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The Ancestor
作者:奥古斯特·威廉·德雷斯
藏书狱(纪狱)
译者
克苏鲁爱的战士,多篇文章翻译者。
本文首次刊登于1957年由阿卡姆之屋出版的《幸存者和其它》一书中,是由奥古斯特.德雷斯根据洛夫克拉夫特生前笔记中记载的故事开篇而继续进行创作的。
1
当我的堂兄安布罗斯·佩里退出蓬勃发展的医学行业时,他还是一个相对年轻的人,五十多岁,面色红润,精力充沛。他在波士顿曾有过一份能赚大钱的工作,虽然他喜欢他的工作,但是他有点儿更倾向于发展他的某些理论。在这方面他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不过他没有把这份压力强加给他的同事们——好吧,说实话,他的态度更接近于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受到正规的传统方法的约束,以至于没有美国医学协会的批准,就胆小到不敢冒险进行他们自己的研究。他在各方面都称得上是一个见识过世面的人,因为他曾在欧洲广泛学习——在维也纳,在索邦大学,在海德堡——而且他还到过很多地方。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满足于在佛蒙特州的荒野中迷失自己,最后他选择了在他辉煌的职业生涯正值高峰的时候退休。
他把自己的家建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几乎与世隔绝,家里配备了用钱所能买到的最完整的实验室。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三年来,他的活动消息没有传到公众的报纸上,也没有传到他亲戚朋友的私人信件里。因此,当我收到他的来信时,我感到相当惊讶——我在欧洲逗留回来时就发现它在等我——邀请我如果可能的话去和他呆上一段时间。我很遗憾地回信说,我不得不着手为自己找工作了,并表示很高兴收到他的来信,并希望有一天能接受他的邀请。他通过回信给我答复,说如果我可以接受秘书的职位,他就会给我一笔可观的报酬——我敢说,他的意思就是让我干家务,做笔记。
也许我的动机既是好奇心,也是报酬的吸引力——报酬很丰厚,我很快就接受了,甚至几乎是害怕他会收回提议。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来到了堂兄杂乱的房子前。那是用宾夕法尼亚荷兰式的农场方式建造的,虽然只有一层,却突出了尖尖的山墙和深深的斜屋顶。即使在接到我堂兄的明确指示之后,我还是很难找到它,因为它即便离最近的村庄也至少有10英里,那是一个叫坦伯恩的小村庄,他的房子离那条能通向村庄却人迹罕至的小路很远,且只有一条细长的车道能去到那里。后来有些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着实有点儿迫不及待了,想着一定要在答应后尽快到达。
一条机警的德国牧羊犬守在房子前,虽然用铁链锁着,却并不凶恶,因为当我走到门口按门铃时,除了专心地看着我,它既没有咆哮,也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移动。当我终于见到堂兄时,他的外表令我大吃一惊,因为他此时消瘦而又憔悴; 我上次见到的那个健壮而红润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尽力去模仿自己的人。尽管他的握手仍坚定有力,眼神也同样敏锐,但他那充沛的精力似乎也悲伤地减弱了。
“嘿,欢迎你,亨利,”他一看到我就笑了。”金格连叫都不叫一声就接受你了。”
一听见提到它的名字,那条狗就蹦蹦跳跳地向前跳,一直跳到他的长链几近要够不到的地方,还摇着尾巴。
“请进吧,你可以晚点再把车给安置起来”
我按照吩咐做了,紧接着发现他房子的内部很是有男子主义,一切布置都显得很严肃。桌子上已经摆好一顿饭了,我了解到,我堂兄并没有指望我除了做他的”秘书”之外还能做什么,他已经有一个厨师和一个杂务工,住在他的车库中。除了记下他打算给我的笔记,和归档他的实验结果之外,他也没打算让我多做些什么。他现在正在进行某种实验,尽管对他实验的性质他只字未提,但他的话还是说得很清楚的。在我们吃饭的过程中,我见到了爱德华和梅塔·里德这对夫妇,他们负责照看房子和清理地面。堂兄只问了关于我自己的一些情况,例如我一直在做什么,我希望在三十岁的时候完成什么等。他提醒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浪费在去如何决定一个人的未来上了——偶尔间,虽然只是在我自己对他问题的回答中提到了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的名字,不过可以得知他们仍一如既往地分散在各个地方。我觉得他问起我问题只是为了满足当时的寒暄,其实他没有任何的兴趣。尽管他曾经暗示,如果我能转行从事医学工作,他可能会说服我读完大学,去追求我的学位。但是我确信,所有这一切只是表面的,当时的礼貌,意味着我们几年来第一次见面的某些方面应该尽早结束; 此外,他的态度表明他对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表现出一种压抑的厌倦,我对他的问题的专注更是令他有点儿压抑不住。他对自己也很不耐烦,因为他到目前为止屈从于常规的礼节形式,问了一些他显然根本不感兴趣的问题。
