感到欣喜。

但我深知,他已然入迷,恐怕绝不会主动停下他的研究。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我原本是这样希望的,他的这次研究不会得到足够的成果——那些东西就应该埋在历史里,连带着那些骸骨一同沉入地层。不过,我苦笑着,毕竟,现在看来他现在真能弄出东西来了。

昏沉的灯光如同倾倒而出的黄沙,弥漫着,舞动着,掩盖着,又像墓穴中幽幽的烛,狭小的光源仅仅点亮书桌前一处,黯淡的黄涂色于平面之上,带出一股枯骨般的朽烂至极的气氛。我静静地站立于旁,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思绪跟随着这些文物的久远气息而踏入自己经历的长廊。

穆要,我同他的友谊,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因同样的热情而共事,自然会有着不少的共同话题。事实上,在工作的几年里,他那些过人的智识,大胆的设想,无限的热情,以及鹰隼般敏锐的直觉,常常给予我极大的帮助。想必院内的其他人,即使是那些有着最挑剔的,也会对他杰出的工作成绩予以赞扬。

然而,越是相处得久,我就越是能发觉我们之间的差异来。我想,这也是由于我们工作的范围和各自性格上的不同所引发的化学反应。放眼学界,全球范围内早期人类文化普遍存在的人祭现象已然成为一种共识。对于我们这些学者,某些令人作呕的见闻也近乎成为必经之路上的一环。比方说,在殷墟遗址的发掘过程中,就有不少细节是完全不敢向公众透露的。

对此,我自己的感觉,也就是对能生活在这样一个文明的时代而感到幸运。自然灾害之类,这些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但毕竟不常见。至于犯罪杀人,更是为社会规则所压制,是为人排斥的。可是,这种活祭则完全不同,它本身就是旧规则的一部分,被愚昧之民或逐利之人所接纳,以至于变成了一种常规。同胞与同胞相残,难道会是这样一件可视为寻常的事情吗?也许,只有同样古老而荒唐的战争能够带来类似的恐惧与愤怒。

也正因此,对于他现在的研究,我的心中始终抱有一种疏离感,同样的也不曾放下那冰冷彻魂的恐惧,毕竟,这些东西与我认同的文明相去甚远。

与我不同的是,穆要,我的这位多年的朋友,他是一个真正的“好古之人”,我之所以会对他作出这么一个评价,当然是因为他一以贯之的表现,他无感于我所恐惧的遥远的恶俗,而痴迷于那建立在血之上的短暂辉煌。还记得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在宇宙无限的尺度中,人类全部的历史都仅仅是一瞬,更不必提作为个体的我们这更短暂的一生,所以,又有什么时间好害怕呢?我们从这片失落的土地上发现的一切,都足以成为最珍贵的宝藏。”

看着他现在废寝忘食投入研究的模样,我又不禁想起两年前他的另一次研究,关于一处战国墓葬,或许正是因为那次研究中得到的信息,他才重新对家乡长隅重新产生了兴趣,并跟着我们一起来到这里,随后脱离,独自申请了现在这个新项目。

这次,也是因为他想要邀请我参与他的研究,不过,哈哈,现在看来,这件事还是谢绝吧。

当然,无论如何,这影响不了我们坚固的友谊。一道思绪飘过我的脑海,我想,他现在可能是工作太久脑子有些糊涂,或者只是进入状态了,大概,等他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来时情况会正常起来。

两人无言对立,而气氛逐渐尴尬,再待下去总归是不合适的。我找了个机会,推辞了他热忱的邀请,诚恳地道歉后,即刻合上房间门,快步走出走廊,向外逃去。

已经待到深夜,终于推开大门,仓皇跑出的我望向天空,却不知道是几时几点。在萧条冷淡的月光下,无数影子亦步亦趋而无声地追逐着我,很快,当乌云聚拢时,天更黑了。

我对长隅镇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可能有人会说这只是偏见,但我相信,其他任何来到这座城镇的人也会因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产生同我一样的情绪。

穆要的居所就在镇旁的山坡上,从那里出来,正好能一窥镇子的全貌,而在夜晚,我所见的景象就更为瘆人了。按理说,夜里虽然暗,也不至于一点儿光也没有,就算家家户户都入睡了,但也合该有几处是亮堂的,可我现在看到的却不同,就仿佛有什么未知之物摄走了一切光亮,那许许多多低矮的房屋湮没在夜色中,匍匐于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海面前,在黑暗的浓纱中,人只能隐隐约约地从夜的背景中分离出房屋模糊的轮廓,被夺走的不仅是人家灯火,连月和星都被一层厚厚的浓雾笼罩,镀上了一层膜,透不出一点光亮了。

夜在追逐我,同样的,追逐我的还有那些浑身漆黑的有翼小恶魔——盘旋飞舞——肮脏生毛而带着尖牙——那些蝙蝠!它们妄图从这个落单了的、迷途了的可怜人这里寻得一些好处。它们在空中扑腾,掠过稀疏的老树,那牙是想见血的。

与此同时,可能是视野受限的原因,我其余的感官变得灵敏起来了,往常那种不易察觉的咸湿的水汽与鱼腥味的混合探入我的鼻腔,令人不适。林中的杜鹃也在发出尖啸,发出那咳血的凄厉无比的叫声,而海风悠长的呼啸,倘若鬼哭狼嚎,两者此消彼长,更让人觉得害怕。

我本就因先前在友人家中遭遇而惴惴不安,现在看到这般景象,焦躁不已,心急如焚,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要是能直接飞奔回家最好,可是走夜路,又不得不放慢些,总害怕一不小心摔上那么一跤。这趟不远的旅程就是在这矛盾的境地中度过的。

于是,当我看见屋舍的大门时,心中苦笑不已,比预期晚了不少——恐怕不知不觉间走了远路了。

就这样,拖着疲乏的身子,我总算是回到了家。虽说是家,可能把它称之为暂时的居所更为合适。这是由我们单位分配的,由于工作原因,我们这支队伍从两年前搬来这里,并且,按照原定的工作安排,从现在开始计算我们至少还要在长隅镇再待上数年的时间。因此,在当时来的时候,除了必备的生活物品外,我还带了不少私物,为着一点记念,这是扯开去了。

勉强睁着眼睛,我已经是近乎全身脱力的状态,或许也正因此,我没有注意到家中的异样,没注意到那些翻动的痕迹,没有注意到尘土的印记。我走上那咯吱作响的老旧楼梯,推开虚掩着的卧室的门,脱下大衣,直到此时此刻心中的不安感才渐渐沉下。到了,就这样想着,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柔软的床被一直是我所渴求的温柔乡,也联结着瑰奇的梦幻世界。

然而,在这个深沉的夜晚,迎接我的却是一个十足的噩梦,于清醒得令人发慌的深水之中,我只觉得自己在下沉,那无数可怖的巨物向我撞来……深黑的巨大蝠鲼张开它的双翼,露出褶皱腌臜的表皮与腐朽发白的烂肉,翱翔于这深海中。求生的意志驱使我向上游,可那海面始终停留在远方,嘲弄般地发出明亮却又令人作呕的白光,更令我发慌的是那耳边清晰的不寒而栗的呢喃,似乎连脑浆都要炸裂开来一般。

作为背景的是那单调而透露出疯狂本质的长笛声,仅仅是听到那扭曲的音色,就会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阴暗潮湿的洞穴中围绕篝火作舞的吹奏乐器的人群。那由这些事物所铺垫的真正恐怖还未降临,就已经到了结束之时——并非梦的结束,而是我的结束。

模糊粗糙的玻璃透出的是发狂的冷月,紧紧抓起一层薄薄的棉被,我满面冷汗地从床上惊起,所见的只是深沉而压抑的夜,先前那般恐怖仿佛已经化作水面上的泡沫,消失不见了。

我惊觉到了什么,悄悄地披上大衣走出。穿过走廊,果然,书房里,我又一眼看见了那个骨笛,它不知在何时出现,正静静地躺在一本旧书的封面上。不曾转移注意,在未察觉之时手就已经放在那惨白的骨笛上,轻轻地摩挲着,传来光滑如玉的触感与阵阵阴冷的刺痛。

啧,呼出一声,我忽地将手抽开,放上微微发烫的头,靠着背后的墙壁。耳边又传来那遥远的不可名状的低语。再看见那长笛,就如有一根无形的触须扼住了咽喉,真不知是怎么着魔发疯,我一把抓起它,推开那扇老旧的门,跑到外面去了,全然不顾那寒冷的空气。

如同一匹脱缰受惊的野马,除了奔跑之外再也不顾及他物。我再一次回归夜的怀抱,再一次地踏上镇上的土路,穿过镇外的稀疏的树林,忍受着那些惊起飞鸟的悲鸣警告,朝着某个我先前完全未知的方向冲去。我越跑越快,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眼前的景象逐渐如走马灯一样展开,却跟不上我的脚步,被狠狠地抛在后面。

狂奔许久,我回过神来,却惊讶地注视着面前的震撼的景象,就仿佛是那场噩梦在现实的延续。

左右两侧俱是极高的石壁,极度平滑,仿佛是有天神挥斧,在巨石上留下这么一道伤口,岩石的颜色本是苍黑的,在夜的笼罩下,缺乏光源,更是暗得叫人发慌,我伸开手臂,却屈展不开,方才意识到了自己正处在一条多么狭窄的裂隙中。

我不知道现在有多晚了,但见头顶的一线天空,相对地,与来时相比,亮堂了许多。起初,这给人半分的安慰,不过,只是多看一会儿,它即带来了某种视觉上的可怖暗示——我以为那是一只眼睛,一只眯着带着嘲讽意味的眼睛。当月亮终于升起来时,我并没有感到半分的喜悦,其是如此的苍白,那种不祥感觉更强烈了,它就在正中心,像眼中窥视的瞳孔。

尽管如此,幸运的是,在这裂隙中,光投射不下来。如芒在背,在更大的恐慌的驱使下,我只得低头,在黑暗中继续摸索着前行。走了一路,当眼前终于宽敞起来了,我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面前一片明亮,却非想象中的,其如此空明,就如水面反射映照四周的那种流动跳跃的光。但这里并没有水,只是石中通天的一个窟窿罢了。我想过,这或许是海的原因,毕竟,我已嗅到那咸湿的气味,但看向这厚重的石壁,无一处可见海,显然,这个解释是不通的。

