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羽君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飘飘扬扬的雪,像那梦里的姑娘,嘿,不知冷,一身不挂的,白净,香味儿就冲着鼻子涌。
山上,木头小屋,挂在火炉前的皮草们烤的焦黄。
火炉旁,木刻的,也就巴掌大的山神像前,上头被盘的油脂锃亮,前头摆着一盘块的生肉,一整块,新鲜的,还放着白头的烟。
猎人在擦拭着自己猎枪。
枪是从他老爹手里传下来的,跟自己也跟到现在,年头不小了,得好好擦擦,跟山神像一样,要擦得锃亮。
也算让老伙计走的好看的,那个词叫什么,对,是体面。
老猎人已经想好了,今年最后一次打猎,就选在今天了,这是在山神面前发过誓的,跪了整整一晚上。
子弹不多了,前几天从地窖拆了最后一包,现在也就堪堪七发,猎人也不知道老爹那些子弹的来路,打一次少一次,
这也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打猎了,他昨天已经做了个决定,开春,只要门前的那颗老树抽出第一片新叶,他就不再听老爹死前那车轱辘话,就要下山去了。
没办法,这么些个年下来,这山里的猎物找不见几只了,自己年纪也大了,腿脚不好,走不了太远了,总不能只靠房子旁边那点薄田吧,早晚也干不动。
唉,这山是一定要下的,否则早晚就得困死在屋子里,不过真要说的话,是有那么点舍不得,自己在这屋子出生的,在这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老爹也是死在这里的。
是啊,老爹已经走不了了。
“老伙计,该走了。”
桌上的烟草这么一卷,往壁炉一伸,随手甩了甩,含进嘴里,那还没燃尽的烟味儿直冲鼻梢,呛口,硬是把本打算猛吸一口的猎人整的咳嗽,还整的眼睛发红,水就这么从眼儿那淌出来。
猎人抬手擦去,本来还想再吸一口,没想到就这会儿功夫,烟就燃尽了。
“晦气,不禁抽。”
烟草就跟子弹一样,存货越抽越少,再没点补充,本来也是山里头拾的,白头的更冲,但没得也快,就剩这些。
这卷烟草的手法是跟着老爹学的,一开始挺生疏,也不知道老爹抽这么个玩意儿顶啥用,不过后来也是越抽,嘿,上头了,还差点把打猎的事儿耽搁了。
对着大山,祈祷希望今天打猎顺利后,猎人本打算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出门去了,可临走前,直觉告诉他,带上山神像,于是他又对着山神像拜了拜,顺手给揣兜里了。
猎人感觉今天的身子,不咋得劲,整个人那叫个不在状态。
回过神来的功夫,雪已经给他身子改了个被儿,还嫌不够,又给他那张装着皮草面具的脸盖了块白布。
气温已经很冷了,这种天气,山里头说实话,是找不到什么猎物的,猎人之所以还要进山,还不是过冬的储备粮还不够。
若不是这样,猎人不想在这个严冬出门。
外头白茫茫一片,除了些叶子都掉光的树,还有那些狡猾的猎物,还有山神像外,就再没个伴儿了,也亏这么些年过过来了。
至少在家里,还留着点老爹的气味儿,有点老爹留的东西,不至于让他过分的孤独。
他为自己老爹准备了一件上好的皮草,作为他这山中猎人的出师成品,不过也就像老爹说的,他的皮太皱了,肉也老,死后用不着很精贵,直接挖个土坑埋了就行。
老猎人不肯,他有他自己的主意。
“这鬼天气,要是再打不到东西,这个冬天就难过了。”
纵使猎人已经穿上了厚实的皮草,依然是冷的哆嗦,枪都拿不稳了,老猎人也只能承认自己年纪大了,如果是在老爹在的时候,自己可是能跳进雪里打滚的,如今连老伙计都把握不住。
猎人抓起地上的雪,搓了搓,手这下是热了,于是又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
老爹说过,虽然他俩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还是有个共同点,叫作异食癖,就比如,他们都很喜欢吃雪,外人都在说,雪没有味道,爱吃雪的人,一定是有病,所以呢,他们就躲进了山里,躲避那些觉得他们有病的人。
所以,按照老爹的说法,山下是有人的。
人,是个啥味儿呢?
