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修斯扫视家内,察看是否
还有人活着,躲过幽黑的死亡,
只见他们一个不剩,全都躺倒泥尘,
挺尸血泊,像一群海鱼,被渔人
抓捕,用多孔的线网,悬离
灰蓝色的水波,撂上空广的滩沿,
堆挤在沙面,盼想奔涌的大海,
无奈赫利俄斯(太阳神)的光线,焦烤出它们的命脉。
就像这样,求婚人一个压着一个,堆挤在一块。
(选自第二十二卷)“
埃托雷轻抚琴弦,缓缓吐出最后一枚音符。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事结束了,而他也将要踏上旅程。作为一名吟游诗人,他的一生注定是要四处流浪,同时将那些英雄与传奇的故事传达给世人,而与他为伴的只有父亲留下的里拉与那些短暂的情人。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因为久坐而满是褶皱的衣裳,推开用橄榄木精心制成的门;爱琴海温柔的阳光散落在雅典洁白的石板路面上,辐射出的光芒温暖着他僵硬的身躯。埃托雷惬意地走进阳光下,任凭身后的木门将自己与幽暗的酒馆中喧闹的人群隔离开来。
这是埃托雷来到雅典这个的第三个月。在伯利克里的改革下,这座城市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酒馆里的男人们大声地探讨着战争的局势,而路边女士身上橄榄油的芳香总会借着微风传递到有心人的心田。而一个吟游诗人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祥和的氛围——毕竟在战事吃紧的前线,没有士兵会愿意听一个歌手的胡言乱语以及那些传奇的故事。
想到接下来的约会,埃托雷的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对于一个诗人最重要的东西,无疑是名誉,美酒以及鲜花。而女人恰恰是诗人的缪斯女神,至少他们自己这么坚信着。
而对于埃托雷来说,女人无非是休息的港湾。当然,如果愿意的话,他也可以拥抱每一个女孩。但他不认为他的缪斯女神是这般廉价:在他看来,一个女人所能提供的微乎其微的灵感可远远比不上那米诺陶诺斯的迷宫、斯芬克斯的谜题、冥界中的蛇发女妖与那残暴的独眼巨人。可他只是一个诗人,一个手无寸铁的诗人,他又有什么能力去追逐他的缪斯呢?他歌谣中的奥德修斯是一名伟大的战士,但他不是。歌谣中的英雄拥有着神明的赐福,可他没有。歌谣里的伟大传奇拥有出色的品质,而他只是一个脑子过热的诗人而已,一个手无寸铁,只会用里拉琴的歌声换取荷拉克马的诗人而已。
他摇了摇头,望向前方高大的建筑。洁白的大理石充当着整体的框架,细腻的波浪纹游走在大理石膏浇筑的立柱上宛如澎湃的海浪,而最让他喜爱的莫过于正门的那两根爱奥尼柱。正是这两根优雅高贵的立柱让他想到了卫城的胜利女神庙,而持大盾的智慧女神永远不会吝啬她的信仰者——这也是埃托雷灵感来源之一。
随着埃托雷轻轻地叩响用橄榄木精心雕刻的木门,面容憔悴的女仆迎接了他。“哦,声音如同百灵鸟般动听的埃托雷,你为何造访我主人的住所”女仆不住地用身上的布擦拭着从手上滴落的水珠。“勤劳的帕西娅,我想与您的主人美丽的戈雅小姐见面,请您为我引荐。”埃托雷将路旁摘的鲜花递了过去。女仆深深地鞠了一躬,进入了房间内。
片刻之后,女仆打开了房门。“尊敬的埃托雷先生,我的主人在二楼的阳台等您。”说罢,女仆便侧身请埃托雷进入房子,埃托雷微笑着向女仆表达了他的感谢。通过由大理石砌成的台阶,出现在埃托雷面前的是一名身穿湿袍的美丽女子。她便是这栋宅子的主人,雅典的戈雅
看着眼前的女人,埃托雷不由想起他们相见的那天。埃托雷受邀参加一场盛大的私人宴会,他作为一名诗人为了伟大的政治家放逐了他的政敌而献上诗篇。或许他并不喜欢这种方式,可在一顿美餐与荷拉克马面前,他的个人喜恶又算得了什么呢?在这场宴会中,他邂逅了他现在的情人。当他第一眼看见那如同海藻般飘逸的金发时,他便不由得改变了旋律,用海伦的诗篇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后来的几次沙龙中,埃托雷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戈雅的情人。这也是他在雅典滞留许久的原因之一
在三个小时后,埃托雷将那件陪伴了他许久的长袍披在了他刚涂满橄榄油的躯干上。今夜之后,他将离开雅典继续向北旅行。戈雅也曾挽留过他,毕竟三天之后就是雅典娜的庆典,雅典城中没有人想错过这场祭祀。埃托雷轻轻摇了摇头,他怀抱着戈雅钻入羊毛毯,任凭高贵香甜的睡眠袭上他的眼帘。
高贵的睡眠伴随着金光降临了,明眸的宙斯女儿幻化成了猫头鹰飞到雅典。她在埃托雷的耳边轻轻呼唤:“要相信预兆……要相信预兆……”。而当阿波罗驾驶他的四轮战车冲向天空之时,埃托雷从香甜的美梦中醒来。他的动作轻缓地离开这件住宅,没有惊醒那仍在睡梦中的人们。