不管怎样,借着这光,我终于有条件观察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四周皆是巨大的崖壁,几乎望不到头,带着那陈旧的风化痕迹,永不停息的狂风是其处刑人,在岩石上刮削下层层表皮。其上以黑色颜料涂上的壁画,即使已经变淡模糊,也能依稀看到一些场景,那遥远的、发生在过去的场景,虽然模糊,但不必夹杂猜测,它的魔力仿佛直接将其中隐含的信息传达进了我的脑海。

在画面的开端,领在前方的众多小人,以白色的涂料画成,他们共同背负起一口巨大的钟,那口钟则是惨绿色的,让人觉得是来自矿物的研磨,让人联想到青铜器。但我知道,那种绿绝非青铜的颜色,其有着某种暗示,钟上的人形图案仿佛也有着与之类似的考量。在他们身后,更多的白色小人人吹奏着类似长笛的管状乐器,仿佛在为一场古老的仪式奏乐。这支庞大的队伍在向海边前进,而领头的是戴着骨质装饰的人,也高举一支笛子,大概地位很高,属于巫祝一类。

随后就变换了场景,那口大钟在高崖上被他们抛入波涛汹涌的大海。那图案虽然同样以那种令人不安的惨绿色涂料画作,但那波浪状的线条,大片大片,依旧能够让人直白地明白这描绘的就是大海。其余的白色小人都站在高大的崖壁上,他们双手朝天,跪拜或者干脆匍匐在地上,向大海表示他们的无穷崇拜。还有些人被涂成淡淡的红色,好像仰面哭泣,无比哀伤。

在这之后的场景,却能看出是在更古老的年代画上的,要更显得模糊,也更有岁月冲刷的痕迹。似乎,那才是壁画的创作者最想凸显的部分,而且是这一切,这祭祀活动开始的不容置疑的缘由。不知为何,我从中体会到了壁画创作者的强烈情感,内心也如永不停息的大海一般在恐惧中此起彼伏。只是见到,无边绿色水墙压来,那一批一批的白色小人被和海水同样深绿的鱼怪推入大海,辉煌的城市乃至整个庞大岛屿都被升起的长须拉入深渊,冲天的水甚至浸灌了更远处的山脉……

最后,那东西降临了!更为接近墨色的绿,充斥了眼睛看到的一切画面。

伴随而来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深入了耳蜗,耳边的低语逐渐清晰,它们都这样呼喊着——那衍太落大剌——那衍太落大剌——那衍太落大剌!那低语如永不停息的魔咒,于此时此地,眼前的景象仿佛就变得真实了。我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它们从壁画里跑出来了,它们,从壁画里跑出来了,它们,从壁画中,跑出来了!伴随着莫大的恐惧,我发疯般地跳进了眼前幻梦般的海里。

这一切确实就像是一场噩梦一般。

当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纯白的帘布,鼻子还嗅到了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毫无意识的昏迷,邻居在我家门口发现了我的这般惨状,急急忙忙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此时,先前那种恐怖的记忆已经忘却大半。

脑子仍是不怎么清楚,这是没办法的。在醒后,我发着高烧,一连数小时不间断。头如烧着炭火的铜炉般滚烫,而身子却如跌进了冰窟窿一样冷,浑身疼痛,整副骨头架子都散掉了。

这里的环境并不好,从这处的狭小也可见一斑,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烟味。毕竟只是地方的小诊所,当时情况突发,而镇子地处偏远,交通也是不便,只得暂且将就。

虽盖着一层卫生院的白棉被,却仍让人感觉不到半点的温暖,冰冷的营养液混合着某些药物通过点滴通入我的血管,针口处微弱地跳动着,带来丝丝疼痛,但在顷刻间淹没于更大的痛楚中,雨水通入泥潭,除一线涟漪外不能带来更大的搅动。

在恍惚中,我侧躺在床上,而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什么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来自那厚实的帘布外。那大概是卫生院护士的谈话声,我本不想去细听的,我太累了,但她们说的其中几个字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似乎是穆要的名字。

我挪动着,尽可能地把头靠得更近些。

“……喂,你听说了吗,就那个,今早有个人跳海了。”

“有这事?真的假的!”

“好像是叫穆要来着,也是考古院的教授,和里面躺着的病人是同事,大概率两人认识。”

“小声点,小声点。我说,那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巧合吧……”

“谁知道呢?”

怎么会?考古院的同事,死了,还是跳海,这不是和我梦见的……不不,会是穆要吗?他可能会和我遭遇同样的事情。可是,他,他怎么就死了?这是真的吗?无数的疑虑在我心中穿过,我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强撑着爬起,一把扯下挂在手臂上的点滴,向外踉跄冲去。

一冲出帘布,我即看见那两个护士脸上震惊的神情,还没来得及问话,巨大的疼痛支配了我,迫使我趴伏在地上,像一条蠕动的蛆虫般前进。那两人见状,慌张下弯下腰想要搀扶我,我粗暴地推开了她们的手,双眼布满血丝,脸上一刻不停地冒出冷汗,直直地问道:“死掉的,就你们刚才说的跳海的那个,他叫什么?”

“好像,好像姓穆,叫什么,哦,穆要。”她们慌慌张张地答复,希冀用这个答案平息我的内心,制止我狂躁的行为。然而,对于我来说,这话更似冰冷的致死毒药。

很快,医生们冲了进来,制止了骚动。他们向我解释,继续证实着先前的说辞。作为一个虚弱的病患,我听到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告诉我,那个研究民俗的朋友凌晨的确跳海死了,警方已经确认了。顿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了我的脖颈,更感觉冷了,如同冰锥深深地刺入骨髓。

我想到了先前那似真似假的经历,这一切仿佛如出一辙。一个又一个疑问爬上了我的后脑。

那么,我所见的是自己的幻觉还是朋友最后的经历?那些壁画有什么恐怖的寓意?这一切的一切又代表着什么?我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恐怕,这个疑问永远得不到解答了。

自那之后,我莫名的高烧就彻底消失了,也没了转移去县城大医院的必要,这让我那些得知消息、心力交瘁的其他可怜同事白白忙活了一场。听闻之后,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向我送来慰问。最终,待到恢复大半,我立即离了院。尽管不少人劝我还是应该去更权威的地方细细检查一下,不少病症早期可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次就可能是一个明白的预兆。苦笑着,我婉拒了他们的建议,还是选择回到了家。

这里仍旧是老样子,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一切仿佛都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一切都陈旧得好似逝去之人的宅邸。

踏过嘎吱嘎吱的地板,我正推开门,突然就想到了什么,慌忙掀起了床上的白布。

果然,那支白笛就在那里。

看着那个笛子,那些可怖的图画,我就又想起来了,那些只存在于最隐秘的古怪典籍里的东西,那些人类不可触及的世界的边界,那些在阴暗中徘徊的窃窃私语,那宏伟的……

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就知道,那笛子还在这里!呵呵……哈哈……”看着它,我癫笑起来。

而当我平静下来时,余留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恐惧。

那东西要醒来了。

二、

这之后,6月29日,噩梦又一次发生了,却真正地渗入现实的薄薄幕布,就在朋友的葬礼上。

而在此之前,那深沉的海水尚且未能没过我的胸口。出院以后在家中的那几天里,我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唯恐脚下浑浊的水会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发难,将我陷落,让我失足落入不可挽回的极渊之水。

我的精神状态愈发地差了。在这数个夜晚,我做过很多梦,而无一例外,是关于那片恐怖至极的魔海的。大多数时候,我会发觉自己身处于深海之下,那墨绿的、仿佛有藻类肆意生长的、霉变污染的水,给我的视角加上了一层滤镜。在这之外,我就像被某种力量拽出了原有的外壳,以一种古怪的、第三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躯体,眼睁睁地看着其不断下沉。在近乎静止的时间中,所见的一切都像是固定于画板之上,渗出早已凝固的墨绿汁水,在大而空的背景中,隐隐约约,我有时能够瞥见那些游荡的巨物……我总会在这时醒来,而怦怦乱跳的心脏则告知我这一切都曾在记忆中出没过。甚至,某天我还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变得湿漉漉的,无比粘稠,不知是惊惧的冷汗还是噩梦的余留。

“哎,永和,没事吧,醒醒!”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我回过神,不由得吓了一跳,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浅灰色的天空与深蓝的海平面分割了世界。远方,高大的黑色礁石群肃穆而立,如一个个有着沉默面孔的守墓人,再一低头,两只脚已经淹没在大抵一尺高的海水中了。我笨拙地从松软的海沙中取回我的双足,随即转身。映入眼帘,赵叔正站在那里,他是我工作上的一个前辈,前几年一同调任过来的,平时对我照顾不少。

夕阳跑得远了,此刻正从天底下慢慢收去它最后的光彩,那五色的霞光只余下一小半,深色的滚滚乌云纷纷涌上来了,这天地的变色格外扎眼。这么晚了,不去吃饭,一个人跑到海边,这能怎么解释?

当我一边焦躁地往回走时一边想借口时,出乎我意料的是,赵叔竟也跑了过来。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王,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这确实让人不快,但你也没必要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发泄啊!有事情跟叔说,叔帮你。”

我不由得心里一暖,是啊,赵叔一直都是那么善解人意的,我怎么能给忘了呢?