提起下山的问题,猎人开始了很多的想法,也会有不少回忆。
老爹说过,一个成熟的人,味道就像是熟透的杏子,有点酸,又有点甜,可是杏子是个啥子东西,老爹也掏不出来,只是说,这东西很好吃。
呵,得了吧,明明是他自己都回答不出来,还要再那里故作高深。
毕竟老爹是真的下过山的,而猎人自己,到现在,还困在山里,困在那个屋顶破了就补,补了再破的小木屋,连好吃的雪,也不是像老爹说的,随时都能吃,还得等到冬天。
再然后,老爹就和自己描述起了女人。
他说,女人呀,就和冬天的雪一样,甜蜜,明明冷的要死,可是碰了之后,过会儿就热起来,骚的很,身上呀,还有两座丰腴的高峰,多汁而柔软。
所以,女人也是可以吃的吗?
老爹没有再说下去,指着山神像说。
女人就跟那山神似地,拜拜就得了,别狗日的上心。
所以,山神也是可以吃的吗?
老爹沉默了。
他不是不再解释了,他只是已经死了。
猎人不再瞎想,就这会儿功夫,他的陷阱被启动了。
有货!
猎人很高兴,但他更抓紧了手中的猎枪,跑到陷阱附近后,慢了脚步,紧了额头。
他的耳朵很是灵敏的,能听见陷阱里,没有立刻死的猎物在挣扎和呼救。
他的眼睛很是锐利,能看见猎物的同伴就在一旁徘徊。
猎枪举起了,被雪铺满的山岭,传出了子弹两声,一声清脆,一声沉闷。
……老伙计,今天失手了,不过也是因为天太冷了吧,有一把哑火了,另一枪也偏了,让没掉进陷阱的那个逃了。
不过,一个也勉强够了吧,该回去了。
“感谢大山赐予我食物。”
猎人从兜里拿出山神像,却发现神像见了血,还裂开了一条缝。
那条缝里哗哗的往外冒着血,那山神的双目也往外冒着些红色的水,猎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神像甩了出去。
山神像落在了雪上,轻飘飘的,没有掀起什么波澜,猎人看看自己的手,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划伤了。
什么嘛,一定是最近太累,出现幻觉了。
猎人捡起落在地上的两块山神像,顺着那条裂缝,神像已经裂成了两份,猎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裂开的山神像,他感觉背后,似乎有老爹在盯着他,可回头看去,只是一望无际的雪,还有一望无际的林
老爹其实不咋信这个,但他还是雕了这块神像,小时候,要是猎人对山神有丝毫怠慢,都会被老爹拉到神像前跪上一宿。
猎人对山神颇为虔诚,所以每次打到东西,都不会错过感谢大山的机会,只是那比他还大的神像,却裂在了他的手中。
山神,是死了吗?
算了,生活还要继续。
给陷阱里的猎物补上一枪,确认已经死透了,猎人将她扛在背上带回去。
三发子弹没了,还剩四发,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
猎物的块头很不错,至少比自己要高了,唯一可惜的是,往常猎物附近,会刷出点什么好东西的,这次什么都没,更没有白头的烟。
算了,回头再雕一块吧,恐怕这碎了的神像,是大山在说话呢。
果然呀,大山都在说,不要在这里呆着了,走吧,走出去吧。
这新打的肉大概是大山的饯别礼物吧,和雪一起,烤着吃的话,一定更加的……
回家的路上,很多年下来,就自己还在走着,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猎人会开始想象,如果自己老爹还在的话,他会在路上说些什么。
想着想着,猎人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老爹,出现在了前面,自己走了几步,他就往前几步,就这么,领着自己朝前走,还差点什么,对了,老爹走的时候,还会教自己各种住在山里的知识。
猎人第一个学会的,是通过模仿声音,来吸引猎物。
是一种很有效的引诱手法,老爹也说了,越是稚嫩的声音,越是能吸引猎物的到来。
他还会掐着嗓子,跟自己模仿起那种声音。
“救命”
“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救救我——”,
还要伴着似有似无的哭腔。
老爹模仿不动的时候,就是轮到自己了,自己本来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可是慢慢的,本可以发出的声音消失了,自己只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老爹呀,我就要下山了,你一个人在山里,好好呆着,记得按时吃饭,早睡早起,烟就别抽了,都留给我吧。“
猎人絮絮叨叨了一路,背着的猎物的血,顺着弹孔流出来,滴落在了雪上,给雪地留下一块又一块嫣红的映山红。
猎物落在雪里的时候,寂静无声,猎人跪在雪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膝盖也是掷地有声,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面具之下划过。
猎人赶忙摘下来,这面具可是他拿自己的老爹做的,不能被水给浸湿了。
可是呀,家,怎么就起火了呢?
