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个人类
我在终末之时,叙说这个悲伤的故事。
序幕
38亿年前,当陆地上还是一片荒芜时,在咆哮的海洋中就开始孕育生命的火花——最原始的细胞,经过1亿年的进化,这些原始细胞逐渐演变成单细胞藻类,这就是最原始的生命。
随着藻类的繁殖和光合作用的进行,产生了氧气和二氧化碳,为生命的进化提供了条件。这种原始单细胞藻类又经过亿万年。第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从海底响彻云霄。
第一幕
你有在12岁时的那年夏天身高1米6然后不当心掉入游泳池2米深水区的经历吗?
在那一次后我爱上在水里的世界。
温柔宏大的水下,没有陆地的喧嚣。
我低头凝视着黑色的海面,看着自己的面目在水波纹的作用下不断扭曲变形,就像自己此刻的变化,内外皆是。
回忆被偷偷拿走一环,又忘记自己在干什么了。
我以前也来过这。是个阴天,飘着小雨,闻着浓烈的海腥坐在海边车上,微微的海风吹过刚擦过的湿脚趾,细细感受后就像被手温柔抚摸过的感觉。
“有捞到什么吗?”明媚的女声如阳光洒落。“没,什么都没有。”我无奈叹气。“外面来的?”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似乎比正常人要大一点,水汪汪亮晶晶。“嗯。”我不明白是什么可以让两个陌生人开始这样的话题。“游客?”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嗯。”我没来由的不想继续却不知道怎么拒绝。“我要结婚了。”这是个莫名其妙的转折。“恭喜。”我强颜欢笑。“不用,我不是嫁给爱人。”明眸不再看我,远望向大海。“是规矩。”她的嘴咕咕地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顺着视线的方向,有片岛,看起来还算繁华,有几栋层数很高的楼宇紧密地排列在中心地带,“那是竹屿岛,我的家,我长大的地方。”女孩的眼睛变得湿漉漉,像是要落泪。我忙着想找出一包纸,“没关系的,不是第一次。”语气平静得可怕。“不好意思。”我实在无法应对如此情况。
“陪我在沙滩走走可以嘛?”女孩轻飘飘地走向沙滩,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赤脚。就这样走在海滩的鹅卵石和垃圾上如履平地,“慢点。”我急得大叫试图让她慢一些。“在我们这,办好喜宴要送去海上。”她轻飘飘地走着,就先海鱼在游泳。“为什么?”一颗石头不识趣地刺痛脚底。“让海母奶奶送给新娘一个男孩。”女孩看着我一动不动。“无意冒犯,但有没有海父呢?”我没理由地想提问。“他会保佑男人们在海上不会被波涛吞下。”女孩又继续走着。
大海波涛汹涌,几条小船悠悠地划过海面,在身后留下一条条白色的伤疤。
她捡起一块火红的贝壳,“你看,我捡到一个太阳。”她的脸上木然平静没有声音表现出的喜悦。“哇,你捡到了一片星辰。”她看着我手上捏着的一块爬满贝壳的石头。“谢谢夸奖,但是它并不好看。”我面对这样的夸奖手足无措。“我们都在大海里,但没人知道,因为所有人都是小鱼看不见海水。”她的空灵让我有种冬日阳光的错觉。
热烈,但没有温度。
“她在哪!”“快,别让她跑了!”“她旁边怎么有个男人?”“坏了!坏了!快回去告诉夫家!”“欸,不要不要!”一群中年男女拿着红色的布不由分说地就绑起女孩,瘦小的身体在人群中像脱水的鱼尖叫哭喊,“嘿,你们不能这样。”还没说完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脑后又一疼,接着只听见哭喊声越来越远。
声音逐渐拉长,视角正在变窄,嗅觉无限放大。直到一切越发紊乱,直到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思绪进入另一个世界,仰面朝天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鱼悠闲地游着,空灵得像漂浮,柔和的浮力与重力恰好持平。伴着浮力抬手看着水光在掌心流动,万籁俱寂唯留呼吸与心跳。鱼悠然自得三三两两地游着,影子在不深的海床上同游,不谐之声浅浅地来了,鱼群陡然散开,笔直的船腹划开海面,留下一条难看的疤痕,方向相反的力量被打乱,视线开始不断升高…
直到再次返回蕴热潮湿的现实世界。
手上被带刺舌头舔舐的感觉非常真实,热、粘且湿。心脏狂跳,发现是条带着项圈的黑狗,毛发凌乱暗淡。“嘬嘬”独属于小狗的招呼响起,一个人影逐渐走近,不高,轮廓圆润。随着鼻子被送入一股鱼腥,叽里呱啦一段当地土话,我一脸茫然,来人似乎知道我并非本地人,他便扶起我边说“咦,你怎么睡着这里,晚上会涨潮,特别危险。”奇怪的鼻音让他的话模糊难辨。黑狗在脚边打转,尾巴打得腿生疼,咦咦呜呜小声咕哝个不停。我看着海滩上海水退潮时留下的纹路,像鱼肉肌理,突然恍惚觉得脚下的大地是一条死去的大鱼,我们这群苍蝇在日益腐烂膨胀的尸体上产卵增长,扩大族群,啃食血肉。
“嘿!嘿!愣着干嘛,快走啦。”渔民拍了拍我的肩膀在衣物上蹭上难闻的气味。“你看起来瓜得很,有地方住吗?现在不是旺季我们家有房子,你身上没钱就算了。”他看起来憨厚老实。“离这远不远。”我适当放下警惕。“欸,不远不远,就前面一点点路嘛,转个弯就到。”雨此刻开始稀稀疏疏地从天空坠落,情况容不得多想,“快点嘛,一会儿雨就大咯。”渔民说完就招呼黑狗往回走,于是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人一狗。
“咦,我们这个村啊,可有说头了,祝余草知道吗?”渔民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开始搭话,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说是渔村,实际上这里的房子都非常气派,每栋都是四五楼的小高层,样式虽呆板重复倒也胜在整齐。其中有零星几栋造到一半的建筑,油布下凹凸不平里面应该堆满了建筑材料。“我没听说过祝余的事情”转头指向那些楼,“这些楼是怎么回事?”渔民回头看了看“哎呀,这几年海不干净,养生蚝的把本都赔掉咯。”他变得意兴阑珊只是一味赶路。
走近村中,一个奇怪的庙堂逐渐吸引视线,建筑下一半是金属结构,上一半是乡野田间常见的泥瓦小庙,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副对联,右边是“多儿多子多福寿”,左边是“少风少雨少灾祸”,横批“生子少灾”。原本粘黏的胶水已经松脱,纸张在风雨中哗哗作响。渔民带着我在庙前拐了个弯,我才注意到庙宇背后的杂货铺看起来非常奇怪,细瞧之下发现房子已经整体倾斜到了非常可怕的角度,里面的中年妇女穿着碎花短袖头发胡乱地盘着,吃着瓜子怔怔地看着新闻,对自己的处境熟视无睹。
我想问问这是为什么,但是渔民已经走开很长一段路正回头看着我。雨声开始响起来了,“噼啪”路边的什么东西突然断了,“哗啦”上面摆着的鱼筐翻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鱼在地上扑腾挣扎。我回头看见几个赤膊男人穿着拖鞋走出来面无表情手忙脚乱地把鱼收回框中。狭窄的路被堵得严严实实,只得一边喃喃道歉一边迎着数道锐利的凝视。雨声从刷刷变成哗哗,不留情面不遗余力地打在雨棚上、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打得地面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雾。
渔民在一个有天井的小楼前招手,领着我穿过院子,招呼我坐在木头沙发上,自己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于是我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雨声,看着雨水愣着出神,穿着碎花背心的小女孩嬉笑着从我身边跑过,两个羊角辫一蹦一跳地扎进雨幕,踢踢踏踏地把水踩得哗哗响。一个神情木然的女人快步走出,许是看见我们两人,年轻又苍老的目光躲避着我轻声细语唯唯诺诺地打了声招呼。没等我回应她已经迈出门对着孩子大呼小叫又敲又打,“哎,不好意思,给你看笑话了。”渔民出来了,此刻他已经拿下斗笠和雨衣说着递来一个纸杯,杯中物传出微微的异味,“没,没事。”我小声地应付几句。不出意外地捏着孩子耳朵拎小鸡一样地回来了,孩子被雨水浸湿的衣服被丢在门口,光溜溜地哭喊着回里面的卧室。女人快步跟着离开了,似是发现我在看着,连忙低声喃喃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像是道歉也像否认,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渔民似乎觉得我不太想喝杯子里的东西转而递来一瓶水,“你这,是来干什么的?”他口吃含糊地提问,看得出他是个常年和大自然打交道的人。风雨在他的脸上雕刻出深深的沟壑,国字脸上满是疲惫,短下巴让他整体面相变得凶悍。“我,也忘了,可能是来找人的,也可能就是来玩玩的。”我用力地回想着试图拼凑起记忆的碎片。“嗐,没得事,你看起来和我们这的海鲜厂厂长长得很像,都是有福气的面向,你上竹屿记得拜拜海大人就都好了嘛。”他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起身离开了。
一阵声嘶力竭的唢呐声响起,吓得我一哆嗦,渔民直起身子,又是一阵鼓锣,渔民着急忙慌地奔出门查看。可能是看见什么,面带笑容地从大开的门后拿出两个黄铜大盆,一边一个放好,麻利地摸出火机点燃,随即折返,粗鲁地拽着自己夫人与女儿,提溜让她们跪在院子正中。她们似乎是习惯了,没有整理衣物头发,没有哭喊,马上调整身姿,面向门外低头作揖。
“这是我们这的习惯,有人结婚了可以顺便一起求海母赐子。”渔民说着把我往室内拉了拉,“外面雨大,别淋湿了。这法子可灵光了,听说竹屿上家家户户不是龙凤就是两儿子的。”我看着这一家人非常不适。唢呐声跳跃着从门前飘过,队伍黑色红色的浩浩荡荡很多人,在乐声中队伍跳着奇怪的舞步前行,门口两侧火盆熊熊燃烧,厚重的烟雾不停地向上翻滚,却莫名熏得我两眼生疼几欲落泪。
队中,一个被黑色红色簇拥着的洁白身影让我异常熟悉,我好像想起来她的名字了,应该是我的爱人或者是久居记忆角落的故人,身体在脑子反应过来前先动作起来,越过跪着的母女跑出门口。队伍已经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在街头,只剩大雨之下,街道两边的滚滚浓烟,天空似乎被熏得更加阴沉。
“客人,你干什么呢,那位是晚上要送给海母的新娘子,我们男人要回避的,只有女人才能拜,男人绝对绝对不能看的。”男人急匆匆地把我拉回房。恍惚间看见队尾一个带着红色面具的人回头猛盯着我,白色的长发被雨打湿粘结,像披着布头,上下四根獠牙弯曲突出嘴外,嘴角挂着笑却似笑非笑。“他们从哪把新娘送出海?”她的名字就在我的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欸”渔民赶紧摆摆手,“可不敢说啊。”我知道迷信对海边居民的影响,便不再追问。“对了,那你知道竹屿岛吗?”我岔开话题,“瞧你说的,就我们对面的地方还能不熟悉吗?”他的笑容难看又邪恶。“那里可是我们这附近最有钱的地方,第一个钢铁厂,第一个造船厂都是在岛上造起来的。”他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地科普起只要动动手指就能从网上找到的消息。
外面跪着的母女已经回来了,一瘸一拐地走回房间。
天空变得越发阴沉,直到变成一片夜色。
“要不要吃点什么?”渔民似是察觉到天色已晚,可是闻着四周的鱼腥味实在很难提起食欲。“不用了,这一天有点累了,我想先睡了,对了,明天怎么去坐上岛的船?”我准备好明天早晨不辞而别,“看见海鲜加工厂白墙蓝顶,就要右转顺着后门小路一直往前就能看见码头了,然后直接问船家,哪个都行,无所谓。对了,要是50就不用上,15的可以,20的也行,别给人骗了。”渔民说着又露出憨厚的笑容,令人抗拒的笑容。他热情地引我去住房,是一间靠楼梯口的房间,朴素的木门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之后房内情况果然非常糟糕,墙纸的角落已经受潮发霉,墙角上一大块已经耷拉下来,一股令人难忘的霉味就这样在我的鼻子里住下了,“挺好的。”我揶揄着,“可不是,花了好多钱装修的,你看还有空调。”他不由分说地又给我打开显然已经年久失修的空调,沉闷的嗡嗡风扇声响起,另一个不可描述的味道又在我的鼻子里入住了。“明天早上记得来吃早饭,我老婆烧的,可好吃了。”他终于走了,顺便给我关了门。
我穿着还没干的衣服躺在硬板床上,没盖被子,头晕得难受。外面雨声依然不停地响着,里面空调嗡嗡个不停,声音单调重复,单调重复,直到眼前一黑陷入睡眠的泥沼。
另一个海滩上。
一个从没见过的沙滩。
一个怀孕的母亲,她坐在齐膝海水里,看着远方。清晨阳光撩拨开云层刺得眼睛睁不开,我用手挡着渐渐地靠近她。“来了,坐。”她温柔地邀请我与她同坐,“你好。”我没坐,俯视着熟悉的脸,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是谁。“我还记得自己是谁,一个怀有深渊的母亲。”她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身孕?深渊?”我没听懂她的话,“我们自水中来,接着走向四方。”母亲依然抚摸着小腹,“你是”呼之欲出的名字被打断,“他们用各种工业奇迹重塑自然,强迫他们顺从我们的意志。”我忽然明白这是自己的梦,一种潜意识对世界的重新认识。“生命会有自己的出路,就像神不会因为你不去朝拜而不存在。”她说得非常平静。