“还没告诉你,这里的项目,上头下命令,要我们暂时搁置,封存下来保护——说是这么说的——但其实是出了别的事情——和穆要无关。总而言之,我们不必再在这里待上很久了,最多半个月,到时候,好好给自己放个假,精神就会好起来了。”他笑着。

他接着说下去:“对了,穆要的葬礼,虽是耽搁了几天——你知道——海里找人不容易,现在也终于要办起来了,就明天。你要不要去?要知道,他爹娘前几年走了,现在没亲没故的,关系好的就只有你一个了。”

我的心中有所触动。这场噩梦总归是由穆要而起的,关于他的死亡,有那么多的疑点,我绝不相信他会选择自杀。自己若是能查得究竟,也算是告慰穆要的在天之灵了,也许,也能解决现在我身上的问题。

而且,我还通过一些调查到了,穆要曾经和某个有些可疑的人交往过,根据住在附近的几个人的证词——他们都曾经看到,穆要接待过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灰色大衣的年轻人,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是谁。或许,穆要进行研究的信息就是他提供的。我甚至在心中大胆地猜想,很有可能,他就是这一事件背后的黑幕。现在穆要死了,他说不定也会去葬礼看看。就算没有,我也可以去那里的其他人那里找些线索。

我有些激动,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装着平常应付着赵叔后面的谈话。除了一些担心或安慰的话以外。他没有再表示什么。然后,我们就一同回去了。这一夜,我睡得晚,而噩梦仍在。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种极端的压抑肃穆的气氛弥漫在现场,而人们的脸上带着的是一种古怪的神情,明明实实在在的悲哀的事情,也变得异样起来了。

他们戴着一条头巾,身上是大黑的长褂,腰间系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整段老白布条做成的一根腰带,既不哭也不交谈,仅仅是沉默着站立着,保持着那种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脸,像是海岸边一块块耸立排列着的巨石,虽然伫立于海上,而底部早已被侵蚀出空洞。

如果我事先知道自己会碰到什么事情,遇见什么场面,我是绝不会来的,即使这意味着自己可能会被那些噩梦纠缠一生。毕竟,随着岁月的冲洗,梦或许会淡忘,而这里却将那种危险推波助澜。这里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我在心里诉说着。

我也试着找一些人交谈,可是他们的反应着实冷淡,仿佛是一群冻结的冰雕,无论我问什么,费力地想从他们身上挤出一点儿有用的线索,他们都只会回答“是”或“哦”这样敷衍的回答,完全看不出任何扩展对话的兴趣,就如同是提线木偶,不做出任何超出控制的回应。

摩挲着双手,我在雨幕中呼出一口热气,化为蒸腾的白雾,飘散于空中。在这苍白黯淡的处所里,时断时续地就传来的阵阵呕哑啁哳的笛声与锣响,将人的整个心都搅乱为一团了。

海岸上,无数海鸥飞起,又落下,再飞起,再落下。摆在它们眼前的是一顿美餐,这群无耻的窃贼、来自天空的苍白清道夫,它们正在尸体上大快朵颐,争抢着要从那腐臭之物上撕扯下属于自己的那份。是的,尸体,不过不必慌张,那绝不是人的——只是某种搁浅的大型鱼类罢了,离得太远,我看不真切。

而更远方,波浪轻轻拍击在崖壁上,那灰蓝色的海面上,徐徐地吹来萧条的冷风,直到这里。空气重而潮湿,像是一大块的慢慢凝固的树脂,渐渐地从树上滑落,从高处坠下来,将底下这群愚昧的小爬虫包裹在粘稠的液体中,逐渐僵硬而不自知。

葬礼的丧乐古怪而又令人熟悉,沉浸于其中,我感到一阵恍惚,同时嘴里不自觉地嘟囔着一连串的音节——nayan’taluo’dala——这发音连结起来正是那衍太落大剌。

在微弱的呼声顺着我的耳道重新通入大脑后,我才惊恐地发现,先前我嘴里嘀咕的竟然是这个不祥的名字。做出了自己控制以外的事情,这绝对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而且还只是因为走神了一小会罢了。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的脑袋已经被噩梦侵蚀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猛地抬起头来,四周的人,那些形如枯槁的老人,那些肥胖的妇女,那些消瘦的孩童,那些严肃而冷漠的中年男子,无论是谁,此时都一齐转头看向我,盯着我。

是因为我的话被他们听见了吗?我情不自禁这么想。

但他们的眼睛,分明是不带有任何感情的,而且直直地突出,近似于死鱼的眼睛。不知为何,当他们原本的面容在雨水中模糊后,却带给人一种新的印象,就像全部都长了同一张脸,他们是相似的,不仅仅是外表,不仅仅是气质,不仅仅是氛围,而是某种更加深层的熟悉感。

这些异态的现象是难以解释的,我说不出原因,只能低下头,闭上眼,假装这一切不存在,就如那被古今批判的一叶障目之人,掩耳盗铃之人,伪装自己的面容,欺骗自己的内心。我现在就在用这可笑的行为中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受得到,那些依然刺着我灵魂的众多的视线。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钟表,现在是4:20。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我渐渐想起临走时候一个镇上老人的告诫。尽管他已经住了十多年了,可用本地的话来说,他仍是一个外地人。那时候,我其实是不想和他接触的,这一来是不想牵扯进太多外人,二来就是他带给人的印象:他脸上起皱,五官几乎在皱纹中揉在一起,还带着不少的黑色圆斑,显得又老又丑。头发花白,胡子拉碴,带着油腻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打理的样子。另外,衣服破旧的他身上还有着一股令人生厌的土烟的呛味。再结合他身上那副神情,活脱脱一个易怒暴躁而刻薄的老头形象,而他的名声也确实不怎么好。然而不承想,他却主动找上了我。

“喂,你站着。”当时,他一看到我,就立马站了起来,驼着背,两条手抱在身后,说道:“你看着像外地来的,怎么,是要去那边吊丧吗?”

“是的,走的那人,是我的朋友,没法看他最后一面,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不顾了。”

他咳了咳嗓子,声音大起来,颇有些威吓的意思在,“无论你和他有什么关系,我都劝你最好别去。我虽然和你一样是外地来的,但毕竟住了这么久,也算是摸索出一些规律。这镇子上怪事不少,闹鬼,巨鱼,雾中传来的钟声,可像这回的,我着实没见过,信老人一句,离远点,那的人都丢了魂,去了准没好事!”

然而,我听了以后却不以为意。这几年由于工作上四处奔波的原因,像这样神神叨叨的老人我见得多了,这种谜语话背后也许有一定的让人意义,但大多数时候,它的本源就是一种错误的认识,是迷信。当然,我的这种盲目这在后来看来是很奇怪的,尤其是在我经历过如此真切的噩梦之后。可不知为何,我那时的确这么想,究竟是什么给予了我自信呢?

无论如何,我那时的确是走了。不再理会这个路边这个古怪的老头,我径直走进了左路口。就算真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也差那一件了。对于我来说,只要能多知道点信息就是值得的了。邻家院子的大树悄然伸出了它的枝条,在风的舞动下,叶片洒落,即将淡去的阳光从叶的缝隙中洒下,在光的闪耀中,无人知道天上的层层加厚的乌色云朵,与那紧随其后的迅捷的雨。我穿行于蜿蜒曲折的小巷,从堪堪容得下肩膀的通道口走出,来到了现在的这个让人后悔至极的地方。

风呼呼地吹去,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抬起头张望,葬礼已经抵达了最后的部分。终于,在众人默默的目光中,随着盖板沉重的一声,犹如古时公堂上拍案定论的一下,无人敢再做出异议。他那被找回的尸首已在棺材之中,用银白的钉子钉上——深入厚重的红色木板。四个人抬着,另有两个抚着后边一头,将棺材贴着送入那佩戴着白色花环的柩车上。随后,车子缓缓启动,向前驶去,而他们跟着,一同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同消失于雨水的模糊中。

没有一个人在意被孤立在原地的我。

真的结束了吗?是的,结束了,我暗自庆幸着,仿佛捡回了一条命似的。该回去了,想着刚才的场面,我仍是有些后怕。鬼知道,继续跟在他们的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纵使一无所获。但至少能够保全自己小小一条性命。

正要撑起伞,却有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是谁?

猛然回过头去,我看见的是一个阴郁的高瘦男子,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用灰色的格子围巾遮掩着脸,在厚重的衣物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我,以审视的眼光看着他——我注意到的是某些细节,他那瘦得出奇的手臂,骨头的轮廓,更可怖的是那些突出来的难以形容的增生物。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笼罩了我,他令人联想到某种纯粹的黑。我可以向天发誓,我先前绝对没有在吊丧的人中看见过他,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扶着额头,感到阵阵疼痛,还是鼓起毕生的勇气,开口道:“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初次见面,王永和先生。在此,时间有限,我就有话直言吧。你,已经见到那位旧日的神明了吧。”这肯定是一个危险的试探,他都知道些什么,他想诱导我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懂!”

“不必装傻,这毫无意义。事实上,我知晓你拿到的那支长笛,知晓你所做的噩梦,知晓你耳边萦绕不停的呢喃,知晓你所遭遇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这样。毋庸置疑,你,已经被选中了。”那个古怪男子大肆谈论着。这肯定是在威胁,在强迫,他故意用些猜测来敲打我,让我好好听从他的话。

“你不是我找上的第一人,在你之前,我选择了你的那位朋友,不过,很可惜,他走得太深了,以至于被迷惑了心灵,功亏一篑。”这肯定是在哄劝我,打一根棒子给一颗糖,不要举手投降!