红色的火,窜天的火,就好像一个大火炉一般,呼啸,呼啸,好像是说着话,声音传到猎人的耳朵,火就冲着天就去了。
猎人无法靠近家了,就拿出随身携带的刀,就地处理起猎物来。
不过中间,要注意,把心脏完整地取出来,献给大山。
猎人将裂开的两块神像摆在地上,将心脏也放在地上,他跪着,双手合十,闭着眼祈祷,心脏底下的雪是红的,神像底下的雪却干干净净。
猎人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神像的脸,成了老爹的模样,他赶忙磕头。
“山神大人饶命,山神大人饶命。”
额头磕出红来了,很快呀,又一片雪被染红了,可神像依旧是神像。
最后,将所有东西,一起丢进了燃烧的木屋煮熟。
事已至此,先吃点东西吧,顺带吃的雪,要吃白色的雪。
红色的雪,一点都不甜。
这场火,烧到了深夜,方才熄灭,那屋顶终于不用再补了,这对猎人来说,是一个好事。
但猎人脸已经冻得梆硬,实在笑不出来。
连门口那颗老树,这一把火,也全烧没了。
身处在一堆被炙烤的焦黑的木头之中,猎人又点燃起尚还完整的火炉,他现在没什么胃口,纵然食物已经熟了。
所以,已经等不到来年开春,再下山了吗?
飘雪落下来了,纷纷扬扬,漆黑的夜,银白的雪,呼啸的风,吱嘎的枝桠,猎人张开了嘴,张开了双臂,抬起了头,努力去接住雪。
房子像雪一样融化了,红色的太阳升起来了。
月亮落下去,太阳就升起来了,温暖得像是烧红的火炉里的木炭,可是呀,天却还是黑的。
暗无天际。
而在那太阳升起的方向,老爹又站在那里了,吊着他的白头的烟,旁边还立着那颗,发了新芽的老树上。
老爹的脸变来变去的,一会儿是老爹,一会儿是山神,可是老爹不是山神,山神也不是老爹。
猎人摸上自己的脸,摘下了那用老爹的皮做成的面具,他抓着面具,带着老伙计,奔向了太阳,奔向了老爹。
他扒了无数猎物的皮,将这些皮做成了衣服,将脸做成了面具,每天戴着,后来,他都忘了自己的脸。
可是呀,太阳转过了身,把他的脸对准猎人自己的时候,猎人看到了,那丑陋的,可憎的面目。
那是猎人自己的脸
你可是个人呀?
太阳朝他发问,老爹的脸又成了老爹的样。
猎人怕了,他又带上老爹的面具,举起猎枪,本想对准老爹,可身体却很诚实的,枪对着了太阳,随后,他发问。
“人,是个啥味儿呀。”
太阳笑了,老爹也笑了,老爹开口了,他终于再听见了老爹的声音。
“你个人呀,一直吃着人,怎么还能这么问。”
砰——
第四枚子弹从猎枪里飞出来,伴随着无数的映山红,击中了太阳,于是,太阳熄灭了,落了下来。
“你是个人呀,你吃人呀,你到底是不是人呀。”
砰——
第五枚,第六枚,一颗击中了老爹的头,另一颗击中了老爹的心脏。
曾经如此高大的老爹倒下了,猎人扑过去,划开老爹的胸膛。
果然呀,那颗心脏,还在炽热地跳动哩。
猎人笑了。
他就知道,老爹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心脏,最好的部分,应该献给山神,神像碎了,应该献给大山,让山神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的诚意。
猎人扯出了老爹的心脏,将心脏高高举起,对着已经开满了映山红的山,嘶吼道。
“感谢大山赐予我食物!“
“感谢大山——”
猎人感受到来自四周的目光,其中一个,强烈到令他想跪在地上,猎人不跪,他再也不想下跪了,他坚定地站着,将心脏高高地举起。
随后,他将心脏一口咬下。
强烈的目光转瞬即逝,月亮升起来了,老爹不见了,映山红也全都凋谢了,猎人发现,他的手里,拿着最后的那枚子弹。
可剩下的目光却从未消逝。
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下了山,被无数的猎物包围,这些猎物举着火把,穿着那些布料。
猎人向前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猎人扫视周围,看到这些猎物之中,躲着今天白天,自己不小心放跑的那只。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感觉舌尖上有点酸,又有点甜,所以,这就是老爹说的,杏子的味道吗?
于是,他脱下了全身的皮草,摘下了老爹的面具,将老伙计最后一枚子弹,留给了自己。
第七枚,幸运的子弹。
砰——
过了几个小时,月亮落了,天亮了,太阳却没出来,而是下起了鹅毛的大雪
飘飘扬扬的雪,落在那大山上,像那梦里的姑娘,一丝不挂,一点都不体面,也不香,也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