至于里德夫妇二人,都是六十多岁,看起来是比较顺从的那一类人。他们很少交谈,不仅仅是因为里德太太负责做和收拾这顿晚饭,而且因为尽管在雇主的桌子上吃饭,他们却显然更习惯于与雇主分隔开来。他们两个都老了,但是看起来却仍要比安布罗斯年轻多了,不过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我表弟有任何身体衰退的迹象。吃饭的时候,只有安布罗斯和我之间的对话打破了沉默;里德夫妇吃饭时并没有摆出一副殷勤的样子,而是装做了漠不关心。不过我确实注意到,有两三次我堂兄说了什么话,里德夫妇的目光会迅速而犀利的一瞥,但也仅此而已。
直到我们回到安布罗斯的书房,他才谈到了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我堂兄的书房和他的实验室相邻,实验室在房子的后面; 接着就是厨房,大餐厅以及起居室。奇怪的是,卧室都在房子的前面。一进入舒适的书房,安布罗斯就放松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的颤抖。
”你永远猜不到我离开医学业务后,我的实验方向,亨利,”他开始说,”我甚至在怀疑自己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否过于鲁莽,实际上,如果不是我需要有人来记录这些惊人的事实,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我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我必须要考虑子孙后代。简而言之,我成功地找回了我所有的过去,包括人类记忆中最微小的角落和缝隙,我现在进一步确信,通过同样的方法,我可以将这种感知过程穿插到遗传记忆中,甚至开启人类遗传的新篇章……嘿,我看到你脸上怀疑的表情了!”
“恰恰相反,我对其中的可能性感到震惊。”我相当诚实地回答道——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一阵猛烈的惊慌瞬间攫住了我。
”啊,好,太棒了!我想有时因为我必须要用一些方式来引导对过去无休止的探索所必需的精神状态,我已经严重地令里德夫妇失望了,因为他们认为所有对人类自身进行的实验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不符合基督教教义的,是在禁止的土地上踏足。”
我想问问他提到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要是他愿意的话,到时候他会及时告诉我的。如果他没有这个意思,那么我的问题也不会引出答案。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那里。
“我发现,在身体处于半饥饿状态时,以服用药物和听音乐相结合,能够诱发情绪,使时光倒流,使所有的感官功能锐化到能恢复记忆的程度。我可以告诉你,亨利,我已经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实际上,我回想起了我尚子宫里时的情景——虽然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他说话时非常紧张;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颤抖。很明显,他为自己的梦想能够成功实现感到超乎寻常的兴奋。当他还在医学行业中工作的时候,这就是他的目标之一,而现在他已经能去利用各种手段来实现他的野心,并在这方面取得成功——而且他似乎已经获取了一些成就。尽管对这件事我需要出于谨慎的态度来考量,但我还是准备承认这一点,因为他的实验解释了他的外表——很容易用药物和饥饿来解释他的憔悴,实际上,他现在已经消瘦到了一定地步——他经常性而有规律地绝食,虽减掉了多余的体重,但已经超出了智慧和健康的范围。此外,当我坐在那里听他讲话时,我不禁注意到了他说话时所散发出来的不同寻常的狂热。我知道,我提出的任何异议都不会对他产生丝毫影响,也不会给他的方向带来任何偏差。他坚定不移的向着这个目标前进,不会允许任何人或任何事阻止到他。