“那些亘古长存的神,终有一天会苏醒过来,若是放任,世界便将如你见到的壁画中所描绘的那样逐步沉没。而若是要延缓末日的临近,唯有献祭一途可走。”不不,这肯定是假的,完全一派胡言。

“现在,人类世界的命运寄于你一人的选择。”他仍是笑着,看着面目狰狞的我,“另外,一句好心的劝告,不要随便在心里议论我,我都知道。至于是真是假,你不是清楚得很吗?再说一句,不要自欺欺人。”这肯定……我见着这个神秘人拍了拍我,然后指了个手势,“听我讲,不要想。”

大雨拍打着我的脸,我别过头去,看向灰白厚重的天空,什么都不敢想。

“我是很单纯的,只是想给予你们这样一个机会罢了,一个挽救自身的机会。最后一个忠告:去亲眼看看吧,那具尸体。”他说着这样的话,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嗤笑。话音未落,即从遥远的海洋传来那令人耳鸣的类似吼叫的某种声音,呜呜——哦噢噢嗷啊啊啊啊——,就如同是鲸鸣与啼哭的混合,仿佛就有漆黑的雾气遮蔽了天穹和太阳,而他头盖骨中装着的不可名状之物也随之共振。我完完全全被覆盖了,消解了。可是,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情,这个世界依然是原样,在其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却缺失了什么痕迹,而就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我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愣住了,环顾左右,但是,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连一个人也没有。

“你想施舍我们吗?”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说,尽管心里知道这不会得到任何答复,可我还是说了。

失魂落魄地呆立于当场,我缓缓低下头,看到地上那被白布包着的什么东西,像是存放了极长的时间,布条本身已经泛黄了。我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是一本书,翻开它,就得知它的名字了——《海祭》。

我再一次地闭上眼睛。

昏沉的感觉悠悠散去,如从水面上拾取一片漂浮的绿叶,连带着让精神的静湖泛起涟漪,清水于光滑的表面上流动,带去几分灰尘,却也留下短时不可去除的痕迹,值得静待时间的烘干。

他们还在这里,所有人都在这里。顿时,我知晓了自己方才经历的究竟为何事,那一切不过是蠢人自顾自的幻觉,或是幻境,又或是内心蕴藏压抑的情绪在某种未名力量的作用下暴走的产物。此时此刻,自己才正式回到了自己居住的现实空间。

不过,难道刚才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纯粹的幻觉吗?如果真的是偏离现实的异想,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它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我在心中发出疑问,这几乎成为我最近的常态了。

我感觉胸口鼓鼓囊囊的,仿佛塞了什么的东西,那不是错觉,我摸了摸胸口,衣物下传来方形的轮廓,似乎是一本书。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不是很好吗,不管它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我需要的吗?不管怎样,至少,我还牢牢记着那个神秘男子所说的话,“去亲眼看看吧”,我已经决定去实施。

这里的时间节点似乎与我记忆中的有所不同,但默哀人群的诡异却并没有随着幻境的离去而终结,那种压抑诡谲的气氛依旧渗透在葬礼的每一处角落。就好像地震的第一波已然过去,在外界平静中以一颗焦躁的心等待着余震的来袭,我的心又被紧紧捏住。

我已经知道,这里的人看似可怕,实际不过是一群丢了魂的傀儡,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里。我抓起衣服,露出手腕,又看了看表,现在是3:55——我的猜想被印证了。既然这样的话,在当下,穆要的尸首应该还未被转移进柩车中,我转过头,门槛之后,内室之中,正有一口棺材。

就在那里,我蹑手蹑脚地向那边走去。尽管人们的注意点不在那里,他们的思绪,似乎被困在某个更为遥远的地方,我依旧要足够小心,不碰到他们,不惊扰他们,不惹怒他们。这并不困难,人群之间,仿佛刻意留出了一条不算太过狭窄的通道容我通过。我就要到了。

我跨过了门槛。穆要的尸首就被盖在白布后边,只露出了一条纤细的手臂,我不敢靠得太近,只得隔着一段距离仔细地辨认。那条手臂,乍看之下好像和常人的手臂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有些浸泡了的浮肿。别的人也许是错过的,但极度紧绷着的我看出了那不同之处,他的皮肤下有着某种作呕的令人生厌的东西,那绝非原来就长在他的手臂上的——一小片一小片,犹如鱼鳞,在最外层之下,勉强可以辨别。

我瘫倒在地上。如果说穆要的死对我来说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难以与现实分割开来的虚幻折磨着我的神经,那么这幅景象,切实的异态,更是击毁我原来孱弱精神的最后的引爆器。我死死地捂着嘴,只想把我今日吃进的、存在胃里的全部东西一股脑地吐出来,可我不能。我怕被他们发现。

快走!我不得不手动地将我僵软的肌肉、脱节的骨头连起来,想马不停蹄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呼声——是从尸体那传来的。于是,我强令自己克服那种不可遏制的恐惧,将身体挪得更近些,也只是近了一些。那声音逐渐清晰了。

其实,我没有真正遇到所谓的尸体复生者,但那时的经历仍是让我不能忘怀。那声音是如此微弱,以至于我不能区分这是自己压迫的神经的又一次妄想,还是这具尸体真的留存了一点点活着的迹象。我想,我能从那声音中辨别出只不过是三个字罢了,又或是他干脆只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是——“换你来”。

我滑动出去,如一只海螺,勇气的潮水很快退去,随即就困死在沙滩之上,再也不得动弹一下了。

雨渐渐地大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就仿佛从崩塌的山崖上落下来许多的石子似的。茫茫然的水汽在人群中弥漫,倾盆的雨水从空中泄出,哗啦啦地淋了人一身,落在地上则变作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雨已是极大了,无数的雨滴在地上溅起无数朵水花,洒落的水再次落回。全身都湿透了,但我连伞都不敢撑开。

啊,湿漉漉的,讨厌死了。

我却不敢再走了,只得留在原地,忍受着这上苍的唾沫子。直至葬礼真正的结束,这一次,我没有心思再看看,也没有心思再想,我的心,完完全全地被巨大的恐惧给死死掐住了。

我又一次,听见了棺材板盖上的声音,又一次,听见了那柩车再一次开走的声音,渐渐地,又一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了。我知道,他们都走了。低下头,我看了看表,现在是4:30,也该回去了。不再迟疑,我抱着怀里的书,以最快的速度抱奔回了宅邸,几乎是飞一般的。

一走进门,我一把拽下身上那早已湿透了的大衣,把它随便扔在地上,也顾不得去冲个澡,现在有更为要紧的事情要做。在翻阅那本来历不明的书之前,我提心吊胆,生怕这是个陷阱,一打开,里面就会蹦出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来。我必须得先找找别的资料。

我走近书房,翻找起来。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存放在书房的那些研究资料里找出任何有用的线索,最多也不过是几缕零散的如风的碎片罢了,而且还是我本就知道的。

看着地上杂乱摆放的文件,我的心里一片烦躁,一种深深的无能爬上了我的胸膛。我瘫坐在地上,双手在这片垃圾堆中不断乱动翻索,没有找到我想要的,却找着了别的东西——那是几张老相片。

我的视线聚焦在上面,回忆着这些往昔的记忆。

一张四人合照,嗯,这是大学毕业时拍的,毕业后四人就各奔东西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一高一矮两个小孩子站在一块大石头前,噢,这张是小学和大哥登山时拍的,小时候是多么的快乐啊!

老爸老妈的相片,在这里呀,他们那时候看起来可真年轻……

当我的手触碰到其中一张相片时,我沉默了一下,那是穆要的照片,一种淡淡的哀伤萦绕在我的心中,仿佛触电般,我的手移开,而又放回去。不过,明明不过是几天,现在看到这张脸,包裹我的更多是恐惧。我摇一摇头,又缓缓抬起头,就好像能化解掉一丝害怕来。

我想,这些相片一定是从相册里面掉出来的,回想着记忆中的位置,我寻出了那本被我逐渐淡忘的相册,一张张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相片,一幅幅或喜或忧的图景,点点滴滴,渐渐地,我的眼角湿润了,这些曾被我弃之如敝屣的,此时此刻,成为独属于我的最珍贵的宝藏。

对了,对了,这就对了,我不是还有这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吗?还有啊,还有……还有,还有什么……来着?不,不,我明明,应该,知道的,自己肯定,肯定还有其他更加重要的记忆,可是啊,无论我做出何种努力,想要从自己的脑子里挖掘出一点东西,可是真的,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如同一块冰,逐渐消融,如同一点墨,不断模糊,如同一根草,慢慢枯萎。最终,我将一无所有。

要想换回自己苟且的余生,就必须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却不是我胆敢接受的。

我几次想要拿起电话,又几次放下。为什么如此不安呢?毕竟在将要失去的时候,人是最不想失去的。

我回到卧室里,将灯打开,鼓起勇气,一手抓过放在床头的那本书,细细地察看起来。

这显然是本密教内部的用书。

在上面记载着许多我闻所未闻的怪文诡事,其中内容跨度极长,从传说中的尧舜时代以前至清都有,且大部分与水有关,就比如东汉时出现的一种叫滥灾的水怪,比如那古老而有须的潮汐之长者。这本书提及了其间的种种联系,而其中着重记述了与渊教相关的各项事宜,并以该信仰为中心辐射出一张神话传说之网。

我所知道那种东西,或许能被称之为神,且只能如此称呼的东西,那衍太落大剌,据书上所说,其是不死不灭的,且必将在祂的国度永远地等待下去,而祂散发出的那浑浊的液体,深渊的构成物,会将灭亡的文明及其本身的坟墓一同淹没。

唯有进行仪式,牺牲活人,才能让祂继续沉眠下去。书中详细地记载着名为尽寂崖的地方,以及那里曾经发生过的可憎活祭仪式,大概是在西南边的一座岛屿上,“九礁”,上面是这么说的,而那里正是我的目的地。我想,那个怪人的用意是很清楚了。因为,自那以后,在每一场噩梦中,我都听得到祂的呼唤,来自那衍太落大剌。

那么,我该怎么做,我要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我持续地思索着:

在这一轮又一轮敲击人心魂的噩梦中,我从原有的生活中渐渐脱离,而沉没于更加深沉的深渊之下。

当然,我现在仍旧安然无恙,但我能感受到那来自深海的呼唤——至今仍然萦绕在我的耳边的低语,还有那个来历神秘的怪人的出现,我终于明白了,我无处可逃。

我确实在这个阴沉的镇子里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忘却了昔日所见的和煦阳光,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在这以前所见的,也是我最后还能记起的:大哥已经结婚,而他们夫妻的孩子就要出生了;那家乡对门的老太太,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她的女儿学有所成;童年母校的大门,虽时光转变,面目不同,那一年复一年笑着跑着的孩童,总是无忧无虑,如在每一个清晨都照常升起的朝阳;听曾经的同事说,他在外工作了几年,最近终于有空闲回家看望父母了;曾经帮助过的聋哑少年,我们保持着联系,他至今仍怀抱着对人生的希冀……

所以,已经刻不容缓了,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一切,或许,我还能再多为人类争取苟延残喘的时间,在那之后,当航天的科技足够发达,发现仍是不能抵抗,那时他们至少还能从地球上逃出去吧。我会把我的笔记留下来,在我之后,或许还会有人跟随我的脚步。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在那样的恐怖坚持下来的,可能是人类的勇气,是我作为一个文明的个体而拥有的使命。