伴着出城的车队,卫兵们一脸严肃地检查着进出的货物。而埃托雷的目光此时却被天空的一角吸引:一只猫头鹰划破了天际向着西北的山谷坠去,如同黑夜中的火箭。想起了昨夜的梦境,埃托雷向那片山谷跑去。一个吟游诗人总是要承担起解释预兆的责任,而这份工作的好处此时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那片山谷时,猫头鹰已经不见了。埃托雷抬起头寻找猫头鹰的踪迹,这才发现此处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景色。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天空,阿波罗的恩泽丝毫不能穿透浓厚的树冠为他带来光亮。而朝向天空的树干也如同濒死之人的手指,狰狞地扭曲着,似乎正传达着死者的哀嚎。冷汗逐渐打湿了埃托雷的单薄的衬衫。说到底他也仅只是个诗人,根本没有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色。埃托雷不得不随手捡一根木棍作为支撑,这才勉强不会在这黑暗的森林中跌倒。
终于,埃托雷踉踉跄跄地穿过了那片漆黑的森林。他的衣服早已被扭曲的枝丫撕破,身上的伤痕不计其数。而他看见面前奔腾的小溪时,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还没等他放松警惕,一道黑影幽然蹭上了他的脚背。埃托雷只觉得血液一滞,一条硕大的蟒蛇正在向他的身上蜿蜒爬行。勇气似乎已经消散,此刻埃托雷面对那颗正吐着芯子的蛇头不知所措。爬行类动物冰冷的触感让他汗毛竖立,而丝丝腥臭味也顺着蟒蛇大张着的嘴流入他的鼻腔。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埃托雷看见的最后的画面,是那颗狰狞的蛇头。
眼前的那道光,宛如深渊中的绳索。当埃托雷尖叫着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正躺在戈雅的床上。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与身体的无力,埃托雷感觉自己的身体宛如被一头大象反复践踏。他艰难的支起身子,一颗中间带有孔洞的石头静静地躺在床旁的柜子上。门外的女仆听到他起身的动静,动身入内为他带来淡红酒。埃托雷近乎贪婪的喝了下去。红酒入喉,浑身的疼痛似乎也消散不少。
“哦,声音如同百灵鸟般的埃托雷先生,您是否将那可怕的病魔驱离的您的躯体?”女仆关切地问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埃托雷张开嘴问道,声音嘶哑的得宛如干燥的破布。埃托雷最后的记忆是那条即将把他吞噬的蟒蛇。可据女仆所说,戈雅小姐起床时便发现躺在床上呻吟的埃托雷。当时他的体温高的可怕,宛如阿波罗那高贵的四轮战车一般。而埃托雷的手中也紧紧地攥着那颗凭空出现的石头,不停地呢喃:“征兆……征兆……这是神启!……”
听完女仆所描述的一切,埃托雷陷入了沉思。看着陷入思考的埃托雷,女仆恭敬地鞠了一躬后便退出了房间。在关上门之前她细心地提示埃托雷明天便是明眸的宙斯女儿的祭典,到时祭司们将为明眸的宙斯女儿献上盛大的百牲祭。
埃托雷自认为记忆力不凡,可是他又是什么时候回到戈雅的家中呢?而那块凭空出现的石头又是东西?带着这样的疑问,埃托雷拾起那块石头仔细打量。那仅仅是一块中间带孔的鹅卵石,就如同孩童们手中的玩具。真要说它与众不同的一点的话,大概就是那个空洞太过圆润,圆润到刚好可以用一只眼睛去向外看。埃托雷迟疑了,似乎这才是这块石头正确的用法。石头慢慢靠近了埃托雷的眼睛,遍布血丝的残缺瞳孔出现在石头的孔洞中。
刹那间,一切事物都变得灰暗了。爱琴海温柔的午后阳关宛如一条冻僵的蛇般死气沉沉。海洋传来了腐烂作呕的气息,天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分辨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路上的行人失去了往日的青春靓丽,只剩下他们腐烂且松垮的皮肤和与口中呢喃着的无意义的低语。
埃托雷尖叫着将那块石头甩了出去。那宛如冥界的场景只会出现在最深的噩梦当中。但那病态的世界又如同魔鬼一般诱惑着他,他如同着了魔一般爬着去拾起那块石头,一句句陌生的歌谣从他的口中低声哼出。埃托雷兴奋地拿着那块石头看着平时一切司空见惯的事物,甚至连女仆听到声音推开门也没有察觉。
第二天,帕那太耐节。
埃托雷赤裸全身加入了游行的队伍,出于好奇,他决定带上那块石头。随着游行队伍的增加,人们的情绪开始高涨。当男女双方队伍会见时,这种热情达到了高潮。人们狂热地推动船车向山上走去。而当船车到达神庙后,绑在桅杆上由全雅典少女编织的长袍会被披在雅典娜的神像上,女祭司将宰杀那头精挑细选的健康的无损的小牛犊。当烤肉的香气直冲云霄时,狂欢就开始了。
但是有一个人却没有参加这场狂欢,埃托雷缓缓地摸出了那块石头。在孔洞中,持大盾的宙斯女儿发生了变化,那漆黑的长发变成了张大嘴嘶嘶作响的毒蛇,耀眼的铠甲遍布说不清的粘液,在三双眼睛之下,是宛如蟹钳的躯壳……
埃托雷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数日过后,热闹的酒馆中迎来了新的吟游诗人。而在不远的地下,曾经被称之为人的东西捧着曾经被视为珍宝的里拉琴放声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