“你要负责把我的速记记录抄写下来,亨利,”他继续说道,语气不那么强烈了。“因为,当然,我一直保存着它们——其中一些是在恍惚的状态下写成的,就好像我当时被什么精神导向控制了一样,不过这当然是荒谬的。它们的时间范围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出生前,我现在正在探索祖先的记忆。当你有时间检查和抄写我记录下来的资料时,你就会知道我已经走出了多远了。”说完,我堂兄转向忙其他事情去了,很快离开并消失在了他的实验室里。
2
我花了整整两周时间来理解和抄写安布罗斯的笔记,这些笔记比他让我相信的要多得多,而且还有很多或发人深省或令人不安的启示。我已经开始把安布罗斯看作是极端的幻想主义者了,现在我确信,他的性格中明显有一种癫狂的迹象,因为在我看来,他不断地驱使自己去完成某个目标,并不懈地努力,但这种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法证明的,而且即使他的目标达到了,也不会给人类带来任何好处,这是近乎荒谬的狂热主义。他对于在这个不断探索记忆的过程中可能获得的信息没有那么感兴趣,因为他只是为了记忆而进行这个实验。而且最令人不安的是,有明显的证据表明,他的实验开始时可能只是一个爱好,现在却变得具有强迫性,以至于所有其他事情都被放在次要地位——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健康。
与此同时,我不得不承认,这些笔记中所记录的内容常常令人深感惊讶。毫无疑问,我的堂兄已经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来挖掘记忆之流;他已经毫无疑问地确认了一个人所经历的一切都被记录在大脑的某个区域里,只要有一个适当的桥梁能把它连接到记忆存储的地方,它就能再次进入意识状态。通过求助于药物和音乐,他溯源了他的过去,并将这些种种记录在了笔记中,最终拼凑在一起,林林总总构成了一本准确的传记。它并不因掩盖了实现愿望的梦想而变得复杂,距离感产生的魅力,或是自我满足,总是在个人的性格调整中发挥作用,以适应生活中打击自我的失望。
到目前为止,我堂兄留下的资料确实很吸引人。在里面所描述的过去的几年里,他的笔记中提到了许多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但很快,我们之间分隔的二十年开始变得明显起来,他的记忆中涉及到了一些陌生人和诸多我或间接或完全没有参与过的事件。这些笔记揭示了我堂兄年轻和刚成年时的主要思想——它们隐晦地勾勒起了他思想中最重要的主题。
“便与德·雷赛布①展激烈地开有关最初本源的争论,有关与黑猩猩联系的紧密,以及古老原始的鱼类……”他在索邦大学便记下了这些文字,还有在维也纳——“冯 · 威德森②说:‘古人类并不总是生活在树上’——同意。可能人类还需要游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人的祖先在恐龙时代扮演了什么角色? ”所有这些笔记,包括许多更加详细的内容,穿插着他多年来的日常记录,与聚会、恋爱、青春期、与父母的差异等等的记录混杂在一起,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这是一个人一生中各种各样的琐事,而这些事似乎以某些惊人的一致性吸引了我堂兄的兴趣。 当然,他是最近几年才把全部的生活投入进这个主题之中,但是从他九岁开始,这个主题就一直在他的生活中重复出现。有一次他甚至要求我们的祖父讲解一下家谱,并强烈的渴求除了家谱开头以外的内容。
在这些笔记中,有一些证据可以表明,他在这种沉浸式的实验中耗费了自己多少精力。因为自从他开始记录自己的记忆到现在,他的字迹已经令文字的易读性显著下降;也就是说,这代表他回溯时间,回到了他最初的岁月,甚至回到了那黑暗的地方——子宫,他完成了这次惊人的回归。如果他的笔记不是巧妙地捏造的话,他的字迹就会逐渐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就好像他记忆的深度会随着记忆所深入探究到的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我当时觉得,堂兄所勾勒的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概念,因为他相信他可以追溯到祖先和遗传的记忆,两者都涉及到他先人许多代的印记,并且可能通过他的基因和染色体传递下来。