我要离开这里,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镇子,却不是为了逃避。

三、

暴风雨很快就要降临了。

我必须去那座岛,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难题。

在这几天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托了单位里的不少关系,只是为了登上那座我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海外孤岛。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以及合适的人,为了完成仪式,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而在风暴将至的当下,留给我的选择就更紧张了。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使冒着风暴天的航行危险,也还是有那么几艘渔船——也仅有那么几艘,愿意带我出海。一番犹豫之后,我将目光投在“涂老大”这个人选上。

“涂老大”,本名涂庸,五六年生人,现年四十七岁……子承父业,从十五岁开始出海捕鱼,现名下有一艘渔船,木壳,四十五米……经验丰富,规模不大,我对这些资料的内容作出了总结。

诚然,我要去做的绝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其中那些显露出怪异的细节更是不宜对任何人提起的,他们一定会判断是我精神出了问题,同样的,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出过海,需要一个可能的人予以照料。我联系了他。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码头的栏杆上,带着一个老旧的烟斗,从那里飘出呛人的白烟。

灰色的石块堆垒在相接处,木质的长堤歪歪扭扭地伸入水中,能看出不怎么修缮,其如一条栖息着的水蛇,衔着几条与其大大小小但都同样破旧的船只。天空与海一样,都呈现出岩石般的浅灰,天际悬挂着的一轮残阳,则在被风吹动的水面上亮起几缕颇显落寞和衰败的光来,和这个镇子给人的印象是相符的。至于近处,则是一排矮小的用于仓储的小房屋,也都十分简陋粗糙。

当他转过头时,我吓了一跳。他有着黝黑的面庞,衰老的且几乎是由一层又一层的皱纹堆砌出的皮,毛孔粗大,头发花白且稀疏,那双昏黄黯淡的眼睛,有着某种复杂的意味,不知为何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厌恶。一见到我,他停了下来,用那只长满了茧子的手支撑着栏杆站起,咧着嘴笑,开口道:“喂,小年轻,就是你要出海吗?”他向前走了几步,而烟斗上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这有些吓人,可考虑到要求人办事,我却暂且将那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我盯着他的眼睛,重新审视着,不会认错的,那确实是一双贪婪的眼睛,像是那种渴求钱财的人会有的眼睛。我对自己的出价有着绝对的自信,这不是数目的问题,仅仅是在合理的限度内的吸引罢了。

见面之后,我们商量了具体的事宜,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我模糊的目标表示怀疑,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本不明古书上的信息很难说得清楚。不过最后,在我报了价钱后,他还是答应了。等到回到家,我立即着手开始准备,密教书籍《海祭》与那支白色骨笛都是举行仪式不可缺少的物品,除此之外,还包括一把小刀——放血或防身,都用得上。出乎我意料的是,仪式本身并不复杂,或许,繁琐的修饰本就是添花,实质的内容才是重点所在。我还带上了几瓶矿泉水,一些干粮,用作不时之需。等到走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再看了一眼那扇门,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打开和关上了。我直直地向海边走去。

出发的时间,是7月4日。

在船上,我见着了那些船员。他们有着海民固有的粗壮的臂膊,大多不高,但体格健壮,在海风的吹拂和烈日的暴晒下养成了一身黝黑的皮肤,就像那些在煤矿矿区工作的粗犷工人刚刚爬上来未洗的那样。我见着了不知道九人还是十个,都有着一张差不太多的有些丑陋的脸,有些相像,带着一种冷漠或是凶悍的神情。另外,他们常常衣衫不整——赤膊之类自然常见,衣服上也有很多的磨损。

他们不怎么和我打招呼,我也就不去管他们,只自顾自地做些自己的事情。

站在甲板上,我静静地向远处望,海鸟盘旋飞舞,又或是掠过那平静蔚蓝的海面,击打出阵阵水花。在视野的穷尽处,风暴也已经浮现了,仿佛千军万马疾驰而来,而迅疾的闪电是他们雪白的兵刃。

出海比我想得艰难,还没有开出多远,我就感到阵阵不适,渔船的颠簸和内脏共振,而视野亦随之一同上下运动。晕眩,恶心,我倚靠在栏杆上,向海面吐出秽物。

船长涂老大向我走来,待我吐了个干干净净,他才问道:“你干嘛这么费劲地要出海呢?”

“也算是完成我朋友的嘱托吧?穆要,你知道吗?”

“噢,以前镇东的那个小鬼头,可惜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其实我以前和他们家挺熟的,还和他爹喝过几回酒。老天爷无情,现在一个个的,大的小的,都走得远了。”

我们两个都站在边上,一面吹着海风,一面看着那边忙碌来往的船员,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享受着海上片刻的安宁。

涂老大继续说着,话匣子已经打开了:“我其实有个孩子,比你小上一些,是个女孩。她娘死得早,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你知道吗?她本该去上大学的。可是老天爷不公,十七岁的时候,突然生了一场重病,要,要几十万,我把半生的积蓄都搭进去了,才暂且把手术费交上去,还差一些,欠了债。现在,也就只得拖着一把年纪继续在海上讨生活了。”

等说到后头时,他的话逐渐颤抖起来。

听到这里时,我也难过起来。我知道他所言非虚,那些资料档案里确实提到过他有一个生过重病的女儿,至于她的具体情况,确是现在听见才知道的,至于带给我的感触,就不是文字能比的。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半分的虚假。这种深沉的情感,绝不是能简单装出来的。我想,他那双贪婪的眼睛现在有了解释——他想要钱,却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我本是以为这种偏远地带的人会有很重的封建思想,而且,我也确实见过不少了。可他,显然打破了我的这种认识。这个人是可敬,想到这里,我原有的戒备放下了一些。

他突然在怀里摸索起来,抓住一把东西,直接递到我的手上,“这是治晕船的药,吃了就好受些了,不过会想睡觉。别多吃,是药三分,两粒差不多了。还有,海上别饿着肚子,吃的带了吗?没有的话去后厨随便弄点,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涂老大转身走了。

吃了点东西,也吃了药,我的确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在甲板上又待了一会儿后,果不其然,有些昏昏沉沉了。就像涂老大说的,路还很长,我决定去船舱里短暂地休息一下。

船里的环境并不好,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我没想到的是见到了一个瓷面的大胖老者像,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并没有找寻到对应的神名,海上的人拜点东西确实是很常见的,或许,是昏睡的欲望占据了大脑,我一面想着他们的习俗,一面拜了两下以示尊重,而没有产生更多的联想,随即睡去了。

醒来时,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却发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一种诡谲的潮湿仿佛浸透了一层一层的木板,积累的灰尘和污水结成污泥,甚至给人这样一种错觉——其上生长着苔藓与霉菌。我似乎来到了百年前的水中幽灵的居所。

我被粗糙的绳索捆绑着,丢弃在黑暗中。在混乱中回过神,我反应过来,自己大意了。是药,那药有问题,恐怕,这群人对自己别有企图。我随即观察起来,首先能确定自己还是在船舱内,看着地上四散的碎瓷片,我想到,这里大概是一个密室,就在原来那个不知名神像的背后,一个狭小幽暗、不为人知的密室。

我让衣袖掉出一把小刀——我先前藏着的,对于那群我雇来却反过来绑架我的船员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至少证明了他们的手段并不娴熟。甚至于,现在也是这样,竟然没有一个人看管我,让我白白得到可乘之机。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先前并没有犯罪的记录,而且,各自都有家室,尤其是涂老大,据我所知,他的女儿确实还在疗养院里呢!我事先也告知过他们,这次出海是上报过院里的,他们怎么敢直接在船上动手!

锋利的刀口慢慢摩擦着,虽是不慎擦到了手腕,渗出鲜血,但依然在摩擦着。过了一会儿,绳子被磨断了,我从束缚中逃出,大口大口喘着气。一站起来,我就立即观察四周,为自己现在的处境寻求帮助。

我注意到了,在那船舱中挖空的凹陷处,那被供奉着的事物,雪白的蜡烛流出泪滴在其下流淌,微弱的火光闪烁舞动着,照亮了黑暗的处所。那一定是邪神的偶像,这才是他们真真正正供奉着的东西!其被一块白布盖着,仅仅露出一角,只让人从局部来窥见全貌。那漆黑的底色,以一整块的乌木制成,具备与那支长笛同一形制的雕刻,而又匀称地镶嵌着翠石,我已然看见那盘踞其上的触须。于是,我不敢掀开那块布。

我开始四处寻找起来,很快就看见我的背包,在里面找出了白笛与古书。事态紧急,我将必要的东西放入大衣的内衬之中,就不想再多作停留。

可是,就在这时,我的背后传来了某种沙沙的声音,明明没有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可是那块蒙着邪恶之物的白布,它自己掉下来了。我不想回头,可它却驱使着我,这种魔力让我不能控制自己脖子的扭动,在僵持之中,骨头咯吱作响,终于,我还是转过去了。啊,我就知道,肯定是那个,那可憎可敬的、多须多眼的那衍太落大剌!

连滚带爬的,我抽回头,踏着腐朽的梯子,飞一般地奔到甲板上。

首当其冲的是那刺目的光,与那海风带来的微咸的、略有腥气的味道。在双眼适应之后,我为海上的东西所震撼——青铜之钟耸立着,坐于垂直陡峭的暗色海蚀崖柱,其绝非人类所能攀登之所,纵有迷雾围绕,而其轮廓清晰可见。逐渐接近了,绿色的铜锈是岁月的证明,其上的图案早已模糊不清,但那绿锈,却沁入岩石之中,深入表面的缝隙之内,如凝结的血液,秋晨的霜华。它死了,不能再发出声响了。

但是还有其他东西在,那孤立受蚀的海中高崖,悬立千尺,无数幽深的罅隙在底部被海浪开凿出来,通往内部中空之处,海浪鼓动,发出噌吰的钟鸣之声,回荡在天地间,响音不绝。当那口青铜古钟的深绿铜锈继续镀积在黑色岩石上,在湿气中深入骨髓,直至其大半都被青浸染。这是另一口钟,自然的钟。

在这周围是一片灰蓝,这艘船如一块漂浮着的软木塞,粗糙而浅陋,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浪花吞没。在正前方则是一大片迷雾,笼罩了一切。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我疲惫地站立着,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令我神情恍惚,从听到那些可怖的传说到现在出海,没有一件事情顺应我的心意,从中我感受到的只有命运的无情捉弄。但是,我不能不去,对于我来说,我还有自己的家人,我还有我所爱的民族和国家,既然已经知晓,已经承认,那么,阻止神降,它就应该成为我的责任。

现在,我看着那个古怪的渔民,他绝非常人。

“你的船员呢?”从舱内逃脱的途中,我并没有看到哪怕一个船员阻止我,他们就像是蒸发了一样,踪迹彻底消失了。即使,现在已经在甲板上,我所见到的也仅仅是他一个人罢了,那么,其他那么多活人都去哪了?