天空乌云聚焦,雷电在云层中闪烁。
“你看,你要相信,这不是梦。也不要忘记你从哪来。”她的话就像远方的狂风,苍茫有力。“我知道双眼所见,大脑所想,野心满满。”我和她一起看着远方风暴越来越近。一个古老风帆船的高耸舰桥开始映入双眼,“它们会回来的,来接我,来见你。”她说完便试图慢慢站起,我试图上前扶她,“不要急,我扶你起来吧。”她回绝我的帮助,爱抚着自己的小腹,微笑着。
亦步亦趋地走向大海。
一两步后又回过头,脸上没有面目,只有洁白的平面。
“记住,我叫…”
“哐当”现实世界的巨响把我推下床榻。狂躁的风把窗户拍打得哐哐作响,坍塌坠落的声音四处响起,我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大海船从我们这开过去,海母奶奶在上,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年轻人办的年祭大会就是有问题。”渔民赤膊气急败坏在天井里收拾被飓风吹乱的杂物,夫人沉默在地上忙碌,小女孩怔怔地看着。渔民像是看见我站着“起来了,早饭在里面桌上摆着,快去吃吧,趁热。”我心里是不想吃的,但碍于面子不好拒绝只得挤出笑容尴尬转身。“感谢。”敷衍地说着违心的话。
走近逼仄的厨房,好吧,如果“早餐”指的是一大条从罐头里拿出来的鱼和一碗白粥的话,我还是很满意的。只是我不觉得这是早饭。我放弃尝试,转身就走,尽可能自然地和渔民一家告别,独自走向码头。外面的世界一片狼藉,热水器水箱、塑料雨棚散落一地,地面上到处是玻璃渣和变形的金属支架,深蓝色和白色的防尘布从半途而废的建筑垂落在地,给这个海边小镇强加一种不自然的圣洁感。路边两侧的各家各户又点上昨天的哪种火盆,门头上左右吊着两条长长的白绫,滚滚烟柱在街道两侧分立,两者结合倒不觉得丑而像林间小道的松柏树。
一个队伍又敲敲打打地来了,和昨天一样,黑的红的一大群人,今天的乐器似乎还有锣鼓。队首是个带着面具的人,是和昨天一样的红色鬼面,赤膊赤足,穿着一条肥大的褪色红阔腿裤,动作大开大合地跃动,街道两边的居民不论男女悄悄地出来了,都跪在自家的门口虔诚地闭眼跪拜。海风拂过白色的拖地长布,布匹材质粗劣缺乏美感却依然给此刻增加怪异的美感,队伍唱着怪异的歌。
如口吃,在努力地练说话。
第二幕
小镇的结构倒也非常简单,顺着主干道,沿着建制相差无几的建筑一路往下,庞大的工厂轮廓和浓郁的鱼腥味会及时提醒应该拐弯了,顺着泥泞的卸货小道往下后。一切豁然开朗,黄色的海水翻滚着拍打着防浪堤,在黑色的人造物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码头在右侧,几条形制相同的船懒懒散散地漂着,随着海风的吹动互相碰撞着,轻轻地“吱吱”和悄悄地“砰”。渔民三三两两地在码头忙碌,有人在收拾船只从船上卸下些什么后搬了些什么上去,有人在搬运收获拖网里装满鱼虾海货被随便地丢在地上。
他们看见了我,昏黄的眼珠茫然地看着我,随着我的脚步移动。
“请问,”我鼓起勇气大喊,“有船可以上岛吗?”我指向远处的小岛。
片刻沉默过后,“走的,20。”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黑瘦的手指向一边有顶棚的黄色小船,“可以等人齐了一起走,10元,自己走20。”我看着船的样子陷入沉思。“过去要多久?”我小心提问,他看了看船头的旗子又低眼瞄一下海面,又不知远眺什么后“30分钟,今天天气还行,你可以绕岛一圈,50就行。”余光被一个细节所吸引,长长的白纱飞过头顶,扫过海面,飘向大海,身影是昨日一面之缘的女孩,心随她一同飘远了,没有和船夫讨价还价的兴致,“不用绕岛,直接送上去就行。”说完便自己上船挑了个还算干净的位置坐下。
看着一地斑驳铁锈,墨绿的藻类躲在着夹缝向我打着招呼。“快点的吧。”我着急催促船夫。“来了来了,不要急嘛,岛又不是鱼会自己游走。”船夫不紧不慢地反驳。
心乱如麻看着不平静的海面,海腥味越发的重了。一只小梭子蟹小心翼翼地溜达过脚边,我将它捡起准备还给大海,没想到它突然夹住我的手指,吃疼下连连甩手把它扔回自己的来处。“小螃蟹不用管的,它们自己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可比我们聪明多了。”渔夫手上卷着船锚的绳来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已经没有继续等待的耐心了。“现在,现在。”他说着闪进驾驶室,传来一阵交流后。
马达响了,浓郁的柴油味难闻得呛人,船出发了。
开出一段时间后,海风轻柔地使空气变得清新起来。方才的港口在背后越发小了,前方的竹屿岛剪影越发大了,这时我才发现在岛前还零零散散有几个小岛,其中一个剪影看起来有棱有角,应该有座宏伟的建筑。灰色的砖石高墙在本就不好的阳光下显得更加晦暗,海鸥们拍打着翅膀飞过头顶,我这才想起似乎除了没东西可以招待这些原住民,自己也依然饿着。船夫走出驾驶室,在我旁边落座,他正吃着半块毫无食欲的饼,吃得香甜。“这时候去岛上干嘛?找亲戚?”他很自然地攀谈起来,“不知道,就是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这么在意来这的目的。“欸,好好讲嘛,你看过工厂上挂的大照片没?你就长得和他挺像的。”对谈话兴致依旧不高,“没。”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海面没有正眼看他,“你这鼻子,这眼睛。”他越说越投入以至于我感受到他温热的口气。“小岛上那个大房子是干嘛的?”我指着那座建筑,“那个啊,方圆百里最气派的宗祠,竹家祠。现在还在扩建呢。”船夫语气骄傲,虽然我相信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可以进去看看吗?”我只是对里面内容好奇,“那不行,他们只能自家人进,远房的也不行。”船夫语气显得落寞起来。“我们老竹家的辉煌是和我一点没关系咯。”他恨恨地咬了一大口饼。
“这海水怎么是红色的?这味道。”我注意到海水的异常,船夫站起看了看清了清嗓子“这叫赤潮,就只是海水变红而已,不用惊慌。”他又用力嗅了下“应该不会有血腥味的才是。”驾驶室里传出叫喊声,船夫忙不迭地跑去和里面人大声交谈起来。船身一抖,我差点滑到前排座位底下,船夫跑出来大声道歉,还对我说着什么。
我抬头试图询问发生了什么。四周变得空无一人,风消散于空气中,风帆一动不动,海鸥在头顶低低地盘旋,黑色的木甲板干燥龟裂。
一段凄凉的歌声悠扬盘旋,随时准备落下撕咬我们饱受折磨的垂死灵魂。
“海妖,和她该死的诅咒。”老态龙钟的舵手用最后嘶吼换来了解脱。
“这可太好了。”我羡慕地舔舐着干裂出血的嘴唇,留下一嘴咸腥。
船上已无可以行走之人,更多的是气若游丝面目苍白的将死之人。船在“咯咯”“嘎嘎”地随着海浪微弱地上下起伏。
歌声近了,女孩抽泣的旋律让我双眼泛酸,可是没有泪水落下。“啪嗒”什么东西上船了,一个俏丽的身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落下的水珠落在干渴的喉咙里,再次让生命开始流动。
“我梦见的是你。”我知道自己梦中人的名字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我,满溢着怜悯与欣慰,慈祥得不像爱人,而像母亲。“我知道你会想起来的。”女孩抚摸着我的额头,如温润的海风。“不要再离开我了。”我止不住地哽咽,“不会了,不再会了,因为你知道我是谁了。”小巧温和的手拂过,“我不会让你再离开的。”我紧紧抓住她的手,“那么,你自己是谁?”她的问题再次让我陷入思考。“我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我反问,“不,这不是真的你,起码不是这个模样。”她还有很多还在说着,只是我没听见。
“拿瓶可乐来,这人是低血糖晕倒了。”四周声音开始渐渐响起,接着如洪水般涌来。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后背淹没在一片海水之中,晕厥的副作用依然萦绕在头不愿消散。为我治疗的医者说着熟练的普通话:“感觉好点了没?”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咽下。
“海母奶奶保佑你安然无恙。”这才注意到说话者已经非常苍老了,还有强烈的香薰味,不刺鼻,令人舒适,头脑逐渐清醒。白色的身影从人群背后一闪而过,我试图站起又差点栽倒,这才发现此时此刻正身处一片滩涂上,送我来的船夫不见踪影,方才围观的人群也正在消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妇被不及她一半身高的女孩搀扶着正慢慢地离开,“在竹屿玩得开心。”她没有对着我说,但是我听到了。
所以,这就是竹屿岛了,一个看起来正在逐步萎缩的海岛,远方看来光鲜的高楼除了外层新刷的漆外空空如也。大多建筑的制式停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整齐的雕花只有工业的冰冷而非美感。
这里的居民不可谓不多,摊贩大声叫卖,路人三三两两,渔民各处卸货。有很浓烈的烟火气,但也奇怪。四周高低错落地有很多如单片花瓣反复折叠后的小建筑,由灰色光滑的整块大理石塑造而成,每一个都是凝结的静态美感,规整统一。走进两步看细一些却让人浑身发毛,这些都是故人安眠之地,各种长相的黑白照片镶嵌在不同的石碑上。我因过度反感而变得好奇,上前端详,照片上是个女人,眼睛大而圆,在闪光灯下反射成一片白色。
下一个也是,再下一个也是。一样木然,眼神空洞。
我的行为应该是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几个穿着朴素的中年人对着我指指点点,一个黝黑的汉子向我走来“干什么的?”不怀好意,气势汹汹。“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看看。”我指着那些小坟包,“关你什么事?”后面几个人开始向这靠近,“我第一次来,外面没这样的东西。”汉子似乎并没有被说服,我见状只得落荒而逃。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睛都是同样硕大湿润又无神。
独自走在陌生的街道,听着不懂的方言,闻着刺鼻的气味。拐过主干道的街角,穿过老旧的两层民居,后面是一栋接一栋长得非常相似的自建独栋楼房,楼栋间排列紧密得让阳光无法降落在地面上,厚重的青苔与不知何处的渗水在阴影中互相作乐。除了零星的狗吠与小孩打闹外,四周便不再有更多的声源了,我停住脚步四处观察,试图看出下一步的去向。
“噼里啪啦”一连串响亮的声音陡然响起,我被吓得浑身一震,硫磺味紧跟着就证明声源是鞭炮,还是最劣质的土制鞭炮。每次鞭炮声响起都会有间隔时间,时长并不相同,我跟着声音的方向穿过紧密排列的房屋,走得越近香火味亦越发浓烈,当我看见一个卫生所的招牌时气味与声音的强烈达到顶峰。
走出窄口,豁然开朗,这是一条隐藏在楼宇背后的大路,甚至是条现代化的柏油马路。马路两边都像昨日那渔民家般燃着长长的烟柱,几个带着鱼头面具的深肤色中年男人正叼着烟边走边点燃手上的一小节鞭炮把它们扔在居民的家门口,“噼噼”“啪啪”断断续续地不停地响着。他们边走边丢直到经过我的面前,左边那个最先发现我回头和自己的同伴招呼几句,然后我的手上就被塞进一串嘶嘶作响的鞭炮,不等反应已经“劈里啪啦”地在手中炸响。
我被吓得向后一退没站稳摔倒在地,男人们看着我的窘境爆发出粗鲁的哄笑接着继续前行,挨家挨户地丢着鞭炮。我站起身愤愤不平又不敢说什么只能踢开路面碎裂的石块,接着再用力把它踢过路面,蹦跳着消失在路的另一边。我小心观瞧四周只想避开任何不友好的交集。
就这样向前踱着步,缓慢地看着街道两边,突然发现这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洁白的长绫,此刻一阵风闲庭信步地走过,白色的柳枝在漆黑的平整水面上轻轻摇摆,铁青色天空下,一片考妣中响起悠扬的曲子,旋律优雅流畅,如泣如诉,密集建筑投下的阴影让我看不清前方发生了什么。
年轻女子空灵幽怨的嗓音将她们的一切情绪释放在空中,其感染力足以让闻者与之产生共鸣,我已经听见男男女女的或抽泣或大笑的声音。更多的乐器声响起,大概是两声锣加两声敲木头,唢呐则是随着章节周期开始和结束,“是什么样的嗓子才能穿过这么多乐器的干扰传到听者耳朵里的?”正想着,回过头,背后此时此刻已经被香薰铺满白色的烟雾,宛如山间云雾瘴气,五步开外便已是一片混沌。
我摸索着躲在一个建筑转角,视线可以穿过滚滚烟柱斜视马路,“现在我们就要看到的是竹屿岛的娶亲仪式,在这结婚前家家户户都,欸。”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挥着手穿过白烟而来,他看起来友好然则此刻我并不想进行任何社交,于是不动声色,选择视而不见。
“大叔,你是来旅游的嘛?”他小心地继续试探。
我回以抱起手臂“当然。”,“那你是特意来看这个婚礼的吧。还是来看传说中的海怪。”无形的边界正在被不断骚扰,“我不知道。”搭话者没想到这样的答案,面目一怔,又转为笑容。
“我懂,说走就走的旅行嘛。”我开始对他的自来熟感到厌恶,“那么,你说的这个婚礼有什么特殊的嘛?”或许转移话题是个不错的选择。“这可有说头了,你还记得龙王的传说吗?就是我们小时候连环画里画的那个。”看得出他在很努力地解释。我配合地点点头,“故事是真的,龙王就是住在这个岛上的,故事的最后还有一段,他把自己的母亲接到这个岛上,天庭念他孝心真诚便把他们一族人迁到这座岛上,竹屿是祝余的通假,这是种传说中长在海中仙岛上的神草,这就是那个岛。”他开始扯得越来越多,让对话充满水分。“稍微停一下,能不能直接说这个婚礼有什么特殊点吗?”