然而,在很大程度上,我在整理他的笔记的时候暂停了我的判断,除了一两次我去请求帮助——当时我无法破译安布罗斯手稿中的某些段落的时候,其他时间我甚至都没有刻意去深刻感受这本笔记。当最后整理完成之后,我才把它重新完整的读了一遍。这些文字记录令人印象深刻,且具有说服力,最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把它交给了我的堂兄时,心中原本恪守的那些信念已然有些动摇。
“你相信这些内容吗?”他问我。
“就你所做的而言,是的。”我不得不承认。
“接下来就等着瞧吧。”他平静地回答道。
我决心尝试着对他提出规劝,告诉他在为追求自己理想的同时所付出的心血已然太过于辛劳。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来吸收和抄写他的笔记,他显然已经把自己逼得超出了理智的界限。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所以已经比我到来的那天更消瘦和憔悴许多。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日夜埋头在他的实验室里——事实上,在这两周内的很多时候,只有我们三个人在餐桌旁吃饭——安布罗斯甚至不会走出实验室。他的手渐渐开始颤抖,其嘴唇也有麻痹的迹象,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狂热分子的火焰,除了要达到疯狂的目标之外,其他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复存在了。
实验室对我来说是禁区。虽然我的堂兄并不反对带我去参观那间庞大的实验室,但他在进行实验时,却需要最大限度的独处。他也并不打算详细向我透露他使用的是什么药物——虽然我有理由相信,强劲的印度大麻就是其中之一。他为了重获祖先的记忆而对自己施加严苛的惩罚,每天每晚都在为追求这疯狂的目标而努力,一刻不停,以至于我已经越来越少的见到他——尽管那天晚上他和我在一起坐了很长时间。我当晚交给了他我抄录下来的笔记,而他则和我一起翻阅每一页进行核对,做一些微小的修改和补充,像是在这里或那里删掉一些段落,以通过他重新找回的那些记忆,追溯他的生活轨迹。不过总的来说,要想在我所转录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进,显然重新打字是必要的一个步骤——还能怎样呢?毕竟我没有参加到他具体的的实验中去。
但是我的堂兄在我重新排版完成后,又给我准备了另一叠笔记。这次的笔记不再是关于他的记忆,而是回溯到了过去:那是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甚至在他们之前的祖先的记忆——不像他自己的记忆那样具体,只是一般的,但足以传达出他这一代人之前的家庭的惊人画面。它们是关于大灾难的记忆,是关于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忆,是关于地球年轻时期的记忆; 那是对过去时光发生种种的再现,而我则认为凭借着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写下这宏伟史诗的。然而不可否认,新的笔记上记载的内容令人印象深刻,令人难以忘怀,以至于以无论以何种标准来衡量,这都算得上是一项成就。我确信那是一种巧妙的捏造,但我却也不敢对安布罗斯妄下定论,因为他的狂热信仰不容置疑。我像之前抄他的笔记一样仔细地把新的内容复制了下来,并在几天之内就完成了完成了这项工作,把新的笔记本拿给了他。
“你不必怀疑我,亨利。”他冷冷地笑着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伪造记录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不喜欢自欺。”
“我没有资格加以评判,安布罗斯。无论相信与否。”
“说得好,”我的堂兄表示同意。
我催促他安排接下来要我做的事,但他告诉说让我等他的下一步安排。我本可能会花时间去探索一下森林,或在路那头的田野里漫步,直到他有更多的活儿给我干,然而当我本来打算采纳他的建议,去邻近的树林里探险时,我却意识到我永远也不可能去践行了,因为有了其他事情抢先一步发生。就在那天晚上,我被安排到了另一个不同的方面,这与我每天做的对堂兄越来越难识别的笔记的整理有了明显的不同。因为在半夜时分里德夫人过来叫醒了我,告诉我安布罗斯要我去他的实验室。
我穿好衣服,马上下楼。
我发现安布罗斯躺在手术台上,穿着他平时穿的那件破旧的灰鼠色晨衣便衣。他此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却还不至于认不出我来。
“我的手出了点问题,”他吃力地说。“唉,我好像要废了一样,你能把我说的话都记下来吗?”