他的回答是意料之外的:“在海里,他们都已经跳下去了,此为先一步的献祭。”

“什么?”这是我没想到的,“你是说他们死了!你疯了吗?就一个人,这艘船是回不去的。”

他接下来的话更是晴天霹雳:“我当然知道,我们本来就不打算回去的。”

“你应该知道冥墟神,那衍太落大剌了吧,那就是我们崇拜却恐惧的对象。你一找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我召集他们——我们这群最后的教徒,共同商量这件事情。大家伙一致决定,要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完成这件事情,阻止祂。”

天色变了,令人想起从打翻的墨水瓶中泄出的浓黑液体。

“那么你们不应该帮我吗?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直白明了地发出自己内心的疑惑。

“我们不知道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涂老大说,“就我们所知,在这里死去,在钟的遗迹下死去,就能完成沉眠的仪式了。先前我,给你吃药,让你入睡,小伙子,说句真心话,这都是为了你好,我们是想让你在睡眠中献祭的——接着是我们这些举行仪式的人,也逃不过去。无论如何,不明不白地死去,和现在这样的清醒比起来可要好得多了。”

原来如此,我心想着,这样一来,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不过,还有几处疑点,他们自知不提岛、笛子、《海祭》这些事情,这显然和我知晓的办法不一样。联想到船舱内的雕像,他们信徒的身份,还有那诡谲的精神操纵般的影响,也许他们已经遭受影响,产生了错误的认识,也不一定。

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女儿呢?那些船员的家人呢?他们怎么办?”

涂老大沉默了一会儿,烟斗中烟缓缓飘出,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会没事的。”,恐怕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不敢下担保,他又补了一句,“现在我们做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行动起来了。“快看吧,暴风雨就要来了。”

不必再问了,是对是错,无法分清。无论如何,已经没时间,来不及解释了。我们之间的战斗,不可避免,或许英勇,或许愚蠢,可我们毕竟是人类。

“快看吧,暴风雨就要来了。”这一句话得到了应验,天空中骤然间劈下了一道闪电,划开了肮脏的云气,紧随其后的响雷仿佛沙场的震耳欲聋的战鼓声。接着便是狂风,呼啸地吹来,犹如一把又一把锋利的钩锁,撕扯着这座船上的一切,如此,我不得不俯下身子。

在这风暴之中,这个老渔民,他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带着一种执着的神情冲向我,与我缠斗起来。来不及解释,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夺去他人的生命,也确实付诸行动,现在已经容不得有丝毫留情了,我这样想着,双腿蹬着地板提供一定的冲击力,同时快速抽出那把小刀——短而轻,狠狠地刺向他的胸口——即使不成,至少也能表现出一些威慑力,为自己争取有利条件。当然,他不会傻傻地挨着,这一刀仅仅是划破了他的衣服,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的身上有一个刺青,我在《海祭》中见过,那是渊教的标志。

大雨下起来了,与那厚重的水雾连结,疯狂地击打着我,一粒一粒的水珠化开成水流,肆意流淌在皮肤上,湿了我的面颊,且遮蔽了我的视野。老人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他撕开手上的伤疤,愈合而逐渐生鳞——这是密教的异术,随即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抓着我的双臂把我推向栏杆,我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木板上。我感受到那血与脑浆的颤动,想要用我最后的力气起身,只是拿着那把刀不顾一切地刺去,在红与晕眩之间,却看见了什么,顿时被惊恐笼罩。

鱼!是鱼!鱼游过来了!

不知何时,那海里忽然聚起了一大群类鱼之物,来自四面八方,它们逐渐逼近水面,露出那灰绿的躯体来,游得极快,那层层的水花与那不断浮起而破裂的泡沫,刻下一道道“航线”来,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猛,越来越密……

两人都已经疲惫至极,面对这种情形,我看见,涂老大也慌了神。“该死的!”他咒骂了一句。

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很快,船一头扎进了大雾中。瞬间,雾气遮蔽了视野,让我们的处境变得更危险了。那些怪鱼并没有失去踪迹,它们紧紧跟随着船只。我眺望远方,放眼看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幽青光点——这是它们发出的。我不敢想象,水中的鱼究竟有多少?

那已知的固然可怕,而未见的未知之物或许更为致命。

迷雾中的危险不止于此,除去那些明显的非自然的事物,我还见着了无数出露水面的巨石,如同古战场倒插的巨戟。尽管隔着朦胧的雾气,我只得见着它们模糊的轮廓,但它们,着实,并不遥远。也许只是轻微的触碰,就将在船体上撞出一个破口来。我以为,这些巨石的根是极深的,与幽暗的海底相接。

海愈发地动荡了,一波又一波地冲起,海面的高差肉眼可见地扩大。这木质的囚笼在海水的坡面上下移滑落,在凹陷中晃荡,几近侧翻。涂老大浑身颤抖,不停地怒骂着,但在一次倾斜中,他这苍老的身躯也已然支撑不住了。他想要跑向我,但这没有做到。我眼睁睁地看见他落入了海中。当我抓着杆子,贴在木板上,尽全力想把自己固定住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那海水中显露出的模糊影子彻底击断了我心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

它太大了……它比这船大得多!是它引起了海的震动!

我看见它巨大的腌臜发白的身躯将船压出海面,这属于人类的可怜而粗陋的造物,在那不可想象的巨力的作用下,它随即断成了两截,如一块供人食用送入口中的饼干那样,木的碎屑崩落,我也见着了尖锐不平的断口,它们再次被重力束缚,跌落进海中。

鱼群游近了,它们竟然在啃食着船,我看见船舱内已经开始漫上水,还有那群鱼,它们也冲进去了,在狭小的地方跟着水流而旋转运动。而在鱼群之后,我又看见了一道巨浪,它比这小小的船要高上千百倍。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前方那奔涌而来的滔天巨浪拍打着,小船被沉重的水缓缓吞没了……

“我错了吗?不……”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紧跟着,我也被水吞没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决心来完成这件事情,独自一人奔赴无人知晓的死亡,这在过去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却已经付诸行动。甚至于,这种行为能不能发挥效用,我也不知道,那神秘男子的话未必可信,古籍上的内容可能本身就有着谬误。而越是希望一切不过是疯人的想象,越是被接二连三的恐怖所折磨。我真傻,真的是太傻了。苦海已然过半,而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事后想来,还有一件事情是我无法确定的。我不知道在深海之下,我是否有看见那些早我一步落入海中的人,那些船员们,还有船长,涂老大。我只觉得除了海水自己本身,自己也被他们无止境的呼声所淹没。那其中有着残忍的咒骂,有着冰冷的呵斥,有着悲惨的求救,也有着不能自已的乞求原谅的喊声。那无穷无尽的话语很快只余留下一种了——“我们等着你。”

鱼群聚集过来了,它们咬住我的衣服,尖锐的牙齿刺入的皮肤和血肉,那不停游弋的身影和喷出的血液又或是别的什么,将我的眼前变得一团糟。它们将我向下拖去,我又一次沉没在海中。那更深处的、这场海难的始作俑者亦在等待我,我毫不怀疑,它只需稍稍张口,就能将这所有的遗骸及苟活的我吞入口中。

要是就这样放弃,这样结束,就好了。但是,那衍太落大剌,真实地存在于深渊之中,这场灾难还没有结束。所以,无可奈何,我一定要赌一把,以生命为注。仅仅是因为这样,我的身子仍是向那粼粼的水面奋力游去。

四、

阳光早已经逃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座岛屿,九礁岛,它如同一粒沙,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被慢慢遗忘,而现在,有什么东西为了某个目的而再一次地将它从海中拾起。我醒来了,一无所知地到达了。

放眼望去,成片海滩尽是雪白的沙子,就如同抹上了厚厚的骨粉,一层层地铺开,再被未知的巨人踩下一个个宽而浅的圆坑。风暴还没有远去,乌云漫天,时不时地,耳边还能听到那轰隆隆的雷声,空中游龙般的闪电把沙滩照得更亮、更白。慢慢地走到陆地的边缘,我看见了,在水中若隐若现的无数浅灰色石柱,其早已被消磨侵蚀,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这可能是古文明的遗迹,在繁荣之后,终被掩埋在海带来的泥沙里。但是,这些石柱仍是一种证明,它们向更远处延伸着,也许,泥沙之下藏有一座古老聚落的部分。即使极目远眺,我却见不到那艘船的影子——哪怕是一块破烂的木板都没有。

我并没有立即动身,尝试穿过这片繁茂的密林,仅仅是一小会儿,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等待着,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想要在没有告明的情况下得到救援吗?这显然是愚蠢无比的,我发自内心地为自己弱小的灵魂感到悲哀,事到临头,在舍弃了一切后感到害怕、后悔,这不是很可笑吗?