随着一来一回的对话,歌曲的声音越发的临近了。我已经可以远远地看见领头人了,穿着宽大的罩袍,绿底黑边,带着红色的异域面具,可怕得美丽。歌队人群密密麻麻,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熟悉或形制如日用品的乐器,可是看不见歌者的声音。
如泣如诉的歌喉,歌喉中蕴含的情谊。
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让我被歌曲打动、撩拨。
像是穿越时空,打碎世俗的爱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
歌队在妖异的白雾中起舞,领头人缓慢地抬起右手,抬起左腿,伴着响亮的音乐段落结束。白绫在烟雾中交错,将队伍合拢在流动的掌心,沿街家家户户的女人包裹着头巾虔诚地跪在地上,或是放声大哭,或是朗声大笑。妇女身侧跪着的小孩忙着往火盆中丢入更多的燃烧物。烟雾越来越重,气味越来越刺鼻,歌队的声音越发地响亮起来,震得双耳隐隐有些刺痛。我的双眼中逐渐被泪水模糊,心脏难受得不得不用手来回摸索舒缓,世间一切渐渐缩小,拉长,被黑暗浸染。
如坠海中。
细腻的海水抚摸着五感与肌肤,水下有个宏大的太阳,陌生疏离,和煦美好。
突如其来的抬头,歌队已然近在眼前,动作依然一顿一顿,手脚一抬一落。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整齐地看向我,目光从面具下的眼窝齐刷刷的投向我。万吨战舰将自己全部炮口指向近在咫尺的舢板,接着船员们放肆地大笑,纵情地欢笑。一阵阵可怕的笑声震惊了我,笑得像酒桌上的嘲弄,像被双手扼住喉咙的哀鸣,像面对惨样的哄笑,像千千万万不怀好意满怀恶意的笑。
可就是不像婚礼歌队们应该有的笑容。
整齐的目光齐刷刷地从骨骼上剜下血肉。迷茫,恐慌,疑惑,震惊,情绪轮转,思维跃动。
电光火石间。
恍然大悟。
“这是一场民俗表演,而我们两个是被迫互动的倒霉蛋。”
我也笑了,笑得流泪,笑得扶墙,笑得弯腰,笑得脚软。
“未见海。”一个不知道是蓄着白胡子还是面具装饰的人,大声喊出口令。
白衣女子的双眼被四周人手忙脚乱又动作娴熟地绑住。一个穿着藏青色衣服的男人将一块黑色长布还在女子头上,布匹顺着重力在女子身上挂起一条黑色的瀑布,滑而亮的质地使它看起来更像水面了。
“开始了,开始了。”旁边人着急地调整录像角度,“嘘嘘,别笑了,快看。”他顺便催促我看向奇怪的众人。
“浸海入。”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双手与脖颈都挂坠着比例夸张得明显不合身的首饰,叮叮咣咣地奏响金属的小步舞曲。
视线顺着人群的走向才发现其中一人身上背着个硕大的水盆,而这样的身影在长长的队伍中还有很多。两人毫不费力地将盆抬起,接着“哗啦”女人全是被水浇湿,“哗啦”大盆落在地上变成碎片。
“水是用于抵御邪恶最古老、最常用的手段。”他为我解释这一盆水的可能作用。
看着水面的涟漪我一瞬间落入另一个世界。视线从一片干燥转为宏大的海水,青色的海将我温柔地包裹其中。仅存的空气自然无法维持多久,咸涩微苦的海水不可避免地流入口中,双肺因压力与憋闷开始胀痛,躯干却只能顺着不可见的洋流翻转。
视线向下只能看着无边无际的深绿色与黑色的渐变。
四周安静异常。
安静得听不见自己窒息挣扎的声音。
沉默厚重的世界啊!我没来由地在心中叹息一声。
世界突然变化。
“海归还。”为首的戴面具人用奇怪的唱腔边唱着边穿过队伍。
他在女人面前站定,头左右晃动着,像鬣狗端详角马。他张牙舞爪高唱着奇形怪状的歌,手越抬越高,直到顶端。歌声戛然而止,四周顷刻死寂,所有的声音在此时死去。
没有风声。
没有火声。
没有歌声。
没有人声。
双手突然落下,黑色瀑布飞泻。
一道来自地面的阳光陡然灼伤双眼,纯白的阳光摄住我的注意力。是那个穿着白纱的女孩,明亮的双眼与我的视线接触,她的嘴似张非张,有些话语溜出嘴角。
听不见也听不清。
“汐汐”一个名字突兀地出现在脑中。
“对呀!”我醍醐灌顶,旁边的年轻人显然不太喜欢声音的打扰。
“她叫汐汐。她是汐汐。”我喃喃着看向歌队,“汐汐!”一声大叫,万籁俱寂。所有人的动作都在此刻停顿下来盯住破坏气氛之人的一举一动。“先生,演出期间不要打扰演员。”穿着白纱的女士用一口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向我强调演出注意事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旁边年轻人匆忙赔笑着,试图让演出继续。队长此刻将面具推到头顶,露出底下的脸,一张具有明显退化特征的脸,阴沉而又毫无表情的面孔,此人脖子两侧模样古怪、向内凹陷的皱褶与皮肤病理挂画的展示一般无二。浑浊发黄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令人发痒又不安。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不是都排练过的嘛。”一个白须白发慈眉善目的老者搅活了这潭死水,“阿文啊,把面具带起来,还是表演专业的咧,太不专业啦。大家准备一下,继续啊。”不自然地假笑搭配半命令的话语让我觉得他身份不简单。
“我们这个表演啊,外面是看不到的,是竹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老人微笑着看着歌队又开始敲锣打鼓地开始奏乐。“村长,你给仔细说说故事呗,还有你们这的人鱼是真的假的。”青年急切地攀谈起来。
我见此只觉莫名的兴趣索然,独自离去。
拖着脚走过窄街小巷,也许是淡季的缘故,只有些老妪小孩站在无光的室内盲目地看着室外,奇怪的是其中一些的面目肤色显然并非方圆几里的本地人,大多有种文明世界特有的儒雅温和只是被长年累月的疲惫埋没了。她们没有叫卖只是怔怔地机械进行着手上的活,择菜,洗米,育儿,织网,或者其他的什么事。
再走片刻,一个不大的露天车站停着两辆没有显示屏的巴士,车门紧闭,我也不知道这不大的岛为什么需要巴士这样的交通工具。
不远处有两座巨大的建筑,一座中式一座西式,像是一座庙宇和一座教堂,这样不伦不类的城市规划让我扶额苦笑。走上片刻,果真如此,人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甚至去往教堂的人要更多些。一个微胖,脖子上挂着毛巾的年轻人向我走来,我的眼神不自觉地和他接触“客人,前面的教堂很灵的。我们还在里面给其他人祈福,以前在瘟疫时期救过十几万人,现在主要是祈祷世界和平,你也去去吧,可以积德。”他自然地向我打招呼,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应该也不知道我是谁。
“好的,谢谢。”我用双手合十回应他,他也以同样动作回礼。教堂比一般制式更加朴素,奶白色的墙体和一如既往的彩色玻璃让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顺着半开的浅棕色木门走入,已经有许多教徒正在红色的地毯上潜心祷告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外人进入,或者说他们不在意。还好,在角落里有个长条凳,我收拾声音悄悄坐在角落,这里没有巨大的管风琴和石膏,巨大的神像直接被绘制在墙上,悲天悯人,荣光万丈。
我盯着画像慢慢出神。
“哈”我莫名其妙地冷笑一声。吓得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闯祸的嘴,所有人齐刷刷地盯着我,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的脸上都冷漠无情。空洞的双眼盯得我发冷,惊惧之下只得快步走出教堂。扶墙摸壁,大口喘气,视线捕捉到一滴蓝色。
大海就在不远处,目测只要再走过四五道小马路便可到达,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顺着海岸线安静的漫步,直到被难听的引擎打扰,当地人显然已经习惯这个声音依旧忙于眼前的工作,轰鸣的引擎嘶吼得像断腿的马,绝望地压迫着听者的耳朵。
声音的主人是辆漆黑的老式汽车,从外型设计来说已经完全落后于这个时代了,方正的轮廓,大而宽的轮子,我以为这是每日表演的一部分,毕竟这样一个古董没出行一次的保养可想而知是非常费劲的。车窗关得死死的,居民们看见黑车经过时会情绪激动跪倒在地大喊大叫痛哭流涕,就像封建领主在巡查自己的属地时试图引起注意的佃农长工。
车窗降下,一只干瘪如鹰爪的手伸出车窗,向跪地痛哭的民众抛撒些什么泛着金属光泽的小物体。
“看我”
一道声音划过耳边,顺着它飘远,一个穿着白纱的婀娜女子正对我。她的脸熟悉得令我愤怒,而愤怒却抵不过她的冷漠,“你又是谁!”孱弱地吼叫无法掩盖回忆的无力。
她一动不动仿佛我无所作为。
“来”
她在眨眼间便已至面前,美丽晶莹的脸熟悉得令我厌恶。
“来”
她的双唇一动不动,声音却清晰地落入耳中。
她陡然开始动作,转眼间白纱已经消失在一栋建筑的尽头,远处有个灯塔,我猜测那便是女孩的目的地,拔腿跟上。
她的身影时隐时现,一会儿可以看见她俏皮地跑跳像天真的孩子,一会儿又能见她埋头赶路仿佛有着极要紧事,一会儿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我。当我们终于在灯塔阴影下时她停顿下来,回头看着我,嘴巴一张一翕地对我无言说话。
似乎有什么想起来了。
恍惚间,两人竟然已身处灯塔顶端,我不敢置信,反复确认。可是凌冽海风,和底下人群的模糊大喊都在证明这并非幻梦。
女孩不等我有所反应反身离去,白色的身影轻快地跑下旋转的楼梯,我怀着沉重的脚步紧随其后。我将这归咎于海民强壮的体魄与自己深居简出的虚弱造成的对比,她忽远忽近时隐时现,一个转角后又出现在天台,跑上几层后又出现在远方小道尽头又不得不折返下楼,当穿过街头身影又从田埂上一闪而过,在农田环顾又在小土丘上蹦跳。
两个身影就这样一前一后奔着跑着,跑着喘着,喘着吐着。瘫倒,扶墙,踉跄,低吼,小跑,循环往复。
直到白色身影溜进大得遮天蔽日的老庙,接着我的脚步也跨入其中,荒弃多年积累的潮湿气味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舌尖上有种难言的苦味。难闻得令人颤栗,用手帕稍作遮挡也是无济于事,“有人吗?”我站在门口向内大喊,环境无言地阻止进一步走入的企图。
庙宇的一侧屋顶已经坍塌损坏,墙壁斑斑驳驳早已被各种植物攀附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无法再继续履行职责的大门歪斜地挂在铰链的支撑点上。一只三花猫蹲伏在一片残砖断瓦中,看见我来了方才打个哈欠,生个懒腰不慌不忙地走进建筑更深处。
“唔呜”狂乱的风一把打在肩头,踉跄过后被门槛绊倒摔倒在地,“呜呼”另一阵风顺手为我带上朽坏的大门。尚未爬起,“来”空灵的声音吮吸着豆腐制成的前额叶,超然的快感令人浑身发抖,似乎刚刚我只是刚刚闲庭信步地遛至此地。
“进来。”呼唤声遥远悠长,却牵着我,引着我,走过布满绿色地衣的空旷中庭,随着靠近,气味倒又变得可以接受,不知道是已经习惯还是病态的气味爱好。指尖触摸到破门传回湿滑柔软却有韧性的感觉,门扉低吟着向内应声而开,更浓烈的气味山呼海啸着席卷而出,呛得让人咳嗽流泪。
平复下来,再次向内看去,光线被灰尘雕琢出形状,丝丝缕缕地落在室内,斑斑驳驳地给眼睛提供一些确实有用的能见度,聊胜于无。
四下观望,满目破落,一呼一吸之间不知多少脏污顺势进入体内。呛咳之后再次观察,依稀可以看出曾几何时此地应是香火旺盛的庙堂,地上的青石板被踩得凹凸不平,各色的陶瓷、玻璃、金属碎片给地面铺上一层怪异的地毯,墙上还剩下的巨大对联、经幡才隐隐有些褪色的迹象。
一座瘦而高的雕像被蒙蔽在青色的纱帐下,顺着纱帐可以看见两座向内倒塌的红漆木架,架子底部被利器砍至大半,剩下一部分则由于自然惯性向内折断,变成参差不齐的骨折伤痕。
我好奇于为什么从外部来看如此巨大的屋顶破口却没有为室内带来片刻光明,抬头发现本不强烈的光线落入材质奇特的房梁,被吞没其中,被日光照射的一段房梁看起来像玻璃,透光性却差得多,朦朦胧胧得像雨布,往里再走一些,然后开始在室内兜兜转转。
奇怪的歌声从任何有缺口的地方渗透进来,曲调与方才歌队唱着的囍乐一般无二。
莫名的警觉开始提醒自己原本来此的目的,白影是怎么消失在这方寸之间?一轮急促的鼓点惊得脚下一滑向前倒去,脚底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勾住,“嘶”吃疼一下的同时“唰啦”某块巨大的布头被我顺势拉下。
一股浓重的异味腾空而起,混合鱼腥、草药、腐败、香料的气味令人头疼难忍,视角捕捉到一个原本不在这个空间的东西。惊慌之下迅速回头,大堂正中原本被遮蔽的东西此刻完全显现出来。不是一座佛像或者神像,是一座具有独特光泽的雕像,瘦长又具有完美的肌肉线条,浅薄的知识储备不足以让我分辨出这是什么偶像,只知道某种东西在我直视它时就开始替换体内的某种物质。喜悦,迷茫,痛苦,愤恨,伴随着听不清字词的窃窃私语一股脑地涌入脑中。
此刻,鼓声、锣声、号声混合成的吵闹幽灵又回来了,这次却有女人哭泣声做弦外之音。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我要去找她。”
这个幽灵在破庙的上空盘旋,向左两步幽灵便飘向右侧,向右一步飘向后门,冲出大门却见得歌队正好从门前经过。来时空旷的道路,此刻又是烟雾弥漫,人头攒动,凄厉尖锐的哭声正被裹挟其中。视线穿过人群,抓到一个被围猎的小影子,穿着白纱的女孩哭叫着被周围的人按住,被人群推搡裹挟,流入欢笑喧闹的洪流之中。那就是海边的女孩,一样的明艳动人,一样的纯净高洁,“嘿”我莫名地试图阻止,“额”下一刻我就被打倒在地。
这是个非常真实的民俗演出不是吗?观众被演员打倒在地。“滚,去另一边看演出去。”不知来自面具材质或是长期不卫生的后果,浓重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双眼是我此时此刻唯一的武器,不用言语,没有动作,只是等上几秒,面具下的嘴一声惊呼,我抓住时机一跃而起,将他扑倒,一把扯下一段月老手上垂挂的红线,把它攥在手里,紧得陷进肉里。“跑!”我拽着纤细的手,共同狂奔在竹屿岛上,跑过大街小巷,穿过挂着白绫的家家户户,轻柔的丝绸拂过两人的脸颊。歌队在背后叫骂着,高唱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宛如雾中群鬼,紧追不放。
我们向着海边的方向马不停蹄一路猛冲。
冲过一栋栋差不多的房子,看见一个个差不多的墓碑,略过一个个相同的窄道路口。
日光逐渐下垂低沉,直到奄奄一息,最后留下一些存在的痕迹。背后追逐的人群越来越少直到再无一人。此刻另一个问题摆在眼前,我为什么会对这的一切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
混乱的思维也无法再让我向前一步,我两眼发黑。身体依然在依照惯性继续前进,身边人的支撑令过度透支的身体尚且具有活力,我们两人搀扶着直到脚下坚硬的水泥路面变成略显松软的沙滩。“背后应该没人了吧。”此时此刻的风平浪静给人极大的安全感,“嗯,他们不会来海滩的。”她依然如此平静,甚至没有急促的呼吸,“那我们怎么离开这?”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没关系,有海的。”她一直这样漫不经心,“我知道,但是我们不能游到对面。”我显得有些急躁。
她回过头看着我,长发随着横向海风飘起,像流星的尾巴也像手绘海图上的海洋洋流“我们当然可以游过去,每个大海的孩子都可以,”她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每个母亲都会保护自己的孩子。”她捧起我的脸,明眸皓齿下是波澜不惊的情绪,甚至非常冷漠。“你确定?”我对她前后混乱的对话实在摸不着头脑,“海风悄悄告诉我的,你听,它也在告诉你。”她用手拢在我的耳边,可是除了咸腥海风喃喃地呜呜外便听不出什么来,“我听不出”话语被修长的手指柔柔地按住,“听,仔细地听,用心听。”用力的后果是风声变化成不知什么的含糊低语,“屋?回?”我顺着声音相近的字词努力靠拢。
她又拿出一个娃娃,不由分说地塞给我,“这是什么?”我看着丑得变形的手工娃娃,泥巴色的脸上挂着两个玻璃珠做的眼睛,没有嘴唇却在脖子上有两条青绿色的长痕。“污泥娃娃。”果然是个名字奇怪的东西,“它能用来干嘛呢?还是保佑祈福吗?”我前后翻找试图找出什么特殊之处。
“这是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玩具。”“我都不认识你,怎么可能,”话头突然哽住,我真的不认识她吗?还是说有什么回忆被我自己刻意地遗忘藏在回忆的角落里。“不是这个小时候吧。”莫名其妙的回答以不可质疑的笃定态度回答。“你想起来了?”大眼睛里流露出没有掩饰的疑惑。“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样,以前的竹屿很美只有草地和树没有这么多的高楼房子,海是青色的,不是黑色的。”我一口气说了很多我自己都不理解的回忆,不属于我的悲伤一股脑地反刍回大脑。