“出了什么事?”我问。
“也许是暂时的神经阻滞和肌肉抽筋吧……我不知道,它们明天就会好的。”
“好吧,”我说,“我会记下你说的任何话的。”
我拿了他的笔记本和铅笔,坐下来开始等。
实验室里的光线甚是暗淡,只有靠近手术台的一盏红光在喘息,气氛阴森的可怕。我的堂兄这时看上去更像是一具尸体,而非一个吸毒的人。此外,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台留声机,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③低沉而不和谐的曲调在房间里回荡,占据了整个房间。我的堂兄一动不动地躺着,而且好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再次陷入了昏睡状态并开始继续他的神游实验,即使我想唤醒他,也无济于事。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开口说话,然而他说话时语无伦次,我简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森林陷于泥土里,”他嘟囔,“伟人含泪而战,跑,跑……”还有,“新树替代旧树,十足踏迹相交。我等居于山洞,寒冷,潮湿,闪烁火光……”
我把他说的每句我所能听到的喃喃自语都记了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似乎正在经历关于蜥蜴时代的梦境,他的语句中暗示有硕大的野兽在他的土地上游荡,战斗和撕扯。它们穿过森林,就像他们在草地上做的那样去寻找猎物,追踪和吞噬居住在山中洞穴或是土地表面的人类。
但是,让自己回到过去这件事本身似乎对我的堂兄安布罗斯来说是一种特别的压力。那天晚上,当他终于恢复知觉时,他打了个寒颤,指示我把留声机关掉,喃喃的说了一些“梦和记忆”“退化组织”一类含糊不清的语句。接下来,他宣布我们都要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他的实验。
3
如果我的堂兄能够被我说服,把他的实验建立在最终成功的可能性上,在这同时照顾好自己,他也许就能避免把自己过早推向人类最终安眠的后果。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的打算,事实上,他甚至对我的每一个建议都嗤之以鼻,并且提醒我,他才是医生,而不是我。我反驳说,像所有的医生一样,他对待自己的身体比对待其他任何人的都更要毛糙。然而,即使是我也无法真正确切的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尽管安布罗斯关于“组织退化”的模糊暗示,应该有助于我思考他吸毒成瘾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而他自身,便是这里一个切切实实的牺牲品。
之后,他休息了一个星期。
然后他又开始继续他的实验,很快我又把他的笔记给打印了出来。但是这次他的笔记越来越难以解读——就像他曾暗示过的那样,笔记糟乱的情况在一步步加深。而且,笔记中的主题也变得晦涩难懂了,但很明显,安布罗斯已经回到了很久以前。当然,这种可能性依然存在,而且很强烈——即我的这位堂兄成为了某种自我催眠的受害者,而且,他根本没有体验到他所记录到的任何记忆,他仅仅是在他以前所读过的书籍的记忆中复制那些古代洞穴,树木,以及原始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也不时有令人不安的明确迹象表明,他所做出的观察并不是根据任何印刷文本或对这种文本的记忆而得出的,至少我无法为我堂兄记下的怪诞编年史寻找出像这样的可能来源。
我见到安布罗斯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但偶尔见到他的时候,我不得不注意到他已经被毒品和饥饿折磨到了惊人的程度,由于某些令人厌恶的退化迹象显得他的消瘦变得更加复杂。他吃东西总是流口水。他的饮食习惯变得极度糟糕,以至于里德太太不止一次离开餐桌; 尽管如此,由于安布罗斯越来越不喜欢离开他的实验室,我们吃饭的时候通常不超过三个人。