也许,我仅仅是觉得孤单罢了。我明白,从踏上岛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地和人类世界告别了。往后的旅程,不会再有人陪伴左右,只能自己一个人走完。我看向林子,在岛的西边,在高处——岩山耸立突出的地方,大概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将要在那里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大海。拍拍身子,我重新站起来,为这最后的数千米路做准备,向西边,深入未知的密林。

绿植的过度生长有时也会引起人的恐慌。

真不愧为被诅咒的岛屿,这里显得过分安静,岛上的植被全部异常高大、茂盛,仿佛本身就这样生长了上百年,它们像是一堵将古老从俗世中隔绝的高墙,覆盖着几乎整条海岸线,向任何无意的闯入者显示它们的绝对排斥。

沿着林间仅供一人通过的小径,我向着这片深远的黑暗前进。偶尔能在林子里看见一些散落的石砖,本来应该是雕刻着某些图像的,但已经模糊不清了。那些充斥着原始崇拜的遗迹与这些自然景象完美融合在一起,令人想起南岭的某些古老传说或是美洲那些失落的古文明。断裂的塔底,掩没在深深的淤泥里,而上面的浮雕依旧保存完好,我所能勉强辨别出的是一些象形文字,表现的是某些异态的海生生物,显露出一份悠久的岁月气息。站在这里,仿佛能看见千百年以前的失落世界,我惊讶于长期以来考古界的无人问津,同时也为此感到庆幸。

我从不怀疑,这片林子里会出现阻挠我的怪异。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很快就注意到一个异常之处—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了,在一个生态环境如此之好的秘境中,连鸟叫声都听不到,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我俯下身子,尝试在泥土中、落叶下又或是岩石的缝隙中寻找一些小昆虫,而这也以失败告终。

我们都知道,在不同的条件下,土壤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像是腐殖质的含量多少,矿物质的组成差异,在恰当的温度和水分的作用下,化学成分的排列组合形成了奇妙的反应,土壤中的元素发挥其效应。比如,铁使土壤呈红色,碳酸钙、二氧化硅等让呈灰白色,等等。言归正传,我的发现也与这相关。这里的土壤,不同于那些热带雨林环境下的赤红,它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坚硬的深绿。

深绿色的土,可以想象的是,这反映了过去发生在这座岛屿上的一次极端事件,这也许是一场灾变,我不由得把它和我听过的当地古老传说联系起来——沉没。吞没陆地的灭世洪水,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传说,当然,对于选择生活在大江大河流域的古人来说,他们会遇到河水泛滥的洪灾几乎是一种必然,但有没有可能,其中也要带给我恐慌的古老神明——那衍太落大剌的作用呢?只有那些挨得足够近的住民,亲眼见证了祂的伟力,并用语言文字甚至建筑本身加以记录。

这里的土地,在过去曾被拖入那片深绿的无间之海,浸染上了相同的色彩,变得如死一般僵硬,而那些植根在土中、最终破土而出的绿色生产者,也被赋予魔力,展现出疯狂的生机,这或许就是鸟兽飞虫不敢靠近这里的原因。

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当鞋轻轻触碰到某个坚硬的东西时,我低下头,又一块带着雕刻的石砖,看向前方,石头的遗迹更加密集了,向前方延伸开去,仿佛是前人留下的信标。不错的迹象,我决定了,走这条路。

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见任何会威胁到生命的事物,我心里依旧充斥着不安。过去十数天的经历早已确实地证实了那些恐怖之物的存在,而我,现在就身处在这样一片人类退出了千百年的地方,我的足迹是近几十年来的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的。由此,我就不能不保持警惕。海上的事情,已经给了我一个教训,无论何时,谨慎是没错的,在视野不可及的角落中,就有可能藏有危险。

顺着这条小路行进,渐渐地,眼前开阔起来了。然而黑暗始终没有散去,头顶上那些繁密的叶与枝条,长成了一面天然的囚笼,仿佛就是要夺去一切光与温暖似的。事实上,越是深入,我就越感到阴暗潮湿,身旁高大的树木,足有两三人合抱那么宽,粗壮的板状根深入绿色硬壤,进入地下深处,汲取着来自死亡的养分,它们在呼吸,无论是地上可见的部分,还是地下不可见的部分,它们都在呼吸,湿重的空气沉降不散,密密麻麻的苔藓攀附着树皮或岩石向上,连带着那些绞杀附生的藤条。

整片森林都是这样的,它是活的,却浸泡在死的氛围里。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脚下不仅仅是石砖了,曾被埋葬的古老遗迹,向外来的探访者展示了它更加鲜为人知、更加古老的一面。在林子的深处,出人意料的,古遗迹要保留得更多,一些尖石碑如竹笋般从土壤中冒出,半掩埋着,而出露的部分依旧鲜活。

已经行了大半,疲倦逐渐爬上我的身体。这些天的接连不断的恐惧压迫驱使着我,现在,这一旅程如今终究走向结局了。我这样想着,静静倚靠在一棵树上,休息一小下。

就这样,在思绪越飘越远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某个东西,心脏猛然颤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畸形的鱼怪,躲藏在茂盛的草丛中。当我拨开草丛接近后,我却发现我错了——只是一座雕像罢了。它很粗糙,似乎只是简单地用线条勾勒出轮廓,也许,它原有的细节被雨水给冲洗干净,还被一层浅浅的泥给污损了。这和生命体相去甚远,我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先前为什么会错认。

在远处的一片洼地中,似乎还留存有不少同类型的雕像,是与整片遗迹的风格接近的,应当也属于其一部分,我思考着其在祭祀上的意义,至少,这证明了一件事——我在正确的方向上。

小心地跨出一步又一步,我就要走出这片洼地了。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一个不慎,我跌倒在泥地上,脸上沾满了肮脏的土灰,而震动依旧持续着。地震!怎么可能?现在!我心里惊恐无比,大地仍在吸附着我,不让我爬起来,地面在崩裂,树木在倾倒,远方传来海的呼唤,即使在如此遥远的地方,也听得清楚,使人虽没有亲眼见证,仍然想象得到那灾难般的景象。或许,这也是预兆。当震动渐渐平息时,我强忍着浑身的疼痛,强行站起身来,某个东西挡在我的面前——一个鱼形的雕像,它在动。

犹如尚未完全成形却从母体中分娩而出的胚胎,它本就是潮湿的,此刻,从内部不断分泌出羊水般的不知名液体,黏糊地流淌下来,浸没了全身。它缓缓张开口,嘶吼着将原本粘连的四肢从身躯上撕扯下来,汁水洒落,带出一大片薄薄的半透明的膜……

在近距离下,一切细节都看得真切。如此恶心的场面在脑海中徘徊不散,思维还未从中脱离,身体就先一步行动起来。不敢有片刻的停留,不知是何种强烈的情绪驱使着我赶紧撒丫子跑出去,这一刻,仿佛心跳都停止了。

仅仅跑出几十步,背后传来什么响声,那是带着湿气的,啪啪嗒嗒的声音。一转头,然后,我看见了,混淆在那些遗迹中的这个——潮湿雕像,应该称之为雕像吗?这是不应该的,它也有很大可能属于生物。它完全显露出来了,是一只怪异的鱼人的模样,盲目地前行着,不顾任何的障碍,将路途上的树木都撞得粉碎,以缓慢的速度及诡异的方式,确确实实,它在向我移动。

此世不存在之物,静止般地移动,你不能说出它有任何生命体的属性,也不能辨别出它是否有那种野兽的意识或是人的智能,它是如此荒诞的造物。而后,是更多的如潮水般涌来的异响,它们,从沼泽中钻出,不断出现,汇成是雕像的集群。它们莫非是眷属吗?

跑快点,再跑快点,给我拼了命地跑!终点线就在眼前了,怎么能被这些东西绊住?

在这些东西的追赶与指引下,我不由自主地向西边跑去。空旷的地方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跟这样一个孱弱的人类比起来,它们更强,更快,而且数量还如此之多。我毫不怀疑,如果在一片草地上和它们赛跑,我会被这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怪物瞬间撕碎的。

我观察到,这些不知名的雕像般的怪物看似势不可挡,但撞到树木时还是会短暂地停滞一下,这就足够了,它们彼此之间反而是最大的障碍,狭小的地方对它们而言是不利的。而且,这也有助于遮蔽我的身形。我远远地看向那片山崖,就快了。

我缩着身子,如冒失的小鹿般一头钻进林子里,尽量朝着植被更加茂密的地方跑。这片林子没有其他的活物,就不必担心蛇虫一类的小动物,只是要小心不要被脚下的树根或是石头之类绊了就行。我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些丑陋的生物是靠视觉行动的,只要这样的话,就方便许多了。

前面愈发狭窄了,一条粗大的半人高的树根横生过去。糟了,我没敢回头,那啪挞啪挞的声音还是离得不远,它们仍是紧紧跟着我。左右四顾,我看见那卷曲的树根中恰好留出一个空隙,看大小,容得下一人通过,呼的一声趴下,手脚并用,支撑着爬过去。

过去的瞬间,前方冒出了一条潺潺的溪流,五六米宽,不过很浅,只有一尺深,清澈见底,可见其下铺着的圆润光滑的鹅卵石。还未思考是绕路还是直渡,背后就传来风的呼啸,一根断裂的树干沿着抛物线飞出,重重地砸向对岸,尘土飞扬。我冷汗直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不见那怪物的身影,只见着远处树林中一片片的烟雾。我大跨步地越过湍急而清澈的溪流,水波拍打、冲刷着巨大的独石仰卧在旁,成为我越过溪流的依仗。在此期间,我始终不曾再次回头张望,直到钻过对岸崖壁间的缝隙,背后那隆隆的行进声远去了。

于是,我却发现,自己离目的地不远了。

抬起头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那座海边的悬崖,那上面风吹日晒成的痕迹,岩石本身的色彩,共同形成一幅怪诞的画面,我一时却分不清是人造还是天工,因为我分明看到了那多须、多眼的那衍太落大剌。这并非偶然,我能感觉得到祂的召唤,那种特别的魔力。

那些怪物跟丢了我,丛林中烟尘四起,它们如此愚蠢,只得狂怒而无用地宣泄蛮力。现在,面前这里是一座孤悬的山崖,崖壁四周与深蓝汹涌的海水相接,雪白的浪花在下方的尖石群中打转,在不甘中力竭归于沉寂,而后的浪花却不顾,只管向前推去。

我估量着,只剩下几百米了除这里之外,就再没有别的能上去的路了。这处海边的悬崖,如一截高墙,独独将九礁岛的一隅割离下来既是保护,亦是保护,它是对门的,它是对人的。

愈是向上,草木就愈是稀疏,仿佛被来自天幕的野兽啃食过一样,一大块一大块地连着皮被其剥除下来,青石裸露,怪石嶙峋,直至整片的山体只剩下深黑中透着碧色的模样,原本的,疯狂的,压抑的,使那僵死不活的最后生机也一并逝去了。

高处寒冷,我的双腿于风中打战,但仍然坚定不移,每每踏出一步,就像是突破了千斤枷锁的束缚,将已往所有的犹豫与恐惧完全抛却了。草皮和树根不能绊住我,那僵硬的泥土只会让人走得更快、更稳,至于耳边的风,只管它吹就是了!