一种怅然若失的惆怅化作两行泪水。
“你们为什么现在还会有村长老的?”强烈的情绪令我不得不转换话题进行缓解,“村长老老是说自己是海母奶奶的代理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是梦里奶奶告诉我他不是,只要是男人就不会是。所以我就写了封信送给海母奶奶,可是,可是,她除了在梦里见我外从来没给过回信。”她的眼睛看着大海一眨不眨。“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想和你一起去经历这些。”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服这样纯洁的灵魂离开她的牢笼。
“外面?太大了,在这就有七海大洋流每年都会带来鱼和金子。”她又看向大海,回应她的是汹涌的海浪和盘旋的海鸥啼叫。“外面不止有这些,有你从没看见过的世界,有大得没边的宇宙,有更好的车,所有东西都是快的,还有很多好吃的。”我对这里的餐饮一直满是诟病。“不用了,你可以回来找我,我就在这不会走。”此时此刻年轻的她像是垂垂老矣的老妪,一条正准备洄流大海的大马哈鱼。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服眼前人,但绝不会像刚刚那些人一样再次强迫她做自己不愿之事。
一定不会,以此纸笔为证。
“我也不走了,就留在这,陪你。”双手捧着她俊俏的脸坚定地说出自己也不确定的话。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约定。”她依然摇头“我知道。我知道。”为了强调的第二遍已经充满了不确定性。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让海水涌动的声音更加响亮,“真的嘛?”她语气温柔地询问无形之人,“好,我陪你去。”小小头抬起直视着我的双眼。
炯炯有神,坚定不移。
第三幕
随着离开的小船,关于竹屿岛的回忆也被我收入生活日常的口袋里,束之高阁。
汐汐似乎真的和她说的一样从来没有离开岛生活过。对外界的一切都是好奇,好奇得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在用自己的感官认识这个繁杂的世界。她说狗是白色的牛,猫是彩色的蝴蝶,喜欢将冷色当成鱼,把暖色当成花,飞机飞过是鲸鱼在唱歌,汽车开过是鱼群在网里挣扎。
“我觉得我不叫汐汐。”有一天她这样告诉我,“啊?”回复得稀松平常,她指着一只路过的小狗,它的主人在叫它“yuki”或者类似的称呼。“它的名字不是那个男人叫的那么奇怪,是个像小狗叫一样的声音。就像我的名字像水声,和你咳嗽的声音一样。”她学了一段奇怪的声音。“我应该就叫自己的名字吧,从来没人教过我其他的名字,也没有小名。”我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她侧头看着小狗和它主人的互动,像条好奇的鱼在看着眼前的波纹水光。小狗从主人手边跑开,绕着汐汐的小腿转圈,亲热异常,亲热得会有种她才是主人的错觉。
她在路过一条小河的时候,侧着头盯着一动不动的水面。
水面上漂满了黄色绿色的落叶还有一截枯木,稍加修改便是一幅不错的神话传说油画。“你在看什么?”我小声地问,“她死了。”女孩的泪水划过脸颊,“谁?”我不知道面前水面和死亡有什么关系,“海的孩子。”她呜咽起来。
我忙不迭地搂住她,虽然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是什么,“它怎么会死呢?”哭声更响了,哭得浑身颤抖,引得路人好奇侧目,眼神冷得像数把钢刀明晃晃地刺入体内。“他们把海的孩子裁成碎块锁在泥巴的笼子里。海子只能日复一日变得更加虚弱直到它不再是它只是一滩死亡的晦暗。”我对她观察世界的角度而迷惑。“你不知道吗?”悲伤陡然转为震惊。
我一脸错愕不知道所谓何故,“我应该?”“你说谎。”泪痕未干的脸上开始蔓延着愠怒,她用力撞击我的胸口,后背因失衡撞在桥上,无形之火开始灼烧神经。疼得让我觉得自己皮肤已经四分五裂满是破洞,伸手在衣服下摸索,果然,一片皮肤已经不能再被触摸,哪怕是最细小的衣物摩擦也会引起火辣辣的疼痛。
愤怒开始催促我试图做什么以示反击,但是教养又束缚住手脚,“你有病吗!”我不顾形象地大声质问,“你们骗人!你自己说你知道的,妈妈也说你知道让我相信你。”她愤怒的理由真的令人困惑,“你在说什么?”我发现和她在一起后总是让我处于茫然的状态。
她没有解释甩手离开。
在那之后,我们两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话,在一个屋檐下的两条平行线总是令人压抑别扭。一个午后,倩影飘然而至,“我们回家吧。”我觉得她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而我想知道这句话可能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是真正地约定,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耳边的声音收束成嗡鸣。
最后
消失
我清楚地看见女孩在对我说话,鲜红色的嘴唇娇艳欲滴,上下翕动,一张一合,舌尖抚过牙尖。
大脑开始翻阅起一本名叫回忆的书,捻开序章是关于孤独的童年,不知名的父亲与晦暗的家庭,下一章是关于迷茫的青春,不知道一切的意义,机械地学习响应着无聊的空洞口号,紧接着是关于欢乐的间章,脆弱的友情和病变的爱情,然后便是平平无奇的日子,直到现在。
回忆模糊得像是水面的倒影。
不是我的我借我的嘴说了一句话:“我想结婚想和你一起生活。”
没有实体的铃声从远方传来,像水滴打在石上,清脆,悦耳。
她说
我说
她说
我说
她接着说
我接着回
她疑惑地摇摇头
她又说
我说
她又努力地说了
我觉得我被说服了
然后,我就被说服了
我妥协了
我答应了
我会把她娶回家的
一定。
只是我似乎并没有那么情愿。
我清楚地认识到这场婚礼不是结束而是某些事情的开端。
心脏不自然地跳动悄无声息地提醒我这点。
之后很快就举行了一次简单的婚礼,到场者并不多,只有我的三两好友与他们的伴侣。汐汐的家人都在岛上所以无人前来,婚礼上当我拿出十年前准备送给某位前任的戒指时百感交集,汐汐并没有为我带上戒指,她为我戴上一条古朴的黄金项链“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在我们哪新郎要戴上这个项链,预示身强体壮不畏风雨。”
我们都笑了,笑得面红耳赤,笑得泪流满面,一块名为生活的拼图终于拼上了最后一块。
非常完美,一切都非常完美。
自那之后,我们过上形影不离的日子,每日在家里进行短途旅行。从这到那,从那到这,累了就依偎着看向窗外大海的方向,或者说是心里大海的方向。
我们摒弃了一些家具,比方说床,桌,椅,为了更广阔地看见外界,我们把窗户改造成一块完整的玻璃,空旷的环境让房间看起来像一条大船的甲板前段。
日月流转,星海变化。
随在装修进入尾声冬季悄然而至,我已是被连绵的梦境纠缠得无法再明辨虚实。
每日每夜都会听见那来自深海的呼唤,每次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与水下宏大偶像同游的年月,它在呼唤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理应是梦境的景象却看起来总是比真实更真实。
其个中细节都切实可信。生命,始于于水下,在陆地繁育,人类是不是也该回到大海的怀抱?我是不是应该回归大海?我不知道。
我无法面对爱人的明眸皓齿,又离不开对肌肤温度的贪恋,终日如胶似漆地厮守,在欢愉和迷茫中浮沉。
是夜,人影再次悄悄地藏入梦中深绿色的泥塘。
我又醒了。躺在地上大汗淋漓呼吸困难。我在思考我会不会是一条鱼做了变成人的梦,现在才是梦境,梦里的彼岸才是真实。侧目,汐汐躺在旁边,抱着我的手臂依然呼吸平稳。仰面,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窗外路灯在墙上流动,空调嗡嗡地响。突然觉得手上一阵瘙痒难耐,烈火燎原般扩散向手臂、胸口。我挣扎爬起,试图检查手上情况,凑近光源手上却并无异常。
接着,窒息摄住双肺,几秒之后,两眼一黑,倒地不起。
再次恢复光明时已是晨光明媚,时针与分针在表盘上形成一个完美的直角,借由外面的光成了一个十字架。秒针滴滴答答地走着,吵得人心烦。伸手摸向旁边,心中一惊,霎时坐起,枕边人已是不知去向。
我不明白平时从不出门的汐汐此时此刻会去何处,胡乱地从地上捡起衣裤匆匆出门。方才出门便已察觉自然的恶意,寒冷的空气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渗入布料的每个缝隙。哈出一团白雾搓搓手才让模糊的脑子恢复些许思维,沿着之前我们一直眺望的方向一路向下,汐汐赤着脚正优哉游哉地蹦跳着。
无名火起,上前抓住瘦弱的手臂,受惊的小鱼在试图逃跑前就解释已被牢牢抓住,“让我回去!”鱼在手中奋力地左右扭动。“为什么?为什么!”尖叫还以尖叫,“你已经长大了,忘记了,我不要和你在一起。”谜语招致更大的愤怒,“你每天神神叨叨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家里按你的意思到处改装,你还要我做什么?”寂静海面上的风暴越发强烈“海母奶奶已经在梦里告诉你了,她告诉你了。”
“什么。”此时此刻一切都可以得到,风暴须臾之间消解。“妖术。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就是你干的。”另一团开始聚集,“这是自然。”艳阳努力刺破云层,将缕缕温暖送上海面。“婴儿没法离开母亲,小鱼没法离开大海。”海面上一束耶稣光显得神圣柔和。
“可是,这与我何干!”
惊雷之后,万籁俱寂。
两人面对面站着。我双颊发烫浑身颤栗,她眼眶微红眼眸湿润。“我们搬家吧。”我愿意为了未来妥协退让,“回竹屿?”她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有不舍的眷恋又有对经历事情的恐惧,“不,去海边,每天可以看着海。就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每天,我们在一起。”以一个拥抱作为句号。
“真的嘛?”小身体在怀中不敢相信地抖动,“当然。”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这般,再次开始准备搬家。友人试图在电话那头挽留这头的行为,结果果不其然地失败了。两个被缝合在一起的灵魂离开高楼林立的居住地,离开文明的痕迹,将现代从生活中剔除,唯一有科技含量的是一台落灰的电视和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新家是座位于海边已经没落度假村中品相不太好的早期建筑,复式,简单装修但有明显的受潮痕迹。一个月中的几天都还会没理由地积水,将地板变成一块光滑的玻璃。
噩梦依然在萦绕着我。在四周徘徊。
如果说爱会让灵魂长出血肉,那么我们之间的爱只会滋长出变异的血肉。
第一次在地板积水的倒影中与另一个自己四目相对时双耳已经出现明显的萎缩症状,脖颈两侧被堆叠的肥肉挤压出层层褶皱,不对称,像是细密的伤口,上臂与下巴止不住地瘙痒,一次次地抓挠后下巴上的胡子全落光了,饱受折磨的皮肤已经无法愈合只能形成鳞状角质。
汐汐的情况也很糟糕,她的皮肤日复一日地,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变得灰青,然,在合适的光线下却会透露出鱼类的皮肤光泽。我将此归结于双眼在患病期间表现出另外的病理特点,因为她的眼睛看起来比我们刚认识时更大而湿润了,在几个零星的夜晚,当我从幻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地试图寻求枕边人肌肤的安慰时,屡屡会被那双不会闭合的空洞双眼所惊吓,心脏狂跳得胸口疼痛呼吸急促。
两个身体日夜缠绵,越发虚弱。
一个无月的夜,体感微凉,我们两人一如既往地坐在窗边远眺大海。看着微波兀自地动着,前赴后继,冲上海岸又慢慢褪去。
一切照常
“咚咚咚”大门被急促地敲响,“哐”门口爆发一声,“嘶嘶”奇怪的喘息声像溺毙亡魂生前的喉音,“啪嗒啪嗒”脚步声开始向室内延伸。汐汐猛地挣脱出我的怀抱,手肘撞上鼻子顿时两股暖流从鼻中汩汩而下。再次伸手,指尖与白纱错过,徒劳地提高声调,依然无法挽留匆忙奔跑的脚步。
空气中的湿润明显上升。
“嘶嘶”奇怪的喘息有了变化,“嘶”多了丝丝缕缕的情绪而非纯粹地维持生理需要,“啪”一个轻巧物品落下,“咚”接着金属物体撞上木头。“嘶嘶”喘息声心满意足了,“啪嗒啪嗒”脚步声渐渐远离,“哐”门被关上了。
“咚咚咚”脚步声响起又停下,“咚咚咚”脚步声向我这来了,我听得出那是汐汐的脚步,于是翻过身仰面朝天地躺着。当一轮月光反射出影子时便已准备好措辞。“谁?”在目光看见她的第一时间我便发出疑问,她似乎还没有从失神中恢复。“我说是谁?”语气中满是愤怒。
鱼缸中受惊的小鱼猛地转身,看着愤怒的巨物。“是姐姐。”她小心地趴伏在地上,四肢着地地爬到我的身边,温柔的唇吻上额头。“送大姥的信。”她在我的身边躺下,肩并肩。“说什么了。”平躺转为侧躺,“还没看。”两个视线互相触摸,交融,纠缠在一起。
气喘吁吁后,两具肉体同时睡去。
再次醒来时,右手手掌已经舒展不开了,起初以为是手麻,很快我就发现这是机能的丧失,变成爪状的无用装饰。
“日子总会越来越差不是吗?虽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看着爱人流露的担心无奈自嘲。“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小小的手掌努力地盖在病变的大手上。我抽回手,顾影自怜,她没再停留,让哀伤更加浓郁。
灵动的脚步如小军鼓灵动活泼,受伤的躯体沉重笨拙阴燃着无言的伤感。
突然间,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病人会在疾病战胜肉体先榨干灵魂,对身体现状忿忿不平,将眼前可以摔砸的东西尽数推倒。呼哧带喘,大汗淋漓,终于下楼。她只是背对着我,头低着在看什么,“你在干嘛?”对淡然的反应产生愠怒,“读信。”回答的声音淡然普通就像日复一日被我们观察的海。“写的什么?”孱弱的脚步渐渐靠近,“大姥知道你病了,知道我也病了,她给我们药了。”朦胧的身影晃动一下,手腕上是两条流动的红丝带。
红丝带红得晃眼,刺破白色的柔和,“你在干什么?”我扑上去为她按住伤口,“排出污秽血脉,才能留下纯粹。”丝带让她从我的手中逃脱,“你别动,我帮你止血!”脑袋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愤怒还是心疼。“哐当”一块金属重物落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是一柄泛着铜绿的短刀,刀刃很短,金属的握柄却很长。
她很淡然地拾起刀像拾起一块鹅卵石,“得病了,就要割掉。”泪珠从她双眼掉落,落在地上和水渍融为一体,“我们可以去医院的,有皮肤病专科的,看了马上就会好的。”我开始怀疑起婚事的必要,她是否有某些隐性的精神疾病,或者,更进一步揣测她是否有意隐瞒某些自己疾病只为完成“结婚”这个目的。
“这是必要的。”另一串泪珠落地和水渍融为一体,“你有病吧。清醒点吧。”我用力把小葱拧掐成乌青,“醒醒吧,这是在外面又不是在你们那破岛上。”我真的生气了,燃起五脏六腑的怒火。
她只是闷哼一声,像是轻蔑也像惋惜。“你要怎么样随便你,别带上我!”突如其来的大喊让身体失衡摔倒。“咚”头撞在在满是水渍的肮脏地板上。
地上又多了一种红色。
“不要,求你了,别,”语无伦次的关心断断续续地从嘴角滑落。我烦得浑身颤抖,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挪地回到楼上。
几日不见,几日无言,两人在楼上楼下各占一边。家中,寒冷如腊月三冬,虽然可以知道楼下有人在走来走去,然而我并不想去看见她,或者多说一句话。冷漠得就好像此前与我在屋中缱绻之人早已死去。但好像我又能听见楼下的呼唤,她念叨着关于海,关于疾病,关于治疗,来来回回,轻声细语。
有几次我发现她的长发鬼祟地飘过楼梯口,每到夜晚入睡时刻会有虹膜反射蓝光的眼睛偷偷地窥视我。
我突然回想起12岁那年的午后,失足落入水池的深水区,2米的水压如同浸水的纱幕将我与陆地隔绝开来。
一双绿色的眸子在远处定定地看着我,它们就这么安静地看着,直到我在挣扎中被大人们救起。它们一直都在,在稍远一点的距离上默默地看着。