我不记得安布罗斯习惯上的剧烈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知道我到那所房子已经两个多月。现在我再回想起来,似乎开始是由我堂兄的狗金格发出的信号,它开始骚动起来。以前,它一直是一条规规矩矩的狗,但现在它开始经常在夜里吠叫,白天就呜呜叫着,带着惊恐的神情在屋子和院子里走来走去,里德太太谈到它时说:“那只狗一定是闻到或听到了什么它不喜欢的东西。”——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但虽然如此,我却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堂兄终于决定直接彻底地呆在他的实验室里,并指示我把他的食物放在实验室门外的托盘上。我对此表示了反对,但他既不开门也不出来,全然无视了我的意见,且经常性的在门外的食物过一段时间后才会被他拿进去。这样一来,里德太太就越来越少费力去给他热的食物了,因为大多数时候,当他拿进去时饭就已经凉了。奇怪的是,我们谁也没见过安布罗斯出来拿或者吃东西,这个托盘可能会在那里放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然后它就会突然消失,只会在稍后被一个空托盘取代。
他的饮食惯例也发生了变化,虽然他以前是个咖啡狂,但现在他却对咖啡嗤之以鼻,多次把没有碰过的杯子还给里德太太,以至于她再也不愿意把咖啡端上来了。他似乎越来越偏爱较简单的食物——肉、土豆、生菜、面包——而且对沙拉和大多数砂锅菜都不感兴趣。有时他的空盘子里装着纸条,但这些纸条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就像我所接触的那些抄写极度困难的笔记一样,他现在的笔迹,以及他的纸条的内容,都有同样令人痛心的恶化。他似乎很难正确地握好一支铅笔,他画下的线条被潦草地记在所有的纸张上,没有任何秩序感——虽然,这在一个大量吸毒的人身上并不是非常的出人意料。
从实验室里传出来的音乐开始变得更为原始。安布罗斯获取了一些民族音乐的记录,诸如波利尼西亚音乐,古代印度音乐等等。就是这些他现在所倾心的音乐,排除了其他的一切。这些音符在现在听来很是奇异,而且被无休无止地重复播放。无论它们最初听起来多么有趣,现在它们在数个日夜中只是显得单调。这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直到有一天晚上,留声机显示出了零件老旧以及磨损的迹象,然后突然就停下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到过这些音乐。
差不多这个阶段,实验室里的音符停止了,但与此同时另外两种变化诡异的发展了开来。那只叫金格的狗开始在夜里狂吠,且间隔的相当有规律,就好像有人入侵了他的领地。有几次我真的起了身想要一探究竟,甚至有一次好像真的看到了有什么大型动物冲进了树林,但没有任何确切的结果,因为当我赶到外面时,那东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况且,不管佛蒙特州的这一带有多么荒凉,它并不是熊的领地,就这一点来说,在树林里也不可能遇到比鹿更大或更危险的东西。而另一个变化则更令人不安,里德太太首先注意到了,并提醒我注意它——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厌恶的麝香味,显然是一种动物的气味,且似乎是从实验室里散发出来的。
难不成我的堂兄用了什么方式通过实验室的后门从树林里把某种动物带了进来?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但是,说实在的,我还没见过哪一种动物能发出这样强烈的麝香味。从实验室门的这一边去询问安布罗斯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坚决拒绝回答。即便里德夫妇威胁说他们要离开,因为他们再也不能在这种臭气熏天的环境下工作了,他也不为所动。三天后,里德夫妇带着他们的东西走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照顾安布罗斯和他的狗。
在此事的冲击之下,整件事情里各个细节所发生的确切顺序已不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我必须采用某种方式联系我的堂兄,尽管我所有的请求都没有得到回应。在那天早上,我为了尽可能地去减轻我的负担,就解开了狗链,让金格去四处游荡。我没有尝试去做里德夫妇做过的那些工作,而是把时间花在往返于实验室门口的路上。我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从外面观察实验室内部的尝试,因为实验室的窗户是与屋顶平行的高长方形,而且,就像门上的单一窗户一样,它们被遮盖起来了,这样就不可能看到里面正在进行的任何实验。
虽然我的哄骗和恳求对安布罗斯没有丝毫动摇,但我知道他最终还是得吃饭的,如果我不给他东西吃,他最终就会被迫离开实验室。所以这一天,我没有把任何食物放在他的门前;我沉默地坐着,等着他出现,尽管从实验室门后传出来的动物麝香味令人作呕。但他一直没有出来。我坚决地继续在门口守夜,并尝试入睡,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在夜晚的宁静中,我意识到实验室里在进行些什么特别令人不安的动作,发出笨拙地拖曳的声音,好像有大型动物在里面四处爬行——还有仿若从喉口间发出的喵呜声,像是有什么不会说话的动物在努力尝试发出人类的声响。有好几次我大声叫喊,像往常一样,我重新尝试打开实验室的门,但它仍然阻挡了我所有的努力,不仅是被锁住了,而且还被一些重物给挡住了。