我没有看脚下,不再看那显得过高的崖底,眼中只余有无限天空的位置。

群星终将运动到正确的位置,正如人必然地步入死亡一般。

永别了,养育我的父母啊!永别了,我所爱的人们啊!永别了,我留下过痕迹的这个世界啊!

我终于登上了这座悬崖,暗色潮湿的石壁在狂风中颤抖不止,天空,像是用铅灰铺在白墙上。我,划开手指,流出那暗红的液体,轻轻涂抹在凹凸不平的骨笛上,渗进那密密麻麻的浮雕的间隙中。

借着呼啸的海风壮大声音,我高声呼喊起来——那衍太落大剌——乌焉纳奇——害佬先——这是必要的咒文,一经喊出,便不受控制地茁壮成长起来,而舌头与喉结如同失控的机器般疯狂地运动着。我从《海祭》中得知这咒文,其能敲响那通往祂相位的门扉。

纵身一跃,而天外传来了遥远的恢宏而混乱癫狂的奏乐,只有那些拥有最为惊人的想象力的人才能知晓这乐声所蕴含的隐喻,而那声音之中的更深层次的部分更是人类之耳所不能捕获的,远远地超过了这浅显器官的极限。

就如同面粉拍击在灼热的岩石上而散开一样,我,冲向那抹视野所见的深蓝,带着咸味的海水冲刷着我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一从那种猛烈的眩晕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跌落进黑暗的深海。

这时我才发现,这片海自始至终都是死的。

五、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要伸出手,却做不到,我想要抬起头,却做不到,我想要闭上眼睛,却也做不到。我却是看见,那皮,那肉,那被碾碎成渣的骨头,慢慢落向深不见底的、视线不可达的尽头,这变化是如此突然,以至于连疼痛也没有传导过来。

这固然是极可怕的事。不过,说一句有些可耻的真心话,在最初跌入的时候,其实,我是抱有一种解脱感的。我以为,我的使命结束了,从今往后,我再不必忍受那些时时刻刻折磨着我的怪异东西了。可能,我的精神早就在渴求死亡了。我以某种极度乐观的心态肆意地畅想着,现在大概就是人死前弥留的状态吧,不久后,我的意识应该就会彻底地归于虚无。那对于我来说,也算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然而,很快,我的心,我是说我的想法,也随之下沉了。我发现这种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着,没有一丝一毫结束的迹象。现在的情况,比起我所期待的一劳永逸地离去来,更像是我所避之不及的噩梦。一天天地,我的时间在一成不变的墨绿之水中度过,其中蕴含的空荡、失落让我的精神逐渐发生霉变,就如同生长了无数的寄生物般,在不可见也不可遏制的不适中饱受折磨。肉体消逝了,但我这可悲的魂魄却被留存了下来。又仿佛生了五个孔,如贝类的出水口那样不断接受四周的信号,维持着五感。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死亡会让灵魂通往这样一个我日夜渴求逃离的无间地狱。

更糟糕的是,随着这种状态的持续,越来越多的怀疑如泡沫般浮起。毕竟,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获取外界信息的办法了。况且,在某些时刻,我还隐隐约约听到了上方传来的巨响,我不敢想象这到底代表着什么。也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这就像是在外太空外投下了一粒石子,它不会在地上撞得粉碎,而是更为悲惨的,在接触之前就在大气层中摩擦为火星与飞灰,连一丁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更无人会知晓。现在,在这没有时间与空间概念的无垠魔海中,更无从得知我的行为带来的成效了。

我在片刻间看见那些海中的鱼怪魔鬼,它们仅仅是在围观,在嘲笑,更让我觉得无知与渺小。

那巨大的蝠鲼又一次出现,它正是神明的使徒。这次,它近在咫尺,我看见,它轻轻碰撞着组成我的碎屑,没有丝毫停留,继续向远处缓缓飞去,在黑暗中再次隐去自己的身形。它是如此的巨大,我只能推测它的宽度大概在四百米以上,我所知的海是容纳不下这样的怪物的。

这里的确不是我曾生活的世界了。

黑暗,我只能看见无穷的黑暗。

我继续下沉着。这是静水,这是死水,我的沉没不会带来一丝一毫的涟漪,不会带来水流的运动。

……

我继续下沉着。我所见的尽是深绿,如此单调,如此幽沉,让人止不住地发狂,我是多么想要让自己失明,却连片刻的闭眼都无法做到。

……

我继续下沉着。水中的腥腐气息一天又一天地强烈,其充斥着这片空间的每一处角落。

……

我继续下沉着。那些惶惶的水中巨物,它们也是禁止的,它们是更久远的住民,是放弃了身心的异化者,它们的面孔无比惊悚。

……

我继续下沉着。水不只是水,深绿不只是深绿,其是纯粹的,是人眼所见的具象之物,其本质即无可依靠的下沉。

……

如此无限地循环下去。

仿佛是一瞬间,仿佛是无数年。那到底有多久?是几秒,几分,几小时,几天,几年,几次寂灭?

我,我终于看见了别的东西,那是深海中的青幽的光。

太阳,深青色的太阳。我残留的意识告诉我,这里确实是海洋,至少是某种意义上的海洋,那么,海里怎么会有太阳?某种不妙的预感浮起了。

然后,我继续往下,那被我认为是太阳的,其真实面目竟然只是一只眼睛。

考虑到相隔的距离,不知几天的持续下沉,这只眼睛显得太大了,先前所见的那异形的类蝠鲼生物在祂的眼睛面前也只是沙尘,明明我的身体消却了,但只是直视这只眼睛,就带给我不可承受的疼痛,比那钻心剖骨还要强烈无数倍。

这绝不是真正的海,我在这疼痛中大声喊叫着。这只眼睛不是太阳,但我现在的处境,就像零距离接触真正的太阳一般,连视觉本身都要蒸发,连残存的灵魂也要消失殆尽。

我继续向下跌落着,终于,我看见了祂的全貌。

那是胶状的,深邃的黑暗透过祂的躯壳,全身发散着间歇的碧绿的狂气的幽光,让整座海都染上这种光彩,而天旋地转。其轮廓半透明而发散出荧光,如同是深海的头足类或水母,却是更可怖的造物,类似于面部的位置是以两只竖直排列的眼睛为中心的共八只眼睛,而在祂的裙摆之下伸出无数根摇摆着的漆黑的细状体,躯体的两侧是角质的附肢携带着一层薄膜,构成一对极长的鳍状物,这是祂的“翼”,祂正是从遥远的宇宙中飞来的。

纵使所见的事物已经如此超越想象,我却疑心只是浅薄的人类意识自我欺骗而臆想出的幻觉,不可驳斥,其真身必定要更为庞大而污秽。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眼睁睁地看着身体被它吸引过去,然后,就触及祂的表皮,接着向下,进入那种半透明的胶状体中,如同进入一个巨大的果冻。我看见祂的病态的内脏,那种感觉是极冷的,坚冰在这种寒冷中也要进一步冻结乃至塌缩成微粒。

那种绿色的荧光向我涌来,开始给我灌输一些太古的隐秘——我看见那凌驾宇宙与维度的数位不可名状者,即为超越一切而又包含一切的万事万物的缔结体在须臾间衍出而生的几种情感,还有那无数的宇宙中所诞生的不可计量的作为左右世界的天体的真实神明的游荡,星星在转瞬即逝地熄灭与亮起,无数的文明的诞生与毁灭……

这是我不可承受的,我看见的便是未知,是看见却不可理解,像是用纸张间的缝隙去窥看星空的浩瀚。人类始终是如此的渺小,而那衍太落大剌,祂一直在那里,在这无垠的深海中。那衍太落大剌,这只是原始的人类在无意中聆听到祂的回音而用自己的言语浅显地模仿而成的用以称呼的名讳,《海祭》中描绘的仪式,也只是在用灵魂堆砌而成的幕布来遮盖祂降下的投影。

人类,人类的文明,以及地球这颗人类赖以生存的行星,我们热爱的一切从来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安全。那个过去沉没,叫做“涌”的小国,他们的遗民,就好像一群寄居在浮木上的小爬虫,当风暴将大树摧折,扬进大海,他们一同漂泊。某一天,波浪掀翻了这块浮木,他们陷入了更大的灾难,而将其归咎为神明的愤怒,却不知,这只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处最最微小的波浪罢了。而我们现在的世界也是这样。

当群星运动到正确的位置,宇宙的结构呈现出最为美妙的状态,天体之音将会奏起,而祂将会在长眠中醒来,吸引着世界与之一起下沉,直至抵达不可视的深渊,奈落无间之底,变为永恒而完全的姿态。

似乎是一种错觉,是恐惧催促着我的意识逃窜,我极速向下跌落着。我又一次穿过它的那一层又一层的凝胶状皮,就如同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水面,带着那股腐朽的腥臭,渐渐地脱离祂的身躯,向着更深处下沉。我看见祂的身影越来越小,再一次地消失在黑暗里。

我明白,往后,我将在这难言的深渊中永远地弥留着。

……

然而,回想着追逐我的沉没的命运,一种不祥始终无法消散,而可怕的猜想却渐渐浮出水面……

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究竟是我在下沉,还是……祂在上升……

不不,那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假象……不对,那是真的,真的……被骗了吗?做错了吗?不要,我不要这样……

意识渐渐僵硬,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不能再思索了,萦绕在我心中的绝望,却将持续到时间的尽头,正如这片永远的无光死海一样。

此即那衍太落大剌,即无间下沉的恒久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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