我从不觉得眸子里有什么感情,没有敌意,没有关怀,只是观察,看着我的动作。就像刚刚在楼梯口消失的眸子一样。
身体变形得越来越明显了,左脚已经开始肿胀萎缩。她离我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每当我疲惫得合上眼时金属磕碰地板的声音都会变得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我想讨论一下这个情况,可是从未有过机会,可能是我碍于面子,可能是她不再愿意听见我说话。
时间停滞不前很长一段时间了。
终于,她为我拿起了刀。
一块血肉被咀嚼着吞入腹中。
殷红的瀑布从两侧嘴角落下。
双眼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受自己丢失了一些重量,血液比麻木的感观更先反应,滴滴答答地滴落。
好在下一声尖叫不会惊动任何人。
我惨叫着翻倒在地,疼痛确凿坚定地击退麻木对神经的保护。
刀再次落下。
另一种疼痛开始奔跑着进入脑海,“大海像母亲一样,哺育着她生育的孩子们,凡被哺育的病了老了也会被医好。”她割开自己的掌心,趁着鲜血尚在流淌时将它盖在新鲜的伤口上,宏大的温暖从伤口流入,心肺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重新启动,双肺之间似乎又长出一个肺,心脏身侧又长出一颗心脏。
一种窒息后的狂喜让我坐起,我突然觉得她又变得如此可人,如此可爱。内心突然可以理解这一切。
她都是为了我好。
于是一切的伤害都非常合乎情理。
许多肉被割开,很多骨头被打断,血被放完一盆又一盆。每次割下的肉都会换回几滴鲜血,每滴血都会让血肉再次生长,肉体总是会再次变形重新扭曲变异成海生生物的模样。
我们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地重复,直到我不再有人形,变成皱缩的,病态的样子。
可能,这便是爱情的模样,用一方血肉浇灌出关于爱的的花朵,用来维持绽放。
家里的墙壁与地板有了更合适的艺术点缀,一副用红色为基调,辅以青灰的抽象画借由我们两人的身体逐步完成。
大海波澜不惊,日复一日地拍打着海滩。
我们又恢复互相拥抱着坐在窗边看海的日子,两个人用自己的体温对抗着日渐变凉的天气,她还是那么温暖,那么适合被怀抱在怀里。我的病症越发明显了,皮肤上开始分泌出一层海鲜品上特有的粘液,最初几天气味难闻得开始自我厌恶,她一直在旁边安慰我,用自己的头发帮我擦净身体。
她也病得越来越糟了,似乎越来越像条鱼了,她时常像带我去海边,带我回海中,和她同游在一片蔚蓝之中。我拒绝了,于是她开始沉迷于待在浴缸里,每次都放上满满一缸水,把浴缸上的漏水口堵死,坐进去后总会溢出许许多多的水。当我看见地上又有水波流动时,我便知道她在哪了。
终于除了窗边还有另外的常驻地了,两人全身赤裸面对面地坐在一处,感受着冰冷的水温,相视无言,痴痴傻笑。
在不知道哪月哪日的一个午后,房门被敲响了,来人是我的朋友。我拒绝开门,隔着门询问他前来的缘由,才知是邀请我们去海边同玩,当然不是竹屿岛,我们这样身份的人不会去那样的地方,除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其中原因至今我本人都不知道。
他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虚弱,关切地询问是否有恙,我回复一切安好,他似乎是笑了,也可能是呼吸音变得粗重发出模糊的潇潇声。我也跟着干笑一下,他说没关系好好享受婚后生活吧,下次还有共同出游的机会。
我说好。
他抽着烟走了,留了一路烟味。
汐汐从楼上下来了,我从窗后看着友人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终于敢开门让海风打着圈在房间里闹腾一番后扬长而去。
我看着门外的海,“去走走吧,难得要出门的。”我居然异想天开地劝说汐汐,可能是忘记了曾经她带着我横穿竹屿岛的经历。“好。”不可否认她的动物性显然是强于人性的,没有证据,是纯粹的推测。“往哪个方向?”大脑已经对自己的嗓音感到陌生。“都行。”回答模棱两可。
对视一眼,互相无言,大手牵起小手,面向着大海,缓步而出。
远处的乌云似乎是淡了,天气很快就能放晴了。橘红色的光若有似无地照在灰白色的喷布上漏出聊胜于无的点点暖光。
手牵手,脚排脚,两人沉默地走着。海絮絮叨叨说着听不懂的喃喃低语,可能对于一个直接生存于社会中的孩子都会有过这种想法—为什么要听着陌生人的絮叨。
听不懂又令人反感。
我痴痴地笑出声,汐汐侧头看来,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看着,“像不像看大人讲话?滔滔不绝振振有词的。”然后我笑得弯下腰,笑得右眼发疼流出泪水才止住动作。身边人淡淡地飘出一句:“好吧,不像。”我耸耸肩,习惯了她的淡然和与我完全不同的认识。“躺一会儿吧。这里还能玩会儿水。”我挑了片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
她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海,我看着她。温柔的风在耳边厮磨,眼皮逐渐变重,身体一歪倒在沙滩上。浸过水的沙滩硬得像水泥,脸上火辣辣的疼起来,困意来得突然也来势汹汹。
我只来得及仰面朝天,来不及招呼一动不动的汐汐带我回家便已陷入一片黑暗。
明媚的阳光晃得眼前留下一片光斑,我依然躺着,但,是在草地上。一只蝼蛄迈着6只脚爬过手指,痒痒的,痒到心里。“你醒了?”旁边躺着一个女孩,头发张牙舞爪地披散着。即使并没有看见她的正脸,神志便已经告诉我这一定是个美丽的人。
我们似乎非常熟悉。
我知道她的每一个细节,背后的胎记,眼角与鼻梁的细纹,头皮浓密黑发下的痣。
为什么我知道她是谁却说不出口?
“你还记得我吗?每个下午我们都会在这看着大海,想着以后的事情。”带有回声的低语在脑中响起。我的嘴在动可是没有声音,面转向旁边,视线依然无法替我触及女孩面庞的分毫。“没事。”她的头偏了偏,“我还记得你,妹妹替我来找你了,你会好好照顾她的对吧?”她的脸转向我,精致的脸上没有五官,朦朦胧胧模糊成一片白色。
我心中骇然,想逃,想跑,然,动弹不得。“我记得你。”幽怨的声音刺入前额,传入耳鼓。“我等你,一直等你来。”声音如鬼车哀泣,红色的花绽放在她的胸口,接着手臂被套上花环。
“我等你!”
凄厉的叫声后。
我在家里醒来。
空气潮湿,地板上是我们的湿脚印,都是赤脚的,还有手掌和身体的痕迹,似乎自从我们在一起后,房间便再也没有干燥过。
幻梦啊,幻梦。真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模糊了时间,混淆着世界。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天?几周?几月?
原本房间中的一切都开始长出头发般的水草,毛茸茸的绿色绒毛柔软细腻,我们在它们上面轻吻、狂欢、聊着童年、讲着过去、想着幻梦,日复一日,直到模糊时间和年月。
老电视许是坏了,兀自地开了。吓得汐汐一抖,忙不迭地蹲坐起来看着画面扭曲变色的老电视。
它和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一模一样,就是多了点划痕,多了些灰尘。它也是老了。
风暴又要来了。
“本市将会迎来特大海洋飓风,请各位市民非必要不出门,从…到…地区请重点做好防灾安全工作。” 小电视机里变色的男主持人没有情绪起伏地播报着消息。我抱着汐汐坐在落地窗边,看着外面铁灰的天。
又到两人相逢的时候了,那时也是这样的风暴过后,我在天空尚且阴沉的时日第一次看见她俏丽的白色身影,“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着你穿过整个岛吗?”我摸索着她的锁骨小声地说,“记得。”她的手在我的下巴上摩挲,皮肤凹凸不平皲裂纵横。“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我的手移到她微卷的发梢,漫不经心地卷弄着它们,把发丝都缠在自己的指关节上,“不知道。脑袋里的声音告诉我,跑吧,就像你在海里游泳一样,会有人来接你的。”我感觉到她喉咙的震颤。
怀抱的姿势压得我手微微发麻,“就这么简单?”她在怀中蜷缩起来,缩得小小的“就这么简单。”雨又开始下了,硕大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劈劈啪啪地响个不停。
“我这次真的想回家了。”细微的声音说出我最不想听到的话,“再等等吧,不急。”自我正在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可我不在乎,只想用力抓紧面前人的一切痕迹,把她据为己有。
“呜嗡”尧长的海号声从视力不可见的远方传来。
方才惊觉起雾了,厚重的海雾为整个海面拉上一条沉重的帷幕,并且渐渐地向岸上缓步而来。“呜嗡”海号声再次响起,大雨倾盆而下,在外面哗啦啦地响成一片,两人在窗边直起身。注意到今天的海面热闹非凡,躁狂的大海正被雷雨努力驯服,愤怒的雷电在头顶挥鞭抽打的响动惊得两个渺小的肉体驻足围观。
“我们来了。”旁边人的口中喃喃低语,“我们?”虽然对她的奇怪见怪不怪,身上早餐的伤口此刻已经隐约开始瘙痒。“哗啦哗啦”海越发地狂躁起来,星星点点的光在海面上游曳。
只是海面星光的色彩并非是与天空一般苍白的白,而是不详的青色。
没有正向情绪,唯有被窥视感。
“你还想去泡水嘛?”我试图转换两人注意力,“不要,我还要再聊聊。”旁边人一动不动,双眸反射着外面那热闹的自然狂欢。“我先去给你放水,一会儿你自己过来。”我无法再忍受本能不断传递的不安感,离开窗边。
当我再次返回时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将我攥在手中,无法准确地形容那一夜我看见了什么,但是潜意识在往后的日日夜夜都会反复暗示当时发生的一切。
有什么东西从海里走上陆地,成群结队,密密麻麻。窗前的倩影和它们互动着,说着什么,直到黑暗模糊朦胧地抚摸额头呢喃着挽歌将我横倒在地上。
我在一片草地上醒来,风略带咸涩。
是我熟悉的海风。
慵懒因为惯性让我不由自主地伸懒腰,指尖不经意间被旁边的黑色发丝缠绕。慌忙抽手,旁边人“哎哟”一声惊呼。
视线看去,一位美得摄人心魄的女孩,远比枕边人的美来得直接干脆,不用修饰便已是完美的脸孔,茂密的黑发就像遥远记忆中黑色的瀑布。当明眸看见我时她笑了,体内本就稀薄的灵魂也就随之而去。我也笑了,只有肌肉的运动却听不见声音,但肯定是笑了,因为面前人笑得更灿烂了,灿烂辉煌。
女孩不由分说地跨坐在我的身上,来不及抗拒就接受了这个动作和它背后代表的意味。如兰香气从左边传往右边,又循环数次,我笑了,笑得更大声了,身上的女孩也笑了,像洋流温柔地抚摸礁石,也像海浪拍打声灯塔。
“记住我,找到我。”温柔地声音凑在耳边留下最后属于这个梦境的留言。
再次醒来时,香气尚未消散。汐汐蹲在我的耳边,双眼怔怔地盯着。
我第一次意识到。或许,自己也并非什么道德完美高洁之人,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糟。某些根植于血液和骨髓之中的丑恶令人由内向外地隐隐作痛,或许我比同伴或者说比世俗的男性对此有更强烈地喜好,内心深处的耻辱感与此向融合后产生的某种无法描述的畸变产生了不亚于精神类药物带来的快感。
苦涩的微笑令人喉头发紧,“你想起来了嘛?”她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什么?”我好奇她又有什么新奇的感觉,“你的梦里,漂亮的姐姐。”大眼睛中琥珀色的眼瞳像只猫一样收缩成细长的一条。“你怎么知道?”来不及惊讶突然想到“女孩到底是谁?我要记得什么?为什么我对她那么熟悉却说不出她的名字?”这种身处谜团中间的感觉十分不好,视线互相碰撞忽然发现,面前人的眼窝凹陷,面颊瘦削,眼睛在月光的反射下泛着青灰色的光,装满冷漠。
我想起鲨鱼不会主动猎食人类,只会出于品尝的目的发动攻击,曾经我不明白,现在我理解了。
胸口中燃起一个火苗,肺部不多的氧气开始消耗,接着是胀痛,演化为某种无法描述的剧痛,肋骨被骨剪一段一段“咔嚓咔嚓”地分开,不管尖叫痛哭,血流一地,用双手结合体重将骨头“咔嚓”一声折断,无形的手从胸腔中抓住还在活蹦乱跳的心脏,红色的小物体还在如此有力地向全身泵送血液。
用力握住,持续发力,直到“噗呲”一下,变成一朵绽放的血红烟花。
一声惊呼,原来这不过是两场连续的幻梦。
我依然横躺于地板上,赤身裸体,潮湿的水汽尽全力挽留正在逃离房间的热气,也只是刚好让房间变成介于恰好温暖与冰冷难受之间的状态。别扭的感觉就像此时此刻郁结难受的内心。
伸手摸向身边,没有温存唯有冰凉坚硬的地板。
向更远的地方摸索,温暖正在转为冰凉,“我先回家了。”空灵的声音在头顶飘渺而来,如烟似雾。“你要记得来找我哦。”小葱般剔透可爱的手指拂过下巴,从额头逃走。“咯咯”话在喉间口难开,试图起身挽留,四肢却背叛思维,将躯体牢牢钉在地上。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拖着摇曳的影子消失在楼梯口。不自然的困意再次降临,陷入黑暗前最后一秒突然想起曾经观看话剧的故事,一个君王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睡眠,永远饱受清醒的折磨。而我,却永远无法掌握自己的睡眠,被动地夹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不够清醒亦不够疲惫。 难得地安眠之后,日光已然歪斜。“汐汐!”没有回应的呼喊在房中回荡,没来由的失落攥住心脏,使规律失序。 我花了些时间在房屋周围找她的踪影,但不出意外的一无所获。 汐汐失踪了。 本就孤单寂寥的房子显得更加萧瑟,一人在地上翻来覆去,细细品味回忆,吞咽苦涩甜蜜。独自拖着脚在家里徘徊时“吧嗒”一声不知道什么地方掉出来,循声看去,那是她的手账,她自己所谓的“手账”。本子封面和书页都已泛黄,因不妥善的保存被岁月撒上丑陋的星辰,拾起本子,封面上是老式印刷字体的工作手册,红色已经逐渐褪去露出原本毛茸茸的黄。我想起上次看见这本本子的时候,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摘抄的句子,贴着一些奇怪的纸,海生生物的鳞片,任何她觉得好玩好看的可爱小物件都在这个小本子里。
解开固定页面的松紧带,鼓鼓囊囊的本子迫不及待地展现在眼前。
大多是根本没什么用的垃圾。
一颗碎了一个角的石头,海玻璃,一片鱼鳞,几根鱼刺,一堆各种各样的纸。
许久不用的手机响了,久违的铃声让我陌生得需要反应一下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手机屏幕里堆叠着无数上标着XX+的消息,可笑的是我居然找不到自己想要找什么。
电话与通讯,在沉思着该怎么操作时,友人居然抢先一步打开了。“汐汐”“汐汐”我们同时叫出失踪者的名字,“她怎么了?”我急切询问,“她怎么了?”对面的声音变得疑惑,“你自己的夫人怎么问我呢?”这句话让我羞愧但又生气。“她不见了,已经一个礼拜了。”但是又不得不诚实相告。“什么!”电话那头传来震惊的问话,“那我看见的是谁?”然后是不可置信的自言自语。
“你看见了吗?在哪?”我非常急切,“竹屿,就你上次说不知道怎么就去的地方。”这是个让我意料之外的回答。
诚如我所说如我们这般身份者并不会将其选为出游地点,倒不是说不够体面,只是围绕着它的各种传言故事让大家对其避而远之。“你怎么会去哪的?”我反问,“哎呀,出门没看黄历,走一半遇到台风只能回来了,结果船又坏了只能临时停一下咯,结果在溜达的时候看见你夫人了。”所以这一切并非意外而是她的蓄谋已久,“你还在嘛?你们两是不是吵架了,要不我给你劝劝呗。”显然思考时间太长了。“好好好,那就谢谢你了。”有他人帮忙又何乐而不为呢?“行,包我身上了。”他依然如此自信,和曾经吹嘘自己丰富情史的年轻人一模一样。
忙音传来,我终于又能安心看着海面了。“我爱她吗?”脑子突然莫名其妙地自我提问起来,“当然,吗?”不知何时,也可能从始至终便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只是遵循着自己本能的冲动反应。我笑了,对正在进行的自我剖析感到嗤之以鼻自嘲着自己的多愁善感。
海依然是海,宏大而不平静。
我盘腿坐下就像怀中人还在一样,只是空洞的温度确实地证明哪里是空的。“你还回家吗?”我莫名其妙地开始与空气对话仿佛在期待着有人回复,虽然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会回来的,但不是这个家。”没有身体的声音回答了我。“你的家在哪里呢?”我喃喃地问,“你知道的,你也会来的。”没有实体的指尖拂过脸颊。
视线顺着感觉落在墙上,之前贴在墙上的红色囍字已经受潮褪色,红色的染料顺着字的边缘流淌在墙上,好像伤口渗出的鲜血。
但,这,不就是我们现在两人的生活吗?