我终于决定,如果这种拒绝给堂兄提供他已经习惯的食物的做法,依旧不能让他出来的话,那么我就会在早上直接撬开实验室的大门,想尽一切办法强迫他出来。我现在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因为安布罗斯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似乎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但当我还未完全下定决心时,另一边那条狗疯狂而兴奋的状态惊扰了我。这一次,它挣脱了一直以来束缚它的铁链,沿着房子的一侧向树林飞奔而去。不一会儿,我听到了随着攻击而引起的愤怒的嚎叫和咆哮。
我一边跑一边拿着手电筒,到了外面,正要往树林里去时,我突然停了下来。来到屋子的拐角处,在实验室的后面——我看见实验室的门开着。
我立刻转身跑进了实验室。
里面一片漆黑,我尝试叫了我堂兄的名字,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我用手电筒找到了开关,然后把灯打开。
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当我上次在实验室的时候,这里还是一间整洁得出奇的房间,而现在却是一副令人震惊的状况。不仅仅是一些我堂兄的实验设备被打碎了,还有仪器和地板上散落着部分腐烂的食物碎片——有些显然是烹饪过的食物,但还充斥着数量令人不安的野生食材——那是被吃掉的兔子、松鼠、臭鼬、土拨鼠和鸟类的部分残骸。最重要的是,实验室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原始动物住所的气味——散落各处的仪器展示着文明,但整个地方的气味和景象却是退化的人类生活的景象。
至于我的堂兄,安布罗斯,这里没有他的任何踪迹。
我想起了我在树林里隐约看到的那只大型动物,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只动物不知怎么的闯进了实验室,带着安布罗斯逃走了,而那只狗则紧随其后。我按照这个想法行动起来,从实验室跑到树林里的一个地方,那里显然进行了一场致命的战斗,仍伴随有嘶哑的动物叫声,直到我跑过去,战斗才结束。金格后退几步,喘着气,我把灯光照在了猎物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回到房子里,打电话给当局,甚至有条不紊地思考了五分钟的。因为在那个灾难性的时刻,我理解了所发生的一切——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只狗在夜里狂吠,我知晓了那可怕的动物麝香味的来源,我意识到,发生在我堂兄身上的事已是不可避免的。
因为在金格血淋淋的下颚下躺着的是一个非人类的漫画形象,它是对原始生长的一种地狱般的拙劣模仿,面部和身体都有可怕的畸形,散发出一种无处不散的、完全是尸骸麝香的气味——但它身上披着我堂兄那件灰鼠色晨衣的破布,手腕上戴着我堂兄的手表。
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始自然规律,为了把他的记忆送回那个人类出现之前的时代,回溯人类遗传的过去,安布罗斯被困在了那个进化时期,他的身体退化回了人类在地球上存在之前的水平。他每夜都到树林里去寻找食物,把那只已经吓坏了的狗弄得心烦意乱;而这可怕的结局则是由我自己亲手造成的——因为我解开了金格的锁链,导致安布罗斯被他自己的狗咬死!
注释:
① 原文de lesseps,这里可能是指文中我“堂兄”当时的同僚,也有可能是指德•雷赛布(1805-1894),法国外交官,他主持开凿了苏伊士运河。不过译者认为是指代这位名人的可能性不大。
② 原文von Wiedersen,未找到相关资料。或可指为文中我“堂兄”当时的同僚。
③ 原文Stravinsky’s Le Sacre du Printemps,斯特拉文斯基,全名伊戈尔·费奥多罗维奇·斯特拉文斯基,美籍俄国作曲家、指挥家,西方现代派音乐的重要人物。《春之祭》是斯特拉文斯基创作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原是作为交响乐来构思的,后经人劝说改编成了芭蕾舞剧。这是迄今为止最后一部从传统意义上进行编舞的作品,标志着戏剧手段的不断极端化和逾越对传统舞蹈的理解,这一发展过程的结束点和转折点。此处的“春之祭”原文用了法文。