血腥,淡化。正在扭曲成我不认识的可怕东西。
想着想着,我就困了,躺在地板上不一会便陷入另一个世界中。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巨大的厅堂内,零星地留着几盏昏黄的钨丝灯,穿着藏青色礼服的家族长辈分列两边,坐在红木椅子上。贴在深色屋柱上的红色对联变了,只是依然龙飞凤舞根本看不懂,我跪在房间中心的红色蒲团上低着头,双手反剪。“我知道你。”苍老的声音喘息着开口,就像脱水的鱼。“外面来的孩子,”一句话没完就被喘息打断,“我们丢失的孩子”喘息变成咳嗽,旁边的人慌忙上前为他顺气。“也行,也行,比原来的好。”老者挥散旁边手忙脚乱的众人。“让他们成婚吧。”争取的刷刷声响起,“这是为了大家好。”苍老的声音下了结论。
其他人开始嗡嗡地讨论起来,我偷瞄四周发现他们正致力于互相争吵,没人关注到我的动作,我猛地站起转身跑入雨幕之中。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我第一次知道脚下的石头路居然如此湿滑,跑出五步就已经摔倒在地,一块凸出的石头恰好撞在胸口,痛苦但可以接受。背后闹哄哄的声音已经不给我更多的考虑选项了,我挣扎着爬起继续逃跑,夜晚的镇子并没有多少光线来源,少数几个昏黄的路灯,几个年久失修不停闪动的红色霓虹灯是唯一的光源。我开始讨厌下雨了,四周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后面的嘈杂人声越压越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着,从远方的霓虹灯票作为参照物我只需一路向右就能穿过居住区,走上大路,顺着建筑后的小路一路前行,在卫生室左转一会就能到码头,这样就能在次日坐船逃跑。
思索间,忽视了侧边阴影中异常,一个修长的影子突然张开双臂向我扑来,由污水、鱼腥、海藻混合的浓郁气味将我包裹其中,我努力挣脱仍被死死地抱在怀里。
醒来时,我躺在潮湿的甲板上,手上抓着一簇绿色的海藻,头痛欲裂,电闪雷鸣。
接着大雨滂沱,自然电光的短暂照明使周遭看来是一条巨大的中式帆船。
一切都像溺毙已久,除了各种水生植物或藻类,空空如也。
第四幕
汐汐消失又一周了。
独自站在家旁海边,风愤懑地拉扯着衣服,心中的恐惧逐渐扩散,看着模糊天际的海面,想着“如此黑暗的水里会不会有怪物出没呢?”浑浊的海水慢慢漫过防浪堤,濡湿干燥的脚底。
病痛与生活的折磨让我思维麻木,虽然仍然在为汐汐的消失殚精竭虑,只是已经精疲力尽疲惫不堪。
我不曾设想过自己独自一人要怎么过两个人的日子,现在,我便是毫不费力地实现了。平躺着,看着时间在指缝中滴答着慢慢流过,每当光线踱着步从落地窗走过溜溜达达地消失在墙角时我才知道一天又结束了。
指间奇怪的皮肤增生让手掌看起来像冷血两栖动物,皮肤日复一日单调恼人的瘙痒成了依然活着的证明。
手机响起过数次但已无多余气力进行回复,徒劳地喊着“手机,手机”或者“嘬嘬,手机过来”这样毫无意义令人发笑的词句试图让它替我做些什么。没有原因的疲惫将我压在地上,埋入黄沙,等待着地下水一点一滴地滴穿头骨,划破脆弱的脑子。左脑的晕眩令人烦躁反胃,平静的疯狂远比曾经互相折磨来得更加激烈可怕,它像躲藏在洋面下的不可见洋流,时时不由地让我想选择结束生命。
这是我离开地板唯一的理由,看着干净得没有任何厨具的厨房想要找出一把刀显然是不可能的。情急之下,把窗户砸破用块碎玻璃试试也是不错的选择,破碎的锐利比完整的工业铸造物更有效地给予肉体伤害。
“哗啦”一声后,一块晶莹剔透如水晶的冰凉之物,捏在手里,轻若无物,不平整的边缘像是正早溶解,也像被瞬间拍下的星辰。
脆弱的皮肤渗出一缕血红应该是太用力了,却不觉疼痛。
划开脖颈时亦如此。
血向内外同时喷涌而出,“叮咚”晶莹之物坠落向大地碎成更小的个体,身体失去控制也坠落了。“噗通”真实的物理碰撞传来的触感反馈不容置疑,无数的白色气泡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涌上水面,这便是置换反应的由来吧。
水很快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她一直是这样的,大抵以后也一直是这样,长期疏于运动似乎又胖了些,下落速度越发地快了。
直到,撞到什么硬物,粗糙之后便是剧痛。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后面托住背,转身将我揽在怀里,脸上眼睛的位置慢慢地亮起青灰色的光,和12岁时那年夏天在泳池深水区看到的一模一样。冰冷的手盖在脖子上,全身越发地冷了,冷得双腿抽筋,双肺剧痛。“来,找到我。”没有嘴巴的声音开口了,“记起我。”在她用力把我向上推出前最后说了一句。
没错,这次依然没能追随死亡的脚步而去。
一阵窒息后的呛咳,再次悠悠转醒,一尘不变的四周依旧如此阴沉。
“来。”远方的呼唤又来了,身体问题似乎减缓很多,不再如此难受,缓步走到窗边。外面的海里,白色的女子仍在,在向我招手,在呼唤我前去。
我冲出房门,试图和她交流,哪怕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告诉我下一步应行何事。“啪啪”变成“哗哗”,脚底的清凉使人神清气爽。“要是生活像脚就好了,有双鞋子就会温暖,稍微弄湿就会舒服。”这是无聊的真实想法也是对生活的嘲弄,飘忽的白纱女子再次消失在海的远方,这样的时隐时现实在难以理解意欲何为。
目光看着远方一尘不变单调的黑色,灰色的渐变。海风单调地刮着,眼前逐渐变得重叠模糊,乱七八糟的回忆小心翼翼滴滴答答地随着翻涌的思维慢慢浮出水面。
目光逐渐涣散又聚焦,“没事,有海。”初次见面时她理所当然的话语犹在耳畔。旁边的海默不作声,“你可以理解海会告诉你的每句话”我知道应该怎么去做,“听,用心听”海风低语着将它们的消息准确无比地告诉我。
“回归海。”
一步一步,褪去衣物,畸形的身体舒展。万籁俱寂,此时此刻,面对大海,白衣女孩站在齐膝的海水里,站得笔直,被风吹起的白纱在变得像天使羽翼圣洁,一尘不染。
面前的她不是她,但肯定是她。不是现在的她,不是未来的她,是过去的她。
失落的情绪跨越时间落在此刻脑中,关于拼图的碎片终于要被拼凑起来了吗?
我自问着,一步一步逐渐走入大海。海水盖住脚踝,没过小腿,越过腰间,齐胸,及颈。嘴在水里试图最后再交代几句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想再回头看看曾经的缱绻之处,海轻柔地没收这个机会,将我拥入怀里。
今天的海并不平静,似乎是有点心事重重,大海上的风暴正在聚集于一处,狂乱的雷电在头顶闪烁,飘忽不定的风暴眼目光向下始终如一。电闪雷鸣间,海洋与陆地的位置颠倒过来。巨大的鲸鱼蓝鲸划过天空,鲸鸣凄婉伴着雨落下,它伤痕累累垂头丧气,无数的黑色修长渔影伴其同游。
我已无法完整地回想起百年前的故事,夜晚,歌声随着海风飘扬歌声,所谓老友齐聚一堂,喝酒大笑,酒馆中的故事沉入海洋伴着数百年前的海浪翻腾漂浮,推杯换盏间吹嘘与传闻交织,利益与恶毒交换,我位列那些向大海求索之人中间,并非倡导者却也没有对自己将行之事有所迟疑。
气氛至盛,摔破酒碗,拿起手边刀具,脱光衣服露出被风浪和大海锻炼的肌肉与皮肤,大喊大叫,成群结队,举着火把和刀具。人群推搡着冲过街道,冲过楼栋,穿过庙堂门槛,将其中祈福的妇女儿童们尽数杀死。男人们高唱着变调的歌,昭告着努力罗织的罪名,欢笑着惹来海洋的愠怒。
高大的雕像俯视着人群,一动不动,克制冷静。祂的双眼一眨不眨将当时的画面都记住了,石头雕刻的眼睛记得比神经与结缔组织构成的物质所能记录的更多、更详细。
视线开始倒退,不断倒退,倒退。血红的灯笼红得妖异。墙上影子纷繁复杂,更多的人涌进来了,砸碎眼前一切,向四周嘶吼,他们脸上挂着病态的笑,有着扭曲的狂热,污言秽语即使穿过时空依然鞭打着双耳。
视线依然在倒退,却奇怪地看不见人们,只有红色的灯笼高高地挂着,倒退着倒退着,墙上影子来来回回摇晃不定。厚重的黑色木门被人关上了。有一个正在哭泣的声音在轻柔地阻止探查的灵魂,她告诉我在恰当的机会门自然会为我而开。
她知道我在为所有的一切好奇,很耐心地抚慰我,说这一切都是考验。声音抚摸着我的头,把我缓慢地按入水中,无色无味的水盖住眼耳口鼻,盖住肌肤。
胸口因为水压微微有着压力感,水正在越来越深,但是水下的那个纯白色光球仍然在指引我继续前进,它越发地温暖,好像一个水中的太阳,伟大、和煦、美好。
太阳在水里快速地游着,我跟着,汐汐在旁边,我们跟着温暖的光一路前行,宏大的光芒在远方引领着方向,浩浩荡荡的剪影从各个地方跨过时间的长河与我们两人同游一处。
剪影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直到双眼可以穿过水波看清它们皆为年轻后代的加入而欢欣雀跃。
手上的蹼让我在水中更加迅捷,腿部肌肉让我在水中更加有力,脖颈的腮让我在水中呼吸顺畅。我不是人在变成鱼,而是鱼正在褪去累赘的外壳,迈向精致纯粹。
我并非来自陆地,本就是为海中之物,心怀感恩与荣耀,有些深埋于脑中的话语已经跃跃欲出。
间章
塞壬会用清亮的歌声把他迷惑,她坐在绿茵间,周围是腐烂的尸体,还有风干萎缩的人皮。—-《奥德赛》
第四点五幕
水面是两个世界的隔阂,还是一个触手可得的水银色天空,波光粼粼,如梦如幻。我抬头凝视着黑色的海面,看着自己的面目在水波纹的作用下不断扭曲变形,就像自己此刻的变化。
我不会再忘记自己要干什么或者成为谁了。再次醒来,海水悄悄地拍打着我的脸颊,不小心跳入口中的亦不再苦涩,倒是多了些许清冽甘甜。恰如其现在看起来剔透晶莹一般。
竹屿已经快被淹没在海水之下了。
所见之处无不都被泡在恰好没过脚踝的海水里,竹制木制的各类器皿在水面上悠闲玩耍,更小的日常用品跟在后面。泛白的盐渍层层叠叠地显示现在的水平面已经开始回落。空气尝起来咸咸的,像血,像曾经每日最熟悉的伤口气味。
本就昏暗的岛上现在更是昏暗异常,涉水而过让本就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青石板像跋山涉水一样令人疲惫。
重复层叠的建筑紧密排列在昏暗的环境中连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鬼祟的涉水声从一座黑色墓碑后鬼祟地传来,接着是“啪嗒”一下,又是那种湿抹布拍在地上的声音。在随处可见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后面有什么影子在伸展拉长,像是猞猁舒展骨骼,也像眼镜蛇展开头冠。
影子慢慢变化,直到变成一个瘦高得不像正常人的身影,眼中虹膜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青色的光。面对黑暗中怪异的惊慌,面对非人物的好奇,情绪交错缠绕成一片。
“来。”标准的普通话像是面前影子说的,也是背后传来的,还是有人搭着肩在耳边厮磨。声音重重叠叠在影影绰绰的黑色中不断回响。
“来。”灰色的绸缎被抽离,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随之消散。
海雾在不知不觉中来了,小心翼翼地为眼中的一切盖上轻纱。该死的眼睛,这样的环境对近视眼来说简直是灾难,短时间高强度地用眼使双眼开始莫名瘙痒,稍微揉揉一片粘稠的东西随着手指一起被带出来。
我觉得那是眼角膜,看起来像荔枝果衣。稍微一用力,便已破碎,灯光看起来像熠熠生辉的糖霜稀稀疏疏地撒在这片蛋糕上。“跟着我。”声音牵引着身体继续涉水前进。氤氲雾霭折射后的光影将周围环境变得柔和,双眼不借助酒精便可麻醉大脑为精神营造出如梦似幻的场景。周围似乎有人在饮酒高歌,好像还有人在吟诗作对。
还有的人。
还有人。
一只只不友好的火炬连成炽热的帷幕晃眼眼前一片空白。
“抢亲的人回来了!”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女声突然响起,吓得脚下一顿差点摔倒。四下环顾却找不到声音来源。
“快来抓人!”“我去叫长老!”“我来了!”朦朦胧胧的声音似是隔着水面,手电筒黄白交织着从各个方向逐渐亮起。背后意味不言而喻,大脑对邪恶的猜想敦促身体即刻反应。
可是背后的声音已经开始逐渐汇聚。
“呲啦呲啦”“嗡嗡嗡”的电子声编织出一张渔网从上而下地捕获我,原本昏暗的路灯骤然亮起,挂在各处的电子屏开始发出不断转换的红色光芒,最近的一块屏幕上是一句不断循环的标语。
“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
不安得到验证,快步涉水,走过一个四岔路口,四周颜色一样的建筑铁门敞开,高挂的红灯笼里散着幽幽的红光。不安感如潮气四处蔓延,为什么这个街口和刚刚方才经过的街口一模一样,同样锈迹斑斑的哑红色铁门,贴着被潮汽融化的囍字,红色如蛛网张罗在铁门几个角落。门口挂着大红灯笼,红色越聚越多似乎给遥远的月亮也染上一抹殷红,红色的电子显示屏还在滚动着标语。
“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抓住那个外乡人!”
喇叭声响起,带有浓重乡音的口号不停重复,声音响亮得让人心惊胆战,与之对应的从零零散散单独的声音到人群的声音从三三两两到密集嘈杂。
长长的一声唢呐敲响追捕的号令。
歌队,烦人的歌队。敲锣打鼓着就来了,愤怒幽怨,与欢喜无关,喧闹的弦乐引起五脏六腑的共振。低沉的闷雷按压着自己的怒火小声地嘀咕几句后,倾盆大雨当头而下,打得水面泛起一阵白雾。
惨白的灯从建筑后射过来,应该是某种被改装过的投射灯,光线来回交错,将黑暗和白雾切割成片片褴褛。这无疑让逃跑之路变得万分艰难,在那一瞬间,紧张过后陡然冷静,屏息而待。期间似乎流逝过了无穷的时光,弥漫在四周、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似乎在突然间极端浓烈起来。然后又传来了一阵吹奏声——那声音从右手边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大。
我知道是行动的时候了。
向哪里?向破庙?荒废空旷的庙?跟着声音,对啊,声音。然而自从刚刚环境变得喧闹起来后便不再响起。
无数提灯在黑暗里左摇右晃,许多人操着可怕而聒噪的嗓音高声交谈,而他们所说的词句肯定不是人类发声结构所可以说出的。被歌队的敲锣打鼓衬托得更为妖异可怕。
一个白影。
一个飘渺摇曳的纤细背影快速地跑过转角。
和当时认识汐汐时一模一样。
我知道是她,又不一定是她。
一个永坠遗忘之海的女孩。
原本曲折难走的路变得简单明了。
顺着主干道走过两个路口,左拐不断右拐,直到看见卫生所昏黄的招牌后顺着那条路继续往下。直到一个巨大的铁皮囍字歪歪扭扭地挂在铁制拱桥上,随着风吹“哐哐”作响。红色的光从黑色的铁门下顺着积水流淌出来,里面隐隐约约有哭声,如泣如诉,余音袅袅。铁门没锁,只有一串铁链随意地缠绕在两边突出的锁孔里。
背后几个方向上的远处都传来了嘶哑的嗓音、脚步声还有一种古怪不太像是脚步声的拍打声。
显然,我没时间松懈。
一把扯落挂着的铁锁,门自己便颤抖着为我让开路。大片大片的红色倾泻而出,将地上染成一片猩红。看起来是一栋改建过的酒店或者类似职能的建筑,墙上贴着的褪色海报上是一张照片和艺术字写着的“龙台观景”。原来是个观景台,内部两侧统一制式的木门扇扇紧闭,白墙上布满不洁的灰色,绿色。
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蜘蛛突然掉在头上,吓得手忙脚乱地拍打,突如其来的骚乱引起更多的骚乱,呜呜咽咽的哭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
像回声也像合奏。
闷闷的哭声在如此这般紧急情况下起到聊胜于无的震慑,然而尽头一扇虚掩的门正在迸发出扭曲的可怕吸引力,肌肉紧绷小步移动以便在恐慌中夺路而逃,但某种无意识的谨慎与近乎催眠般的魔力让我依然试图推开眼前的房门。
门开了。
不出意外的,又是新娘。囍房里高挂的婚照吓我一跳,红灯光染得房间一片血红,晃得人直发晕,被染红的麻绳把纤细的手脚死死地捆住婚床上,嘴上被绑着一根麻绳。海风狂躁地踢碎玻璃,从巨大的落地窗里灌入。女人脸上如打翻的颜料罐混乱可怕,哭得像一位顿河边送孩子进入战场的斯拉夫母亲,撕心裂肺,目眦欲裂,声音很快变得嘶哑。
我试图做些什么,背后已经接着想起人声脚步混合一起的垃圾音乐。求生本能敦促无用的双腿加快速度,只是四下环顾又只有涉水而过这一选择。
后面的声音越发地紧了,于是,冰冷的海水再次成为双腿的同行者。余光捕捉到白影,它一动不动乖巧地侧头看着我,向她走了两步,后者似乎是发现我的动作,转身就跑。白色的鱼在水中窜出很远,渔夫只能在背后费力地跟着,街角一个接一个被拐过。现在与过去不断交叠,实际与虚妄被相互倾轧。原来,竹屿曾经也是如此一片男女老少悠然自得的模样。房屋排列虽有些许潦草但也方便交通走路,阳光和煦毫无阴沉。
歌队的喧闹将过去的剪影砸得粉碎,一条光线从旁边的阴影中骤然射出,赶紧一缩脖子顺便坐倒在墙根。猫着腰跑过一个路口发现没有灯光后才继续在阴影构成的迷宫里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双腿涉水而过,肢体疾病带来的不便再次开始。左脚开始逐渐变得麻木,小腿以下和一截朽木别无二致,酸痛得无法再继续前进。疲惫孕育的恼怒比以往来得更盛,奇形怪状的思考与想法让我和自己展开一场激烈的辩论,自我毁灭与原初欲望的纠缠令人作呕,我似乎永远是这样,即不是纯粹的自然生物,也非文明社会的工业品,构不成努力也算不上懒惰。海洋的呼喊在看不见的远方持续,若有似无地肯定着唯一的答案。余光中的星星点点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某个低地,四望之下皆是平平无奇已经攀附上贝类生物的墙壁。抬头望去,似乎窗后影影绰绰的有人影在运动,左边一个也是,再过去一个亦然。
直到,最为恐怖的景象向我袭来摧毁最后一丝自制,再次疯狂地奔跑,奔跑在淹没在水下、如迷宫般的街道上,经过一座座敞开着的漆黑门洞与一排排如同死鱼眼珠般圆瞪着的窗户。
里面的黑影都有一双反射着青灰色光的眼睛。
一路狂奔,跑得喉咙发麻舌头发苦,跑得胸口剧痛脚趾抽筋,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向前摔倒。抬头发现面前轮廓剪影似乎是那座有过一面之缘的破庙。
里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再走近两步看清是大姥身边站着无数人影,可以确定的是大多数都是女性,剩下的应该都是孩子,被临近人牵着手,她们齐刷刷无声地看着我—一个狼狈不堪气喘吁吁之人。
女人们迟疑后终究发出发出一小声惊呼,慌忙遮住孩子的脸好像在防止他们看见什么恐怖之物。我步步向前,人群在小声惊呼中步步后退。斯哈斯哈的奇怪呼吸音从口中传出,一种面对久违亲人的狂喜已经压抑不住。下一秒,尖锐嘶哑的声音居然从我的嘴里发出,病变的手赶紧试图捂住这个可怕的发声器官。一个瘦高的青灰色身影从水里抬起头,横断在我和人群中间,一眨不眨的双眼定定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虹膜中泛着青灰色的光。
就像回忆中的神像一样冷漠。
有兽性神性。
唯独,没有人性。
它逐渐站起,高大纤瘦的青灰色躯干,肚皮上白色的。身体的大部分都光亮滑溜,可以看见好看明显的肌肉线条,但背上有着带鳞的高脊。那身形有着人形的模糊特征,而头部却是鱼类的,长着从不闭合的,巨大、凸出的眼球,嘴巴微张着,氤氲的热气不断从口中冒出。在修长的脖颈两旁,是鱼鳃,不断颤抖,永远湿润,修长美丽的手上长着蹼。
面部所无法表现的,是人的感情。
我想起记忆角落中的午后,圣经翻开的一夜写道:“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
这样的生物,符合自古以来人类对美丽的定义,可是这件艺术品的细节却……
“我来了。”尖锐嘶哑的声音却蕴含着一片浓烈的不可见爱意。浓烈得不用多想便知道它是谁。
“汐汐。”颤抖的声音只有一些聊胜于无的坚定。“是我。”我从没想过她的声音会变成这样,更没想到即使如此居然还能听得出来。“我知道了,这一切。”泪水莫名其妙地从右眼滑落,接着是左眼。“不,还不够,远远不够。”她带蹼的手掌向我伸展开来,看起来宽大厚实。
我把手放入其中,粗糙,柔软,大手牵小手。
纵使海风凌冽,吹得我脚步东倒西歪,她仍步履稳健,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大海漆黑暴躁,海浪如试图挣脱锁链的猎狗不断变化。
该死的竹屿,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面向大海,一跃而下。
漆黑的海水中居然有着星星点点的光,高低错落。骨肉肌肤感受着重力与洋流的牵引,缓慢地,一点点地向着深渊滑落。
不可见的洋流包裹着身体,不见边际的海中反常得没有一条鱼。憋涨感再次捏住双肺攥紧心脏。余光不自觉地发现灯光离得越来越近了,速度快得不似下坠。
而是向我而来,此刻方才惊慌已然无济于事,来不及上岸,来不及逃离,无人施以援手。光线下似乎有个硕大无比的轮廓,我有种在眺望远洋邮轮的错觉。
影子越来越大,直到双眼徒留黑暗。
巨大吸力之后,天地不断旋转,陡然间,四周海水褪去变成热气弥漫的空间。
即使没有任何照明也能感知是个宏大宽广之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几步,滴滴答答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悄悄传来。
“有人吗?”声音被空气折叠着传出很远,直至消弭。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前进,周遭环境材质颇为怪异,摸起来似有一层薄膜厚重粘稠,用力推挤又是如新鲜皮革般柔软。
“难得我是被大鱼吃到肚子里了?”我无奈地自嘲。
耳边突然一阵耳鸣,空气被挤压着发出嘤嘤低语。
伊哈·恩斯雷。
伊赫罗亚。
格尔·霍。
太平洋下。
南纬47°9′,西经126°43′。
伟大的,荣光万丈,者。
宏伟的,浩瀚无边,者。
世界嗡嗡地颤抖,直到哗哗作响,一盏盏如幽冥鬼火般怪异的灯笼点亮了淤泥、湿地、生满苔藓的滩涂。
这是另一个世界。
正面世界下方的世界。
光线连成一片,满目明显的生物结构已经点明此时此刻身处何处。这似乎解释了方才影子为何可以自下而上地快速移动,又似乎没有解释究竟发生何事。
缺氧与温热为大脑营造出虚假的困意,不自觉的哈欠连在一起,使下巴酸痛,本就不多的空气愈发稀薄。
直到眼前一黑。
第五幕
先知因不愿服从上神的指示,而被形似鱼的海怪吞食。他在鱼腹中沉思了三天三夜,灵光一现,方知神的伟大,成为祂的门徒,最终毫发无伤地回到了陆地上。—不知出处的祷文
我记得一个故事,很多的童话都有这个故事情节,只是此时此刻走在大鱼腹中肯定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时候,温暖的肠壁之中鲜有骨骼的支撑,只有看不见前方的黑暗。
曾经有个动画片,一个木偶和他的亲人在一只海怪的腹中达成和解。曾经隔壁教会的先生女士们经常向我们传播教会,精致的十字架会吸引女孩,无偿提供的牛奶饼干会吸引我们。
满是各种生物的扭曲拼接组成的肉壁还在向前延续。
我盲目地走着。
走着。
思索着。
“我是为什么来这的?”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
我连想问什么都忘记了。
之后,我连忘记都忘记了。
四周漆黑。
前进亦是后退。
思考亦是虚无。
空间即是时间。
无限即是瞬间。
连续即是碎片。
Iä! Iä! Cthulhu fhtagn!
大海在呼唤我。
千千万万双反射着冰冷幽光的双眼汇聚成寒冷的光。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千千万万双鱼唇异口同声汇聚成宏大的回响。
深邃漆黑的海,终究入梦了。
“飕”
纠缠我许久的女孩陡然出现,倒悬在面前,长发向下挂垂。
与那一天海边午后认识的女孩一模一样。
四只眼睛上下颠倒地看着。
某段被掩盖起来悲伤开始发芽,接着茁壮成长。
四周开始变化,不是重力的颠倒,空间在翻折,时间在逆流。
黑暗化作柔和的落日,虚无变为坚硬的草地,混合着清新植物与海腥的空气令人鼻子舒缓。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四只眼睛依然纠缠相交,如胶似漆地粘合在一起,无形地搅拌成更浓稠的液体。强烈的爱意让我急于表达,但是喉舌的掌控权并不属于我。
“你说我们结婚以后会有几个孩子。”女孩先开口了,胸口正中像是被魟鱼的长刺刺中,“我”剩下的话语梗在喉中,令人窒息。“你怎么了?”她神色担忧,我察觉到腰间不自然的硬物。
长而冷。
一头尖锐。
“呼”
瞳孔收缩。
世间模糊。
亮得看不清。
“嗡”
右耳失聪。
发丝散乱。
女孩向后摔下。
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刀,而我两手空空。
殷红色的花渐渐成长,生根发芽,含苞欲放,灿烂盛开。花朵根部孕育一条小溪,悄悄的,滴滴答答地奔流而下。
阳光依然柔和,只是不再温暖,变得凄厉凶残。
女孩的脸色越发的白了,“没事。”她依然柔和地笑着,像是在安慰我,也像在告别。她的胸口起伏越来越弱。
直到,鱼尾在染血的案板上最后拍打一下,显然永恒的死寂。
不知何处来的男人们说笑着,粗鲁地拍打我的肩,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堆不同的下巴。黑色的络腮胡,白黄相间的山羊胡,干燥起皮的光板,有道伤口的八字。他们有很多人,七舌八嘴,七手八脚,关节肥大表皮粗糙的手齐心协力,抓起地上不再有气息的大鱼。
心里的什么东西空了。
桶里的水被泼洒在地。
沾得脚上手上到处都是。
我什么也不能做,也没做。
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站着,搓手、拽衣角。
“海会带你回来的。”和汐汐很像的声音在脑中飘过。
我咳嗽着醒来,一口嗓子眼里的海水顺势离开它不应该在的地方。
终末之前—第七章
竹屿,我居然又回来了。
耳边的海水依然前赴后继,喋喋不休地拍打着沙滩,像是对我落魄现状的无情嘲弄。来不及起身,一个接一个的村人涉水而来,死死地锁住我的四肢,佝偻老者如同复活的行尸走肉,独自拄拐亦步亦趋地被男女簇拥着,如神明降世般高大光洁,两侧人群被轻松排开自行排列成他们应该的样子。
另一群人鬼鬼祟祟、步履蹒跚地抬着一个架子,一只高大的青灰被绑成一块出锅的东坡肉。不经意露出了一角,双眼之中隐藏的淡漠点明其身份,只是此时此刻的样貌实在令人心有不忍,只得喊出那俗套的一句:“放开她!”旁边粗鄙的男女们仿佛听见什么可笑之事般爆发出一阵淫荡的笑声,一个尖锐的女声用故作扭捏的声音说:“好呀!我们现在就放。”然后是另一阵难听又嘲讽的笑声。
抬着汐汐的人群目光呆滞一动不动,长相奇怪的样子和我之前有些许相似之处。“够了,不要再闹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喝止众人,霎时间环境变得鸦雀无声。“少爷,这人抓住了要咋办?”一个看起来力气大于智慧的渔民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谄媚的模样猥琐得不忍直视。“没事,我自有安排。”他看着我笑盈盈的。
“别来无恙,忘了作自我介绍,我是竹骏,是竹家第十八辈长孙。”他手上抱着一本发黄拖着长长海藻的厚重老书,他随手招呼一下,一个瘦弱的孩子被推出人群。他将手上的书架在孩子右肩上,似乎是高度问题,便倏地一脚把孩子踢倒,瘦小的身体一声不吭。竹骏的手在书页间快速地跳动,直到停在一页,生涩难懂的语言断断续续地从嘴里流淌而出。被捆绑着的生物挣扎着,用嘶哑尖锐的声音啼哭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让原本抬着的村民不得不将她丢在地上,变化的过程之剧烈如抽筋扒皮,黏糊、脏污的灰色液体从身下汩汩而出,凄厉的叫声与鲸落前最后一声啸叫无异。
叫声之后,汐汐又变成曾经最熟悉的样子,只是此时此刻已是憔悴不堪。头发像风吹的稻草,干枯蓬乱,没有往日丰润的光泽。眼目低垂,怔怔地看着地面,一滴泪水在掉出下巴前被一个青瓷小瓶接走,另一滴如是,“这便就好了。”他将小瓶子收入上衣口袋。
“放开她,你们要干什么!”我再次试图挣脱四面八方的束缚,身上的瘙痒又开始了,该死的变化又开始。“是的,是的,我会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大姥的骗局。你这个蠢货不远万里千里迢迢来这受骗上当。”一种老师训斥调皮学生的恨铁不成钢感令人莫名地羞臊起来。他走近一些,隔着厚如玻璃瓶底的眼睛对我身上裸漏的部分扫来扫去“你看起来已经是第二个月份了,就快了,就快了。”不知为何从他的语气中竟有丝丝兴奋,“走,快走,不要耽误正事。我们路上慢慢说。”长老的鹰视狼顾之相实在是无法有说服力。不由得我反抗或者应对,脚步便被人群推搡着跟上长老的步伐。
“那个水子的去留,你们自己处理吧。已经没用了。”竹骏的话再次点燃群众的热情,在背后又是一阵骚乱。“水子,水子,我们这真是成也因水败也因水。”长老讪笑两声,停下回头看我,笑得像河豚被人把玩时的气喘吁吁。“岛上的本地女人都是水子,所以我们不得不高价从外地招媳妇,我的祖父彻底推翻大姥和她们代表的海母娘娘,只是,事情没有变得更好只是越来越糟,男人们也开始有了水子的样子。”老人干燥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息像是窒息前的最后一息。“爷,我来解释吧。”是竹骏,他已经快步跟上我们的步伐。
我低低地看着他们的嘴脸,口中嘶嘶地呼着气。竹骏讪讪一笑,将视线抛向大海:“故事的开始很简单,一次灾难,一次出逃,一次落脚,发现奇珍异宝,没错就是祝余仙草,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竹屿。第一个吃仙草的是个孩子,当时岛上恰逢台风,作物被毁,鱼群逃离,居民十不存一。有户家里的男孩饿得奄奄一息,母亲没有办法就抓了几株草熬汤,草就是祝余仙草,孩子吞下仙草不久,便全身炽热,口干舌燥很想喝水。母亲便去给儿子盛水。喝了一碗又一碗,男孩还是感觉口渴,他便跑到水缸边去喝。一缸的水全喝光了,他还是感觉口渴,于是一头扎进海里。”竹骏的话停了似乎是在感受风向,“母亲对男孩喊,母亦知子苦!若为神仙,便上飞升;若为蛟龙,便入四海。也就是别受苦了,去自寻出路吧,霎时间飞沙走石大雨滂沱,就像今晚一样。电闪雷鸣间,一条青龙腾空而起,望着母亲扔下一根龙角,又潜回大海。岛上余下各户知道神草作用,便倾全力也要为自己孩子也谋个仙位。可是,自那以后,祝余草便从岛上绝迹了,只得再去找那母亲谋划,她便是记载中第一任大姥。只要岛上再有什么灾难,只要母亲拿着龙角在海边念出当年男孩的名字,便会有鱼将来赠予大小水产,每次母亲都留下一半返还另一半,避免人们养成好逸恶劳的习性。久而久之几个民女凭借姿色勾搭上押运鱼将,夜班划着舢板出海,云雨之后便有第一批水子,生来便会返回大海成为鱼将的孩子们,而这些孩子多为女孩,从小便不食人间烟火,只会在水中抓些鱼虾来吃,长到桃李年华便会有鱼将的面目相貌,到了那时,鱼将们便会重回岛上带走自己的孩子,循环往复,正常的女性愈发稀少,而在新时代中对渔获的需求不再那么倚重,就和时任大姥商量却无果。”
长老似乎是听见我们的谈话,回过头接过话:“最后大姥一系以水子之法不可变为由开始处处打压我们,直到我的祖父杀死水子,带着村民们破庙毁像,才结束这一切。可是那一夜青龙再次现身,看着一地死伤,没做反应,男人们集合起来准备抽龙筋,只是人龙有别实在悬殊,最后祖父开着渔船一头撞上青龙才把它逼回大海。他说那不是龙,神仙不可能长那副模样,他尽力了也没杀死它。”最后一句话被连续的呛咳淹没,“所以说那我呢?”连续的发言令人困惑也疲惫,我只想找到这一切和自己的联系。
“在那之后,水子的长相开始在我们之中肆虐扩散,男人们病死一片,新生儿有的没有眼睛,有的没有手脚。竹屿又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于是乎,只能另起炉灶,给鱼将们送新娘用来致歉。”竹骏似乎发觉我正疑惑地看着他,“岛民几乎是死光了,直到第一次海婚礼才得到改善,健康的男孩一个接一个,很多人家有了双胞胎,可一如既往地,女孩依然是水子,大姥会自己带走那些孩子教独特的字符与语言。”
一行人居然就这样到了码头,一条不大的渔船灯火通明,船上人看见长老和竹骏纷纷点头哈腰地将他们迎上船,又是那副让人鄙夷蔑视的表情,竹骏走入船长室,不出片刻,引擎发动。出海,方向是那座黑暗宏伟的宗祠。一路上大大小小的船都张灯结彩地往那个方向赶去。“最后我发现书里写了,要一双男女水子和龙角,女水子的泪水和男水子的血。把东西放在第一座祭拜龙王的塑像上这就还清当年龙王的恩惠。”竹骏难得地唏嘘起来,“所以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男水子咯”我耸耸肩看着他们的忙碌和似乎老谋深算的谎言只觉得好笑,“你要知道这份荣耀的含金量,我们会给你塑像,给你一段合适的故事让孩子们永远记住。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竹骏无奈地笑笑,在晃动的灯光下面部轮廓被强化,显得诡异又惊悚。
船靠岸了。
故事的终点终于要来了。
我被押着穿过不太明亮的宗祠内部,八仙椅整齐地分列两边,三张太师椅摆在正中。火把不知为何居然燃烧着青色的幽暗光芒,为本就黑暗且充满压迫感的厅堂之内增添了一丝诡谲。密集的机械运转的咔嚓咔嚓声从不可见之处传来,紧随其后的是石块摩擦。当眼睛试图看清周围环境时,黑色的布袋套住头,两个明显比我高大的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架起我走起来。
黑暗,啊,黑暗。亲爱的无言伙伴。此时此刻借着她的低语,感受双脚走过长廊,跨过门槛,走下长廊,再次恢复清明时青灰色的火焰冰冷努力地驱散蒙蔽洞穴的晦暗,洞穴内潮湿闷热把在场者的呼吸音揉捏成一团浆糊。
烦人难听。
突然感觉有点嘲讽意味。这样的场景里居然没看见一头水子在场围观,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冷漠”。它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不会因某种目的去行事,抓住我却不杀我,侍奉者却要小心翼翼,弱者被害只是冷漠旁观,甚至略带嘲讽。
我苦恼地笑了,释然地笑了,单纯地不带目的性地笑了。不解风情的村民又开始揍我了,似乎是对笑声的不满,就像他们只会暴力一样。
“好了,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坏了怎么办?”老人杵着拐杖“笃笃”地走来了,“几时几刻?”旁边的年轻人立马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样式古朴的怀表,沉吟一下,“午夜子时。”欣喜在人群中悄悄响成一片,老者压压手示意安静,“好,好好。”夸奖的声音和乌鸦啼哭别无二致。
显然这个场所原本设计时想到的与会者并没有这么多,人已经层层叠叠排得摩肩接踵却仍有人陆陆续续地不知道什么地方继续进来。“好了,叫外面的人拦一下,不要再进来了。让仪式开始吧,结束这一切的。”长老剧烈咳嗽起来,竹骏结果话头:“今晚,一切就会结束,各位的问题都会被解决的。”人群爆发出欢笑声。
“一滴水子之泪。”青瓷瓶中滑出一滴泪水,是汐汐的泪水。泪水掉在石像嘴里,蒸发成一律青烟。
“一碗异族之血。”一抹冰凉划过喉咙,温暖开始渐渐从身体流失。我看见一个碗从身边拿开,里面的东西摇摇晃晃的像是红酒。眼睛开始逐渐模糊,神识逐渐离开身体,呼吸渐渐开始,呛水的窒息感汹涌而来。
我倒在地上。
垂死的双眼看着他们要做些什么。
竹骏退开半步,看着眼前的石像,饱经风霜的石头开始布满龟裂。头顶上似乎传来一道耀眼的光芒,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我开始不断下坠,下坠,再下坠。直到一个温柔的手慢慢地接过我,将我放在它的膝上,宽大的手掌盖在喉咙上,与此同时,方才觉得温暖正在体内再次充盈,意识恢复清晰,朦胧的眼睛恍惚间看见了无数个人脸,是百年前的女孩,是汐汐,是大姥,是宗祠里的女孩们,是母亲,是大海。
她们将手掌一个接一个盖在我的脸上,胸前,腰间,宏大的能量将我吞入其中。
再次醒来我仍然身处洞穴。
四周正在发生什么。
大地在颤抖。
陆地将湮灭。
海洋将升起。
千千万万的光芒在满是潮气的洞穴中汇集,雕龙画凤的石壁在无形的力量中开裂,空气尖啸着逃离,让位给无处不在的海水。一种叫现实的现象正在被不断挤压,被另一种无形之物所殴打,两者在一切可以的地方拼命角力,人群开始尖叫逃散,少数几人努力试图用口号、暴力、威慑的手段维稳,可是混乱早已失去控制。
各种响亮的声音衬托得环境越发糟糕,现实的鱼鳞面对着如水的自然问题已是游刃有余,直到被疯狂用冰凉的剃刀反复刮摩,鳞片片片掉落,露出另一个世界跨越万古的真实样貌。
Iä! Iä! Cthulhu fhtagn!
大海在呼唤我。
千千万万双反射着冰冷幽光的双眼汇聚成寒冷的光。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千千万万双鱼唇异口同声汇聚成宏大的回响。
仁慈的母亲哭喊着呼喊自己孩子们归来,万千的人影轮廓在现实帷幕之外呼喊拍打着隔阂。
伊哈·恩斯雷。
伊赫罗亚。
格尔·霍。
太平洋下。
南纬47°9′,西经126°43′。
伟大的,荣光万丈,者。
宏伟的,浩瀚无边,者。
生命出自海洋,却被万物之长子背叛,愤懑被掩盖于漆黑深渊之下。直到群星即位之时,大海升起,陆地下降,现在是竹屿,下次会是更大的城市,人口更为密集的地方。恐惧将会被施加于那些胆敢遗忘之人身上,整个世界将被翻转过来;真假、高低、干湿、男女、喜怒、美丑,一切可形成二元关系之物皆被翻转颠倒。
现实的鱼鳞被片片刮落,露出鲜血淋漓的虚无。
整个洞穴四分五裂,祭台所在处不断被脚下的变化推挤着直到变成高台耸于岛屿之上,到处是四分五裂的岩石残骸,人造的建筑倒在海中仅仅露出最高的一角。远方巨大的宗祠无影无踪,村民都无影无踪只有地上分不清性别的滩滩血红,狂风渐渐冷静变得和煦温柔,岩层断裂的轰鸣依然在看不见的地方持续着。
海水拍打着四散的石头,打得“啪啪”直响,聒噪的海鸥终于不见踪影了,鱼腥味兀地浓烈起来,我知道是血亲们来了,来接我和母亲相认。来到海边的悬崖上,来自大海之中,真正的血亲们排列整齐分开两边,所有人头戴着精美的黄金冠冕与首饰,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眼前看见的样子,他们比我看见得更美。
他们都满含着笑意,向我致敬。
我们都来自大海也会回归大海,就像我们来自母体最终也会回到母体。
汐汐,无声无息地来到背后,一条红色的蕾丝包裹着她的双眼。一身拖地白纱,海风调皮地拉扯着轻薄的白纱,就像婚礼时调皮的花童。“我是大海的孩子。”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出自己的身份。“我们彼此相爱。有爱心的皆由神而生,并认识神。”汐汐说着丢下自己的头纱,长发在空中飞舞遮住背后翻滚的大海。“我会永远爱你,就像祂爱我们。”我牵起她的手,“只要我们作为自己爱着彼此。”她小心地求证我的态度,“好的,就像我们自己。”我态度坚决。
海水的声音越发响亮。
我们的母亲从大海中升起,大地不断下降,风暴越发愤怒。
“我们一起。”我们异口同声,“让我告诉别人这个故事吧。”我不想让这个故事被来自彼岸的遗忘所毁坏。“嗯,不要让他们忘记了这个故事。”眼睛温柔和煦。我写下这个故事最后的部分,并非编造而是我知道就是这样。当最后一个句号在纸上画下时,我就会让纸张随着欢快的风飞向远方。
汐汐安静地蹲着,看着,就像曾经共同度过无数的日夜,她看着我还纸张以自由,欢乐地牵起我的手。“游吧,游向大海,和家人团聚,和大家一起。”汐汐牵起我的手,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落入大海的怀抱。
回归母亲的怀抱。
母亲向我道歉,为我莫名遭受的一切道歉。我笑着拥抱她,她回赠一个苍老有力的拥抱。她笑着看着我和汐汐,我们赤身裸体坦诚相待,欢笑着,在海中畅游。
我真的看不见大海。
因为我和爱人都在海里。
终章
记忆如同被海浪冲刷的沙滩,正在渐渐模糊,最终会消亡在时间之中。
三口之家开着破碎的车穿过广袤无垠的平原,漫漫黄沙中掩埋着各种庞大的建筑奇观,“妈妈,什么是大海?”孩子的面目被盖在浓重橡胶味的呼吸面具下,母亲也戴着同样的面具,只是更加破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浩瀚庞大,也是我们人类诞生的地方。”母亲的声音有种失落的感伤。“不不不”父亲晃动着脸上面具的呼吸管,“我听说那是产出食物的地方,还有很多英雄在大海上互相厮杀决出高低。”
孩子低下头看着泛黄书页上的大海。
一片蓝色,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